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生分配到一家小廠,混了一年半,父母找到關係,調入某五金公司做采購,經常出差,來來往往,認得幾個列車員,買不到票,安排坐郵政車,這是夏天的特別經驗,車門大開,白楊與田野不斷朝後移動,涼爽至極。每到一站,工作人員拋下幾隻郵袋,收上來幾隻郵袋。火車永遠朝前。滬生席地而坐,其他人員,坐車門前兩條長凳,聊天聊厭,就到帆布郵袋堆上躺平,從郵袋裏順手摸一疊信,仔細看。國民之間的聯絡,隻靠信件來往,數量巨大。這些人看信,相當有經驗,先看落款,筆跡。老式紅框信封,公家信封,牛皮紙,道林紙,再生紙信封,外表不論,折扇一樣展開,從中揀出幾封,等於打撲克牌,先選大小王,大牌仔細擺好,其他摜進郵袋。再伸進郵袋,挖出一大疊。大量城市青年去了農村,因此農村寄往農村的信,也有價值,主要是注意寄信人落款,如果落筆明白,某市某區某樓某號某緘或某省某市某單位某寄,一般就是無價值的垃圾牌,塞進郵袋。留下來的信封,筆跡要羞怯,謹慎,娟秀,落款必須是“內詳”兩字,屬於好牌。選五到十張好牌在手,人躺於郵袋上麵動一動,頭頸一靠,尋到舒服位置,交叉擱腳,抖個兩抖,然後出牌,也就是拆信封,看信。即便經過了精選,大部分信件的內文,對於陌生人還是莫名其妙,看個三五行,張三李四同誌你好,首先敬祝領袖萬壽無疆。阿姨爺叔,外婆舅母,最近好。一切安好。革命的握手。革命敬禮。眼光於信上一掃,捏成一團,拋到車門外麵,零縑斷素,風立刻刮走,一道白光。再拆一封,讀,張三李四,萬壽無疆。拋棄。一道白光。再拆,再看,阿姨爺叔外婆你好。拋棄。小風涼爽,車子搖晃,昏昏欲睡。忽然,看信人讀出聲音,比如,我一直想你。真的想你。此刻,其餘人在搖晃中入夢,這類信文的聲調,鑽進夢中人的耳鼓,或讀信人一拖入夢者褲管,大家睜開眼睛,爬過郵包,湊近讀信人,認真讀出聲音,讀兩到三遍,仔細審看信紙,其中的段落,結尾,紙麵起皺,認定有眼淚痕跡,或胭脂痕,對準太陽一照,但最終,一封滾燙的情書,化為了一道白光,飛向茂密的白楊,廣闊田野的上空,消失。此刻,滬生通常獨坐於車門口發呆,頭發蓬亂,車門外麵,快速移動的綠影,一間間孤獨房舍飛過去,看見牛,幾隻白羊,一切不留聲息,不留痕跡,飛過去。一切朝後飛快晃動,消失。火車經過一條河,開上鐵橋,一格一格高大的鐵架,出現姝華的麵孔。司機鳴笛,進入上坡,副駕駛多加幾鍬煤,滬生前胸撲滿濃煙,煤屑從頭發中灑下來,落入頭頸,兩眼刺痛,即便有眼淚,滬生也不想離開,心裏明白,姝華去吉林務農,已經幾年了,少有往來,隻是半年後寫來一封信。

滬生:原諒我遲遲寫信。我一切好。帶了幾本書,一本《傑克·倫敦傳》。下鄉落戶是朝鮮族地區,吃米,吃辣,也吃年糕。女人極能幹,家家窗明幾淨,來了客人,男主人通常不動,即使大雪天,也由女人送客到大門外很遠,雪地裏不斷鞠躬,頗有古風。離開上海去吉林的路上,發生一件大事,車停鐵嶺火車站三分鍾,大家下去洗臉,然後列車緩慢開動。南市區一個女生,從月台跳上火車,發現車門口全是陌生男生,想回到月台,再上後麵一節車廂,沒想到一跳,跌進車廂與月台的夾縫裏。