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一

該日梅瑞與康總吃茶,談到阿寶與滬生到處亂混的階段,滬寧公路上,阿寶連打幾隻噴嚏,旁邊滬生也打噴嚏。公務車開得飛快。陶陶從後座遞來紙巾說,難得出來一趟,夜裏要應酬,兩位保重。陶陶身邊,是投資客戶俞小姐,此刻抽了一張紙巾,鼻前一撳說,雨越來越大了,到了蘇州,會不會小一點。陶陶說,放心,馬上會停,一切安排好了。俞小姐說,這趟去蘇州,到底有啥內容。陶陶說,就是應酬。俞小姐說,我不相信。陶陶說,我重複幾遍了,蘇州老朋友好客,就想結交幾位上海老總。俞小姐擺擺手,接了幾隻電話,怫然不悅說,剛離開上海,麻煩就來。陶陶說,不開心了。俞小姐不響。陶陶說,開心一點。俞小姐輕聲說,我跟陶陶,是講不明白的。陶陶說,做人要樂觀。俞小姐不響。前排滬生說,既然出來了,就算了。俞小姐說,嗯,是呀,我是看滬先生,寶總的麵子。前排阿寶說,謝謝。陶陶說,我也有麵子,幾個做外貿朋友,人人曉得寶總大名。俞小姐說,我最討厭陶陶了,做生意,目的性強,一有事體,就跟我死來活來,纏七纏八,蟹老板趴手趴腳的脾氣,不會改了。滬生笑說,大閘蟹,鉗子一夾,無處可逃。俞小姐笑說,是呀,陶陶的鉗子,太厲害了。俞小姐講了這句,後座窸窸窣窣,然後啪地一記。俞小姐壓底聲音說,碰我做啥。

車子開到蘇州幹將路“鴻鵬”大飯店,雨停了。四人下車,進包房。老總迎候,大家落座。老總說,久仰各位大名,路上辛苦,陶陶是我多年兄弟,大家先坐,我敬一杯。於是大家吃吃談談。老總酒量好,爽直,副手姓範,十分熱情。一頓飯下來,老總隻提起一個內部開發計劃,如果參與,不論數目多少,回報率高。老總每談此事,陶陶也就跟進,稱某人某人因此發了橫財。範總打斷話題說,內部朋友合作,外麵多講不合適。這頓飯,老總進來出去,相當忙,外麵多桌領導或朋友,也要敬杯,也常有客人進來,向老總致敬。散席後,範總陪了四人上車,到一家賓館,約定明日再會,也就告辭。四個人走進大堂,滬生對陶陶說,吃飯是好場麵,但這個地方,基本像招待所。俞小姐麵色陰沉。陶陶說,範總打了招呼,客人太多了,房間一時調不出來,隔天就換地方。滬生與阿寶進房間,倒兩杯茶,坐下來隻講了幾句。聽到隔壁大吵,是俞小姐聲音。過了一陣,陶陶推門進來說,不好了,俞小姐要回上海了,兩位幫幫忙,勸一勸。

三人跑進隔壁房間,俞小姐大為光火說,這種垃圾房間,我不住的,現在,我立刻就轉去。陶陶說,俞小姐,來已經來了,千萬克服一夜,明朝再講。俞小姐冷笑說,哼,做戲讓我看,這個蘇州老總,根本就是垃圾癟三,還想騙我。大家一嚇。俞小姐說,啥狗屁的投資回報,啥高級領導開發項目,看人,我看得多了,懂的。陶陶說,輕點呀。俞小姐說,這種舊床,這種舊被頭,舊枕頭,我碰也不會碰,現在馬上回上海。陶陶上去拖,俞小姐一強說,路上我就想了,這次出來,一定不開心的,認得陶陶,我上當還不夠多,我十三點。陶陶不響。俞小姐說,滬先生,寶總,大家一道回去,回上海,現在就走。陶陶說,俞小姐,總歸要把我一點麵子嘛,氣性太大了。俞小姐不響。場麵尷尬。阿寶拉了陶陶,到走廊商量,最後陶陶說,也好也好。於是,阿寶與滬生回了房間,隔壁還是吵,但後來,聽見走廊一陣說笑,腳步聲音。滬生說,兩個人做啥。阿寶說,我請俞小姐出去住了,四星五星也可以。滬生說,俞小姐吵歸吵,笑歸笑,比較難得。阿寶說,是陶陶不懂道理,這種會議,根本就不應該來。

