三
陶陶聽鍾大師說,頭發硬的人呢,比較勇敢,心比較狠,做事會偏心,因此可以做大官,鎮得住場麵,如果做事不偏,位子容易不穩,心不狠,關鍵階段,無法決斷,做任何大事,要狠,也要偏,落得了手,這是做大官的要素。頭發軟的人呢,比較溫和,公平,人一公平,就做不成大事,樣樣猶豫,容易妨礙別人利益,這種人的好處,是容易心安理得,隻管自家,總之,我講到底,頭發硬軟,無啥好與不好,社會分工不同,比如審犯人,心腸軟的人,下不落手,事事不容易成功,往往拖泥帶水,兩麵不討好,女人也一樣,如果皮膚白,頭發軟,一般來講,脾氣比較好。陶陶聽了不響。對於鍾大師講大官小官的解釋,陶陶毫無興趣,後麵這句,陶陶想到了小琴的皮膚,一雙手,雪雪白,脾氣好。上次吃飯,人人講男盜女娼,小琴話題一轉,談起鄉下過年的經曆,不鹹不淡,心裏有悲,講得大家不響,講得陶陶心裏落眼淚。也是這天之後,陶陶經常到華亭路看小琴,攤位後麵,兩個人坐一坐,陶陶講得多,小琴講得少,陶陶講得急,小琴耐心聽,時常隻是笑,從不多言。每次等陶陶要走,小琴拿出準備的馬甲袋,裏麵一件T恤,或一條長褲,這是小琴的心意,要陶陶去穿。一次芳妹看到了新襯衫,陶陶說,這是昨天買的。芳妹說,尺寸正好,登樣的。有次是一條西褲,芳妹說,穿穿看。西褲一般留出褲腳,但這條長褲的褲腳,已經縫齊,燙過。芳妹說,這家店考究的,定做一樣。陶陶說,別人留的尺寸,我一穿正好,因此買下來。芳妹也就不響。當時陶陶心裏,真想提一提小琴,讚揚幾句小琴的周到,溫和,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後陶陶對小琴說,再送我馬甲袋,芳妹就要懷疑了。小琴笑一笑,馬甲袋到此為止。
從此以後,小琴去“夜東京”看朋友,陶陶必到。玲子見陶陶進來,比較冷淡,但玲子與小琴,一直是親妹妹的交情,遇到玲子在場,陶陶也不聲不響,隻是小心吃飯,日常勢久,玲子也就習慣了。有一天,芳妹帶小囡,到無錫走親戚,講定當夜不回來,陶陶連打幾個電話,約小琴到黃河路吃夜飯。小琴支吾說,外麵吃,難為鈔票,還是到姐姐店裏吃吧。陶陶說,店裏熟人太多。小琴說,人多熱鬧。陶陶說,擺攤一天,還想熱鬧,心裏不煩呀。小琴說,飯店是自家姐姐開的,何必調地方。陶陶說,我現在,就想兩個人單獨吃飯。小琴不響。陶陶說,好吧,就到進賢路。小琴想想說,稍微遲一點,夜裏八點鍾見麵,可以吧。陶陶說,為啥。小琴說,我手頭比較忙。陶陶說,好辰光,就這樣浪費。小琴說,講定八點鍾,我去買小菜。陶陶說,啊,隻有亭子間小阿嫂,會去買菜。小琴猶豫說,我本來不想講,夜裏八點後,店裏隻剩服務員小妹一個人了。陶陶說,為啥。小琴說,炒菜師傅,七點半請假,玲子姐姐,一天忙,夜裏要去看葛老師。陶陶說,這我曉得,葛老師生病幾天了,天天悶進老洋房,看電視。小琴說,是的。陶陶笑說,原來,飯店是空的,為啥吞吞吐吐,早點不講,非要擠牙膏。小琴笑笑。陶陶心裏熱起來。
