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天下午,梅瑞預備與康總約會,頭發指甲已經做好,穿新絲襪,換戒指,項鏈,大鏡子前麵,橫挑豎揀,再替換淡灰細網絲襪,Ann Summers蕾絲吊襪帶,玄色低胸背心,煙灰套裝,稍用一點粉餅,配珍珠耳釘。走進“唐韻”二樓,康總已經坐等。梅瑞解開上裝紐扣,坐有坐相。康總端詳說,最近有了精神,瘦了一點。梅瑞嫣然說,我真是吵瘦的,跟老公吵,跟老娘吵,哪裏有空打扮,急忙拖了一件衣裳,糊裏糊塗就跑出來了。康總說,老公小囡呢。梅瑞說,還是住虹口北四川路,房間大,但我搬回娘家了。康總說,夫妻相吵,平常的。梅瑞說,全部是因為,結婚太匆忙了,我有特殊經曆。康總不響。梅瑞說,講起來,全部是圈裏的熟人,傳出去,大家不好聽。康總說,不要緊,我是保險箱,聽過就關門。梅瑞說,我以前,跟兩個老熟人談過戀愛,一是滬生,一是寶總。康總不響。梅瑞說,當時這兩個人,同時追我,太有心機了,到後來我明白了,滬生呢,是蠟燭兩頭燒,除了我,舌底翻蓮花,還談一個白萍,有這種人吧。康總說,最後,滬生跟白萍結婚。梅瑞說,結了大半年,哼,老婆逃到外國,不回來了,看樣子,滬生有生理毛病。康總說,寶總呢。梅瑞說,講出來太難聽,我懷疑這個男人,心理有毛病,當時一直跟我熱絡聯係,跟我攀談,我根本是不理睬,到後來,我認真一點了,到關鍵階段了,寶總就開始裝糊塗,怪吧,有這種男人吧,我最後,徹底怕了,急流勇退。康總不響。梅瑞說,因為心情太差了,當時有朋友,介紹了北四川路的男人,我見麵一看,襯衫領頭不幹淨,還歡喜抖腳,但有房子,心裏歎了一口氣,就匆忙結婚了,以後曉得,我每走一步路,總歸是錯。康總不響。梅瑞說,現在社會,我看得上眼的男人,要麽是單身壞人,要麽是已婚好人,尤其我這種已婚女人,跟男人來往,對方也許覺得,我大概準備換男人了,準備搞政變,其實,就算我跟北四川路老公分手,根本也不想再結了。康總說,以後的事體,難講的。梅瑞說,新婚階段,我基本是純潔女青年,毫無經驗,根本不懂,後來覺得不對了,每到夜裏,也就是。梅瑞吃一口茶,不響。康總說,一到夜裏,老公出去打牌,還是跳舞。梅瑞不響。

康總吃了一口茶說,我想到一個笑話,我姑媽新婚階段,姑丈每夜要出門,講是出去聽書,其實是去跳舞,姑媽想了一個好辦法。梅瑞笑了笑。康總說,我姑媽。梅瑞說,我老公不跳舞。康總說,備一雙白皮鞋,擦得雪雪白,讓姑丈穿,如果去跳舞,鞋麵上就有女人踏的腳印,是逃不脫的。梅瑞笑說,這算啥呢,舞搭子可以帶一雙男式皮鞋呀,還有了,女人舞功好呢,細心呢,備一管白皮鞋油,一把刷子呢,一點印子看不見。康總笑說,過去的人,是老實。梅瑞吃一口茶說,每趟,我一講到要緊關子,康總就插進來胡搞,姑媽,皮鞋,跳舞,這是成心的。康總說,是我忽然想到。梅瑞說,我真不好意思講了。梅瑞不響。康總提示說,梅瑞結了婚,到了夜裏。