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去年招商引資引來的香港大華集團在海州投資七個億,建自己的分廠,經過一年多的運作,項目終於要破土動工了。

普天成說我記下了,馬書記還有什麽事嗎?馬超然說:“沒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們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們忙是應該的,為領導服務嘛。”想了想又說:“馬書記,昨天那個材料你看完沒,川慶那邊等著呢。”

馬超然像是才記起來,哎唷了一聲:“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沒什麽意見,再說也是常委會上定了的,讓他們發吧。”說著將材料遞給普天成。普天成接過材料,說了聲馬書記您忙,十點四十我上來。馬超然沒反應過來,訝疑地瞅著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

馬超然一拍腦門:“看我這腦子,剛說完就給忘了。”

回到辦公室,普天成就想給於川慶回電話,又多了個心眼,拿起文件細看起來,結果發現,馬超然哪兒也沒動,就把他加上的兩個字“大省”給刪了。

普天成拿著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長一會,最後把曹小安叫來,說:“你把這文件送到政府那邊去。”

馬超然刪掉那兩個字,絕不是他不同意把海東建成大省,而是他認出那兩個字是普天成加的,這點,普天成心裏有數。

關於建設大省強省的目標,是瀚林書記在年初經濟工作會上提出的目標,但常委中有人認為,建設強省可以提,每個省都在這麽提,建設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為此征求過瀚林書記的意見,宋瀚林說:“大省也沒錯,我省人口排全國第二,土地麵積也占第三,但就是經濟上不去,排名僅在前十五。

我們提出建設大省、強省,就是想激勵起全省人民的鬥誌,把海東的各項事業抓上去。”後來普天成嚐試著,在省委這邊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幾次大省和強省,但每一次隻要有“大省”兩個字,馬超然總會不言不喘刪去,也不做解釋。普天成就知道,在關於“大省”的提法上,瀚林書記跟馬超然並沒達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後,瀚林書記也沒再提過“大省”這個目標。

普天成收回心思,開始處理文件,秘書長這個工作,一半時間是在文件堆裏度過的,省裏各部委上報到省委的文件還有要報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個讀者總是普天成,有時候分管的副秘書長也會把把關,但僅僅是把關而已,文件最終定型,還得普天成說了算。好在,普天成習慣了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見文件就頭大,特別是在吉東工作的那幾年,他在全省率開新風,下決心要壓縮文件,整頓文山會海,一度時期,還取得了成效,被當時的書記吳玉浩表揚過。但隨後他就發現,壓縮文件就等於壓縮自己的政績。

因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來陳述的,上級檢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為準。你幹得再好,沒有過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勞就會少掉一半。還有,上級布置的各項工作,最終你落實沒有,落實到啥程度,不是以實績為標準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沒幹好,甚至就沒幹,但有過硬的材料,上級照樣可以肯定你。有了這些認識後,普天成不那麽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會海四個字。他發現,這四個字越強調,湧來的文件或會議就越多。

他在省政府的兩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對文件把關,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連研究室那幫筆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說,自己這方麵是學生,需要跟筆杆子們不斷學習。心裏其實嘲笑,什麽學習,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會套不會套。事實也是如此,好的材料,關鍵有兩條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麵的精神,不論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東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據上麵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規定,隻有把上麵的精神領會透,你才能寫出好的材料來。另一點,就是準確把握主要領導的意圖。表麵看,材料或文件是發給下麵的,是讓下麵的人學習或貫徹的,其實不然,對寫材料者來說,你麵對的始終是一個人,就是讓你著手弄材料的那個人。就他個人而言,過去是省長宋瀚林,現在是書記宋瀚林。

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裏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別是報到中央部委的,要體現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誌,而是書記宋瀚林的意誌。如果你把這個弄錯了,你的妙筆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來。

省委政研室原來的主任老瞿,號稱海東第一筆,吳玉浩書記在海東時,所有的講話還有向北京方麵的匯報材料,都出自他的手,為此他在省裏很狂,原秘書長郭順安都要讓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隻有下屬給上司代酒的理,絕沒有反過來之說,可是隻要老瞿跟郭順安在同一酒桌上,一準是郭順安給老瞿代,為此還鬧了不少笑話。吳玉浩調到北京後,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繼續留在政研室,誰知老瞿連著弄了幾個大材料,都沒能過關,最後一次,還把宋瀚林惹怒了。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進步,還抱著原來老一套,對省委新一屆班子的思想,作風還有工作思路關注不夠,寫出來的東西仍然停留在原來的水平上。

不是說原來的水平不夠,關鍵是原來的思想都是吳玉浩的,現在必須換成宋瀚林的,老瞿這方麵既固執又愚頑,結果,宋瀚林上任兩個月,就把老瞿海東第一筆的使命結束了。

老瞿提前退休,他夢寐以求的海東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海東日報》總編輯的夢,也隻能到此為止。