這天夜裏,天空飄小雨。馬路上人少,陶陶七點三刻到“夜東京”,門口掛了“休息中”的牌子,燈暗,裏麵是服務員小妹,呆看電視,幾隻空台子,一座冷灶頭。情況與小琴講的一樣。陶陶說,不礙吧,我先坐一坐,去隔壁吃蓋澆飯。小妹答應,泡了一杯茶,自顧看電視。陶陶翻報紙,眼睛看手表,長針指到12,門一響,陶陶繼續看報。小妹起來招呼說,小琴姐姐呀。小琴說,經過此地,雨大了,隻好進來。馬甲袋的聲音,傘放進鉛桶聲音。陶陶抬頭,看到小琴的眼睛,雨一樣朦朧。小琴說,是陶陶呀,真是巧,外麵落雨了。陶陶說,我是剛來。小妹說,飯吃過吧。小琴說,我買了熟菜,準備回去吃。小妹說,此地吃吧,我到隔壁買兩客蓋澆飯,陶先生也要吃。小琴頓了頓說,幹脆大家吃。小妹說,我吃過了。小琴說,我買了“振鼎”雞,菠蘿派,小妹先吃,我去廚房炒一隻素菜,落一點麵條。小妹說,陶先生可以吧。陶陶說,好呀。陶陶立起來,覺得小琴每講一句,有巧妙,得體周到,做戲一樣滴水不漏,滿腔是鄧麗君歌曲的綿軟。三個人坐下來,一大盆白斬雞,薑絲調料一小碗,一瓶黃酒,三雙筷子,兩個人一再讓小妹吃,小妹不餓,夾了幾筷雞,拿了菠蘿派去看電視。陶陶與小琴四目相看,吃吃講講。陶陶低聲說,講得圓兜圓轉,就是雞買了太多。小琴說,多吧。陶陶說,一個小女人,買大半隻雞回去吃,隻能瞞小妹。小琴說,輕點呀。陶陶說,聽不見的。小琴低了頭。陶陶一麵講,就捏了小琴的手。小琴笑笑,慢慢抽回來。陶陶說,小妹,再開一瓶黃酒。小妹拿過酒來說,姐姐,麵孔紅了。小琴說,我去燒菜。小妹陪小琴到廚房,然後回來看電視。陶陶吃了半杯,走到廚房間,小琴麵對水鬥,衝一把菜心。陶陶走到小琴背後,靠緊小琴說,不燒了,我不想吃。小琴朝後避讓,陶陶靠上去,靠上去。小琴手裏的菜心,一棵一棵落到水鬥裏,人像糯米團子,反身倚到陶陶身上。小琴輕聲說,不歡喜這種樣子。陶陶不響。小琴說,走開呀。口裏一麵講,身體一麵靠緊,滾燙。
這天夜裏,廚房間聽不到一聲鑊鏟響,小琴的清炒菜心,注定上不了台麵。過不多久,小琴與陶陶空手出廚房。店堂裏,小妹兩眼盯了電視,看得一動不動,毫無知覺。兩個人回到台子前麵,一本三正經,坐了一歇。陶陶摸出酒鈿,壓到杯子下麵,人就立起來。小琴一直看定陶陶,此刻也慢慢立起來。兩個人與小妹講了幾句,告辭。拉開店門,雨絲細密,迎麵而來。陶陶走了三家門麵,撐開傘,讓小琴鑽進來,兩個人一路無話,四隻眼睛看定馬路,慢慢朝西走,穿過幾條直路,彎彎曲曲,走進延慶路一條弄堂。這是小琴租的房子,講起來新式裏弄,其實是底樓圍牆改造的披屋,開門進去,一盞節能燈,塑料地板一半堆貨色,另一半擺一把椅子,十四英寸電視,鋼絲床。小琴進來,人已經不穩,貼緊陶陶,眼淚就落下來。陶陶順手關門,關燈。小琴說,我不喜歡關燈,不要關。房頂石棉瓦傳來淅淅瀝瀝雨聲,然後輕下來,像是小了。