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零 花萼相輝

“夔王李滋——不,龐勳惡鬼!我今日將以我殘軀,奉獻大唐!若上天有靈,我必將屍解飛升,佑我李氏皇族萬年不滅!”

京城的流言甚囂塵上之時,天氣也逐漸寒冷,到了冬至日。

大唐在冬至日祭天,典禮煩瑣浩大。今年祭天的大射禮,依然是皇帝初射,皇後二射,夔王三射,所以李舒白一早便換好了衣服,前往大明宮。

黃梓瑕送走李舒白,正想著一個人在王府做什麽,周子秦已經上門來了:“崇古,今日京城各大道觀法會,可熱鬧了,來吧來吧,我們一起去看!”

黃梓瑕躊躇片刻,便換了男裝與他一起出門。周子秦還騎著那匹小瑕,那拂沙與它也熟悉了,兩匹馬都是性情溫和,互相擦了擦鼻子,十分親昵。

天氣陰冷,似乎有下雪的跡象。京中各大道觀各顯神通,在做法事的時候也是各出奇招。有的專門用漂亮俊俏的小道士念經,有的仗劍噴火差點燒著了桃木劍,還有的在演奏鑼鈸時兩個人相對飛鈸,一來一往煞是熱鬧……

他們在京中轉了一圈,路邊吃了四五次茶點,已經到了下午時分。

“崇古,你要去哪裏玩?我帶你去呀……對了你現在還是末等宦官?你這個月的俸祿發了嗎?”

黃梓瑕無奈道:“沒有啊,現在我過得可艱難了,大家都知道我是個女的,看來是不可能給我升級了,俸祿也不給我發,如今我天天在夔王府蹭飯吃呢。”

“我就說嘛,你跟著我混好了。來做我們成都女捕頭,絕對好玩又搶眼,既能體現你的人生價值,還每月給你發錢,比別人多兩倍怎麽樣?”

“不用啦,我爹娘給我留下的產業,夠我一輩子了,”她歎了一口氣,嗬著自己有點寒冷的雙手,低聲說,“有夔王在,族中不敢吞並的。”

周子秦想了想,又想起一件特別嚴重的事情,忙追問:“對了崇古,我問你哦,王蘊真的退婚了?”

“算是吧。”她不願提起此事,轉身向著前方漫無目的地走去。

周子秦跟在她身後,鬱悶地說:“王蘊這渾蛋,像你這麽好的女子哪裏找啊?長得好看,聰明又善良,而且還能和我一起挖墳墓驗屍體呢!錯過了你,天底下還能再找第二個嗎?”

黃梓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誇自己,隻能苦笑。等她抬頭,看清了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時,又呆呆地站住了。

她就站在光德坊之前。

十二年前,她一舉成名的那個地方,也是,禹宣的家。

她慢慢走到當初禹宣家的門口,站在矮牆之前,看向裏麵。

和當年已經完全不一樣的地方,裏麵爬滿牆壁的忍冬早已經不見,**的石牆上全是青苔。院內的石榴樹被砍掉,青石板滿是灰塵,小溝渠也被垃圾堰塞。院中雜七雜八地堆滿了竹籮草筐,讓她乍一看還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

周子秦站在她身後,不明白她為什麽站在這個院子前怔愣許久。他問:“你來這裏找人嗎?”

她緩緩搖頭,說:“不,我隻是來看看。”

“這有什麽好看的?”周子秦轉身在旁邊井欄上坐下,幫她拂了拂欄杆,拿出剛買的橘子,剝了分她一半,“挺甜的,來。”

黃梓瑕在他旁邊坐下,接過橘子吃了一瓣,才低低說道:“這裏是禹宣的家。”

周子秦頓時“哦”了一聲,嘴巴嘟成一個驚訝的圓:“你還記得這裏啊?”

她點點頭:“嗯,那是我第一次幫助我爹破案。”

“如果……”周子秦望著那個小院子,又轉頭看看她,遲疑地問,“我是說如果啊,如果你回到十二歲,又來到這裏,那個案件又在你的麵前重演了……你會不會提醒你爹,讓他抓捕禹宣的哥哥,改變禹宣一生的命運呢?”