普天成這方麵就比老瞿開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東西,字字都是點在瀚林書記心窩窩上的,而且渾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跡。到目前為止,如果說有什麽不足,怕就是被馬超然刪去的“大省”兩個字。

這塊心病暫時先留著,普天成不打算解決,他想過段時間,再認真跟瀚林書記探討一次。馬超然刪得對不對,他說了不算,馬超然說了也不算,得讓瀚林書記說。

瀚林書記現在不說,不是說心裏沒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覺得時機還不太成熟。

因為馬超然是上屆班子中惟一留下來的專職副書記,中央下決心對省級班子減負,原來的五名副書記現在精減成了一名,副秘書長也一樣,能在這樣的大幅調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書記還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會浮出來,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將來,潛伏在水下的東西,都出浮出水麵,而且會有一個好的解決辦法。

一晃十點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裏的材料,往十樓去。

按說這種事,讓秘書小曹去幹就行了,但普天成堅持一個原則,自己能幹的工作,絕不讓秘書代勞,特別是每天例行公事到兩位書記辦公室了解工作安排,還有重大活動時的提醒,他都親自去。

這是一個態度問題,一個人如果連正確的工作態度都沒有,那你絕不會在工作上有啥建樹。

普天成來到十樓,遠遠看見超然書記的門開著,裏麵傳出笑聲。猶豫一會,還是坦然走了進去。辦公室裏坐著三個人,除了超然書記,還有副秘書長墨彬,正在神采飛揚地跟超然書記說著什麽。墨彬身旁,是姿色過人氣質絕佳的香港大華集團海東辦事處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華海東公司副董事長兼總經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動的主人。

普天成先衝秋燕妮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衝超然書記說:“時間到了。”

馬超然起身,望也沒望普天成一眼,衝秋燕妮和墨彬說:“我們走吧。”

第3節

誰也沒想到,這天的奠基儀式會出事。

馬超然他們走後,瀚林書記突然想到黨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說去省委黨校這種地方,組織部長陪著更合適,但組織部長不在,去中央黨校學習了,副部長陪同又顯得規格低了點,普天成便臨時頂了這個缺。

這種頂缺的事也是秘書長的基本工作之一,當然也是榮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書記,秘書長是輕易輪不上這種機會的,現在好,隻要對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樂於兼這份差。在一個省裏,能經常出現在書記身邊,是一種信號,下麵的書記市長天天看新聞,不光是看書記省長幹啥,更要看書記省長帶的是誰。

你的出鏡率高,下麵的電話或問候就多,當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時候,敲你門的人也就越多。

下麵的人見書記省長的機會不多,能見到書記省長身邊的人,也算是一種榮耀。

普天成陪著瀚林書記到省委黨校,瀚林書記先是聽取了黨校常務副校長李雲良簡短的工作匯報,然後把另一名副校長餘詩倫叫來,說有件事想跟他單獨交流交流。

瀚林書記跟餘詩倫單獨交流的時候,普天成跟常務副校長李雲良在一起,兩人都顯得尷尬,也有幾分心不在焉,嘴上說著話,心卻在別處。

瀚林書記今天的舉動很怪,很明顯,他是專程為餘詩倫來的,這很反常。按說有什麽事,組織部或辦公廳通知餘詩倫去省委就行了,書記到下麵專程召見一個人,這還是頭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沒捕捉到這方麵的信息。李雲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緊張,好幾次,他都想張開口,問問普天成,這怎麽回事啊,會不會?但一看普天成嚴肅的神情,他就把話咽在了肚裏。普天成的嚴肅不是裝的,那是一種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書記出來,他臉上都是這種固定的表情。其實臉上呈現哪種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為秘書長,書記不笑,他不能笑,就算書記笑了,他也不能跟著笑,隻能微微動一下表情。

書記要是不高興,那他臉上的表情更得肅穆。

下級的臉其實是為上級長的,但這張臉還不能出賣上級,摸不清上級的真實意圖,這張臉必須繃著,繃得越緊越有水平。

時間過去了二十分鍾,還不見秘書小董過來,普天成有點坐不住了。談什麽事啊,用這麽長時間,下麵的書記市長匯報工作也不過二十分鍾。這個餘詩倫,以前從沒聽別人提起,普天成對他更是不了解。再說,了解誰也不會了解到黨校一個副校長頭上,對李雲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來,他的工作還有缺陷,還有空白。

往後,這些平時不怎麽聯係的地方,還是要加強聯係啊。

普天成挪挪屁股,見李雲良不停地擦汗,他說:“

餘副校長到黨校,有五年了吧?”李雲良趕忙說:“兩年,他是前年五月調進來的。”

普天成哦了一聲,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實他額上是沒汗的,這個動作完全是為了拉近跟李雲良的距離,讓李雲良覺得,此刻他們是一條戰線的人。

“宋書記找詩倫?”李雲良果然不那麽拘謹了,嚐試著問了半句。

普天成沒有回答,又默了一會,像是自言自語道:“餘副校長之前在?”

