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談話是在河西賓館貴賓樓一間套房裏進行的,林雅雯趕到時,祁茂林已在那兒。兩人黑壓壓的臉色上,林雅雯感覺出一種沉重。

“坐吧。”孫濤書記道,然後衝引她來的秘書遞了個眼色,秘書知趣地出去了。

祁茂林垂著目光,沒看她,也沒說話。

“人沒死?”孫濤書記問。

“沒。”林雅雯說。

“沒死是萬幸。”孫濤書記說。

“那個會計叫什麽來著?”孫濤書記又問。

“宋亞子。”林雅雯說。說過,孫濤書記就不吭聲了,林雅雯也不知說什麽,隻好幹巴巴地坐著。坐了有五分鍾,孫濤書記又問:“是喝了酒?”

“喝了酒。”林雅雯機械地答。

“喝了酒膽大。”孫濤書記說。

林雅雯感覺孫濤書記莫名其妙,房間裏的空氣莫名其妙,發生在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莫名其妙。但這莫名其妙,讓她感到巨大的不安。

“孫書記……”她這麽叫了一聲,想緩解一下自己的壓力。

孫濤書記沒理她,他在把玩一隻筆筒。筆筒古色古香,做工很考究,一看,就是件精心製作的工藝品,而非實用品。

林雅雯向來對工藝品不感興趣,一切東西如果脫離了實用,就失去一半價值,這是她的邏輯。

孫濤書記將筆筒放下,拿起邊上一隻玻璃杯子,像是要給她倒水,但沒倒,握在手中,在茶幾上來來回回推了幾下,問:“你來沙湖兩年多了吧?”

“兩年零八個月六天。”

“哦。”

然後就又沉默。

祁茂林起身,出去上廁所,目光仍是沒看她。

祁茂林今天像是不願意看她。不看就不看吧,她也不稀罕讓他看。林雅雯忽然就賭氣了。

林雅雯等待孫濤書記說話,她想,祁茂林一走,孫濤書記就會跟她說些什麽,應該是實質性的,而不是空一句實一句地消磨時間。孫濤書記沒說,又拿起那隻筆筒,仔細盯著看。“兩年零八個月六天。”後來,孫濤書記重複了一遍她的話。

祁茂林很快又進來了。林雅雯還想他會回避,看來今天他是不回避了。

“茂林,跟雅雯說說吧,這事還是你來說的好。”

就在林雅雯尷尬得不知所措時,孫濤書記忽然說。

祁茂林咳嗽了一聲,他是給自己打氣,祁茂林需要給自己打氣。

“是這樣的,”祁茂林又咳嗽了一聲,然後聲音恢複了正常,像個有威嚴的縣委書記了,“剛才我跟孫書記商量了一下,決定讓你到省委黨校去學習,時間嘛,六個月。”

“學習?”林雅雯騰地站了起來。

“坐下吧,不必要起來。”孫濤書記的聲音。

林雅雯站了足足有五分鍾,然後緩緩坐下。落座時,她看見孫濤書記的目光是垂著的,祁茂林的目光也垂著,都不願意跟她震驚的目光相碰。

“這是個機會,應該去學習一下。”

孫濤書記的聲音像是從另間屋子裏傳來,遙遠而陌生。

林雅雯聽了,眼裏忽然就浸了淚。“孫書記……”她叫了一聲,聲音聽上去不像是她發出的。

孫濤書記仍是沒理他,自言自語道:“我們每一位幹部,都應該不斷地學習,不斷地提高自己。”

“孫書記……”

“好吧,今天交接工作,明天報道,時間緊,學習任務重,我就不多留你們了。回去之後,跟縣上的同誌們簡單打個招呼,明天由市委組織部國強同誌陪你去。”說完,孫濤書記就要送客。林雅雯感覺像是讓人灌了一罐子藥,一半還在嘴裏,咽不下去,苦味在身體裏翻騰,她幾次都想把嘴裏的藥吼出來!

“走吧,車在下麵等著呢。”祁茂林起身,等了片刻,不見林雅雯有走的意思,催促道。

林雅雯苦澀地收回望向孫濤書記的目光,到了這時候,她已知道,一切已無可挽救,隻能如此了!她不甘心地,再次叫了一聲“孫書記”,然後一揚頭,走了出去。

孫濤書記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他沒看到這一幕,也不忍看到這一幕。直到林雅雯走了許久,他才轉身,目光再次盯住筆筒,心裏重重發出一聲歎:“誰說她是工藝品,不,她是一枚炸彈!”

林雅雯這天沒跟祁茂林坐同一輛車,路上祁茂林給她發了一條短信,她看也沒看,就刪了。

林雅雯沒想到,她怎麽能想到呢,處理北湖遺留問題,不正是孫濤書記的意見嗎,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還有祁茂林,他現在到底扮演怎樣一個角色?一路,她的思緒跳動著,又靜止著,車子到達沙湖縣城時,她聽到一個聲音,來自自己體內的聲音:你的沙湖之行算是結束了,林雅雯,你滾蛋吧!

