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李經營“至真園”飯店,換了幾個地方,等新店形成了規模,某個周五,邀請阿寶,滬生,汪小姐宏慶夫婦,康總夫婦吃飯。大家進包房落座,李李進來,豐頤妙目,新做長發,名牌鉛筆裙,眼睛朝台麵上一掃說,兩女四男,搭配有問題了。汪小姐說,我還以為,寶總滬生,會帶女朋友進來。李李說,不礙的,我請兩位漂亮阿妹過來。汪小姐說,李李的樣子,越來越嗲了。李李一笑,走出去,一盞茶工夫,陪兩位女客進來介紹,吳小姐,公司會計,另一位章小姐,外資白領。大家坐定,李李出去應酬,服務員上菜。宏慶說,兩位女嘉賓到位,啥人來承包呢。汪小姐說,包啥呢,包養小囡吧。宏慶不響。汪小姐說,我一看吳小姐,就是好酒量,章小姐,隻吃**茶,寶總預備照顧哪一位呢。吳小姐忽然慢悠悠說,我不喜歡男人照顧,隻喜歡照顧男人。汪小姐不響。吳小姐與阿寶碰一碰杯,抿了一抿。章小姐與滬生吃啤酒。康太渾身滾圓,笑眯眯說,講得對,女人,為啥要讓男人照顧,我就喜歡照顧男人,讓男人做老太爺。汪小姐不響。康太說,我每天幫老公捏腳,敲背,我適意。康總笑笑。汪小姐不響,接下來,大約踏了宏慶一腳,宏慶叫了一聲。滬生說,剛剛我上樓,看見幾個尼姑尋李李。吳小姐說,外麵擺了兩桌素席,李李相信佛菩薩,吃花素,一直有這方麵朋友。

飯店老板,阿寶認得不少,印象最好是李李。開張多年,兩個人熟。經常阿寶忙得要命,飯店朋友的電話,一隻接一隻打進來。寶總,店裏進了一百多斤的石斑,要不要定一段,清蒸還是豉汁,帶新朋友來,還是老規矩,擺兩桌呢,力邀阿寶赴會,準備一台子陌生人陪阿寶,或者,讓阿寶陪一台子陌生人。李李基本不響。經常是阿寶落寞之刻,公司裏,人已走光,茶已變淡。阿寶想不到李李之際,接到李李電話說,寶總忙吧,有心情,現在來看我。阿寶答應,走進“至真園”,領位帶入小包房,一隻小圓台,兩副筷碟杯盞。阿寶落座,李李也就進來,上了小菜,房門關緊,眼神就安穩,隨便講講,近來過往,有一點陌生,也像多年不遇的老友,日常瑣細,生意糾葛,不需斟詞酌句。一次李李生日,阿寶叫人送了小花籃。夜裏見麵吃酒。阿寶說,花籃呢。李李說,不好意思,我不喜歡花籃。阿寶說,有啥不對吧。李李說,我不喜歡這種花,店裏不用,隻用康乃馨。阿寶說,玫瑰成本高,壽命短,康乃馨可養一個多禮拜。李李說,我不講了。阿寶笑笑。這一夜,李李酒多了,到後來黯然說,我如果講到以前經曆,真可以出一本書。阿寶說,講講無妨。李李說,經常半夜醒過來,想跟一個好朋友仔細講。阿寶說,好朋友就在眼前,另外,也可以對錄音機講。李李說,這我是發癡了。阿寶說,外國人喜歡自言自語,想到啥,對錄音機講,以前糾葛,過去種種人等,開心不開心的片段,隨便講,隨便錄。李李說,阿寶灌迷魂湯。阿寶說,坐飛機,輪船,隨時講,這叫Oral History,整理出來,就是材料,一本書。李李說,我當然有情節,有故事,但不方便講,是私人秘密。阿寶不響。李李似醉非醉說,我哪裏有好心情,如果講起來,我會哭的。