“之前在外經委,調他來時他是外經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還未等他細想,手機響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書記的秘書打來的。普天成馬上問:“什麽事?”秘書江濱慌慌張張說:“秘書長,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們圍了。”

普天成心裏一驚,下意識地就問:“情況嚴重不?”

“很嚴重,工人來了大約有三千多名,遠處還不斷地湧來,馬書記困在裏麵,出不來。”

“墨秘書長呢,他在哪?”

“他跟海州的領導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談判。”

“情況我知道了,我暫時有事,脫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馬書記的安全,隨時給我電話。”說完,普天成收了線。這個時候,他的手機就成了現場通往省委高層的關鍵通道,必須保證暢通。果然,壓了還沒十秒,手機又一次叫響。

普天成拿著手機就往外走,李雲良並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目光詫詫地望住他,今天兩位領導的神秘,把他徹底帶進了霧裏。

電話先是公安廳政委打來的,請示要不要出動警力?

緊接著又是公安廳長,也是同樣的問題。普天成堅決地否決了:“你們要克製,不能火上澆油!”隨後,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張書記的電話,張書記不在現場,陪同馬書記參加奠基儀式的,是海州市長和副書記。

張書記問他,是不是跟瀚林書記在一起?普天成說是。

那邊就沒了聲音,頓了約有兩秒鍾,張書記聲音沙啞地說:“情況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說完,不等普天成這邊回應,便掛了電話。海州市委張書記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這個電話,並不是向普天成討辦法,他隻是傳遞給普天成一個信息,他在第一時間便知道了,並積極想辦法善後。

這層意思將在日後由普天成匯報到瀚林書記那裏。

如果說秘書長有什麽優勢的話,這也可能算一優勢,畢竟,不是每個常委都能天天見到瀚林書記的,更不是每個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現展露給瀚林書記,很多事上,常委們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們私下有句話,說隻有普大秘高興了,瀚林書記才能高興。

電話仍然叫個不停,政府那邊川慶秘書長已打過兩回了,說他趕到了現場,政府今天參加奠基儀式的是常務副市長周國平,儀式是由周副省長主持,超然副書記致辭。

騷亂發生在秋燕妮致完辭後,超然副書記正在講話,工人們就從東西兩側圍過來,幾分鍾工夫,就把現場包圍了。

普天成想問一下,路波省長知道消息不,他什麽意見?

又一想問了也是白問,這種情況,路波知道了也會裝不知道,反正現場有兩位主要領導在,他不會發表什麽意見,隻會靜觀事態發展。普天成焦急地看著黨校那間會客室,那邊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沒。他在心裏祈禱,快點結束吧,快點回省委去。瀚林書記的秘書董武從會客室走出來,衝他望了望,普天成急步過去,悄聲問:“完了沒?”董武搖頭:“談興正高呢,讓他們送點水果來。”普天成哦了一聲,又道:“提醒一下,時間差不多了。”董武模棱兩可笑了笑,進去了,普天成趕忙回到接待室,衝李雲良說:“送點水果進去。”

李雲良哎呀了一聲,追悔莫及道:“我咋把這忘了?”

步子惶亂地,親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邊看表,一邊又朝黨校門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鬧事的工人會衝進黨校來。

十二分鍾後,談話終於結束,先出來的是餘詩倫,一場談話讓他精神抖擻了不少,進去時還萎靡不振的臉,這陣已容光煥發。看來人就是不能見大領導,一見大領導,身價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顧不上研究餘詩倫,緊著步子過去,跟剛剛走出會客廳的瀚林書記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吧?”常務副校長李雲良緊追過來說:“秘書長,給我們一個機會吧,讓首長在這吃頓午飯。”

普天成白了一眼李雲良,衝秘書董武說:“車我已經叫好,你在前麵走。”瀚林書記似乎從普天成臉上意識到什麽,沒說話,步態沉穩地跟在秘書後麵,往樓外走去。

車子離開黨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終還是狠著心,聲音怯怯地說:“書記,大華那邊出了點事。”

宋瀚林像是沒聽見,又像是被這話擊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頭擱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著電話,一手撐在前麵坐椅上,心怦怦亂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發地下了車,往樓上去,秘書小董緊隨其後,迎麵有人過來,遠遠停下,弓著身衝宋瀚林點頭。宋瀚林視而不見,快步進了電梯。

普天成被甩在身後,沒敢上電梯,有點茫然地立在門廳裏。

幾分鍾後,他打開手機,上麵連著跳出幾個未接電話,兩個是於川慶的,還有兩個是海州市長的,最後跳出來的,是馬超然書記的手機號。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須出麵了,不能再猶豫下去。

大華那邊的情況不用想像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

這個項目是瀚林書記當省長時親自到香港招商引資引來的,當時做為海東招商引資三大項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視。

為了把大華七個億的投資還有先進的技術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東省委、省政府出台了一係列積極而又開放的政策。

