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第1節

從瀚林書記辦公室出來,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鍾的談話,讓他心裏起了好幾道波瀾,身上也有了汗。時值五月,海東的天氣有點燥熱,南北相間的氣候,熱來得早,俗話說五月熱,六月悶,七月八月不出門。但瀚林書記的辦公室是裝著空調的,讓人發汗還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將這份沉重壓在心底,沒事的,真的沒事,一切都會過去。他這麽安慰著自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往樓下去。

普天成的辦公室在八樓,瀚林書記在十二樓。從八樓到十二樓,可以乘電梯,也可以不乘,平時普天成都選擇不乘,他習慣走樓梯上去。走樓梯有兩個好處,一是可以乘機看看,超然副書記還有部委的同誌們在做什麽,大家平日都說忙,忙得吃飯時間也沒,但普天成總認為,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來的,是說給別人聽做給別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飯時間也沒,海東的工作就不是現在這樣。

但這些話是不能說的,隻能藏在心裏,有時心裏也不能藏。

他這個秘書長,心裏藏的東西本來就多,再要把不該藏的藏進來,那是會出問題的。

不過觀察還是必需的,不隨時隨刻掌握其他同誌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況,他不能算是稱職。這些,是他在政府做秘書長時養下的習慣,雖說因此開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領導那裏,他始終是稱職的,這也是瀚林書記力排眾議將他放在省委秘書長這個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個好處,普天成可以借這個機會思考。

普天成平時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裝出來的,也不是演戲給誰看,秘書長這個位子不容許演戲。這麽說吧,隻要一進辦公室,這個批示那個文件,就把他綁架了,想動一下身子都沒空。還有從四麵八方打來的電話,每一個都要他親自接,電話裏會有各式各樣的問題,大到全省的方針政策,小到某位領導家裏的保姆從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問題實在回答不了,他會記下來,該請示哪位領導,他得在規定的時間內請示到。光請示還不行,還要把領導的指示批轉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轉,有些在電話裏批轉,文件和電話都不能批轉的,他要把相關人員約在某個地方,認認真真跟人家談上一次。

一次貫徹不好,得兩次,兩次貫徹不好,得多次。總之,他要把領導的指示不打折扣傳遞下去,還要負責落實。

如今傳達指示容易,難的是落實。下麵這些部門,你稍一放鬆,它就偷懶,或者打折扣。一個人打不要緊,如果一級一級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煩了,走樣不說,還會給你辦得不倫不類。省委調整班子前,前省委書記吳玉浩通過秘書長郭順安給他交待過一件事,廣懷市下麵有個副縣長,是吳玉浩妻子的遠方表侄,這人以前從沒找過吳玉浩,聽說中央要調整海東省的班子,吳玉浩很可能要調走,費了不少力氣,終於找到了吳玉浩家裏。如果是以前,吳玉浩也不可能為一個副縣長說話,但這次他真要調走了,就想在海東留下些什麽。

於是就讓秘書長郭順安跟廣懷方麵打個招呼,把這件事辦了。

郭順安那段時間太忙,海東調整班子,搞得省委、

省府兩個大院人心惶惶,誰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

郭順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連任省委秘書長,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門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協尋找自己的位置,實在抽不出精力去辦吳玉浩交待的這件事。

再說郭順安也把這事當成了小事,沒怎麽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時間在廣懷,陪瀚林同誌督查廣懷的非公經濟發展。

郭順安就在電話裏將這事托付給了普天成。

省委省府兩個秘書長互相之間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為奇,反正兩人都是為領導服務的,一個服務不過來,找另一個幫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應,並按照郭順安在電話裏說的,如此這般跟廣懷的領導明示了。

可是兩個月後,原書記吳玉浩離開海東,到中央任職,臨行前特意將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謝一番,說他辦事認真,有一絲不苟的精神。誇獎之詞比平常多了幾倍,聽得普天成臉紅,很不自在。正要謙虛,吳玉浩話頭一轉,帶著批評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政府秘書長位子上也不是一天兩天,有兩年時間了吧,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很有分寸的同誌,沒想到,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丟了。”普天成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又不好明問,隻能弓著身子不斷地做檢討,做到最後,吳玉浩不耐煩了,擺擺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沒有怪罪你的意思,隻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後辦事,穩妥點,千萬別把一件小事辦成大事,這樣不好,對大家都不好。”

這是吳玉浩當書記三年來第一次批評他,當然也是最後一次,因為第二天,吳玉浩就要離開東海,到中央某部委任職了。

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覺得憋屈。等吳玉浩走後,他調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吳玉浩批評得一點不過分,該批。你猜咋,那位副縣長托吳玉浩,是想為自己大學畢業兩年的女兒安排工作,他在廣懷能力有限,女兒想進市建設銀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沒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吳玉浩門上。