我當時就在這節車上,眼看她一條大腿軋斷。火車緊急刹車。女生的腿皮完全翻開了,像剝開的豬皮背麵,有白顏色顆粒,高低不平,看不到血跡。女生很清醒,一直大叫媽媽,立刻被救護車送走了。火車重新啟動。我昨天聽說,她已經痊愈了,變成一個獨腳女人,無法下鄉,恢複了上海的戶口,在南市一家煤球店裏記賬。幾個女同學都很羨慕,她可以留在上海上班了。這事叫人難忘。滬生,我寫信來,是想表明,我們的見解並不相同,所謂陳言腐語,“花鳥之寓目,自信心中粗”,人已經相隔千裏,燕銜不去,雁飛不到,愁滿天涯,像葉芝詩裏所講,我已經“支離破碎,六神無主”,也是身口自足。我們不必再聯係了,年紀越長,越覺得孤獨,是正常的,獨立出生,獨立去死。人和人,無法相通,人間的佳惡情態,已經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我就寫到這裏,此信不必回了。祝順利。姝華。

滬生希望收到姝華的信,但心裏明白,再不會有信來。姝華走前,歸還幾本舊書,其中肖洛霍夫短篇集《頓河故事》內,夾有一張便條,上麵寫:曾經的時代,已經永別,人生是一次荒涼旅行。這讓滬生記起,1967年深秋,一個下午,滬生陪姝華,走進中山公園,去看一看華東最大,還是遠東最大的法國梧桐,公園門口,一樣貼滿大字報,但越往裏走,等於進入一個墳場,寂無一人,四顧曠莽,園北麵有西式大理石音樂台,白森森依舊故我,旁邊一口1865年銘記的救火銅鍾,已遍尋不著,另有一條小徑,上跨一座西式旱橋,靜幽依然,滿地黃葉。園西首,遍植梧桐,極自然的樹冠,與行道樹不一樣,寒風割目,兩個人尋了許久,總算於荒蕪中,見到了這棵巨大梧桐,樹皮如蟒,主幹隻一米高,極其壯偉,兩人無法合抱,虯枝掩徑,上分五杈,如一大手,伸向雲天。滬生說,聽說是意大利人手種,工部局裏記錄,是意大利移來,總之,正巧100年了。姝華仰麵說,1867年,法國梧桐,還是意大利梧桐,100年的荒涼。滬生不響,樹上有一隻斑鳩,鳴了一聲,棄枝飛離。滬生拉了姝華的手,走了幾步,姝華鬆開說,古代人,每趟看見喬鬆嘉木,心脾困結,一時遣盡,但是我仍舊覺得,風景天色,樣樣不好看,濃陰惡雨。滬生不響,地上的枯葉發出響聲,一個工人騎腳踏車經過說,幾點鍾了,快走吧,要關園了。滬生不響。一周以後,兩人再聚靜安寺,坐94路去曹楊新村看阿寶。上車並排坐定,車子搖搖晃晃,位子小,姝華看看窗外,靠緊滬生說,我覺得荒涼。車到曹家渡,上來兩男一女,兩男是高中或技校生,一人是蓬鬆的火鉗卷發,留J型鬢角,軍裝,大褲管軍褲,身背“為人民服務”紅字絨繡的軍綠挎包。另一男戴軍帽,藍運動衫,紅運動長褲,軍裝拎於手中,腳穿雪白田徑鞋,照例抽去鞋帶,鞋舌翻進鞋裏,鞋麵露出三角形的明黃襪子。女初中生,穿有三件拉鏈翻領運動衫。這段時期,無拉鏈運動衫,上海稱“小翻領”,拉鏈運動衫,稱為“大翻領”,即便憑了布票,也難以買到,隻有與體育單位有關係的人員,才會上身。