大華海東公司所用土地是原來海東第一、第三毛紡廠的地盤,位於海州市海寧區毛紡城。

這兩家毛紡廠原是海東最大的國有企業,六年前停產,後來海東省政府采取了一係列措施,但都沒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產倒閉。大華公司來到海東後,經多方考察選點,願意用兩個億的資金收購一毛、三毛,並負責安置部分職工。這對海東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但在項目初期征地過程中,一毛、三毛職工就圍攻了大華。

當時來海東的是大華總部投資總監、項目專家米歇爾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齡差不多。

那次風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後,米歇爾先生還在瀚林書記麵前直誇他,說他果斷、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麵前驚人的沉著。瀚林書記也充分肯定了這點,並說:“一毛、三毛這兩塊硬骨頭,就交給你了,你要一責到底,把曆史留下的這個包袱徹底解決掉,讓大華海東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書記到省委後,這個項目便移交到超然副書記手上,政府這邊由常務副省長周國平負責,同時,為慎重起見,海州市委、市政府也成立了專門工作小組,配合省上工作。

一個由省市兩級共同抓的超大型項目,居然在奠基儀式上,發生了這種意想不到的事。

其實,一切都在預料之中,隻是沒有人提前把它說出來。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撫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來到辦公室,從文件櫃裏取了樣東西,他讓秘書曹小安叫車,特意叮囑要兩輛車。五分鍾後,普天成坐在了車裏。司機問:“是去現場?”普天成沒好氣地說:“去現場做什麽,往海寧區開!”

一毛、三毛就在海寧區,隻不過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紡城家屬區。普天成知道,這個時候去現場,無疑於飛蛾撲火,超然書記和國平副省長都平息不了風波,他一個秘書長去了又能奈何?況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現在現場,要不然,超然書記和國平副省長的麵子往哪放?必須智取,這是普天成給自己的忠告。

車子進入海寧區毛紡城,麵前是一條坑坑窪窪的水泥路,這條路曾是海寧區的景觀大道,當年不知有多風光。時過境遷,如今毛紡城的風光不再,當年的輝煌早已隨風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讓人悲切。破舊的樓房,中間夾雜著低矮的棚戶,還有臨時搭起來的小飯館小商鋪,跟整個海州的日新月異相比,這裏堪稱被人遺忘的角落。

就像上帝隨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麗的海州上。

車子在五區十二號樓前停下,普天成顧不上跟小曹交待,跳下車,匆匆往樓上去。他沒給鄭斌源打電話,他相信鄭斌源此刻就在家裏,上了五樓,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門,破舊的防盜門被他砸得海響,裏麵沒有動靜。普天成氣得大罵:“鄭斌源,你給我出來,你以為鑽在家裏我就找不到你?!”叫罵了五分鍾,門哐啷一聲開了,鄭斌源探出半個身子,不滿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還知道中午啊,我以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曉得了。開門,讓我進去!”

鄭斌源打開門,普天成罵罵咧咧走了進去,屋子裏亂得慘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發上滿是圖紙,襯衣襪子混雜在圖紙裏,茶幾邊的那盆君子蘭隻剩幾片黃葉了,花盆裏積滿茶葉和煙蒂。

“行啊鄭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說著,將手裏一份材料摔到茶幾上。

“托黨的福,我還沒死。”鄭斌源陰陽怪氣道。

“閉上你的嘴!鄭斌源,你就墮落,遲早我看你得進瘋人院。”

“那你現在把我送去好了。”

“現在沒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

“去哪,鄭斌源,你還裝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闖了多大的禍?”

“闖禍?我鄭斌源門也沒出,就在家裏睡大覺,闖什麽禍了?”

普天成氣得一把拿起茶幾上那份材料:“鄭斌源,你看看,去年談好的十二項,哪一項我沒落實?可你背信棄義,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眾鬧事。”

“你說的什麽,我聽不懂。”鄭斌源懶洋洋地往沙發上一倒,圖紙發出刺耳的呻吟。

“給我起來,馬上去二號區,讓你的工人散開!”

二號區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來是一毛廠用來堆原料的地方。

“我現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麽工人。”

鄭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閉上眼,裝睡。

“你個混蛋,敢跟我玩這一手,誰不知道你鄭斌源現在是工人領袖,威信高得很。

放著好好的事不做,專門跟政府作對,鄭斌源,你真有種啊。”

鄭斌源繼續閉著眼睛,普天成說什麽,他都充耳不聞。

普天成知道罵下去沒啥結果,他的心在二號區現場,必須得把鄭斌源弄起來,沒有他,今天的騷亂要想結束,很難。普天成一把提起鄭斌源,長期營養不良的鄭斌源到了普天成手裏,簡直輕若小雞,他哇哇大叫,質問普天成要幹什麽?普天成說什麽也不幹,我讓你去現場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書記和省長圍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國新聞關注的焦點。