普天成也確實是這樣跟廣懷方麵叮囑的,讓他們跟銀行通融一下,能辦就給辦了。

沒想廣懷方麵大顯神通,不但讓副縣長女兒進了銀行,還把副縣長自己的問題也解決了,將他從臨安縣調到嶺南縣,從副縣長一步到位提拔為縣委書記。

這樣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吳玉浩聽了,也感到震驚。當然,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麽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個好詞。

有了這樣的教訓,普天成就變得格外小心,他跟著宋瀚林從省府挪到省委,雖說還是秘書長,但手中的權力還有肩上的擔子,明顯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類似愚蠢的錯誤,他就該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錯,唯一的辦法就是事必躬親,特別是眼下這關鍵時期,大小事都不能馬虎。馬虎出人命,這是對法官說的,對普天成,則是馬虎出大亂。

大亂其實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時候,更嚴重呢。這樣一來,本就忙得不可開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幾乎沒有時間去揣摩領導的心思,更沒有時間去思考那些秘書長必須思考的問題。

走樓梯給了他機會。普天成走樓梯有兩種情況,一是領導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領導當麵匯報。不管哪種情況,他都是要見領導的,而且這時候的領導不再是一個泛義詞,他成了具體的某個人,比如瀚林書記,比如超然副書記。這樣,他複雜的腦子一下就簡單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暫時從腦子裏請出去,專心致誌去想這個領導。他叫我什麽事,如果他問起某件事某個人來,我該怎麽應答?有時候領導們或許什麽也不問,就把他叫去,隨便聊上幾句,扯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這種時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談事情的時候,就是越有大事要發生的時候。

這一天普天成卻破例進了電梯,還好,電梯裏沒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長長出了口氣,瀚林書記談話的內容又冒了出來。普天成剛要思考,電梯停了,進來兩個人。普天成趕忙調整一下表情,就聽原孫濤書記的秘書秦懷舟問他:“秘書長好。”

普天成衝秦懷舟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後麵緊跟著進來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順安。這兩人怎麽在一起?普天成皺了下眉,衝郭順安道:“一大早就上這邊來,有事?”

郭順安表情木然地說了一聲:“有事。”

然後就盯著電梯裏那幅張貼畫,張貼畫是普天成擔任省委秘書長後通知辦公廳後勤處貼上去的,上麵是修改過的省委機關工作人員五要五不要。

郭順安當秘書長時沒貼這個,貼的是電信部門的廣告,普天成認為省委辦公大樓電梯內貼廣告不妥,跟副秘書長李源交換了下意見,就把新印製的張貼畫貼了上去。

郭順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會那麽專注。

郭順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掃向秦懷舟。秦懷舟大約沒想到會在電梯裏碰上普天成,顯出幾分尷尬,臉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種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過目光,心裏再一次問,這兩人怎麽會在一起?

電梯很快到了八樓,普天成如釋重負地出口氣,衝郭順安點點頭,也沒說什麽,挺著腰杆走了出來。

秘書曹小安說,剛才吉東市委副書記馬效林來過電話。

普天成哦了一聲,沒問什麽事,問了曹小安也不會知道,沒有人會跟領導秘書談具體事,最多問一聲領導去了哪,什麽時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來一份文件,說是政府那邊剛拿來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給個意見。

普天成再次哦了一聲,曹小安從普天成的語氣裏覺出了什麽,默站了一小會,給普天成的杯子續滿水,輕輕出去了。

普天成聽見了一聲門鎖的聲音,他知道曹小安為他鎖上了門。

瀚林書記的談話就在這時候冒出來,普天成軟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幹,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卻覺喝不下去。

剛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電話響了,普天成沒有急著拿起,等了一會兒,鈴聲仍然不斷,這才拿起話筒,不緊不慢問了聲:“哪位?”

電話那頭迅速傳來馬效林的聲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聲:“是效林啊,剛才是不是打過一次了?”

馬效林嗯了一聲,聲音不大正常地說:“秘書長,說話方便不?

”普天成下意識地朝門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講吧。”

“最近他們又在活動。”馬效林的聲音有點變形,聽上去像是被什麽嚇住了。普天成不滿地搖了下頭,又聽馬效林道:“挑頭的還是那幾個人,不過……”

馬效林頓了一下,又道:“姓徐的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斷馬效林,一聽他又用姓徐的三個字,惱怒地提醒一聲:“什麽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書長您別生氣,我也是一時激動,對了,昨天我還見徐兆虎跟王成化他們一起吃飯,這事,您要早著手啊。”

馬效林說完這句,就等普天成作指示。普天成拿著話筒,一時不知說啥。腦子裏湧出很多張臉,有些是曾經很熟悉很親切的麵孔,有些雖然不親切,但也不能算是敵人。除王化忠跟李國安幾個,普天成自覺都對得起他們,但是這些人為什麽要衝他下黑手,要置他於死地?