兩人落座閑聊。阿寶說,白萍有消息吧。滬生說,極少來信了。阿寶說,1989年公派出國,講明三個月,現在,五年三個月不止了。滬生說,人一走,丈人丈母娘,就開始冷淡,我也就搬回武定路,到1991年有一天,丈母娘叫我上門,拉開抽屜,一張借據,人民幣兩萬兩千兩百元。丈母娘講,白萍出國前借的。我一句不響。丈母娘講,滬生如果有,幫白萍付一付,以後讓白萍還。我不響,拿出了三千元,餘款一周後送到。我後來想,等於是“人們不禁要問”,如果是廿二萬兩千元,哪能辦。阿寶笑笑說,“文革”腔,改不過來了。滬生說,當時還以為,白萍會來電話,道個歉,但一聲不響,偶爾來了電話,也根本不提。阿寶不響。滬生開電視,兩個人看了幾條新聞,有人敲門。阿寶開門一看,是陶陶與蘇州範總。阿寶說,俞小姐呢。陶陶說,寶總猜猜看。阿寶說,回上海了。陶陶說,可能吧,不可能。滬生說,爽氣點講。陶陶說,我正式報告,俞小姐,住進蘇州大飯店,天下太平了。阿寶說,這就好。陶陶說,俞小姐坐進絲絨沙發,雪白粉嫩,嗲是嗲,糯是糯,像林黛玉。滬生說,林妹妹一笑,寶玉出來做啥呢。陶陶說,啥。滬生說,萬一眉頭一皺,再發起火來。陶陶歎息說,這隻女人,就等於獨裁專製,我要民主自由,我怕的。蘇州範總笑笑說,全部是怪我,招待不周,陶陶跟我打了電話,真是抱歉。阿寶說,不客氣。範總說,俞小姐的單子,必須我來結。阿寶說,小事一樁,範總不必認真。四個人吃茶,聊了一個鍾頭。滬生看表,已經十一點多。陶陶說,時間不早了,兩位有興趣出去吧。阿寶說,我想休息了。陶陶說,出去吃一點夜宵,總可以的。滬生說,算了。陶陶說,還是去吧,附近有家小店,老板娘懂風情,大家去一次,再回來休息。範總說,小店確實可以,老板娘也有意思,一道去散散心。陶陶說,走。陶陶拉了阿寶,滬生,四個人走到樓下大堂,燈光暗極,總台空無一人,走近大門,已經套了兩把環形鎖,陶陶推了推門。範總說,服務員,服務員。招呼許久,總台邊門掀開一條縫,裏麵是女聲,講一口蘇白,吵點啥家,成更半夜。陶陶說,我要出去。服務員說,吵得弗得了。陶陶說,開門呀,我要出去。女人說,此地有規定嘅,除非天火燒,半夜三更,禁止進出。陶陶說,放屁,賓館可以鎖門吧,快開門,屁話少講。女人說,倷的一張嘴,清爽一點阿好。陶陶說,做啥。女人說,阿曉得,此地是內部招待所。範總講北方話說,少廢話,我們有急事出門,趕緊開門。阿寶說,還是算了。滬生說,不對呀,範總要回去吧,要開門吧。陶陶拍台子,搖門,大吵大鬧說,開門呀,開門呀開門呀開門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呀出去呀。門縫再無聲息。範總大怒,講北方話說,什麽服務態度,快開門,媽拉個巴子,再不開門,老子踹門啦。阿寶與滬生,仗勢起哄。吵了許久,門縫裏慢悠悠軋出一段蘇州說書,帶三分侯莉君《英台哭靈》長腔說,要開門,可以嘅,出去之嘛,弗許再回轉來哉,阿好。陶陶說,死腔,啥條件全部可以,快點開呀。靜了一靜,一串鑰匙響,一個蓬頭女人,拖了鞋爿出來,開了門。

四人魚貫而出,走到外麵,花深月黑,空氣一陣清新。陶陶說,肚皮已經吵空。範總說,這種招待所,簡直是牢監。陶陶說,小店有多少路。範總說,三個路口就到。夜深人靜,四人悶頭走路,走了不止四個路口,範總東張西望,尋到一家門麵,但毫無燈光,玻璃門緊閉,上貼告示,本酒吧裝修。範總說,糟糕。陶陶說,老板娘呢。範總懊惱說,半個月不來,變樣子了。阿寶看表,將近一點鍾。範總說,要麽,大家去淴浴,有吃有唱。陶陶說,可以可以。阿寶說,不麻煩了,回去吧。滬生說,我也想回去,陶陶真的要淴浴,就跟範總去。範總說,要麽一道去,要麽不去。陶陶說,已經出來了,不回去了。阿寶說,不早了,還是回房休息吧。四個人就朝招待所走,阿寶發覺,範總對本地並不熟,漫無邊際走了一段,繞錯幾條馬路,陶陶掃興至極。四人好不容易摸回招待所,大堂燈光全滅。陶陶推門,內部套了三把鎖。陶陶敲門說,快開門,有客人到了。裏麵毫無聲音。陶陶搖門說,開門呀,我要進來。裏麵無聲息。陶陶說,死人,開門呀,開門呀,開開門呀。門內再無一絲聲息。整幢房子,看不見一點燈光,一幢死屋。範總脫了外衣,爬上大門旁的鐵窗,打算由二樓翻進去。不料嘶啦一響,人根本上不去,欄杆鐵刺戳破了長褲,撕出一個大口,從褲腳一直裂到腰眼,狼狽不堪。