“會。”她不假思索地說。

周子秦愕然眨眨眼,沒想到她會回答得這麽快。

“就算我想改變禹宣的一生、改變我家人的命運,可罪惡已經發生,我心中明知真相,又如何能為了將來的事情,而刻意忽視忍耐,不去伸張?”她捏著橘子,抬頭看著陰沉欲雪的天氣,緩緩說道,“但我一定會叫人好好關注他家的情況,絕不會讓慘劇再發生。至少,會好好照顧他的母親,讓她不至於在喪子之後,因為悲痛而陷入瘋癲,最後了斷性命。”

周子秦認真地點頭:“嗯,然後很要緊很要緊的,是好好地幫助禹宣。”

黃梓瑕仰望著天空,許久許久,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天氣太冷,她的歎息彌漫出白色的淡淡霧氣,消散在陰翳的空中。

她緩緩地,卻清晰無比地說:“不,假如能再活一遍,我不會再認識他。”

那些美好的過往,那夢幻般的少女時光,那曾經在夕陽下微微而笑的少年——

統統都不要了。

“然而……人生並不能重來一次,不是嗎?”她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呢喃般,深深地吸進清冷的空氣,然後將胸口那些堵塞住的東西一點一點擠出來,呼出在空中。

“走吧,沒什麽可留戀的了,也沒什麽可感傷的。”她說著,慢慢站起。

周子秦十分擔憂地看著她,問:“崇古,你今後,可怎麽辦呢?”

黃梓瑕轉頭看他。

“你……和王蘊解除了婚約,禹宣又死了……”他憂慮地吃著橘子,皺著眉頭,也不知是被橘子酸的,還是心理原因,“要不,你還是來跟我混吧,你不考慮女捕頭的事情嗎?”

黃梓瑕搖了搖頭,說:“或許以後吧,但現在,我還有事情要做。”

“咦?什麽事啊?”他眨眨眼。

“我家人的冤案能翻案,全靠夔王。如今他身邊出了那麽詭異的符咒,我得幫他將底細查個清楚。”

周子秦拍著胸脯說:“對啊,夔王也幫我很多,我那一套驗屍的工具還是他幫我在兵部打造的呢。這事沒的說,算上我一份!”

“太好了,有你幫助,一定能盡快水落石出,”黃梓瑕點頭,說,“我懷疑,有人利用可褪色的墨跡,在那張符咒上下手腳,企圖對夔王不利。”

“墨跡褪色的話我是知道的,我之前不是還幫你重現過那片紙灰上的字跡嗎?和那個道理差不多,我重新配一份就好了。”

“不,不一樣,這回是朱墨,”黃梓瑕皺眉道,“朱墨的配方與黑墨完全不一樣,你那個菠薐菜汁是無用的。而且,對方沒有在原紙張上留下任何痕跡。”

“高手啊……肯定還有我不知道的手法!”周子秦頓時雙眼閃閃發亮,興奮道,“我非學會不可!”

“你準備去哪兒學呢?”她問。

“跟我來!”他將懷中的橘子全都丟到小瑕身上的小箱籠之中,帶著她就往西市跑。

到了一家裝裱行前,周子秦指著裏麵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兒,問:“看到那個老頭兒沒?”

黃梓瑕看著這個雙手攏在大棉襖中打盹的老頭兒,點了點頭。

“他可是京城最有名的裝裱師傅,我那個菠薐菜的法子,就是在古籍上看到之後,和他一起探討出來的。”

黃梓瑕頓時肅然起敬:“你準備為了這個,專門跟他學裱畫?”

“是啊,幹仵作這一行,不就得活到老學到老嗎?你忘記啦,上次夔王妃那個案件,我為了王若和錦奴手的區別,可是專門去學了骨科,還去屠宰場剔了好多豬蹄呢。”

周子秦拉著她走到店內去,老頭兒微微睜開眼瞄了他們一眼,有氣無力地問:“周少爺,又有何貴幹啊?”

周子秦立即換上了諂媚的笑容:“易老伯,反正冬天這麽無聊,我今天又過來跟你學本事了。”

老頭兒鐵青著一張臉:“滾滾滾!老頭兒沒空陪你,上次那個菠薐菜汁被你吵了半年多,差點沒搞掉我老命!”

“別這樣嘛……難道你不想知道如何消掉朱墨的痕跡?”

“還用得著跟你研究?太簡單了吧,白醋可以消融朱砂顏色啊!”老頭兒丟給他一個白眼。

“可是白醋有氣味啊?”周子秦一臉求賢若渴的模樣。

老頭兒驕傲地仰頭大笑:“哼哼……老頭兒祖上流傳的不傳之秘,難道還要告訴你?”

