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進了門,端詳一番說,到底是革命軍人家庭,太平無事。滬生說,我爸講,必須提高革命警惕。小毛說,這幢大樓,最近跳下去多少人。滬生笑說,最近我爸講,建國開頭幾年,也有一個跳樓**,當時的上海市長,一早起來吃茶,就問身邊的秘書,上海的“空降兵”,昨天跳下來多少。小毛笑笑。滬生說,當時天天有人跳,現在的河濱大樓,天天也有人跳,心甘情願,自絕於人民。小毛搖頭。滬生說,這幢大樓,目前還算太平,最轟動的,是我中學隔壁,長樂路瑞金路口的天主堂,忽然鏟平了。小毛說,我弄堂裏,天天鬥四類分子,鬥甫師太,鬥逃亡地主。滬生說,我不禁要問,這種形勢下麵,阿寶跟蓓蒂,是不是有了麻煩,是不是要表態。小毛說,朋友落難,我想去看一看。滬生不響。兩個人走到陽台。小毛說,還記得大妹妹吧。滬生說,記得呀,喜歡跳橡皮筋,大眼睛。小毛壓低聲音說,前天見到我,大妹妹就哭了,因為,大妹妹的娘,舊社會做過一年半的“拿摩溫”,之後,就到其他紗廠做工,最後跟小裁縫結了婚,做家庭婦女,又做普通工人,因此瞞到了現在,運動來了,隻要聽見附近的鑼鼓家生,嗆嗆嗆嗆一響,連忙鑽到床底下,有一次躲到半夜,等爬出來,大小便一褲子,渾身臭得要死。滬生說,這是活該。小毛說,我對大妹妹講,不要哭,嘴巴一定要閉緊,就當這個老娘,天生神經病,已經風癱了,癡呆了,準備天天汏臭褲子,汏臭屁股,也不可以開口。滬生說,大家不禁要問,這樣的社會渣滓,為啥不去自首。小毛說,“不禁要問”,大字報口氣嘛。滬生笑笑。小毛說,可以自首吧,不可以,隔壁弄堂,煙紙店的小業主,主動去自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結果呢,打得半死,下個月,就押送“白茅嶺”勞改了。滬生說,為啥。小毛說,講起來簡單,小業主的鄰居,就是鄰居嫂嫂,經常獨霸水龍頭,脾氣一直刁,因此小業主跑到曹家渡,請一個道士做法,道士這一行,道行最深,香火叫“熏天”,吹笛子叫“摸洞”,魚叫“五麵現鱗”。滬生說,根本聽不懂。小毛說,小業主一上門,道士心裏想,“賬官”來了,就是付賬的人來了。小業主講了嫂嫂情況,道士講,搞這種“流宮”,最便當。小業主講,啥意思。道士講,這是行話,流宮,意思就是“女人”。道士當場畫了九張符籙,細心關照小業主,等鄰居嫂嫂晾出三角褲,想辦法,貼一張到褲襠裏,三天貼一張,三三得九,貼九次,嫂嫂的脾氣,就和順了,渾身會嗲,等於寧波糯米塊,重糖年糕,軟到黏牙齒,樣樣可以隨便,就是做眉眼,勾勾搭搭,搞腐化,樣樣答應。滬生搖搖頭。小毛說,九張符籙貼了,嫂嫂一聲不響。有一日,嫂嫂到煙紙店買拷扁橄欖。小業主講,過來。嫂嫂講,做啥。小業主講,來呀。嫂嫂講,啥意思。小業主霎一霎眼睛講,到後間**去,進去呀。嫂嫂講,為啥。小業主講,不為啥。嫂嫂講,十三。小業主講,身上有變化了。嫂嫂說,啥。小業主說,身體發軟了。嫂嫂講,啥。小業主講,下麵癢了吧。嫂嫂一嚇。小業主講,去後間,聽見了吧。嫂嫂講,下作坯。小業主講,騷皮。嫂嫂講,再講一句。小業主不響。嫂嫂就走了。運動來了,曹家渡道士捉起來了,小業主嚇了兩夜,第三天到居委會自首,齷齪事體兜出來,嫂嫂的老公,三代拉黃包車。滬生說,黃包車有三代吧。小毛說,加上三輪車,反正,男人太強橫,上來對準嫂嫂,辣辣兩記耳光,衝到煙紙店,櫃台上麵一排糖瓶,全部敲光,摑得小業主手臂骨裂,寫認罪書,開批鬥會,弄堂裏看白戲的人,潮潮翻翻。滬生說,小業主絕對是“現行流氓犯”,人們不禁要問,大妹妹的娘,為啥不揪出來,舊社會專門欺壓工人階級的女工頭。小毛說,這不對了,照我娘講起來,“拿摩溫”,就是紗廠女工的遠房親眷,熱心人,介紹同鄉小姊妹,來上海上班,也時常教唆工人發動罷工,等於現在車間小組長,三八紅旗手,勞動模範。