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黯然離職·第1章
祁茂林辦公室,空氣死一般的沉。
林雅雯是連夜趕回縣城的,還在蘇武鄉開會時,她就將電話打給祁茂林:“祁書記,情況非常嚴重,不隻是短款八十萬,村會計又交代出一些事,北湖賣地,果然牽扯到不少領導……”林雅雯還在斟酌詞句,祁茂林這邊,已經在發火了:“你馬上回來,那邊的工作立即停下!”
“人呢,人怎麽辦?”林雅雯硬著頭皮又問了一句,她不放心楊泥漫,生怕她一離開,楊泥漫再有個三長兩短。
“讓毛岩鬆好吃好喝侍候著!”說完,祁茂林壓了電話。
林雅雯匆匆跟毛岩鬆做了番交代,頂著星星往回趕。半路上,她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市委秘書長打來的,林雅雯慌忙接起,這個時候,每一個電話都是信號,都有可能引出更大的風暴。
“你最近亂搞什麽,是不是想讓全市都不得安寧?”
秘書長的口氣很壞,劈頭蓋臉就衝她發了一通火,林雅雯還想解釋幾句,秘書長很是嚴肅地說:“
北湖的事情市委早就做了結論,讓你去隻是把遺留問題解決掉,你想多事可以,但一切後果都由你來承擔!”
“孫書記怎麽說?”林雅雯鬥膽地問出一句,這個時候,她真是想知道孫濤書記的態度。
“這就是孫濤同誌的意見!”
林雅雯啞了,怎麽會呢,孫濤書記不至於也被他們左右了吧?
正怔想著,電話又叫起來,是市長林海詩,接通電話,林海詩問了一句:“你在哪?”
林雅雯如實說了,自己剛從蘇武鄉返回,準備回縣上。
林海詩頓了頓:“你最近動作有點大,要注意一點。”
林雅雯嗯了一聲,並不明白林海詩的真實用意。
林海詩接著道:“明天我就要離開河西市了,我不想看到你也跟我一個結局。”
林雅雯猛地彈起身:“不會吧林市長,你……”
“下午接到的通知,到省統計局去。”
“怎麽可能?”林雅雯驚了,這才剛剛翻騰出一個蘿卜,泥還沒掀出來,有人就開始下手了?
“雅雯,聽我一句勸,別太多事,知道不?”
林雅雯抱著電話,一時不知該怎麽跟林海詩說話,沉默了半天,她將電話輕輕合上。腦子裏,已被那張臉完完整整給占住了。
看來,這次是觸到他的痛處深處了。
祁茂林一直等在辦公室,接到電話的那一刻,他便意識到,自己跟林雅雯的矛盾,要徹底爆發了。不,這不是矛盾,怎麽說呢,是林雅雯硬要逼他采取過激措施。
這段日子的祁茂林像是換了一個人,妻侄的死對他打擊太重,一個人無緣無故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擱在誰身上,都想不通。
一開始,祁茂林也有太多想法,甚至想站出來,無所畏懼地揭開那張紙,讓真相浮出水麵。很快他又猶豫了,這猶豫不是他膽小,也不是他懼怕某種勢力,“勢力”兩個字,一向是祁茂林深惡痛絕的。祁茂林在沙湖工作這麽多年,不能說沒受到勢力的引誘與脅迫,也不能說沒在勢力麵前低過頭,但讓他怕,他還做不到。
祁茂林想到的是另一層,就算揭開這張紙,又能怎樣?