“那管我什麽事,我一不是廠長,二不是書記,我隻是一個無賴。”

無賴是上次談判時普天成罵鄭斌源的話,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談,條件極盡苛刻,差點讓普天成敗下陣來。若不是普天成手裏有宋瀚林這張牌,敢於答應別人不敢答應的條件,大華根本就不可能搞什麽奠基。

“你就一無賴,今天你這無賴必須到現場,我限你半小時,工人如果散不開,我親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沒地方吃飯呢。”聽聽,鄭斌源現在的口氣,真跟無賴沒兩樣。

兩個人又唇槍舌戰了一陣,普天成仍然說服不了鄭斌源,他急了,扯著嗓子道:“鄭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鄭斌源嗬嗬一笑,說了聲隨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臉道:“鄭斌源,你給我聽清楚,這個項目是海東省頭號引資項目,在中央也是掛了號的,你和工人那些條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應,多苛刻我也認了,但今天你必須讓工人離開,不能影響奠基儀式。否則,前麵談的,一律無效!”

“你敢?!”鄭斌源猛從沙發上彈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臉。

“我有什麽不敢,廠子是你們自己申請破產的,工人全都簽了字,政府不給一分錢,也照樣能說過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會罵我,說我吃裏扒外,是你的走狗,原來你真沒安好心。”

“我就沒安好心!”普天成也擺出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又僵持一會,還不見鄭斌源有動靜,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鄭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請不動你,那好,我給瀚林書記打電話,讓他親自來請!”

一提瀚林書記,鄭斌源臉上的表情變了。他,普天成,還有宋瀚林,小時候是一個大院裏長大的。

瀚林書記大他和普天成幾歲,是那個時代大院裏的孩子王。

但是那個時代普天成的父親官最大,下來是瀚林書記的父親,鄭斌源的父親一開始隻是普天成父親的警衛營長,後來提拔當了團政委,再後來,就到一毛廠任職了。

鄭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時候就怕,現在更怕。

鄭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過他的衣服,聞了聞,一股黴氣,氣恨恨扔給了他。

鄭斌源沒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離婚了,兒子跟著老婆去了國外,他現在一個人過。

一毛廠破產前,鄭斌源是廠裏的總工兼研究院院長,後來廠長和書記相繼出事,犯了窩案,省上讓他臨時負責了一陣子,但千瘡百孔的一毛廠,已積重難返,就算是神醫妙手華陀來了,也難以救治。

鄭斌源最終還是下了樓,看到他,秘書曹小安眼睛一亮。

普天成讓鄭斌源上另一輛車,並跟司機叮囑,讓他把鄭斌源直接送往現場,如果有什麽意外,直接打川慶秘書長手機。司機點頭去了,普天成又在樓下站了會,上車,跟司機說:“跟在他後麵,拉開點距離。”

第4節

騷亂總算平息,超然副書記跟墨彬他們灰頭灰臉回到省委大樓時,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樓大廳。馬超然看見普天成,麵帶尷尬地走過來,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襯衫都讓汗水濕透了,領子那兒留下斑斑汗漬。“辛苦你了。”馬超然說。普天成動了動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時後瀚林書記要見您。”馬超然快步進了電梯,秘書江濱跟了進去。副秘書長墨彬還站在那裏,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複雜,剛才現場的混亂局麵,讓墨彬上了生動的一課,他不得不承認,在突發性事件麵前,他的反應、還有控製事態的能力遠遠低於普天成,這讓他心裏很不服氣,但又無奈。“行啊,秘書長,多虧了你。

”墨彬抹把汗,別扭地說。普天成沒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書記剛才讓秘書通知他,讓他到桃園,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準備好了沒。

墨彬還想跟普天成說什麽,普天成已越過他,出了大廳,他的車子就候在門外。墨彬看著普天成上了車,離他而去,內心湧上一層說不出的滋味。對自己這位搭檔還有老對頭,墨彬現在真是缺少辦法,這麽想著,他腦子裏又冒出王化忠那張臉來。

桃園坐落在風景秀麗的桃花山下,群峰連綿、

古樹參天的桃花山讓海州這座省會城市具有了靈氣,每年三月競相怒放的桃花更讓這座江畔城市燃燒著火一般的熱情。桃園是省委接待處,普天成趕到時,接待辦主任郭木和省委負責這一塊工作的副秘書長李源已等在了那裏,簡單寒喧過後,郭木陪著兩位領導進了桃園賓館二號小樓,茶還沒來及泡,於川慶風風火火來了,見麵就說:“領導總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衝於川慶使個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開不得玩笑。於川慶是聰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們打過招呼,默站在一邊,不說話了。普天成簡單將瀚林書記的意見說了,要求大家分頭行動,從頭到尾再將準備工作檢查一遍。

普天成從三號樓開始,一直查到八號樓,確信工作是做到家的,鬆口氣道:“這次接待工作瀚林書記很重視,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視,工作上要細致了再細致,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郭木接話道:“