鋼絲床不穩,狹,太軟,吱吱嘎嘎鐵器摩擦,越來越響。小琴停下來說,鄰居要聽到了。兩個人不再動。陶陶輕手輕腳起來,收攏地上衣裳,折起鋼絲床,貨堆裏抽出兩張紙板箱,地上四麵鋪平,攤墊被,擺枕頭。房間小,節能燈越點越亮,照得小琴渾身雪白,甚是醒目。等兩個人弄舒齊,陶陶想關燈。小琴貼緊陶陶耳朵說,我習慣開燈。講了這句,臂膊滑過來,意態婉孌,身體貼緊陶陶。整個夜裏,小琴不聲不響,經常落眼淚,陶陶半睏半醒,一直到身邊的小琴,呼吸均勻,歎了一口氣。等一早五點鍾,陶陶輕手輕腳起來,穿了衣裳,對小琴說,我走了。小琴睜開眼睛,摸摸陶陶的麵孔,眼神迷蒙,一聲不響。陶陶出門,走到弄堂外,天已經全部亮了,坐到附近一家攤頭吃豆漿,眼睛看馬路,心裏像做夢,眼前一直是小房間裏這個女人,無法忘懷。
滬生聽了這一段說,陶陶,看起來,這像是甜麵醬,說不定就變辣火醬。陶陶輕聲說,噓,女人,我見得多了,但是碰到這種一聲不響,隻落眼淚的女人,第一趟。滬生不響。陶陶說,這個社會,毫無怨言的女人,哪裏來,我隻要走到華亭路,小琴立刻請人看攤位,陪我到延慶路,一路講講笑笑,進了房間,鑽到我身上,就落眼淚,這叫悶嗲,講來講去,要我注意身體,對待姐姐,就是芳妹,多多體貼,兩女一男,三個人,太太平平過生活,一麵講,眼淚落下來了。滬生不響。陶陶說,男人為啥隻歡喜鄧麗君。滬生說,為啥。陶陶說,鄧麗君金曲,唱來唱去一個字,嗲,聽不到半句埋怨,其他女人,開口一唱,就是鑒貌辨色,冷嘲熱諷,要死要活,夾頭夾腦,一肚皮牢騷,陰陽怪氣,怨三怨四,搞七搞八,橫不好豎不好,還以為,這是男人最吃的嗲功,妖功,男人吃得消吧,根本吃不消。滬生說,這是各人口味不同了。陶陶現在,已經是火熱達達滾的階段,感覺不一定對,再下去,會有問題的,我對這種關係,一向不看好。陶陶說,不怨三怨四,每一句貼心貼肺的絕品女人,哪裏去尋,這社會,像滬生講的,女人永不滿足,一作兩鬧,最後上帝發火。滬生說,這不是我講的,是童話故事。陶陶講,是呀,夫妻兩個人,碰到河浜裏的妖怪,撈到一隻腳盆,男人滿足,女人不滿足,想要房子,妖怪送房產證,男人滿足,女人不滿足,想做女老板,妖怪讓女人做老板,讓男人跟女人打工,女人又不滿足,條件越開越高,到最後想做女皇帝,上帝火大了。滬生說,一遍又一遍跟我講,啥意思呢,思路已經不正常,有點癡了。陶陶笑說,最近,我是有點花癡了,因為小琴太好了。滬生說,上帝發火,算是好的,陶陶最多逃回去,重新跟芳妹太平生活,一般的外插花,等於發一次感冒,總是無聲結束,要是上帝真送來一個不一般女人,麻煩了,男人開心呀,其實最後,吃足苦頭。陶陶不響。滬生說,不一般的女人,最容易讓男人昏頭昏腦,最後翻船,碰到一個真正的絕品女人,一不小心,日月變色,改朝換代,亡黨亡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