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的上海,部分十六到二十六歲男女,所謂馬路遊戲,就是盯梢。通常風景,是兩女相挽而行,打扮並不刺目,隻讓內行人看得明白。大妹妹與蘭蘭,等於兩隻雌蝶,隻要飛到馬路上,就會引來兩隻雄蝶,兩個上海男,青春結伴,一路緊跟不放,可以盯幾站,十幾站路。一路上,雌雄保持二十步上下的距離,中途不發一言,但雙方會有深度感應與了解。蘭蘭一貫是低頭走,後麵兩男,究竟是英才,還是壞料,最後到底交往與否,由大妹妹來定。大妹妹並不回頭,但腦後有眼,表麵上是自然說笑,一路不會朝後麵瞄一瞄,心裏逐漸可以下決定,這是內行人的奇妙地方。一般是一路朝南,走到北京西路懷恩堂,大妹妹如果有了好感,腳步就變慢了,讓後麵人上來,搭訕談笑。如果腳步變快,對蘭蘭來講,就是回絕的信號。這一夜,大妹妹最後是快步走,越走越快。後麵兩男毫無意識,快步跟過南陽路,陝西路菜場,泰康食品店,左轉,到南京西路,到江寧路,再左轉,走得越快,後麵跟得更快,緊盯不舍,距離逐漸接近,到“美琪”門口,後麵兩男終於靠上來。一般規矩的開口語,是稱呼一聲“阿妹”或者“妹妹”。蘭蘭低了頭,大妹妹決定要交往,此刻一捏蘭蘭手心,等後麵開口了,蘭蘭就可以癡笑。這一次,聽到後麵搭訕,大妹妹拖緊蘭蘭,忽然就朝前麵奔。後麵剛剛講出,阿妹,小阿妹。蘭蘭已經明白,兩人同時轉頭說,死開死開,死得遠一點。話音一落,立即朝南陽路方向狂逃。後麵兩男一嚇,立停,無奈高聲斥罵說,騷皮,騷賴三,兩隻賣逼貨。對前麵兩隻蝴蝶來講,罵聲越來越細遠,這種聲音,也許是一種獎勵。一路嬉笑追逐,到此結束。兩個人坐24路回到弄堂,仍舊笑個不停。小毛說,一點不好笑,啥意思。大妹妹說,這就是開心呀。蘭蘭說,太緊張了。大妹妹說,這兩隻男人,我一個不歡喜。小毛說,我覺得比較怪,無啥好笑。大妹妹說,笑,就是開心懂吧,逃來逃去,不大容易成功,就是有味道。小毛說,當心了,派出所一刮台風,刮得蝴蝶東南西北,昏頭碌衝。蘭蘭說,不可能的。

大妹妹的穿著,表麵隨便,骨子裏考究,日常藏青兩用衫,元青中式棉襖罩衫,顏色,樣子,相當低調,但懂行的人,一眼看出,料子全部老貨,無光絲錦緞,暗紋羅緞,甚至元青羽綾,裁剪上,必有考究暗襇,收腰,細節風致,是另有一功。夏季卡其長褲,瘦,但不緊繃,粗看樸素,其實是水媚山秀的精神。香煙灰派立司西裝褲,稍微寬舒的褲腳,燙線淡,極其自然。麵料不同,褲腳尺寸順勢來定,收放到位,走路的條感,流麗標致,是不同的風情。秋冬季法蘭絨長褲,據說改自爸爸的舊大衣,翻一個麵,甚至拚片,倒裁,天衣無縫,穿得身架更妙,婷婷嫋嫋。大妹妹的原則,是“三少不包”,顏色要少,式樣要少,穿得也要少,尤其後身要貼,但不可以包緊,這是相當獨立的態度,用以抵擋急功近利的女式黑包褲。一般服裝店賣的大路貨,大妹妹嗤之以鼻。春夏秋冬,走出弄堂,即便是夜裏,明眼人碰見,驚為天人。大妹妹的爸爸,上海“奉幫裁縫”。大妹妹自小接觸,對這一行的名稱,料作,相當熟悉,滿口行話,提起外國裁縫,縫紉機是叫“龍頭”,剪刀叫“雪鉗”,試衣裳叫“套圈”,“女紅手”,專門做女衣,“男紅手”,隻做男裝。