南北二湖的問題上,祁茂林知道的遠比林雅雯多,想得也遠比林雅雯深刻。
他不會幼稚到拿南北二湖這點問題去做幻想,幻想扳倒一座山。這不可能!深夜裏,祁茂林常常聽到黑暗中發出這樣的聲音,在提醒他,在警告他。非但扳不倒,而且會讓對方倒打一耙,把所有責任推到他身上。畢竟,他是沙湖縣委書記,沙湖發生的一切,他都脫不掉幹係。還有,祁茂林更怕,事情一旦到了那程度,怕是他出來承攬責任也無濟於事。
關鍵不是該讓誰承擔責任,而是怎麽能切切實實把沙湖的問題解決掉。問題不解決,他這顆心,永遠不安啊……
祁茂林默默地擦幹淚水,這淚水是為妻侄流的。
後來省紀委來人,跟他說了這樣一個事實,他的妻侄確實挪用了公款,落實的數額是二百一十二萬,一部分,揮霍了,用來養情婦,送房送車,還讓情婦出了一趟國。還有一部分,用來投了資。
養情婦的事祁茂林知道,早在三年前,他為此事跟妻侄吵翻過,兩人自此不再來往。投資的事,祁茂林笑了笑,笑得很苦。
這投資另有指向,不是投到房地產,也不是投到股市,而是投到了政治前途上。
可惜,他還是沒能保住自己。他是第一隻替罪羊吧,祁茂林相信,接下來還會有第二隻,第三隻……
祁茂林重新打起精神,開始主持縣上的工作,無論如何,縣上不能受損失,更不能因為南北二湖亂,亂了,他對不起全縣四十萬人民,對不起腳下這片土地!
誰知就在這時候,林雅雯忽然活躍起來,她像吃了興奮劑一樣,再也沒了先前那種溫順樣,她變成了一頭獅子,開始橫衝直撞。
還是不成熟啊!祁茂林不得不發出這樣的感歎。
林雅雯風風火火趕來,進門就拉起了話頭,等她講完,祁茂林問了一句:“講完沒?”
林雅雯瞪了瞪眼,祁茂林的態度讓她發愣。
“講完了就回去睡覺!”
“祁書記——”林雅雯驚了一聲。
“我說了,講完就回去睡覺!”
林雅雯不隻是吃驚了,感覺身體內的某個支撐要倒下去,她懷著那麽大的希望而來,沒想到等待她的卻是……大約是覺出剛才的話太冷太硬,過了一會,祁茂林又說:“明天省上有個會,你去參加吧。”這會也是他剛剛記起來的,省計生委召開全省計生工作推進會,本想讓付石壘去,現在看來,林雅雯去更合適。
“我不去!”一聽又要將她支開,林雅雯不由得就上了火。
房間裏的空氣忽地僵住,兩個人的表情也都僵住。祁茂林心說,林雅雯啊林雅雯,已經給你台階下了,你還想咋,難道非要逼我把不該說的全說出來?
林雅雯卻不管祁茂林怎麽想,她腦子裏全是北湖的事,她就想知道,對北湖,祁茂林到底啥態度?
過了一會,祁茂林冷靜下來,語重心長道:“雅雯同誌,你是一縣之長,不是任性的小女孩子,有些話,不用我說,你應該能明白。”
“我不明白!”林雅雯的倔脾氣又上來了,祁茂林想說什麽,她不是不清楚,她是裝不清楚。
她不能讚同祁茂林這種遇事三分怕的自保行為,如果每一個幹部,遇到棘手問題時都退縮,都權衡利弊,那麽有些事,就永遠也別想幹。
北湖這口蓋子捂得實在是太久了,就算是豁出去,這次她也要揭開!
她自然清楚這口蓋子下捂著什麽,她甚至從北湖一下就聯想到殷虎身上。這是需要想象力的,以前林雅雯腦子裏隻有馮橋,認為馮橋是這場戲的總導演,現在她明白,馮橋不過是前台唱戲的一個主角,真正的幕後,還坐在那裏指點江山。要不然,上麵的反應沒這麽快,林海詩也不會這麽快就被調離,去統計局當副局長,這是在拿林海詩敲山震虎,是在警告別的人。
林雅雯是在接完林海詩電話後忽然想到的這一層,聯想到以前司馬古風跟她講過的諸多事,特別是省委高層間雲裏霧裏的傳聞,她就明白,那個一直深藏不露的核心人物開始出手了。
出手好,出手就證明,孫濤書記的懷疑是有根據的,單憑了一個馮橋,不會興這麽大風作這麽大浪,單憑了一個馮橋,也不會讓省委海林書記舉棋不定。
林雅雯決計順著北湖一路查下去,一定要把沙湖境內曾經發生的罪惡揭露出來,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祁書記,你是老領導,老黨員,我想在大是大非麵前,你應該比我有原則。”林雅雯收回思緒,態度認真地跟祁茂林說,她真是期望,祁茂林能跟她一道,並肩作戰。
“雅雯同誌,現在不是你我講原則的時候,我還是那句話,北湖的事,你最好不要碰,如果你堅持要碰,對不起,我隻能向市委反映了。”
“你在威脅我?”