普天成最後什麽也沒說,略帶幾分黯然地掛了電話。

然後,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來。

剛才瀚林書記找他,也是這件事,王化忠他們把舉報信寫到了省紀委,紀委化向明書記又把信轉到了瀚林書記手裏。瀚林書記說:“如果我沒記錯,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麽搞的?”

瀚林書記很少用這種責備的口氣跟他說話,自從瀚林書記把他從吉東調進省政府,他們之間便有了一種新的默契,關係也比以前更進了一步。

如果說以前他隻是瀚林書記跑在最前麵的一條腿,幫瀚林書記征戰沙場,平定天下,現在他就成了瀚林書記的另一個大腦。省府兩年,他的智慧和謀略發揮到了極至,靠著這些智慧和謀略,瀚林書記創下了一個又一個佳績。是非麵前,他的鎮定與果斷又成了另一把劍,幫瀚林書記掃清一個又一個障礙,最終宋瀚林以驕人的政績和無人可爭的絕對優勢,順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江東省名副其實的一把手。

他跟瀚林書記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書記由單純的欣賞他、器重他變成依賴他。

前幾次王化忠他們的舉報信,都是瀚林書記強行壓掉的,當然,已經離任的吳玉浩書記也起了不少作用。總體來說,吉東那邊的風波能平息下去,跟兩位主要領導的關心和保護分不開。可是誰知,本來已經滅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複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態勢。

“控製不好,是會出亂子的!”這是瀚林書記剛才跟他說的話。

但是怎麽控製,由誰來控製,翰林書記沒有說,也不會說,普天成就得費心費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來到那尊陶前。

省委秘書長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擺在他辦公桌對麵的書架上,馬恩列斯毛選集下麵。此陶器形狀酷似不倒翁,下部麵積較大,重心偏低,上部為彎月型,宛若妙齡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狀物。

球狀物酷似古時男人頭頂之發冠,也有說其形狀更似男人**之頂部。總之,是讓人浮想聯翩的那麽一個物件。

這物件是普天成在龜山縣做縣長時得到的,那時普天成年輕,四十歲不到,是省裏少有的青壯派之一。一日,龜山發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無數,牛羊數千隻,山民逼迫退縮到龜山山腰處,普天成在一名叫白雲觀的道觀裏設起了臨時指揮部,指揮幹部群眾抗洪救災。那場洪水持續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斷,通信設施全部摧毀,他們就像困在孤島上的戰士,所幸,因他指揮得當,那場洪水隻卷走了兩名搶險幹部的生命,山民無一受傷。事後,普天成受到重獎,官升一級,被提拔為龜山縣委書記。又是半年後,普天成忽然想到白雲觀去看看,順便想跟道長妙山真人商量一下,縣裏想拿出一筆錢,重修白雲觀。哪知到了龜山,白雲觀依舊,隻是不見妙山真人,問觀內道人,皆說十日前踏雲而去,不知何時回來。

普天成站在觀前那棵參天大樹下,望著曾經被洪水包圍的龜山縣城,發了一陣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過來,從懷裏掏出一黑木匣子,雙手捧給普天成,說真人離開時,曾囑托他,若農曆臘月十三若有貴人來觀,必送此物。小道人還說,此物乃白雲觀鎮觀之寶,據說道家手中傳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聽了好奇,當著小道人的麵,打開黑木匣子,掀開層層疊疊的包裹,一縷青煙從雙手間飄出,隨後,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為青釉色調中最古樸的一種,素稱“秘色”。

普天成捧著這件形狀怪異結實笨拙的陶,看著它青中發灰的顏色,腦子裏忽然記起《高齋漫錄》

裏一句話來:“秘色瓷器,世言錢氏有國日,越州燒造,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雖不愛收藏,對古董也沒啥興趣,但憑白無故得到這麽一件寶物,還是十分珍愛。

況且小道長隨後又說,妙山真人還有句話留給他:世間之理,皆在陶中,堅守本色,扶搖直上。

普天成一路帶著這陶,也帶著妙山真人這話,從龜山幹到了海州,由當初的縣長,幹到了現在的省委秘書長。真可謂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因其獨特的從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場藝術,在海東官場中享有“官場教父”之美稱。不少人以為,當年妙山真人因為一場洪水,窺到了天機,早就料到普天成會出人頭地,才將那寶物饋贈於他。也有人說,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無形之手在保護他。