接待辦的同誌們都很努力,已經苦戰了一周,有些同誌已經幾宿沒合眼了。”普天成皺眉道:“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還沒開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勞,該休息時一定要休息。對了,那批新來的服務員培訓得怎麽樣?”郭木說:“已經通過了考試,平均成績都在95分以上。”

普天成微微皺眉:“還不能滿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來。”桃園賓館是家老字號的五星級酒店,能進這家酒店工作,是一種驕傲,但也助長了服務員們的自滿情緒,加上酒店好久沒有增添新鮮血液,服務員及中層管理人員有點老化。普天成剛擔任秘書長,就提出一個建議,新招一批服務人員,補充進來。

瀚林書記同意了他的意見,明確指示此項工作由他一抓到底。

普天成會同有關部門,從省內十二家高職院校精選了六十名畢業生,通過一係列考核,將這六十名畢業生交到了郭木手裏。並從北京、

上海等地請來專家和教師,進行上崗前培訓。整個工作,既有條不紊又嚴格細密,外界傳說,省委接待辦挑選服務員,比民航選空姐還要嚴格。這話傳到瀚林書記耳朵裏,有次飯桌上,瀚林書記問起這事,笑說:“

天成現在不僅是我們的秘書長,還是我們的考官。”

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當,做一名合格的教員吧。”

六十名服務員最終還是淘汰了二十名,補充到桃園來的,不到十名,其他,到接待處其他賓館去了。但,就這十名,普天成還是不大放心。畢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擔任省委秘書長後第一次麵對中央來的首長和嘉賓。

普天成再次強調:“一定要以老帶新,不能出一絲閃失。”

郭木經他這一說,有底的心也變得沒底了,征詢道:“要不叫一兩位來,秘書長親自考核一下?”

“這個就不必了,你們把工作做細就行。”

這時間,於川慶他們把桃園裏外的環境也檢查完了,大家匯在一起,往餐廳去。

桃園共有餐廳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廳、茶坊、夜總會等休閑娛樂場所,算是一個龐大的群體。

明天重點用的有兩個中餐廳和一個西餐廳,還有桃園魚府,一個專門吃魚的地方。明天來的是全國政協一個考察團,考察和調研海東的文教體育工作,裏麵不隻有全國頂尖級的專家,也有民主黨派人士。

海東這些年文化事業發展不錯,湧顯出了一批在全國叫得響的大家,特別是海東藝術劇院,在瀚林書記當省長時,精心排練了一台大戲《大夢海東》,演出後反響極佳,已經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時間去廣州演出,贏得了廣東各界的一致好評。這次,做為重點戲目,要請考察團觀賞。體育事業進步也快,剛剛結束的全運會,海東代表團拿到了金牌第二的優異成績,算是在全動會曝了冷門。明天陪同考察團的,就有兩位世界冠軍和五名全國冠軍。越是加入進來的人多,衛生還有飲食方麵的工作,就越要重視。

普天成在眾人的簇擁下,檢查過了一、二餐廳,他對餐廳的衛生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說比以前上了一個台階。郭木還有賓館餐飲部總經理的臉上剛露出輕鬆的笑,普天成突然指著二餐廳一名工作人員說:“那是怎麽回事?”

郭木尋聲望去,見是一年輕廚師往消毒櫃裏放碗筷,廚師穿著剛發的白大褂,顯得精神。

但他沒注意到廚師頭上沒戴高帽,普天成又問了一遍,郭木還是沒反應過來。於川慶明白了,提醒道:“沒發帽子?”

郭木驚了一聲,跑過去就要責問廚師,普天成這邊已說話了:“工作做得很不夠,你們能否完成這次接待任務,我很擔心。”

為了讓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緊急召集了一次會議,強調了這次接待的重要性。會議普天成沒有參加,於川慶代表他參加了。普天成一個人坐在二號樓小會議室裏,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鍾前,他收到了一條短信,隻有幾個字:

真心謝謝秘書長。沒有落款,電話號碼以前也沒存下,那串數字似曾相識,又覺陌生。但是不用問,普天成知道這短信是誰發來的。他腦子裏驀然浮出一張臉,很清晰,卻又模糊。他搖搖頭,想把她驅走,卻又看見她非常妖嬈地站在麵前,臉上閃爍著迷人的笑。

自上次一毛、三毛職工聚眾圍攻事件平息後,秋燕妮就頻頻請他,說有空一起坐坐。有兩次,秋燕妮借跟瀚林書記匯報工作的空,也專程到他辦公室請過,普天成一直推說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實空有,還多,普天成就是沒有勇氣跟秋燕妮坐坐。

不是每個女人的邀請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屬於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記著女人是是非這條古訓,十分謹慎地處理著與女人們的關係。到目前,他還沒惹上這方麵的緋聞。但是秋燕妮這個女人,卻像魔鬼一樣困擾著他。