女生的領口,竟然露出裏外三層,亮晶晶鋁質拉鏈,極其炫耀,下穿黑包褲,褲管隻有五寸,腳上是白塑底,黑布麵的鬆緊鞋,寶藍襪子,如果是寒冬,這類男女的黑褲管下端,會刻意露出一寸見寬的紅或藍色運動褲邊——1966年的剪褲時代,已經過去。此刻三個人,處於1967—1970時代,小褲管仍舊是這個時期的上海夢,這身女式打扮,風拂繡領,步動瑤瑛,是當時上海最為摩登,最為拚貼的樣本,上海的浪蕊浮花,最為精心考究的裝束。姝華輕聲說,色彩強烈。滬生說,是的。姝華說,漂亮吧。滬生說,這不議論。姝華說,過去紗廠裏,江南女工穿藍,黑衣裳,絨線大衣,像女學生,胸口別自來水筆,蘇北女工,喜歡綠緞紅綢,繡花鞋麵,粉紅襪子。滬生不響。姝華說,我覺得太土了。姝華的發際,撩到滬生耳邊。滬生說,嗯。姝華說,此地又不是北京。滬生看看自己的軍褲,一聲不響。

軍隊子弟,對於父母的背景,難免自豪。當時軍裝軍帽軍褲,尤其五十年代授銜式樣,留有肩章洞眼黃呢軍裝,包括軍用皮鞋,騎兵馬靴,為服飾新貴,是身價時尚翹楚,也是精神力量信仰的綜合標誌。這段時期,上海年輕人習慣於軍帽內裏襯一層硬紙板,帽型更挺。舊時代上海四川路橋,泥城橋頭,有人以搶帽為生,黃包車準備衝到橋下,客人頭戴蘇緞瓜皮帽,燕氈帽,瑞秋帽,灰鼠皮帽,高加索黑羔皮帽,英國厚呢帽,下橋一刻,有人五爪金龍,一捏一拎,頭上一空,車子飛速下橋,難以追回,帽子賣於專門舊貨店。幾十年後此刻,也有人專搶軍帽,臨上電車,電影散場,進男廁所小便,擁擠中,冷清中,頭頂一輕,軍帽消失。或是三兩青年迎麵走來,肩胛一拍,慢慢從對方頭頂,卸下帽子,套到自家頭上,戴正,揚長而去。軍帽價值,在極短時間內,地位高到極致,但是行搶者一般自戴,不存在倒賣關係,這是上海曆史的奇觀。當時全體國民崇尚軍隊,風行景從,最高的職業象征,隻在軍容軍裝。此外,國家體育並不廢除,代表了蓬勃朝氣,也因上海體育係統“上體司”紅衛兵,一枝獨秀。軍裝與運動裝的趣味結合,引為時尚。當時上海的市民服飾,普遍為藍灰黑打扮,其中出現這類出挑的男女,就有電影效果,滿街藍灰黑的沉悶色調,出現一個女青年,娟娟獨步,照例身穿三到四件,彩色拉鏈運動衫,領口璀璨耀眼,褲腳綻露紅,藍褲邊,外露腳背的紅襪,藍襪或者黃襪,這種視覺效果,既是端麗可喜,也等於蜺螭乘駕,馳驟期間,醒目顯眼,見者無不驚賞,這種實力,色譜,趣味,精神內涵,實在與前後曆朝曆代,任何細節文化元素,扮相,品格,質地,無法相較,流行與流氓,一字之差,即也是講,車中的男女,與年前革命小將的內涵,漸行漸遠,完全化為兩種人。兩男一女三個青年,坐於車廂中部香蕉位子,一男緊靠一女,軍裝蓋於兩人之上,女生靠緊男生,眼睛緊閉,粗看是平靜,但是軍裝下麵,一直是動,使得女生一直有表情,車子右轉彎,香蕉位子橫向左麵,更是醒目可觀。姝華有點異樣,身體分開了一點,輕聲說,想下車了。滬生說,過幾站就到了。姝華說,大概是暈車。姝華低了頭,麵有紅暈。香蕉位子又移動到眼前,軍裝下麵,一直是動,抖,女生兩腿相絞,眼睛緊閉,嘴角時時抽搐。車子開開停停。忽然男生對一個中年乘客說,看啥,當心吃生活。中年男人不響,立刻別轉身,靜看窗外,捏緊了拉手。滬生對姝華說,靠過來一點。姝華不動。滬生輕聲說,我不禁要問,這種情緒,太消極了,世界並不荒涼。姝華怒了,扭身看定車窗外,一路無話,到了站,急忙下車。