普天成對此始終保持緘默,不過他對這件寶物的愛惜程度,卻超乎人們的想象。每次升官換地方,別的都可以不帶,獨獨這陶,他定是像請神一樣要請來。有人信誓旦旦說,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樣,虔誠地拜陶三次。還有人說,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惱或解不開的疙瘩,就跟陶請示,陶能讓他走出迷津,化凶為吉。

對陶器頗有研究的省委副書記馬超然一開始也覺得這陶神奇,因為他壓根沒想到普天成會來到省委,還做起了省委大管家。

後來他到普天成辦公室,刻意對那件酷似“不倒翁”

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後忍不住捧腹大笑。

馬超然說,這陶雖是古董,實際上卻是古時纏足女子的專用溺器,舊時纏足幼女雙腳疼痛難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攙扶,夜間小便隻有用這種溺器了。類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館中就有。

普天成聽了並不生氣,早在馬超然鑒定之前,他就將陶器帶到北京,請一專家鑒定。專家大驚,說此物價值連城,這件陶是唐代甌窯青瓷釉的代表作,宮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買來送給皇父的,意在祝願皇父的江山永遠不倒。專家又說,這物一直在達官貴人中間流傳,清乾隆時,被和紳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孫女意外得到,帶進了和府。和紳非常喜愛,擺在床頭夜夜把玩。至於和紳死後,此寶物怎麽又到了民間,又怎麽被道人所得,專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他再三叮囑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寶,必是禍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將它交到國家博物館去。

因為沒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將專家的話藏了起來,表麵上他故意信著馬超然的話,別人問起便說,一件尿壺,不值錢的,之所以擺在那裏,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別人聽了,也就一笑了之,並不認為普天成真就擁有一件寶物。

普天成自己,卻是將它視為神物的,且不說它給自己帶來那麽多好運,單是這物的顏色,還有它的象征意義,就夠他琢磨一輩子。

此物色泛灰藍,釉麵無光,最不引人注目,卻最耐時間考驗。

想想看,官員臉上哪個沒有這樣的色彩?

陳舊而不耀眼,古樸而不張揚,老成持重,四平八穩,雖左右搖擺卻不失中心。頭顱高昂,預示著要想戴紅頂子,就得伸頭去要,去爭。大肚穩重地放在地上,意味著要想做得穩,還得根基深。無論色調還是造型,都蘊藏著官場大智慧。

普天成靜靜盯住那陶,像是盯住某個遙遠的地方。

這已成了他的習慣,每每遇到棘手的手,腦子裏一時沒了主意,普天成就會盯住那陶。仿佛,那陶會提醒他,給他暗示,給他智慧,給他度過難關的辦法……

將近十一點鍾的時候,省政府秘書長於川慶打來電話。

於川慶跟普天成是老關係,老朋友。

普天成在吉東市做市委書記的時候,於川慶是另一個市的市長,兩人的交情自那時開始,後來又因普天成順利做上了海東省政府秘書長,成了省府領導,這份友誼便日漸加深。這次中央調整海東班子,原省長宋瀚林接替吳玉浩,出任海東省委書記,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書記路波任省委副書記、代省長。

路波放棄若幹熱門人選,最後還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檔、海州市常務副市長於川慶帶進了省政府,做起了政府那邊的總管。這樣,普天成跟於川慶,又由朋友變成了搭檔。

“領導忙啥呢,剛才我讓小丁拿過去一份文件,請領導犧牲一下時間,抓緊看看,這邊催呢。”於川慶說。

普天成對著話筒嗬嗬了兩聲:“還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唄,文件小安跟我說了,馬上就看。”

於川慶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擾,打這個電話,一方麵是禮節,另一方麵,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擱了。省長路波催得緊,這文件本周就要發下去。

臨掛電話,他又說:“有些日子沒一起坐了,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舊嗬嗬了兩聲:“周末再定吧,現在說了不頂用。”

掛了電話,普天成拿過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來。

普天成有一種過人的本領,不管遇了啥事,有多嚴重,隻要回到工作中,立馬就能定下神來。

於川慶就羨慕普天成這個本事,說他定力好,排除障礙的能力更好。如果類似的事情發生在於川慶身上,於川慶是沒有定力坐下來看材料的。

材料其實也不是多緊,省政府要在全省政府機關開展作風紀律整治活動,前段時間,也就是路波省長還沒上任之前,省政府發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統計局一位副局長帶著三名下屬還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風景區遊玩,中間下屬喝醉了酒,跟景區工作人員發生口角,副局長非但沒有製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區工作人員一巴掌。