梅瑞含羞說,夜裏嘛,是男女這方麵,出了大問題了,上海人講,等於銀洋鑞槍頭,軟腳蟹,等於放炮仗,一響就隱了,我這樣形容,康總就要想,既然這方麵有問題,小囡啥地方來,我隻能老實講了,是幾個月後,我為男人請了一個開方醫生,開了一帖藥。康總說,從來沒聽到過。梅瑞說,上海嘛,樣樣有神奇,這種求方子,開藥,老規矩,多數是誠心誠意的女人,這個醫生,也等於送子觀音。康總說,男醫生叫觀音。梅瑞說,觀音菩薩,中性人嘛,可男可女。康總不響。梅瑞說,一帖藥,一千九百塊,我男人吃了,夜裏的胃口,完全吊足了,時常還加班,開小灶,兩個禮拜,弄得我渾身螞蟻爬,天天全雞全鴨,七葷八素,小囡也就有了,結婚幾年裏,我也隻有這兩個禮拜,真正做了一趟女人。康總不響。梅瑞說,後來,男人就住院了,手腳發冷,每天咳嗽。康總說,完結,風月寶鑒了。梅瑞壓低聲音說,男人懷疑我,請的是遊方江湖郎中,講我是害人精,我覺得冤枉,女人有這種要求,再正常不過了,為啥隻怪郎中,不怨自家,唉,隻怪我,婚前缺少知識,太純潔,婚後吃苦頭。康總說,老公現在呢。梅瑞說,請了長病假,順便照顧小囡。康總說,這個開方醫生,後來判了幾年。梅瑞說,啥。康總說,起碼十年官司上身。梅瑞說,哪裏會呢,預約掛號,根本也掛不上,到處有邀請,經常去外地巡回門診,收了多少錦旗呀,等於女界知音。康總說,這帖藥,男人眼裏,是泉下骷髏,夢中蝴蝶,嚇人的。梅瑞說,啥意思。康總說,吊出男人一生一世的力道,火線上崗,突擊加班,以身殉職,基本完結了。梅瑞腰身一扭說,康總真自私。康總說,女人比較天真,比較笨,高級騙子,全部是男人。梅瑞說,因此,我預備離婚嘛,我姆媽,也預備離婚。康總吃一口茶說,姆媽還好吧。梅瑞說,我爸爸一同意離婚,姆媽就開始跟我吵,昨天還埋怨我,為啥急急忙忙整理箱子,打包。我講,姆媽要去香港了,不準備再回上海,我來幫忙,有啥不對呢。我姆媽就哭了。其實我也難過,哭過幾趟了。我姆媽講,梅瑞想要房子,可以的,姆媽就要去香港,跟小開結婚,上海老房子,根本不需要了。梅瑞吃了一口茶,拿出化妝鏡看了看說,我講到現在,心裏一嚇,講不出口的事體,為啥樣樣會講出來。康總不響。梅瑞挺直腰身說,其實呢,我跟離了婚的女人,基本是一樣了,一個人單過,就是孤獨,如果有男人對我好,不管對方是已婚,未婚,我全部理解,我不會添對方任何麻煩,兩個人一有空,就可以見麵。康總不響。

幾月後一個上午,康總從無錫回上海,司機開收音機,家常談話節目,一個女人講感情經曆,聲音與梅瑞近似,康總憶起一片桑田,不近不遠一對男女,顧影翩翩,清氣四繚,最後是燈燼月沉,化為快速後退的風景。此刻,康總忽然想與梅瑞聊天,雖然康太,同樣講東講西,態度溫和,大學裏就是有名的糯米團子,糯,軟,甜,結婚多年,要方要圓,隨意家常,但天天麵對糯米團子,難免味蕾遲鈍,碰到梅瑞,等於見識“蝦籽鯗魚”,即便梅瑞一再謙稱,是白紙一張,自有千層味道,等於這種姑蘇美食,雖然骨多肉少,不掩其瑜,層層疊疊,渾身滾遍蝦籽,密密麻麻小刺,滋味複雜,像梅瑞的脾氣,心機,會哭會笑,深深淡淡,表麵玲瓏,內裏淩厲,真也是鮮鹹濃香。康太與梅瑞,等於蘇州“黃天源”糯米雙釀團,PK“采芝齋”秘製蝦籽鯗魚,樂山樂水,無法取舍。