該日,天色發灰,站牌旁等候的阿寶,看上去也是灰蒙蒙。滬生見到阿寶,鬆一口氣,姝華也鬆弛下來。阿寶身邊,是曹楊新村鄰居小珍與小強。小珍提議去長風公園,大家同意。小強帶路,穿過公園附近大片灰撲撲的菜地,田頭照例有零星老墳,有幾種磚墓,隻埋了半棺,四麵用青磚砌漏空狹長墓室,上蓋青瓦,現已經一律毀壞,破碎棺材板橫於田埂旁。長風公園內,秋風蕭瑟,遊客稀少,景色發灰,發黃。灰黃色“銀鋤湖”上,隻幾葉小舟。遊人食堂業已關閉。大家逛了一圈,索然無味,隻得爬上湖邊的“鐵臂山”,登臨山頂,傳說可以看極遠的景致,是當時所謂滬西第一峰,望得見市中心國際飯店,及蘇州河旁大小煙囪。然而此刻,這些遠方風景,包括滬西細節,已經朦朧。姝華說,上海,一副灰撲撲的荒涼。滬生說,亭子間文人的《夜夜春宵》,講四十年代一對杭州男女,到國際飯店開房間,茶房領進去,兩個人去看窗外風景,一眼發覺,上海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山。姝華冷笑說,這種書也談了。滬生說,是批判的眼光談呀。阿寶說,小山,距離不對吧。小強說,鐵臂山,解放後堆的呀。小珍說,啥叫開房間。滬生說,真想不到,兩人發覺的小山,是佘山。阿寶說,市中心,一眼看到七八十裏外,不可能的。姝華說,下等文人,還有啥可以講。滬生說,隻能推斷,三十年代,空氣好,房子少,“步行串聯”的階段,我走過七寶,走到佘山,走了整整一天,腳底起幾隻泡。滬生講到此地,極力朝西南麵佘山方向瞭望,遠方與近旁,同樣灰色,縹緲如霧。小強拎了一袋老菱,此刻請大家吃。姝華勉強剝了一隻。阿寶與滬生,吃得滿地菱殼。小珍提議說,我湖州的娘舅,開船到了上海,大家要不要去前麵,盤灣裏碼頭,到船上去看看,近的。於是大家下山,滿園蕭條,秋葉飄零。姝華說,眼前景物隻供愁,我已經發冷了。

公園對麵,是華東師範大學後門,大字報仍有不少。五個人晃進校門,**來**去,東張西望,越朝裏走,人越少,無意之間,逛到一個冷僻地方,一小片葡萄園,枯枝敗葉後麵,有一排鐵絲網,內有狗吠,但看不見狗影。不遠就是大學天文台,滿眼荒涼。一幢大樓門口,碎紙亂轉,樓廳裏,到處是垃圾。大家順樓梯上去,灰蒙蒙,空無一人。走廊兩麵的房間,擺有大小玻璃瓶標本,部分已經漏氣,破裂。光線照到的地方,是灰黃色,**渾濁,仿佛是浸泡鹹菜或者肚腸,暗褐形狀,全部像是腐敗,地上大量碎玻璃,黏膩**。小珍捂緊麵孔說,快下去。姝華朝走廊叫一聲,有人吧。引起走廊回聲,一串窣窣的響聲,像有動物爬過,空氣裏福爾馬林氣味變濃,複雜起來,暗中作響。小珍說,真嚇人,我下去了。大家不動。味道越來越刺鼻,時冷時熱,有一陣喘息,也許鍋爐漏氣,水管滲水,破窗裏一陣風移動,砰的一響。傳來幾聲狗哭,走廊深處,似有哭聲回應。滬生後背發冷,拉了姝華,跟小珍下樓。阿寶與小強奔下樓來。小珍說,怪不得大學鬧革命,原來,比殯儀館還嚇人。小強說,大概有僵屍,棺材,有赤佬。狗大吠,大家奔了一段路,才算停下來。眼前灰色校園,灰蒙蒙領袖像,灰蒙蒙湖浜,亭子,荒涼程度與隔壁的公園一樣。滬生說,一場噩夢。姝華說,如果是夜裏,這幢房子的味道,等於《巴斯克維爾獵犬》,《四簽名》。