普天成狠狠心,將短信刪了,起身,朝外麵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檢查完,又將安全警戒、後勤保障等過問一遍,天已經很晚了,他們就在中餐廳吃了頓工作餐。吃飯的時候,大家臉上表情輕鬆了許多,郭木還講了個笑話,說這次有名服務員沒被招上,纏著不走,非要見領導。

郭木見了,跟她講了幾句政策性的話,勸她好好離開,誰知她一聽就哭了,邊哭邊說:“我爸我媽說了,讓我一定要進桃園,說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夢都想讓我侍候大官。這下好,你們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園外麵擺個小攤,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給大官站崗。”這笑話一點不好笑,桌上沒一人笑,郭木有些尷尬,正欲低頭喝茶,就聽普天成問:“

那服務員叫什麽名字”郭木趕忙將杯子放下,說:“叫餘晴。”

就在眾人等著普天成再問下去的時候,普天成突然起身,離開了桌子。桌上的人麵麵相覷,不知道普天成怎麽了。

於川慶跟出來,小心翼翼問:“心情不好?”普天成搖搖頭:“我忽然想起小時候,那時有個夢想,就是想當大官,比我爸還大的官。”

“現在這目標快實現了。”於川慶說。普天成沒理於川慶,繼續往前走,一片樹葉落下來,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頭,盯著那棵老榆樹望了望。他認得那女孩,她是吉東人,她父親叫餘百勝,是吉東化工廠一名工人,還是省裏的勞動模範,當年吉東化工廠改製,是普天成做的主,將它賣給了南方一家民企。

但是因此也引發了吉東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訪,三千多名工人在市政府門口圍堵了三天三夜,一開始工人們鬧絕食,後來再三勸說,才開始吃送去的東西。

那位叫餘百勝的,差點拿汽油瓶把自己點燃……

普天成相信,餘晴父親會說那樣的話,這個世界上,哪怕你給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會比別人高出一等。

沒了飯碗的餘百勝夫婦說那樣的話,並不是發泄內心的不滿,是在教會女兒一個真理。隻有吃過苦頭的人,才知道什麽是真理。

普天成悲涼地笑笑,轉過身來,見於川慶目光深沉地望著他,笑道:“川慶啊,你說我倆到底算不算一個官?”

這種極細微的反應,隻有於川慶這種人能看到,郭木他們是看不到的。於川慶站了一會,說:“

政府那邊的賓館人員上還有些空缺,等忙過這陣,我打個招呼。”

普天成頗有意味地看了於川慶一眼,朝餐廳門前的車子走去。

回到家裏,已是晚上十一點多鍾。家裏沒人,普天成的妻子喬若瑄在廣懷,目前是廣懷市市長。在海東政壇,類似他們這種夫妻官還真不少,於川慶的妻子葉莉莉就在另一個市當宣傳部長,副秘書長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麵當常務副縣長。

這也算是海東政壇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於政治場,而且建樹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讓妻子到幕後來,隨便幹點什麽也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臉。

但喬若瑄是一個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議,還發誓要在仕途上超過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說不服妻子,隻好隨了她去。喬若瑄這兩年在廣懷幹得有聲有色,將原來綜合指標排名全省倒數第三的廣懷市楞是超出了一大截,去年經濟指標排名,廣懷位居第四,這已是很不錯的政績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親以前的老關係,拚命為廣懷招商引資,招商引資一項,廣懷這兩年始終處於全省的上遊,成績比省會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變不了現實,就得服從於現實,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學。他跟妻子喬若瑄,平日裏是恪守著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則,工作上的事,是公對公,該怎麽著就怎麽著,絕不因為是夫妻,就互相開口子,搞變通。實在需要照顧了,也不會直接出麵,都是按官場的遊戲規則進行。這兩年,廣懷這邊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協調時,出麵的要麽是市委書記,要麽就是常委副市長,喬若瑄很少到他辦公室。

生活上則是誰照顧誰,互相不添負擔。

好在他們自小都生長在軍人家庭,父輩們打小就培養他們獨立生活的能力,這點,要比一般家庭出來的人強許多。於川慶這方麵就不跟他,妻子剛一下去,就急著找保姆,說沒有人做飯,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現在也沒找保姆。

後勤辦倒是給他找過一位,讓他打發了。

現在送到領導家裏的保姆,都是關係戶,要麽就是下麵市縣為了公關專門送來的,保姆還沒進門,各種要錢要政策的報告就來了,普天成煩這些,再說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外麵吃的,家裏也實在用不著保姆。需要打掃衛生時,跟後勤辦說一聲,會有“40”“50”人員上門,實在亂極了,還有秘書小曹,小夥子人很細心,洗衣做飯樣樣在行,有時候忙了,偷偷讓他女朋友過來幫忙。

有些情隻在心裏領就行,沒必要點破,點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尷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險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險公司是企業,一直想讓女朋友進政府部門。

這事倉促不得,再說現在的年輕人,今天嚷著要結婚,明天說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說話,也得等結婚以後。

女兒普喬在北京讀研,普天成現在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種日子過習慣了,也倒輕鬆。

勞累了一天,普天成想衝個熱水澡,盡快睡覺,明天全國政協的考察團就要到了,到時還不知有多忙。

剛把熱水打開,手機忽然發出了蜂鳴聲。普天成光著身子出來,心想這個時候還有誰發短信,不會是老婆大人吧?