此刻,台麵上已經酒過三巡。吳小姐穿露肩裙,空調冷,披了阿寶椅上外套,與阿寶吃了一杯,見阿寶情緒不高,放慢速度,代阿寶夾菜。宏慶說,看見吧,大家看見吧。康總說,看見啥。宏慶說,吳小姐照顧男人,多少周到。汪小姐不響。宏慶說,兩個人排排坐,真體貼。吳小姐縮進阿寶衣裳裏,發嗲說,宏總講啥呢。這個階段。李李兩次陪人進來敬酒,先是香港男人,某港資滬辦主任。後一次來,已吃得麵含桃花,左右兩個台灣男人,酒明顯多了。這兩個台男,年齡四十出頭,算青年才俊,風度好,跟大家抿了一口,陪同李李出去。李李有點踉蹌,高跟皮鞋一個歪斜,有風韻。阿寶明白,李李與兩個台男,基本不會有故事。前麵的香港男人身上,得出一點微妙。當時李李與此人進來,並不靠攏,但走近台麵,從阿寶角度看,兩個人其實接近,甚至貼近。大家立起來端杯,祝賀生意興隆。阿寶所處位置,無須偷窺,是包房玻璃門反映,明顯看見香港男的肉手,此刻伸到李李後腰一搭,搭緊,滑到腰下三寸,同樣搭緊。

落手一搭,要看時間與程度。大家全部起立,目光集中於麵前杯中酒,是多是少,吊燈下麵,眼前是麵孔,表情,酒杯。椅子要移開,人要立直,眼睛朝前對視,杯口要對稱,碰撞其他杯子某部位,甚至嵌進去,控製力量,聲音,小心輕重。酒量多少,也是算度之中。因為是上海,可以裝樣子,多一點,還是少,淺淺一口,或者整杯一口吞進肚皮,上海可以隨便。碌亂之中,無人會想到,李李腰身後麵,高級麵料裁剪彎勢與**勢之間,大提琴雙f線附近,迷人弧度之上,一隻陌生手,無聲滑過來,眼鏡蛇滑過草地,靈活遊動,停留,保持清醒,靜靜一搭的滋味。兩個人,究竟是幾年裏一直有默契,還是今夜發出詢問與暗示,無人會懂。這種小動作,程度比一般紳士派頭超量,時間延長,指頭細節如何,春江水暖,外人無可知曉。上海方言,初次試探,所謂搭,七搭,八搭,百搭,搭訕,搭腔,還是搭脈。小偷上電車,就是老中醫坐堂,先搭脈。乘客後袋凸出一個方塊,是皮夾,筆記本,還是麵巾紙,行業規矩不便用正手,依靠手背,無意碰上去,靠上去,靠緊幾秒。平時房間裏多練習,練手背皮膚敏感,可以感受對方是鈔票,名片,還是整疊草紙。一旦對方發覺,因為手心朝外,不引懷疑。這種試探,上海“三隻手”業內,稱為“搭脈”。李李舉杯,香港男超過警戒線,滑上滑下,一搭。李李麵部看不出任何反應,心裏倍感激動,還是意外,煩惱,甚至討厭,人多不便發作,閃讓,其他,李李不透露痕跡,一概不語,但等大家吃了酒,李李捏緊紅酒杯,準備回身出去,腳下全高跟,因為椅腳,桌圍,裙擺的限製,小心轉身,順勢於港男肩上一扶,極自然的動作,表明心跡尚佳。阿寶低頭看看手表,時間不早了。附近,章小姐與康總夫婦以及滬生,講得投緣。開初章小姐吃了幾杯啤酒,之後隻吃**茶,竟無人發覺。