這一巴掌正好讓到景區拍攝照片的一位攝影師拍到,湊巧的是,攝影師是一位老紀檢,又是省政協委員。副局長發現後,強行要攝影師刪掉照片,攝影師不從,雙方差點再次發生衝突,幸虧景區管委會領導趕到,才製止了事態的進一步發展。

後來攝影師把照片還有事件全過程貼在了網上,引發了一場網絡大戰,有網友把此起事件稱為“巴掌門”,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辦法,將副局長多年來的一些不良行為全都貼到網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時間,到小情人開的酒吧聚眾賭博的違紀事實。“巴掌門”

事件讓政府蒙了羞,也讓海東的形象在網友麵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雖說過去了,副局長連同幾名下屬都得到了處理,但後遺症仍在。省政府決定借此事件,在政府各工作部門及直屬機構開展一次作風紀律整治活動。

仔細查擺省政府機關作風中的突出問題,開展集中整頓,從而建立起機關作風建設長效機製。

同樣的活動省委這邊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個月下發的,工作也開展了不少。政府所以慢了半拍,是上個月路波省長到中央黨校參加一個短訓班,其他領導一時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長回來後很生氣,聽說已在政府幾次會上點名批評了兩名副省長,特別是他學習期間主持政府工作的常務副省長周國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這樣的文件一般不會有啥問題,要開展的活動是在常委會上早就定下的,具體實施內容也經幾次討論,加上省委這邊又在先,有範本可以參考,政府那幫筆杆子如果連這麽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筆杆子這碗飯就白吃了。普天成隻加了兩個字,原文件有段話是這麽寫的,圍繞促進科學發展和建設中部強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強省前麵加了“大省”兩個字,將原來單純的強省改為大省、強省,讓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

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會那兩個字,然後抓起電話,要打給於川慶。號撥一半,突然停下,想了那麽一會兒,拿起文件,就朝樓上走去。

普天成這一次沒乘電梯,他習慣性地走了樓梯。

副書記馬超然辦公室是在十樓,普天成想讓超然副書記再為文件把把關,雖說這是政府的事,但也是海東省的事。超然書記本身就是秘書出身,他對省委、政府兩邊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嚴,經常親自動手,為文件潤色和把關。普天成敲門進去時,超然書記正在發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寫了一半的短信廢了,手機合上,問:“秘書長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來的意思說了,雙手順勢將文件呈給馬超然。

馬超然說:“行啊天成,兩邊的心你都操到了。”

普天成客氣了一下,道:“川慶讓我把把關,我哪有那個水平,就想請馬書記過過目,畢竟這事是常委會上定的,馬虎不得。”

馬超然嘴裏說著好的,好的,接過文件,放桌子邊,眼睛卻盯在普天成臉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這中間普天成就看到一樣東西,一個剛剛打開的手機包裝盒,三星牌的。

普天成猛就聯想到前麵電梯裏看到的秦懷舟,秦懷舟的妻子在電信部門工作,擔任市場推廣部的副總經理。

普天成下意識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機,是部新的,三星,高端產品,價格應該在一萬以上。

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並沒回避,而是意味深長地又盯了他幾秒鍾,道:“天成啊,最近怎麽氣色不好,可別太累了,注意身體。”

普天成的臉就陰了,馬超然這句話,還有說話時的表情,讓他忽就意識到什麽,他硬擠出一絲笑:“最近身體是不大對勁,馬書記您先看,我就不打擾了。”

馬超然也不挽留,隻道:“天成,別把自己累著了,工作要大家幹,我看你下麵那些人閑的,就你一人在忙。

文件我馬上看,過會你讓小曹來拿。”

普天成又說了句:“謝謝,辛苦書記了。”然後就告辭出來。

普天成再次回到辦公室,感覺就跟前麵完全不同,前麵從瀚林書記那兒回來,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籠罩。這次,心裏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該生出的東西。

普天成自信,他臉上是絕無半點不好氣色的,不管多大風浪,他心裏都裝得下,也必須裝下,不會也不能掛到臉上。

官場風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經考驗了的幹部,要不然,別人不會送他“官場教父”這個雅號。普天成明白,馬超然這樣說,是故意,帶著挖苦的意味,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東班子中,要說普天成樹了敵,那也隻能是超然書記,這跟他無關。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結局一開始就擺在了那裏,由不得你選擇。