五個人晃出大學正門,過了馬路,斜對麵,便是盤灣裏沙石碼頭。大家直走進去,見到了蘇州河,岸邊一排大型抓鬥,景色開人心胸,變得暖溫異常。大家跟定小珍小強,熟門熟路,走上一條湖州拖輪,船老大就是湖州娘舅,向大家招呼,請上甲板。拖輪不算小,船艙裏,玻璃明亮,艙板兩麵疊了棉被,可以靠背。湖州娘舅讓大家坐定,拿出老菱,成段青皮甘蔗招待,行灶裏,是熱騰騰湖州肉粽。小珍說,哥哥姐姐,不要客氣,我自家娘舅。此刻滬生感覺,四周恢複了正常。艙板與窗外蘇州河,臨流淪漣,同樣上下左右浮動,顏色變亮,閃金碎玉,顯露生動韻致。大家吃甘蔗,吃粽子。湖州娘舅說,每兩個禮拜,我運一趟生石灰到上海,已經做了七年,尤其對蘇州河的盤灣裏,相當熟了,相信吧,我眼睛閉緊,也靠得穩碼頭。滬生笑笑。船艙裏一股粽葉香,大家講了一番,精神起來,再去甲板上望野眼。湖州娘舅說,前麵就是滬杭線,凱旋路鐵橋,《戰上海》電影,解放軍開火車進上海,經過鐵橋的鏡頭,拍的就是這座橋。阿寶說,我第一次聽到。湖州娘舅說,蘇州河像盤腸,就是盤灣裏的來由,對麵是以前的聖約翰大學,也叫學堂灣,一座“學堂橋”,去年拆掉了。滬生說,拖輪吃水多少,是鐵板船,還是水泥澆的。湖州娘舅說,內河拖駁,一定要用鋼板焊,隻能跑裏港,如果開長江,叫外港,開杭州灣,叫新港,俗稱的“黑底子”,是夜航船,“紅底子”,日班輪船。此刻,大家發現,東麵來了一條巡邏汽艇,由下遊開來,汽艇頭翹得高,分來的白水,像唱老生戲的白毛髯口,吞波吐浪,艇後小紅旗,獵獵飄揚,拖了一具死屍。白浪分開,死屍麵孔就朝上,相貌如生,隨了艇身,於浪裏起伏,如果屍體兩手活動,幾乎是仰泳運動員。湖州拖輪開始起伏。大家不響。湖州娘舅說,落水鬼麵孔朝下了,是航速太快,死屍就輪番打滾,跟流速有關,一般靜水情況,男人做了落水鬼,是麵孔朝下,女人是朝上,唉,這個死人,跳了黃浦了,或者跳泥城橋。大家不響。湖州娘舅禱祝說,弟弟,小師傅,做人有悲有苦,不要覺得冤枉,早點到陰間去投胎,冬至日,我燒一點楷錢。汽艇順了河道轉彎,艇後的白浪,時隱時現一根繩索,水波不間斷衝刷死屍麵孔,漾起細花來,麵孔埋下去,又翻轉過來,一對赤腳出水,拉出一長道波痕。天色又開始發灰。最後,汽艇拖了死人,穿越了滬杭線鐵路橋。對麵曾經的聖約翰大學,像一幅圖畫,再後麵,應該是舊書裏多次寫到的兆豐公園,即中山公園,看上去極為寧靜,黃中帶綠。姝華與滬生立於船頭,滬生看定這塊黃中帶綠的樹冠,想到了華東最大最高的法國梧桐,但看不清晰,河水東流去,聽到附近火車鳴笛,滬生不響。姝華手扶欄杆,忽然輕聲讀出《蘇州河邊》幾句歌詞,河邊/隻有我們兩個/星星在笑/風兒在譏/輕輕吹起我的衣角/我們走著/迷失了方向/迷失了方向/僅在岸堤河邊裏/彷徨/不知是/世界離去了我們/還是我們把她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