康總與梅瑞通了電話。梅瑞說,啊呀,我剛想撥號碼,電話就來了。康總說,最近還好吧,周圍太吵了。梅瑞說,是我太忙,現在跟了中介辦手續,事體實在多。康總說,買房子了。梅瑞說,嗯,兩室一廳。康總說,準備做房東,還是。梅瑞說,決定自家住。康總看看前麵司機,壓低聲音說,上次講的事體,已經解決了,所以搬場了。梅瑞說,就算吧,其實,我仍舊老樣子,我講過了,做女人,要對自家好,買這間小房子,如果裝修適意,我就搬進去住。康總不響。梅瑞說,接下來,就是請工程隊,買按摩浴缸。康總說,辛苦。梅瑞說,我已經想好了,現在不便講。康總不響。梅瑞說,最私密的事體,我告訴了一個男人,有一點後悔。康總不響。梅瑞曼聲說,這個男人,樣子文雅,有經驗,以後,還會想我,關心我吧。康總笑笑。梅瑞掛了電話。

此後某日,梅瑞打來電話,告訴康總,梅瑞娘終於離婚了,準備立刻去香港,與小開團聚。隔了三天,梅瑞再來電話說,康總,我姆媽真的走了,不可能回上海了,即使回來,基本住酒店,我哭了好幾場。康總不響。梅瑞說,這天我進房間,我姆媽講,一個獨身老女人,一條老弄堂,姆媽走進走出,已經走夠了,我離開之後,梅瑞想換環境,做娘的完全同意,新閘路這個老房間,立刻脫手,買進延安中路底層,煤衛獨用,隔壁鄰裏少,也清靜,姆媽貼一點積蓄,讓梅瑞平穩過生活,心甘情願。我當時聽了就講,姆媽以後回上海,也可以住。我姆媽笑笑,悶頭翻箱倒櫃,大忙特忙,這天清理一大堆的廢品,房間裏,滿地大包小包,中式棉襖,織錦緞棉襖,罩衫,璜貢緞棉襖,燈芯絨褲子,卡其褲子,兩用衫,春秋呢大衣,法蘭絨短大衣,弄堂老裁縫做的雙排紐派克大衣,嗶嘰長褲,舍維尼長褲,中長纖維兩用衫。康總笑說,哈,家家一樣。梅瑞說,我翻了一翻,還沒開口。我姆媽就講,全部是垃圾,全部摜進垃圾箱。我不響,解開一包舊衣裳,朝陽格襯衫,泡泡紗裙子,我立刻就想到從前了。姆媽講,看啥,快點摜出去。幾大包疊整齊的被單,被麵子。姆媽講,現在用被套,根本不要了。我翻一堆舊衣裳,絨線衫,腈綸開司米三翻領。姆媽講,要死了,全部摜進垃圾桶。我開了一隻箱子,裏麵不少襯衫,兩用衫,百襇裙,朱紅縐的“江青裙”,湖縐荷葉滾邊裙。姆媽說,全部摜出去。康總說,火氣太大了吧。梅瑞說,我隻能不響,這批裙子,是我姆媽的寶貝,當年恢複跳舞,我姆媽積極響應,自做跳舞裙,喬奇紗,黑絲絨,手縫亮片,嵌金銀絲,現在,姆媽無情無義講,實在太土了,看見就是一包氣,怪吧。有個箱子裏,擺了一套五十年代列寧裝,弄堂加工組時期的背帶褲,藍布工作帽,袖套,疊得整齊。我姆媽講,不許解開,真倒黴,真要死了,看到這堆垃圾貨,我隻有恨,姆媽的好青春,統統浪費光了。