大妹妹說,解放前,上海裁縫店,起碼兩千多家,成衣匠四五萬人,吃裁縫飯,算起來有廿萬人。小毛說,不可能的。大妹妹說,到了每年六月初六,全城裁縫,到城隍廟開曬袍會,是我爸爸講的。蘭蘭說,現在國營服裝廠,人也不少呀。大妹妹講,手工做衣裳,懂了吧,尺寸最登樣,當時上海女人,隻喜歡洋綢,洋緞,洋絹,我爸爸講起來,羅紡叫“平頭”,縐紗叫“桃玉”,紗叫“豎點”,紡綢叫“四開”,最普通是竹布,不會有死褶。小毛說,裁縫剪刀,我聽到過,叫“叉開”,竹尺叫“橫子”。大妹妹笑笑。蘭蘭說,大妹妹記性太靈,光一個藍顏色,大妹妹講講看。大妹妹說,藍顏色名堂不算多,魚肚,天明,月藍,毛藍,洪青,夜藍,潮青,水色,河藍。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女子的裝束細節,逐漸隱隱變化,靜觀上海,某些號召與影響,一到此地,向來是浮表,南京路曾經日日夜夜廣播北方歌曲,扭大秧歌,舞紅綢,打腰鼓,頭紮白毛巾,或時髦蘇式列寧裝,“徐曼麗”式工裝褲,“布拉吉”,短期內,可以一時行俏,終究無法生根,因為這是江南,是上海,這塊地方,向來有自身的盤算與選擇,符合本埠水土與脾性,前幾年以軍體服裝為榮的政治跟風,開埠後衣著趣味最為粗鄙,荒蕪的煎熬,逐漸移形,走樣,靜然翻開另一頁。大妹妹的爸爸,因為早期北方定都,奉調京師,上海一批輕工企業北遷,包括商務印書館,出名飯店,中西服裝店,理發店,整體搬場。小毛說,我不想去,可以吧。大妹妹說,可以吧,不可以,樣樣要遷,雪糕廠,全部遷過去,甫師太的妹妹,大小姐,滬江大學畢業生,一部火車,全部發到北麵,我爸爸講,當時淮海路一幢高級公寓,內部全套進口熱水汀,也是拆到北麵安裝了,厲害吧,場麵大吧。小毛說,我真就不懂了。大妹妹說,國家重要事體,小毛就算搞懂,準備做啥呢,我爸爸也看不懂,當時上海西區的好洋房,敲碎多少抽水馬桶,為啥呢,因為新來的房東,新來的領導坐不慣,大便有困難,從小一直坐慣蹲坑,茅坑,因此就敲光了,改砌一排蹲坑,要死吧,臭吧,我爸爸聽到,心痛呀,上海老弄堂的居民,日思夜想,就是想裝一隻抽水馬桶,高級馬桶,外國進口雪白瓷,奶白瓷馬桶,榔頭就敲碎,徹底結束,講起來,隻要是資產階級生活習慣,無產階級就有障礙,先敲了再講。小毛不響。大妹妹說,爸爸走之前,對我姆媽講,以後做“對交”,也就難辦了。小毛笑說,啥。蘭蘭笑說,真下作。大妹妹說,十三,裁縫行話懂吧,“對交”,就是長褲。蘭蘭笑笑。大妹妹捏緊蘭蘭的大腿說,講,想到啥了。小毛說,不要吵了。蘭蘭叫痛說,開玩笑懂吧,落手太重了。大妹妹說,“對交”是長褲,“光身”,是長衫,“對合”是啥。小毛搖頭。大妹妹笑說,就是馬褂,“護心”呢,是馬甲。小毛不響。大妹妹說,“遮風”“壓風”呢,不懂了吧,前一個,是皮袍子,後一種,是一般袍子,我爸爸講,“對交”難辦了,就是講西裝長褲,要做到登樣,隻有回上海了。小毛說,難道北方人,每天騎馬,隻穿棉袍子,皮袍子,穿箭衣。大妹妹說,啥,頭一次聽到。小毛說,古式長袍,前麵開衩,叫箭衣。大妹妹說,北麵人多數不騎馬,但太冷了,上身要穿小棉襖,外麵罩大棉襖,下身,厚棉褲,棉花要多,尺寸就寬厚,棉褲的“脫襠”。小毛說,啥。大妹妹說,就是罩褲,夏天還要考慮單穿,所以,做褲子,隻能裁成大褲腳管,洋麵袋一樣,冬夏兩便,懂了吧。小毛不響。大妹妹說,我要是跟了爸爸,搬到北麵去,一定是自殺的。小毛當時不響。