正職跟副職是天生的對手,這在官場已成鐵的定律。

你一心一意跟著正職,副職眼裏,自然就成了敵人。

他們是拿你當“幫凶”的,而不是別人眼裏神聖的“幕僚”。

你盡管對他們也畢恭畢敬,從不抱什麽陰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擋他們把你劃到敵對的那一麵去。

普天成已習慣了這種劃分,事實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一種不可能,他也不會傻到放棄跟正職的良好關係,而刻意去跟副職套近乎。誰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馬超然從哪得知的消息,沒有消息,馬超然不會把幸災樂禍寫在臉上,他也是一個有心計的人,明裏暗裏,總在做著手腳,宋瀚林曾形象地諷刺過他,說馬超然像一隻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還高興,忍不住就要跳起來。

普天成腦子裏反複閃現著馬超然剛才說話時的表情,閃著閃著,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馬超然說了什麽,馬超然後麵那句話,明顯是替副秘書長墨彬說的。

墨彬是馬超然書記的專職秘書長,上屆就是,他跟馬超然的關係,眾人皆知。

最近墨彬突然表現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時不時地還要鬧鬧情緒,故意給普天成製造點麻煩。

所有這一切,都跟來自吉東的檢舉信有關。

也許,他又要麵臨一次人生大風暴了。

第2節

晚上十點,吉東市委副書記馬效林來了。普天成下午有應酬,中央文明辦來了幾個人,調研海東精神文明建設工作。

本來由省委常委、宣傳部葉部長陪就行了,臨吃飯前,葉部長的秘書給曹小安打電話,讓曹小安請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來的領導?按常規,這種電話是不能打的,中央來檢查團,省上由誰匯報工作,由誰陪同參觀,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體由哪些人陪同吃飯,在哪裏吃,吃的規格與檔次等,都有規矩。

但葉部長讓秘書打了,就證明他想讓普天成也去。

普天成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人家好心請你,不能不賞臉,況且,葉部長是京派幹部,以前在團中央工作。對京派幹部,普天成向來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葉部長雖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種意義上,他這個常委是為葉部長們這些常委服務的。

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後海山莊十二號小樓,級別很高,菜的檔次是按接待正部級領導的標準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煙是海東地產煙中檔次最高的“海東”至尊,一條五千多哩。

可惜文明辦的領導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煩。

吃飯多了,你才發現,敬酒是件很麻煩的事,有時候客人未必想喝,但隻要酒擺在那裏,你就得敬,敬來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給喝多了。有時客人想喝,而你又實在喝不下,你還得豁出命來喝。這還算是好,傷胃不傷工作。要是敬酒過程中弄不好出個啥疏漏,哪怕是極細微的,那也會傷及到整個工作,有時還會連累你個人的前程。普天成吃過這方麵的虧。

他在吉東當市長時,就因敬酒過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濺到了副省長衣服上,副省長當時沒說什麽,很熱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後,他便聽說副省長對他有了意見,意思是他高大自狂,缺乏謙虛精神,那年的考評有兩項工作吉東在全省墊了底,兩項都是這位副省長分管的。普天成從市政府挪到市委的時間,也因此延長了一年半。一年半時間,對一般人興許不算什麽,但對官員來說,卻是致命的,因為你的黃金檔期就那麽幾年,錯過一次機會,有時一生就沒了。

調研組組長是中宣部一位巡視員,副部級,此人不愛說話,他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說,飯吃得就有些悶。

葉部長倒是想搞活一下氣氛,幾次提議開瓶紅酒,助助興,那位頑固的老頭就是不表態,害得他下麵一位司長直衝葉部長和普天成吐舌頭。

老頭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長不想散去,葉部長給普天成使個眼色,他陪老頭回了賓館,讓普天成留下繼續陪其他同誌,這時候氣氛才活躍起來,但酒終還是沒喝,司長膽子再大,也不敢犯這個戒,不過段子倒是講了一大桌。普天成沒想到,表麵斯文說話文縐縐的司長講起段子來,卻是既經典又好笑,普天成敢拜下風。後來他才得知,司長原來是位詩人,為了仕途,忍痛把詩割舍了,大約是**沒處施展,隻好發揮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時,葉部長說了一句讓普天成感動的話:“謝謝你啊秘書長,我最近肝髒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們拿酒對付我,你一來,我就徹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來想說肝髒不好就抓緊去醫院,耽擱不得的,話一出口卻成了:“都說我們腐敗,哪知道我們的苦啊,行,以後你那邊有應酬,隻管吭聲,我這百八十斤,還抗得住。”

領導們最忌諱的就是醫院兩個字,普天成差點又犯下大錯。

馬效林說,他是下班後才從吉東出發,有人盯得緊,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普天成眉頭皺了皺,說:“有那個必要麽,你是黨的書記,不是交通員。”馬效林說:“這我知道,但眼下情況不一樣,還是謹慎點好。”

普天成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他期望的馬效林不是這樣,以前的馬效林也不是這樣,怎麽?