此刻已接近半夜兩點。阿寶說,一輩子進出房間,進來出去,這趟最難。滬生說,四隻夜遊神,服務員眼裏,等於四隻吵狗,噩夢一場。陶陶說,讓我歇一歇,再喊再敲,非叫這隻死女人開門不可。阿寶說,開門是不可能了,還是朝前走走,蹲到門口,石獅子一樣。於是四人狼狽朝前漫走,心力交瘁,路燈昏黃,夜涼如水。範總手拎破褲說,這樣子瞎走,也不是辦法,是不是尋個地方,住下來。阿寶說,範總還是先回去吧。範總說,這我難為情,不可以的。陶陶說,到浴室裏混幾個鍾頭,天就亮了。阿寶說,不麻煩範總了,我現在,就算回房間,精神已經吊足,同樣是睜眼到天亮。滬生說,是呀,範總先回去吧。範總搖搖頭,拎了褲子碎片。滬生聽懂了阿寶的意思,看來範總能力有限,因此弄出這場尷尬戲,再跟了瞎跑,也像是逼範總埋單,毫無必要。滬生說,範總先走,陶陶呢,就去蘇州大飯店,找一找俞小姐,我跟寶總,另想辦法。陶陶說,這也太絕情了,我情願睏馬路,也不可能找俞小姐的。滬生說,俞小姐會吃人。陶陶頹然說,這次到蘇州,全是為了這隻女人,俞小姐急於投資,唉,我最近看女人的眼光,魂消心死,越來越差了,這個世界,哪裏來的林黛玉,隻有標準雌老虎,骨子裏,隻想賺進銅鈿的女人,為參加這次會,打了我多少電話,真的來了,又挑三挑四,翻麵孔比翻牌還快,這種女人,我會看不透。滬生說,跟我講有啥用。陶陶說,作天作地,我已經頭腦發脹,徹底買賬。滬生說,算了吧,過幾個鍾頭,兩個人笑一笑,又粘起來了。陶陶爭辯,三人一路亂講。範總勾頭獨行,像是中了蠱,七轉八彎,神誌無知,悶聲不響。

淩晨三點,四個人來到一片水塘前麵,水中有彎曲石棧道,通向一幢灰黑舊門樓。棧道邊,兩排寬寬長長,四方抵角石條欄。四人一屁股坐到石欄上,方感舒暢。天色雖暗,眼前一泓白水,隱現微亮。阿寶說,此地好像來過。滬生說,風景蠻好,這是啥地方。幾個人走到門樓前麵,白地黑字匾,滄浪亭三字。陶陶說,我真是餓煞,原來到了蘇幫麵館,上海淮海路也有一家。阿寶說,這是上海花樣,蘇州哪裏有。範總說,北宋造的園子,蘇州最古園林。阿寶不響,麵對兩扇黑漆大門,足下水光,一水淪漣,想起了彈詞名家,滄浪釣徒馬如飛。範總說,孔子講過,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滬生說,想不到嗬想不到,“**”階段,我第一次到此地,以後也來過,一到夜裏,通通認不出了。範總放下破褲說,最近陪客戶來了一趟,才曉得此地,是鹹豐十年,太平軍燒光拆光,同治年修複。四個人不響,坐於石欄上,雲舒風靜,曉空時現月輝,講講談談,妙緒環生。園中的山樹層疊,依然墨黑沉沉,輪廓模糊,看不到細節,但長長一排粉牆,逐漸改變灰度,跟了天光轉換,慢慢發白了。微明之刻,四周一陣陣依稀之音,含於鳥喉的細微聲響,似有似無,似鳴非鳴。阿寶說,太平軍不要讀書人,書燒光,滄浪亭燒光,八國聯軍攻北京,李秀成攻常州,移防蘇州,清朝一個守備,投河自殺,結果,水裏捉起來,拖到秀成麵前。有本舊書講,秀成有八個持刀護從,身披黃鬥篷,黃緞馬褂,四方麵皮,留一撮胡子,秀成歎息講,自家頭發這樣長,老百姓叫我“長毛”,將來要是壞了事體,我逃是不可能了。清朝守備渾身滴水,低頭不響。秀成講,假使我一路順風,江山有份,有吃有用,功名震世,吃了敗仗,我苦了。講到此地,落了兩滴眼淚。範總說,長毛鬥不過鹹豐。陶陶說,等於炒股多風險,入市要謹慎,當年上海造反隊頭子,如果革命成功,交關開心,可以多弄女人。滬生看一眼陶陶說,又是女人,吃足女人苦頭,還不夠。陶陶自嘲道,我心裏明白,老古話講,我是偷到如今,總不稱心,老天爺最公平,我既要逍遙,吃到甜頭,也就有苦頭,無所謂了。四個人說說講講,發一陣呆,也就坦然。月輪殘淡,天越來越明,鳥鳴啁啁然,逐漸響亮,終於大作。半夜出發,無依無靠,四個荒唐子,三更流浪天,現在南依古園,古樹,緘默坐眺,姑蘇朦朧房舍,蘇州美術館幾根羅馬立柱,漸次清晰起來,溫風如酒,波紋如綾,一流清水之上,有人來釣魚,有人來鍛煉。三兩小販,運來菜筐,浸於水中,濕淋淋拎起。大家遊目四矚,眼前忽然間,已經雲燦霞鋪。阿寶說,眼看滄浪亭,一點一點亮起來,此生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