後來林雅雯才知道,省委黨校舉辦的這期縣級幹部理論研修班,市委和祁茂林原是打算讓付石壘參加的,誰知一個宋亞子,陰差陽錯就讓她頂了付石壘的缺,怪不得到黨校報到時,負責報到的那位老師怪怪地盯住她,還說了句“原來你是女的呀”……

林雅雯離開沙湖縣的當天,祁茂林匆匆趕到北湖。

縣鄉兩級的工作組正在清查帳務,審計局長以為祁茂林也是跑來檢查督促的,正要匯報,就聽祁茂林說:“誰讓你們做這些事的,馬上回去!”

審計局長見他臉色不大對頭,沒敢多問,帶上人當天便回了縣上。工作組當即解散,祁茂林衝毛岩鬆一通火,批得毛岩鬆眼淚都要下來了。

等他把火發完,毛岩鬆委屈地解釋:“出了這大的事,我這個當鄉長的,負不起責。”

“你當然負不起!”祁茂林惡道。隨後他去醫院看望宋亞子,毛岩鬆剛一磨蹭,他又罵,“幹正事你磨磨蹭蹭,搞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倒積極。”

毛岩鬆沒敢再多嘴,跟著祁茂林去了醫院。

宋亞子已恢複得差不多,躺病**吃蘋果哩。

他老婆還有兒子偎在身邊,一家人看上去像是從大難中逃了回來,很是甜蜜。

祁茂林被病房裏的鏡頭感染了,沒再亂發脾氣,跟宋亞子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四十多的人,這點理都不懂,還文化人哩。”

宋亞子臉紅了幾紅,不安地垂下頭。他高中畢業,考幾次大學沒考上,隻好認命,不過愛讀閑書,平日一有空就拿書看,在村裏,人們都叫他宋文化。在湖灣村,他也算個小知識分子,可惜,竟做了這糊塗事。

他老婆是那種見不得大世麵的人,看到祁茂林跟毛岩鬆,嚇得慌忙站起,怯怯躲在一邊,懷裏緊摟著孩子。

祁茂林寬慰道:“沒事就好,抓緊把身體養好,地裏一大堆活,還等著你呢。”

他老婆一聽,書記說的話跟莊稼人說的沒啥兩樣,挺貼心的,心裏一暖,臉色也緩和過來,想問句什麽,嘴張了張,沒敢問出聲。祁茂林跟大夫交代幾句,又叮囑毛岩鬆,醫藥費鄉上出了,別難為宋文化。說完,掏出五百塊錢,遞他老婆手裏:“拿著,給他買點補品。”他老婆哪敢要,嚇得一雙手不知往哪藏,後來是毛岩鬆接過錢,硬揣在他老婆衣兜裏。

出了醫院,祁茂林長歎一聲,跟毛岩鬆道:“岩鬆啊,不是我衝你發火,你想過沒,要是宋文化真有個事,你這個鄉長,還能當?”

毛岩鬆黯然垂下頭,這一天他的心情異常灰暗,不隻是林雅雯離職傷了他的心,更多的,是對北湖未來的憂慮。他真是沮喪啊,本來還指望祁茂林能給他鼓鼓氣,哪知祁茂林的態度跟以前完全兩樣,恨不得一口氣把北湖眼看要著起來的火給吹滅,毛岩鬆不能不悲觀了。

祁茂林全然不理他的感受,從醫院回來,他緊著召開鄉村兩級會議,嚴厲批評了毛岩鬆和楊樹槐,說他們是胡搞,瞎搞,典型的無政府主義。批評完,他提出幾點要求,一是鄉村兩級務必要把主要精力用到當前的生產上,絕不能讓農業受損。二是嚴明紀律,確保全縣一盤棋。

三是對北湖遺留問題,由縣委統一領導,統一解決,要堅持在穩定這個大前提下開展工作。說到這一點時,他意味深長地瞅了毛岩鬆一眼,毛岩鬆已不在乎祁茂林批他什麽了,腦子裏就想一件事,哪天離開北湖!

會後,祁茂林親自送楊泥漫回家。楊泥漫當了十多年村支書,哪享受過這待遇?當下激動的,抓住祁茂林的手,要跟他說什麽。祁茂林冷冷地抽出手,道:“

你回去跟村民們說吧,要是沒人聽,就跟北湖說。”

楊泥漫驚愕地瞪住他,不明白這話的意思,祁茂林恨了楊泥漫一眼:“人得對得住自己的良心啊。”說完,自個先往楊泥漫家走了。

也就在同一天,南湖傳來消息,省廳派來的工作組已結束工作,陳根發們提出的那三千萬,被工作組一一找回。當然,找回的不是錢,而是錢的去處。

據工作組後來提交給市縣的一份審計報告反映,這錢有一部分屬於呆死爛帳,預製件還有水泥當時供給了幾家小工程隊,如今小工程隊均已破產。另有一千多萬的預製件跟水泥,供給了水電工程公司,帳目清楚,隻是目前水電工程公司已改製,這筆款由省廳協調收回。