馬效林並沒在意普天成的表情,還以為普天成是為檢舉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說:“目前懷況看,他們還是想為民工事件翻案,特別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厲害。”王化忠是原吉東市委副書記,跟普天成搭過班子。普天成擔任吉東市委書記後,王化忠去了人大,兩人的矛盾自此公開。

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協,顧慮和禁忌就少了,做什麽事就都放開了,反正到了最後一班,也沒必要再夾著尾巴,心中有什麽不平,就想吐出來。

王化忠當副書記時,跟市長普天成鬧過不少別扭,特別是幾個下屬的安排上,普天成擋過王化忠的道,這讓王化忠懷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這些恨發泄出來,結果,當時的吉東市委跟吉東人大,很多事情上都達不成一致。

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這一關總是過不了。

一開始普天成還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屬去王化忠家裏,把矛盾化解一下。後來普天成就不這麽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職,隻要市委常委會過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門開展工作。當時鬧得最過分的有兩個人,一是財政局長柳明,常委會通過半年,人大就是不辦手續,結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後迫不得已,還是離開了財政局。另一位是市廣電局長沈曉瑩,一位女同誌,王化忠就是看不慣,他懷疑普天成跟沈曉瑩有作風問題,多種場合都這麽說,弄得沈曉瑩工作很被動。一度時期,沈曉瑩都不想幹了,普天成卻堅決不讓她離開廣電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讓沈曉瑩一直臨時負責,半年後普天成使出了殺手鐧,他在省裏活動一番,在王化忠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頭上那頂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來,這才讓沈曉瑩名正言順留在了廣電局。

普天成給馬效林的杯子續滿水,繼續聽他往下說。

馬效林擦了把汗,家裏其實不太熱,雖然空調沒開,但也不至於讓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認為馬效林是心熱。

馬效林說:“他們還把吉東大廈翻騰了出來,王化忠親自去監獄找蘇潤,蘇潤不配合,他就讓監獄長給蘇潤做工作。那個監獄長,是王化忠親戚,對王化忠言聽計從。”

吉東大廈是普天成擔任市委書記時親自抓的一個項目,投資兩個億,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來查去,是施工單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腳,承建商蘇潤領了六年刑。

這些情況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裏有數,所以馬效林說時,他一點驚訝都沒。他腦子裏想的是,王化忠這個時候舊帳重提,到底想做什麽?

馬效林說了一陣,看普天成興趣不大,不說了,他喝水。

喝著喝著,突然又說:“對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無表情的臉上忽然有了內容。

馬效林是連夜回去的,他要趕在天亮之前回到吉東,說第二天還有個會議,不能耽擱。普天成一聽就知道他在撒謊,會議是假,馬效林明顯是心虛。

馬效林這個樣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張張,胸無成竹,遇事不能沉著,成不了大事。不過眼下這種時候,還真的需要這麽一個人,至少能及時把吉東那邊的消息反饋過來,普天成在心裏原諒了馬效林。馬效林走時,交給普天成一樣東西,是王化忠他們寫的檢舉信。

這封信上午在瀚林書記辦公室看到過,可惜隻掃了一眼,具體內容他無法知道。以前檢舉信揭發信到了瀚林書記手裏,瀚林書記會在批評他一通後把信給他,但上午沒。

正是這個信號,讓普天成心裏有了不安,也有了種種想法。

現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覺有些燙手,也多虧了馬效林,這種東西按說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證明他確實費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掃下去,前麵的內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來,無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瞞下,私下交易,掩蓋事實真相,放縱殺人凶手。再羅列出他跟建築商蘇潤的種種關係,後邊再綴上一大串受賄數字,官商勾結,玩忽職守,這些詞王化忠他們寫起來得心應手。他急於要看到的,是有關金嫚。

王化忠終於打聽到金嫚,看來,他是煞費苦心啊。

遺憾的是,信中沒提金嫚,也絲毫沒涉及他個人生活作風問題,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話,任人唯親,大肆培植親信,在吉東上下建立自己的關係網。

檢舉信沒提新的內容,讓普天成踏實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開音樂,自己替自己倒了杯紅酒,邊聽音樂邊輕輕呡著。

普天成其實是嗜酒的,當市長那會,特別能喝,有次於川慶從他的地盤上過來找他,兩人比賽著喝,結果普天成喝掉了兩瓶白酒,於川慶甘敗下風。

後來兩人又到一家名叫紅河穀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裏麵小姐不錯,服務更是到位,普天成在這方麵的本事更令於川慶驚訝。