但是想不到,隔了年,大妹妹就接到了分配通知,上海革命電機廠的安徽代訓,即上海戶口,先遷安徽,暫留上海培訓兩年,到了期限,就要去貴池軍工廠報到。當時上海,包建不少外地軍工廠,地點往往是安徽山區,代號5307廠,做57主體高炮,5327廠,做57高炮瞄具,革命廠負責建設5337廠,負責57高炮電傳動。大妹妹哭到半夜三更。蘭蘭告訴小毛,我完全懂了,為啥大妹妹,情願做了花蝴蝶到處飛,到處笑,到處胡調,也就輕鬆這一兩年了,以後遷到安徽,大妹妹講的,如果套一條老棉褲去爬山,肯定爬到山頂,就跳下去尋死。我隻能安慰講,到山裏上班,就算穿了開襠褲,也無所謂了,山裏隻有野豬野鹿,根本無人會看。大妹妹又哭了。小毛說,“三線”工廠,遷過去的上海男工,太多了。蘭蘭說,這是當然,因為男人太多,廠長有一天,打電話報告上峰,喂,幫我接上海市長好吧,市政府對吧,市長同誌對吧,我是安徽呀,安徽工廠呀,是呀是呀,我是講,快一點好吧,快送一批女人過來好吧,是的,送女工過來,多送一點,好吧,是的是的,不要忘記了,此地比較急。上海市長掛了電話,拿過紫檀木算盤一撥,一下四去五,大妹妹就是其中一粒算盤珠,嗒一響,五去五進一,九去一進一,大妹妹啪啦一響,就撥到安徽去了。大妹妹應聲又哭。蘭蘭說,哭有啥用呢,想開點,無論如何,大妹妹到了安徽,一定是封為廠花的,假使爬到廠長辦公室陽台,水塔頂上,摜一隻籃球,下麵肯定搶得頭破血流。大妹妹說,這也太土了。蘭蘭說,廠裏總有文藝宣傳隊,可以唱唱跳跳。大妹妹說,這種組織,隻許穿軍褲,背軍用書包,打竹板,我受不了的。蘭蘭說,每年過春節,總要回上海吧,要探親,人到了上海,盡管打扮嘛。大妹妹不響。當時中學畢業分配,戶口連帶種種生活票證發放,等於生存判決,十三道金牌下來,花落山枯,必須簽字,私人無法抵抗,大妹妹隻能認命。想不到第二年,蘭蘭同樣分配到安徽寧國,據說是到一家手榴彈工廠做學徒。蘭蘭娘是個角色,幾次上門,哀求小毛娘幫忙。小毛娘的弟弟,是地段醫院醫工,最後搞到一張“視神經萎縮”證明,蘭蘭因此留滬。有一天清早,小毛娘麵對五鬥櫥,禱告良久。小毛說,姆媽,不要多囉嗦了,應該叫蘭蘭過來,對領袖謝恩。小毛娘歎氣說,蘭蘭留了上海,大妹妹就哭了。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幫蘭蘭做了手腳,姆媽覺得有罪,心裏難過,因為呢,有一個陌生弄堂的小姑娘,現在一定是哭了,要代替蘭蘭,到安徽去裝炸藥,做手榴彈了。小毛說,肯定的。小毛娘說,做人真是尷尬,真真左右為難呀,唱戲就唱,熨不平眉頭皺,剪不斷心裏愁,我對不起領袖,所有事體,領袖看得見。小毛說,是的。小毛娘說,人一生下來,是有罪的,姆媽還是想辦法,要幫人,一輩子幫有難的人,憐恤的人,必得領袖憐恤。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小毛,來,跟領袖講一講真實想法,來呀。小毛身體一扭,根本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