拿起手機一看,普天成怔住了,進而,他的臉色發生了變化。

發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麽?盡管隻有短短四個字,在普天成看來,卻如同一首長詩,裏麵啥內容都有。普天成心裏泛起波瀾,抱著手機,半天回不過神來。

金嫚是普天成擔任吉東市長時認識的,認識的時候,金嫚才十八歲,在東湖賓館做服務員。普天成那時已四十六歲,按年齡,他能做金嫚的父親。東湖賓館是吉東市委、市政府接待賓館,外派幹部初到某地,一開始都是住在政府接待賓館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東湖賓館擁有一間套房。

秘書處剛開始安排的服務員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歲的服務員。但是有一次,服務員沒把普天成的衣服燙平,普天成開會要穿它,卻發現衣服縐縐巴巴,沒法上身。普天成雖不是多講究,但也絕不允許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

後來他跟秘書處說了聲,秘書處就把金嫚換了過來。

一開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裏有種愧疚,怎麽能把未成年人招來當服務員?後來他知道金嫚已滿十八歲,隻是長得小,瓷瓷白白一張臉,還未脫掉稚氣的一雙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樣子乖小又溫順,那雙眼睛尤其活潑可愛,普天成喜歡這個小不點。

怎麽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現在記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給他服務一年後,又好像早一點,總之,那個時候他跟金嫚已經很熟了,金嫚有時候叫他叔,有時候也喚市長,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樣疼他,秘書處幾次要調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謝絕了,說不就是服務員,換來換去好像是他太挑剔,傳出去影響不好。

其實他是舍不得金嫚。這個女孩兒有兩個好處,一是嘴巴特乖,說出的話總是能甜到普天成心裏,普天成那時工作壓力特別大,吉東人多地廣,基礎工業薄弱,加上他跟市委書記之間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鬧別扭,普天成的心裏時常窩著火。隻有跟金嫚說話時,這股火才能熄滅。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賴,一天不跟金嫚說話,就仿佛少了什麽。

金嫚這點上做得極其到位,甭看她年齡小,這方麵,卻有天賦。那段時間,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禮金送到賓館來的,有些東西普天成能及時收拾掉,放在相對隱蔽的地方。

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時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遲了來找他,談了一陣,請他去吃夜宵,然後又洗澡,回到賓館時,已經夜裏兩點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就睡著了。第二天市上有會,一大早他便出了門,開會當中,猛記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禮物的,兩個大紙箱,就放在剛進門處。普天成暗自驚心,等會議開完,飯都沒敢吃,就找借口回到賓館,發現兩個紙箱還在,打開一看,各裝著半箱水果。普天成納悶了,浙商怎麽能這樣,就算要送水果,也沒必要把一箱分成兩箱裝。正疑惑著,金嫚來了。金嫚剛剛交完班,她已換下工裝,穿一條時尚卻廉價的連衣裙,已經發育的胸脯將衣服撐得鼓鼓的,撐出一大片風景,**的脖頸就像剛剛剝開的藕,雪白粉嫩,還有裙擺下露出的兩條細長的腿……

見普天成盯著自己望,金嫚調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張,裝作若無其事道:“早上打掃屋子,順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兩樣水果我分開了,這樣吃起來就不用挑。該放到櫃子裏的,我放到了櫃子裏,等會您查查,不要弄丟了。”說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東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說完就走了,普天成趕忙打開衣櫃,見兩捆被彩色紙包紮起來的人民幣放在衣櫃裏,上麵還蓋了一條毛巾被,還有一個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邊。

普天成長長吐出一口氣,等清點完這些東西,眼前,就隻剩下金嫚那張瑩瑩的臉了。長長的睫毛,跳動著的眼神,還有,還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維最後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樣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認為,這輩子最不該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的時候,他會發出這樣的感慨,那樣小的年齡,就被他……可另一個心裏又認為,這輩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給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幾個字:我很好,你呢?

金嫚很快回了過來:老樣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隻要看到這個“想”字,他的心就抑製不住地怦怦亂跳,像要跳出來,跳到一個不屬於他的地方。可他必須抑製住,他知道,眼下還不是跟金嫚重溫舊情的時候,吉東的事情徹底處理妥當前,他發誓不跟金嫚見麵,更不能答應她任何要求。

是現實逼的。且不說王化忠他們已經盯上了金嫚,就算沒盯上,吉東對他來說,也是一顆地雷。這顆地雷啥時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時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個字。這個老狐狸,到底還嗅出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