我聽了不響,這天,隻要我一翻動,姆媽就講,統統摜出去,摜光,送居委會,捐鄉下窮地方也好。康總不響。梅瑞說,牆角落有一個大腳盆,裝滿以前的時髦鞋子,荷蘭式高幫,淺口丁字,燒賣頭,船鞋,橫搭攀,包括幾雙跳舞皮鞋,就是“藍棠”羊皮中跟,請皮匠師傅縫了搭攀,跳舞轉起來,不會滑脫。康總說,前幾年舞場裏,老阿姨還是這種打扮。梅瑞說,我一看,馬上想到以前了,想到我慢慢長大,姆媽變老。我姆媽踢了一記腳盆說,有啥用呢,斷命的社會,嚇人的社會,想當年,我簡直跟癟三完全一樣。我不響,一隻樟木箱裏,全部是旗袍,姆媽結婚前後,單,夾,呢絨旗袍,閃麵花緞,四開紡綢,平頭羅紡,豎點綢,顏色素靜,也有“雨後天”,桃玉,悲墨,淡竹葉顏色,每一件,腰身絕細,樣式不一樣,滾邊包紐,暗紐,挖鑲,盤香紐,看似簡單,實在也是妖。我講,旗袍我要的。我姆媽平靜一點。我講,件件喜歡。我姆媽講,根本不能穿,要了做啥。我講,做紀念。姆媽講,箱底下,倒是有幾件“沙克司堅”(Sharkskin)旗袍,也就是人造絲,綠,黃,粉,淡藍,其中,雪白顏色最好,當時男人做白西裝,女人做白旗袍,最流行。我不響,翻開另外一疊,老介福,富麗綢布店衣料,真絲,雪紡,軋別丁,舍味呢,直貢緞,斜紋呢。康總不響,心裏開始煩。梅瑞說,過去的布店,想想真熱鬧呀,店裏全部是人,上麵拉幾道鐵絲,開了票,鈔票夾上去,唦的一記,滑過鐵絲,滑到賬台上,敲了圖章,唦一記,再送回來,高凳子上麵坐一個老伯伯,從早叫到夜,顧客同誌們,當心賊骨頭,皮夾子拿拿好,當心三隻手。康總笑笑。梅瑞說,我姆媽一聽就講,好了好了,少講講,這點料作,梅瑞如果再婚,倒可以定做旗袍,可以用。我講,我哪裏會結婚。康總說,這難講了。梅瑞說,肯定的,我姆媽看了看講,西式料子做旗袍,舊社會最時髦,現在的旗袍,怪吧,全部是中式大花頭,鄉巴子,一副窮相,鄉下女人,飯店拉門女人打扮,身上不是牡丹花,就是紅梅花,以為穿旗袍,就是金龍金鳳,就是渾身包緊,裹緊,胖子也穿亮緞,也要包,要裹,等於做了“醬油紮肉”,“湖州肉粽”,自以為鬥妍競媚,老上海人看見,要笑煞。我不響。我姆媽講,但老實講,這個市麵呢,跟解放前,也差不多了,也許西式料子又行俏了,反正,這個房間裏,姆媽是一樣不想再看見了,完全可以結束了。我不響,我問姆媽,到了香港,總要回上海看看吧。我姆媽講,一般是不回來了,房子,票子,身外之物,姆媽隻要感情,梅瑞如果離了婚,就告訴我,好吧。我聽了,就哭出聲音來了。我姆媽講,乖囡,女人隻看重感情,穩靠一個好男人,就定心了。我當時一聲不響,揩眼淚。我姆媽講,到了香港,假使覓到香港好女婿,梅瑞就來香港結婚,好吧,開開心心過生活。我講,姆媽,我不考慮再婚了,我已經徹底結傷了,我看穿了。康總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