滬生說,太反動了,不對了。小毛說,能說會道,手腳勤快,技術最過硬。滬生說,《星星之火》電影看過吧,“拿摩溫”,東洋赤佬的幫凶,工人階級太苦了。小毛說,電影是電影,解放前,工人其實還可以,我娘做棉細紗車間,工鈿不少,每個月,定規到“老寶鳳”,買一隻金戒指。滬生說,啊。小毛說,解放前,猜我娘買了多少金戒指,一手絹包,至少四五十隻,大自鳴鍾“老寶鳳”銀樓,專做滬西紗廠女工的生意,自產自銷,韭菜戒,方戒,金雞心,店裏三個金師傅忙不過來,過年過節,光是戒指裏貼梅紅紙頭,根本來不及,夜夜加班。滬生說,停停停,太反動了,小毛要當心,不許再瞎講了。小毛說,我爸爸,英商電車公司賣票員,工鈿也不少,上車賣票,每天要揩油,到“大世界”去混,去尋女人,每個月弄光,賭光,到結婚這天,我娘講,耶穌眼裏,人人欠一筆債,生來就欠,做人要還債,要贖罪,每天要禱告,我爸爸從此冷靜下來,慢慢學好了。滬生說,亂講了,宗教是毒藥。小毛說,是呀是呀,所以我娘轉過來,拜了領袖,比方我學拳,我娘講,如果受人欺負,小毛不許還手,心裏不許恨,領袖講的,有人逼小毛走一裏路,小毛就陪兩裏半。滬生說,還是像耶穌教。小毛說,我爸爸變好,完全因為信了宗教。滬生說,當心,這種瞎話,幫舊社會歌功頌德,走到外麵去,牙關要咬緊,不許亂噴了。小毛說,這我懂的,人到外麵,就要講假話,做人的規矩,就是這副樣子,就當我《參考消息》。滬生說,下次來,還是先寫信,或者打傳呼電話,萬一我出去呢。小毛說,如果白跑一趟,我可以去看姝華姐姐。

一小時後,兩個人離開拉德公寓,走進南昌公寓,見姝華靠近電梯口拆信。姝華看看兩人說,阿寶來信了。三個人湊過去看,信文是,姝華你好,看到這封信,我已搬到普陀區曹楊新村,房屋分配單送到了,卡車明早就開。你如果方便,經常去看看樓下蓓蒂,情況不大好。你以前常講陳白露的話,現在我已經感覺到了,我覺得,天亮起來了,我也想睡了。祝順利。阿寶。大家不響。小毛說,最後幾句,這是要自殺了。滬生說,我不禁要問,這種形勢下麵,阿寶的態度呢,徹底劃清界限,還是同流合汙。姝華說,滬生,大字報句子,少講講。三人出公寓,走到思南路上。阿寶祖父的大房子,紅旗懶洋洋,門窗大開,裏麵碌亂,拆地板的拆地板,掘壁洞的掘壁洞。姝華說,工人階級抄家,最看重紅木家具,金銀細軟,踏進房間來抄,就算碧落黃泉,也要搜挖到底。滬生說,學生抄家呢。姝華說,高中生,大學生走進門,帶了放大鏡,注意文字,年代,人名,圖章,圖畫,落款,一頁頁仔細翻書,看摘引內容,劃線,天地部分留字,書裏夾的紙條,所有鋼筆,鉛筆記號,尤其會研究舊信,有啥疑點,暗語,這是重點,中文外文舊報,舊雜誌,一共多少數量,缺第幾期,剪過啥文章,全部有名堂,最有興趣,是研究日記簿,照相簿,每張照片抽出來,看背後寫了啥,隻要是文字,記號,照片,看得相當仔細。小毛說,學生抄家,一般就是偷書,弄回去看,互相傳,工人抄家,是揩油,弄一點是一點,缺一隻皮箱,少一隻皮包,小意思。滬生不響。小毛說,廠裏辦抄家展覽會,看不見一本書,賬簿多,資本家變天賬。姝華說,擺滿金銀財寶,雕花寧式床,東陽花板床,四屏風,鴉片榻,麵湯台,綾羅綢緞,旗袍馬褂,灰鼠皮袍子。小毛說,工人喜歡珍珠寶貝,大小黃魚,銀碗銀筷,看得眼花落花,罵聲不斷,表麵喊口號,心裏發悶。滬生說,亂講了,這是階級教育場麵。姝華說,工人,等於農民,到城裏來上班,想不到錯過了農村“土改”,分不到地主富農的一分一厘,享受中式眠床,紅木八仙台,更不可能了,聽老鄉渲染當年場麵,憋了一口氣,現在,好不容易又碰到抄家,排隊看了展覽會,不少人心裏就怨,問題不斷,已經徹底清算了資產階級,為啥不立即分配革命成果呢,鄉下城裏,過去現在,政策為啥不一樣,不公平。