“不,我祁茂林從不威脅誰。我隻是出於對你的關心,還有保護。”
“我不需要保護!”
“你需要。保護你是我的責任,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做無謂的犧牲。”祁茂林再次激動,語氣裏真就多了股老兄長老領導的關切與慈祥。
林雅雯被他的聲音感染,忽然間就有些語塞。
“雅雯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有些事,光激動不行,得講究策略,需要從長計議時就應該從長計議。”
“夜長夢多啊,難道你不怕……”林雅雯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怕,怎麽不怕呢?”祁茂林的聲音略略顫抖,這一瞬,他想起了負罪自殺的妻侄,想起了在省城哭天扯地的那一對母子。但他果決地搖了搖頭,他不能動搖,更不能答應林雅雯什麽!這些年他忍辱負重,替人遮掩替人壓事,難道是他怕,是他為了自保?不,絕不是!想到這兒,他語氣堅定地說:“
北湖遺留問題市委已有明確指示,要我親自去處理,明天起,你不要再到北湖了,政府那邊工作很多,你還是把心思用到全縣工農業生產上吧!”
“祁書記,你……”
“雅雯同誌,個人服從組織,這是原則。
在市委沒有免去我沙湖縣委書記職務以前,你還是聽我的。”
祁茂林這樣說,林雅雯便不能再爭了,再爭,就等於是向祁茂林挑釁。況且,祁茂林這番話,也真是在替她著想。林雅雯再激動,好話壞話還是能聽得清。
這一夜,林雅雯想了很多,想到後來,眼看都要動搖或是放棄了。第二天一早,北湖突然傳來一條消息:湖灣村會計宋亞子自殺未遂,正在醫院搶救。林雅雯心裏騰地跳起一團火,一刻也沒敢耽擱,驅車往北湖趕。
宋亞子是晚上十二點多把頭放進繩套的,他選擇了上吊。
幸虧半夜裏楊樹槐忽然記起一件事,跑過來敲門,聲音驚動了他老婆,他的那口氣才沒斷掉。楊樹槐說:“好險啊,再遲一兩分鍾,怕就……”眼下人已清醒過來,沒大的危險,林雅雯心裏的石頭落了地。不過,這件事大大地刺激了她。
據宋亞子老婆說,自打向鄉上坦白了那幾份合同,宋亞子整天就迷迷糊糊,像是讓鬼纏了身,忽兒說他不想活了,活不下去。忽兒又說他要蹲大牢,要把她們母子撇下了。
總之,宋亞子變了。昨兒天一黑,來了兩個人,說是找他喧點事,老婆不讓去,宋亞子惡狠狠翻了老婆一眼,拿了三百塊錢,出去了。老婆一直等他回來,見他喝了酒,半醉,侍候他睡下,心想能喝酒就該沒啥事了,自己便也睡去。哪知……
“找他喝酒的是啥人?”林雅雯問楊樹槐。
“一個是過去買了地的王老板,是位老師,不過現在不教書了,在河西城做木材生意。另一個是洪光大的手下,人稱小諸葛的葉三兒。”
又是他!