“至真園”這頓夜飯,原以為要吃到九點鍾。阿寶去洗手間,看到外麵幾桌素席,即李李一些居士信眾朋友的台子,已經散去。另外幾桌,客人也立起來。阿寶回房一講,大家也就散了。李李送到店門口,酒雖然多了一點,思路清爽,再三致謝說,開店多年,一直走不出上海,常熟有一位老朋友,收藏月份牌近百張,老宅一幢,三十年代家具也有不少,等到大閘蟹上市,準備相約各位,集體走一趟。大家讚同。於是汪小姐,宏慶,康總夫婦先走。剩了阿寶,滬生,吳小姐章小姐四人。章小姐建議吃咖啡。吳小姐酡然說,想跟阿寶單獨**一段馬路。於是四人分兩路。滬生與章小姐,叫一部車子離開。吳小姐與阿寶,順北京路朝西走,但是隻走了半站,吳小姐招手叫了車子,兩個人後排坐好。吳小姐說,延安中路延安飯店。司機說,JJ舞廳。吳小姐說,對。阿寶反應不過來。車開得快,吳小姐緊靠阿寶,NO.5香水氣味,眼睛閉緊,低頭不響,身體微抖。阿寶說,如果不適意,還是回去吧。吳小姐曼聲說,寶總,不要誤會。阿寶不響。吳小姐說,我老實講,寶總像我的爸爸。阿寶不響。吳小姐輕聲說,我現在,可以叫寶總爸爸,叫老爸可以吧。阿寶一呆說,如果是古代,我可以做外公。吳小姐悵然說,我從小缺少爸爸。阿寶不響。吳小姐說,最近,我心情一塌糊塗,跟老公吵翻了,不想回去。阿寶說,有的女人,叫老公就叫爸爸,為啥到外麵再尋爸爸。吳小姐說,老公比我小三歲,喊不出口。阿寶不響。吳小姐說,不要緊張,我也就是叫一叫,今朝比較開心。阿寶說,女人最開心的階段。吳小姐伶俐接口說,往往就是最不開心的階段。阿寶說,搞不懂。吳小姐說,為啥要搞懂。阿寶說,還是回去吧。吳小姐說,寶總是啥星座。阿寶說,2月16日。吳小姐笑說,是“瓶子”,對朋友,比對家人好,我是雙魚。阿寶說,據說是歡喜了某人,一輩子難忘。吳小姐說,我聽講,寶總隻喜歡少年時代一個小妹妹。阿寶不響。吳小姐說,這個小妹妹,叫啥名字,啥星座。阿寶笑笑說,大概就是雙魚,因為這個妹妹,加上老保姆,後來真變成了兩條魚。吳小姐說,不可能的。阿寶說,真的。吳小姐說,寶總看我亂講,也就開無軌電車了。阿寶不響。吳小姐說,寶總到現在,還是單身,心裏一定有人了。阿寶不響。吳小姐說,李李呢,金牛星座,人漂亮,財運好。阿寶笑笑,此刻感到頭痛起來。吳小姐說,李李的故事,曉得吧。阿寶說,曉得。吳小姐不響。阿寶說,講講看。吳小姐笑了笑,忽然警惕說,我不想講,反正,是一言難盡。

兩人講來講去,JJ已到,門裏門外,綠女紅男,一踏進裏麵,重金屬節奏,轟到地皮發抖,不辨東南西北,暗沉沉,亮閃閃,地方大,人頭攢動,酣歌恒舞,熱火朝天。阿寶買了兩杯飲料,軋出人群,回到原地,吳小姐已進入舞群裏,撲進黑暗浪潮。舞場人多,熱。阿寶以為,吳小姐進入這個黑洞,立刻是淹沒,吞沒。但吳小姐的露肩裙是反光質地,四麵越是暗,人越是湧,燈越是昏,吳小姐越是顯,身體輪廓,閃爍銀白熒光,像黑海航標,沉浮無定,耀眼異常。黑浪朝光標衝過來,壓過來,撲過來,光標上下浮動,跳動,舞動。阿寶坐到高凳上發呆,心髒跟隨節奏搏動,經常有“吊馬”走過來,音響震耳欲聾,聽見一聲聲清亮溫柔問候,阿哥,一道白相吧。阿哥,是一個人呀。有個女人,伸手就拿飲料,阿寶一擋。Disco音樂無休無止,耳朵發痛發脹。隨後吳小姐回來,香汗淋漓,笑了一笑,忽然貼緊阿寶,緊抱不舍。長長一段時間,吳小姐抱緊阿寶,倒於阿寶懷中。吳小姐抬起麵孔,眉彎目秀,落下兩行眼淚說,我現在開心了。阿寶不響。吳小姐說,老爸,不要誤會,我隻是心裏不爽。阿寶不響。吳小姐說,真沒其他的意思,我現在,就是想抱一抱,謝謝老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