他跟於川慶的交情可以說就是這麽開始的,一起吹過牛,喝過酒,罵過人,泡過妞。拿時髦的話說,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階級弟兄了。不過後來普天成喝酒出過事,酒醉之後搧過公安局副局長一個嘴巴。

吉東有個民間小調要申報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簡單說叫申遺,普天成從省城海州請來兩位專家,讓他們幫忙做工作。酒足飯飽之後,有位專家想那個,普天成沒讓秘書陪著去,親自帶專家到了紅河穀,誰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掃黃,把專家給抓在了**。

普天成當時也在洗浴中心,不過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著睡覺呢。兩個新來的小警察不認識他,把他當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給他戴銬子。普天成說我沒幹什麽,隻是睡了一會。警察說幹沒幹什麽你別跟我們說,回頭跟我們老板說。普天成問你們老板是誰啊?小警察笑笑:“媽的,連吉東二哥你都不認識,銬起來!”

普天成說你們非要銬我就讓你們銬,但麻煩一下,你們先把吉東二哥請來。小警察不耐煩,搧了他一耳光:“膽子不小,二哥是你見的?老實點,不老實今晚廢掉你!”

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說不清,隻好亮出身份,說自己是市長。沒成想那個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長,就你這爛樣子,還市長,老子是市長他爹!”後來老板趕來,認出是他,嚇得撲通一聲跪地上,兩位小警察見勢不妙,跑了,銬子都沒給他打開。

最後他才得知,那兩個根本不是什麽警察,公安局要建樓,差錢,隻好讓派出所時不時地騷擾一下各娛樂場所,從客人身上榨一點。派出所的幹警在地盤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沒法撕破臉,才從體校雇了十來名學生,臨時培訓一下,換上警察服,去執行公務。那晚普天成實在是氣炸了,這事要是傳出去,他還有臉呆在吉東?公安局副局長剛一進門,他就惱羞成怒還了人家一耳光。不過那次也給普天成一教訓,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樣嗜酒貪杯,更不能到不該去的地方瞎湊熱鬧。打那以後,普天成開始戒酒,但有些東西能戒掉,有些,想徹底戒掉還真難。

很多事你要是不經曆,的確是挺駭人的,經曆上幾次,也就覺得它不是個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凡事都有辦法解決。瀚林書記還未表態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亂。其實有些時候不是別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還不至於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樣第一個來到瀚林書記辦公室,潮林書記有個特點,每天七點準時進辦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沒有應酬,喝沒喝酒,他都能精神飽滿地坐在辦公室。這點讓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書記辦公室,是秘書長的功課,他要問清楚兩位書記的活動安排,根據書記的安排再調整他這一天的工作程序。

瀚林書記正在批轉文件,看見普天成,停下手裏的筆,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說件事。”普天成緊忙幾步,站在了瀚林書記桌前,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瀚林書記接著說:“國家發改委要在全國精選一批企業,在資金和技術上給予重點扶持,這是針對當前經濟形勢采取的一項積極策略,這個機會對我們很重要,你馬上著手,會同有關部門對企業做一次摸底,挑那麽三五個,報上去,具體怎麽爭取我們再議,先把名單盡快確定下來。”

普天成習慣地一邊拿筆記著一邊說:“這的確是個好機會,企業問題真是讓人頭痛。”

“對了,這事先不要張揚,發改委文件還沒下,是昨晚跟我電話裏透露的。你們的工作也要隱蔽一點,不要還沒開展就弄得滿城風雨。現在這幫企業家,鼻子尖著呢。”

普天成抱以微笑,這樣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還沒下,就證明一切都還在醞釀中,醞釀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煩會比平常情況大得多。“書記放心,我會謹慎的。”

普天成說著合上了筆記本。他這個筆記本等於是件寶貝,裏麵各樣的內容都有,既有瀚林書記的指示也有馬超然副書記對某些工作的具體要求,省委高層的秘密,都在這個小小的本子裏。

瀚林書記對著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勁,我怎麽覺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書記是指哪方麵,沒敢接話,仍舊保持著微笑,等瀚林書記訓示。

普天成心裏是很想知道瀚林書記對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盡管王化忠他們沒告出新的內容,但不表示瀚林書記沒新的想法。有時候想法比內容更重要。

可是瀚林書記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談完,也沒提一個字。普天成有種解脫,但也有新的不安。

往馬超然辦公室去時,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輕心,王化忠這個炸彈一日不排除,他的心就一日不能徹底輕鬆。

他讓普天成到時提醒他一下,別錯過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