一聽是洪光大手下,林雅雯什麽也明白了。
“馬上通知警方,調查這兩個人!”林雅雯衝一同來的秘書說。
秘書拿起電話,就給公安局打,一小時後,當地派出所來了兩名同誌,吞吞吐吐跟林雅雯道:“林縣長,我們找過了,王老板今天一大早就去了省城,說是要去黑龍江發木材。小諸葛昨晚喝完酒後,失了蹤,到處找不到人。”
“找不到?”林雅雯的目光怒視在兩位警察臉上,她不相信,小諸葛會找不到,一定是有人從中作梗。“你們真要是找不到,就換別人去找。”說完,她將電話直接打給公安局長:“我限你兩個小時內將小諸葛找到,那個王老板,請你向市局發出請求,讓他們務必協助將人找到。
此事關係重大,你明白嗎?”
“明白!”公安局長在電話那邊很積極地說。
林雅雯收起電話,又跟秘書道:“通知審計局和農經站,讓他們立刻組織工作組,進駐湖灣村。”
秘書應了一聲,忙著打電話去了,林雅雯又跟毛岩鬆商量了一陣,決計縣鄉兩級成立聯合工作組,同時對六個區的土地出售款展開全麵審計。“這事要快,必要時,可以讓檢察院和反貪部門介入。”
這邊的事剛安排妥當,流管處喬仁山風塵仆仆找來了,一看人多,不方便說話,衝林雅雯使個眼色,意思是想借個地方說話。林雅雯哪還有心思,她現在是聽見流管處三個字就過敏。
“到底有什麽事,能說就說,不能說,喬處長還是請回吧。”
喬仁山沒想到林雅雯會用這態度侍他,一時尷尬在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毛岩鬆見狀,將喬仁山跟司機請到了另間辦公室,不大工夫,毛岩鬆走進來,跟林雅雯低聲耳語幾句。林雅雯的臉色陡然一變,丟下眾人,緊忙往那邊去。
喬仁山並不是為小諸葛來,小諸葛的事他居然還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沒心思理這些。他是為鄭奉時來。
“他真的去了北京?”聽完喬仁山的話,林雅雯睜大雙眼地問。
“不會有錯,我剛剛接到通知,要我上北京領人呢。”
“領人?”林雅雯越發不明白。
“說來你怕是不相信,他把自己裝扮成下崗職工,在北京四處上訪,最後讓信訪部門的同誌收容了。”
“斷定是他?”林雅雯感覺這事不可思議,鄭奉時不是在新疆嗎,就算他去北京,也用不著偽裝啊——
“這事不用猜,‘121’事件後,他就裝扮成胡楊鄉的教師,去過一次北京,後來讓水利部信訪局的同誌認出了。”
“有這事?”林雅雯簡直驚訝得要死了,這事跟神話一樣,怎麽聽也不像是真。可喬仁山說話的態度還有語氣,又不得不讓她相信,這事千真萬確,容不得懷疑。
鄭奉時啊鄭奉時,你這又是何必呢?
喬仁山接著說:“林縣長,這也是逼的,你可能不知道,這兩年,鄭處長寫給上麵的信,怕是一麻袋也裝不下。但信寄出去,多數石沉大海,少的,轉來轉去,還是轉到他們手裏。為這事,他讓廳裏公開批評過,通報過,有人甚至揚言……”
喬仁山說到這,不說了,吸了一口氣。看得出,一提這事,他心裏也是憤憤不平,不平啊。
“揚言什麽?”林雅雯忍不住就問。
過了一會,喬仁山歎氣道:“除了恐嚇,還能是什麽?不瞞你說,這些天,我也收到不少恐嚇信。”
“……”
林雅雯無言,至此她才明白,這兩年,鄭奉時為什麽那麽消極,那麽低沉,原來——
市公安局並沒積極協助縣局,當天下午,也就是縣局向市局發出請求三個小時後,林雅雯接到市局局長電話,說這事因為不合程序,他們不能介入,還提醒林雅雯,不要動不動就指揮公安,公安辦案有公安的原則。
“滾你的原則吧!”林雅雯差點就將這話罵出來。隨後,她接到市委秘書處電話,要她火速到市委,孫濤書記有事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