工作組最後做出一個結論,所有問題都是因流管處管理混亂所致,建議省廳對流管處原法人代表鄭奉時從嚴處理。

調查報告中未涉及開發公司,也未提到洪光大。有消息說,省廳調查一起工程事故時,發現負責承建引黃工程三號標段的宏大建築工程公司幕後老板是洪光大,該工程公司承建的12號渡槽因為質量問題發生坍塌,造成兩人重傷,三人輕傷,直接經濟損失達一千三百萬元。

眼下洪光大已被隔離審查。

林雅雯聽到消息時,時間已過去半月,她在黨校已上了兩周課。兩周就這麽一晃而過,林雅雯的心還沒徹底定下來,整日恍恍惚惚,感覺自己還在沙湖,來省城隻是出差。

司馬古風笑說:“你這個樣子,孫濤書記要是知道了,怕是會傷心。”

“他傷心什麽?”林雅雯帶著情緒道。

司馬古風見她還對孫濤書記抱有偏見,歎息道:“

你以為他願意這樣,若不是為你的前程著想,他才不忍下這盤棋。”

林雅雯對司馬古風的話報以輕笑。自她來到黨校,司馬古風一有機會就來開導她,勸解她,讓她對孫濤書記不要有誤解,要理解他的苦心。她聽煩了,聽木了,再也不想聽了,她想去看看女兒了。

萌萌現在十三中讀書,經曆了那次挫折,萌萌的心氣低了許多,終於知道認真讀書了。這孩子不發力便罷,一發力,功課很快便上去了。聽周啟明說,剛剛結束的月考,她在年級拿了第二,三門課得了滿分。林雅雯心裏好不高興。

隻是萌萌還跟她不說話,有啥話都通過周啟明轉給她,這孩子。

這天下課後,她正要回家看萌萌,剛出校門,就看見強光景。

強光景情急地等在校門外,身後站著愁眉不展的水曉麗。

“又出啥事了?”一看兩人的表情,林雅雯就知道下麵又出了事,心不由得一緊。

“林縣,陳言闖禍了,他,他……”強光景結結巴巴地。

“陳言怎麽了?”

“陳言有篇文章,讓上海一家報紙轉載,惹出的動靜太大,市上已在追查了。”水曉麗接話道。

“什麽文章?”林雅雯盯住水曉麗,她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關於流管處的,他把文章貼博客裏,沒想……”

水曉麗的聲音低下去。看得出,陳言惹出的麻煩不小,兩人是為這事專程找她來的。

林雅雯哦了一聲,兩人雖是沒說明白,但她心裏已有了底,陳言一定是把看到的聽到的都給捅了出去!

果然,等到了同心閣,看到上海那家報紙,林雅雯的心就沉了。上海那家報紙用大副標題,將陳言一篇《胡楊河在哭泣》

的博文發在了顯要位置,還加了編者按。林雅雯粗粗瀏覽一遍,這文章可謂一針見血,用詞十分尖銳,重要的,他把“121”

事件也扯了出來,還配發了照片!

望著那張照片,林雅雯啞口無言,往事一幕幕跳出來,橫在她眼前。“121”後,她負責清理現場,當時那現場,慘啊!

真可謂枯枝遍地,樹幹成堆,一夜之間,青土湖三分之一的樹木就倒下了……陳言抓拍的這張,是一大片胡楊林被放倒的情景。

胡楊河在哭泣!

“眼下這文章已傳遍網絡,省上發了急,宣傳部幾名處長在河西,宋部長也被停職了。”強光景又說。

“這跟老宋有什麽關係?”林雅雯突然就來了火。

“他們說,是市委宣傳部沒把工作做好,這文章負麵效應太大了。”

“啥正麵效應負麵效應,都是……”林雅雯差點就把過激話講出來。沉默了一陣,她道:“孫濤書記的態度呢,出了這事,怕是他也脫不掉幹係。”

“孫書記在省上,是為這事專門做檢討來的。”強光景說。

林雅雯沒再說什麽,能說什麽呢?看來,陳言這次是把禍闖大了。水曉麗接著說,陳言的博客點擊率很高,他主持的幾個論壇,人氣也很旺。

他在博客裏貼了不少文章,其中就有“121”事件的全過程。

“他把八老漢圍攻馮橋書記的經過也貼了上去,發了三張照片,目前這文章在網上到處轉貼,跟帖已有幾萬條。”

林雅雯雖是對網絡不大懂,但從水曉麗和強光景話裏,還是感覺出網絡的力量。

“他是瘋了!”她心裏這麽說。

“不,他沒瘋,瘋的是這個世界。”她又說。

這一天,林雅雯沒能去看萌萌。跟水曉麗和強光景談完,她便急著去華都飯店找孫濤書記。她雖是對孫濤書記有意見,真到了這種時候,她還是為孫濤書記的命運捏了把汗,想想,他也真不容易啊。

房間沒人,飯店大廳等了一個多小時,孫濤書記才打來電話,說實在抱歉,不能見麵了,他要緊著回市裏。

林雅雯婉轉地問:“這事不會對你有太大影響吧?”孫濤書記道:“現在不是考慮我個人的時候,雅雯啊,還是那句話,山雨欲來風滿樓,看來,這次是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