滬生說,隻會強調陰暗麵。姝華說,農業習慣,就是挖,祖祖輩輩挖蘆根,挖荸薺,挖芋艿,山藥,胡蘿卜白蘿卜,樣樣要挖,因此到房間裏繼續挖,資產階級先滾蛋,掃地出了門,房子就像一塊田,仔細再挖,非要挖出好收成,挖到底為止,我爸爸是區工會幹部,這一套全懂。滬生說,不相信。姝華說,不關階級成分,人的貪心,是一樣的。小毛說,宋朝明朝,也是一樣。姝華說,上海剛解放,工會裏的積極分子,就向上麵匯報,打小報告,工人創造了財富,自家差不多也分光了,農民伯伯走進工人俱樂部,一看,腳底下地毯,比農家的被頭還軟,太適意了,中滬製鐵廠,工人拒絕開會學習,食堂裏,肉餅子隨地倒,每月每人發水果費,一天吃四五瓶啤酒,穿衣裳,起碼華達呢,卡其布,每個工人有西裝,不少人吃喝嫖賭,九個工人有小老婆,十幾個工人有花柳病。小毛說,啥。姝華說,廠裏每月,要用多少醫藥費。滬生說,極個別現象,強調領導階級陰暗麵,有啥用意呢。小毛說,我爸爸講,抄家相等於過春節,廠裏人人想參加,矛盾不少,我師父廠裏,也辦展覽會,雕花床,真絲被頭,繡花枕頭,羊毛毯,比南京路“**用品公司”,彈眼多了,結果,出了大問題。姝華說,不稀奇的,大概有人偷皮箱,偷枕頭。小毛說,是偷女人。姝華麵孔一紅。小毛說,半夜裏,值班男工聽到床裏有聲音,繡花帳子,又深又暗,男工鑽進去看,窗口爬進一個夜班女工,睏進絲綿被頭講夢話,磨牙齒,結果三問兩問,男工就壓迫女工了。姝華搖手說,小毛,不要講了。滬生說,後來呢。小毛說,後來。姝華說,小毛。滬生說,工人的敗類。小毛說,第二天一早,工人領袖帶了群眾隊伍,進來參觀,排隊走到床前頭,講解員拿了一根講解棒,朝繡花被頭一指,剛要講解,女工睏醒了,翻過身來,睜開眼睛講,做啥。工人領袖一嚇講,啊。女工說,做啥。工人領袖說,死女人,快爬起來。女工不響。工人領袖仔細一看說,啊,四車間落紗工“小皮球”嘛,不要命了,“掮紗”生活,啥人頂班。女工說,我腰肌勞損,不做了。工人領袖說,快起來,不要麵孔的東西。女工不響。工人領袖說,聽見吧。女工說,我不起來,我享受。工人領袖說,簡直昏頭了,這是啥地方。女工說,高級眠床呀。工人領袖說,展覽會懂不懂。女工說,展覽為啥呢,現在我的體會,太深了,我住“滾地龍”,睏木板床,背後一直硬梆梆,這一夜不睏,有體會吧。工人領袖說,起來起來,大腿也看到了。女工腳一動,一拉,等於讓大家參觀抄家物資,穿了一條白湖綢寬邊繡花睏褲。女工說,資本家小老婆可以穿,可以睏,我為啥不可以,階級立場有吧。姝華不耐煩說,好了好了,結束,不要講了,完全嚼舌頭了。小毛笑笑,滬生不響。三個人轉到皋蘭路,蓓蒂的房門關緊。姝華招呼幾聲,蓓蒂,蓓蒂。無人答應。走上二樓,看見阿寶房裏一片狼藉,果然已經搬走了。幾個工人撬地板。姝華說,家具留了不少,曹楊新村,一定是小房間。工人說,進來做啥。三個人不響。滬生說,亂挖點啥。工人說,關儂屁事。滬生說,我是紅永鬥司令部的。工人打量說,為啥不戴袖章。小毛說,調換袖章,經常性的動作,司令部新印闊幅袖章,夜裏就發。工人說,走開好吧。滬生說,我有任務。工人說,此地已經接管了。小毛說,老卵。工人說,小赤佬,嘴巴清爽點。小毛上去理論,滬生拉了小毛下樓。姝華歎息說,真不歡喜跟男小囡出門,吵啥呢。三人坐到小花園魚池邊,水裏不見一條金魚,有一隻破凳子,一隻痰盂。姝華說,善良願望,經常直通地獄。滬生不響。姝華說,庸僧談禪,窗下狗鬥。滬生說,啥。姝華說,我現在,隻想鑽進閣樓裏,關緊門窗去做夢。小毛說,閣樓關了窗,太陽一曬,要悶昏的。姝華說,聽不懂就算了。滬生看看周圍說,少講為妙,走吧。小毛立起來說,現在,參加“大串聯”的人不少,我想去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