“好吧……”周子秦說著,一臉無奈地走到櫃台前,問,“易老伯,我問你啊,你家傳的那個辦法,真的能將朱墨洗得一幹二淨,不留半點痕跡嗎?”

“廢話,絕對光潔如新!我易家在京城開裱畫鋪這麽多年,手上要沒有這麽點絕活,能在這裏立足嗎?”

“真的?”

“真的!”老頭兒梗著脖子,跟隻鬥雞似的。

“那麽……”說時遲那時快,他抓過旁邊一張裝裱好的畫,嘩的一下抖開,然後取過旁邊一碟已經半幹的朱墨,幹淨利落地全部潑了上去。

一直靠在椅上的易老頭兒頓時跳了起來,一把抓過已經被他潑得鮮紅淋漓的畫,氣得全身發抖,都快哭了:“展子虔啊……展子虔的臥馬圖……”

黃梓瑕趕上一步,一看那張圖,果然是展子虔真跡,畫上的馬雖然臥在山石之下,卻有一股騰然欲躍的氣勢,氣韻生動,果然是大家手筆。隻可惜如今被周子秦一碟朱砂潑上去,那匹馬就跟掛了彩似的,一身鮮血淋漓,實在是慘不忍睹。

“你怎麽……你怎麽抓得這麽巧?啊?”老頭兒差點沒氣瘋了,氣得吹胡子瞪眼,幾乎要把他給撕了,“旁邊那個王大學士的、劉大尚書的那些畫,你潑一百張也沒關係啊!你潑展子虔,你潑……我讓你潑……”

老頭兒抓起旁邊一個畫軸,劈頭蓋臉朝周子秦打去,周子秦一邊繞著店中的柱子跑,一邊抱著頭問:“你不是說可以一幹二淨不留任何痕跡嗎?”

“我……我那法子起碼得三天!可今天人家就要來取畫了!”老頭兒一邊喘氣一邊歇斯底裏大吼,“何況這是展子虔!要是弄的時候破了一指甲蓋,把你這混賬小子打殺一百個也抵不上!”

“好嘛……主人是誰?頂多我仗勢欺人,讓他遲三天來取畫了。”

“呸!你這個小小二世祖還想仗勢欺人?人家可是王爺!”

“……頂多我跪他家門口負荊請罪嘛。”周子秦反正一點都不要臉,毫無羞恥地就接話了,“對了,哪位王爺啊?”

“昭王!”

“早說嘛,昭王和我有點交情的,我現在就去跟他說,讓他遲兩天來取畫。”周子秦說著,抬腳要往外走時,又回頭問:“三天後就能弄好了?那我到時候來參觀……”

“滾!”老頭兒身上的怒火熊熊,直接一畫軸就砍了過去。

捂著頭上的大包,周子秦灰溜溜從裝裱店跑了出來。

黃梓瑕跟在他身後,略覺無奈:“子秦,以後可不能如此魯莽了。”

“咦,我這不是為了幫王爺嘛,”周子秦捂著那個大包,還是興高采烈的,“你看,現在我們已經打探到消除朱墨的辦法了,是不是替你解決了一個重要難題啊?”

“不可能,”黃梓瑕搖頭道,“對方絕對不可能冒險用三天時間來給那個符咒動手腳,如果是這樣的話,萬一夔王一兩天內就取出看一下,豈不是會出岔子?”

“……好吧,難道我白挨打了?”周子秦委屈地嘟囔著。

黃梓瑕還在思忖著,一抬頭發現已經到了呂氏香燭鋪麵前。

今日冬至,香燭鋪顧客盈門。他們站在外麵看見張行英的大哥大嫂忙得幾乎轉不開,便沒有進去敘話,隻看了看,兩人便離開了。

“說起來……滴翠雖然命不好,但總算人生中還有些明亮的東西,”周子秦歎了一口氣,說,“她的父親,還有她遇到的張行英一家,都是真心對她。”

黃梓瑕沒有回答,隻回頭看了一下後麵的香燭鋪。

在鋪子門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她看見一條熟悉的嬌小身影站在香燭鋪對門的樹下,一動不動。

她詫異地睜大眼,轉過身想要向那條嬌小身影走去。

然而,滿街的人潮擋住了她的去路,摩肩接踵的人群推搡得她反倒往後退了兩步。待她站穩身子,再向那邊看去時,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她在人群中焦急地尋找,卻發現一無所獲。

周子秦問:“你在看什麽?”

“滴翠……我看到香燭鋪門口,有個女子的身影,很像滴翠!”她低聲道。

“啊?不會吧不會吧?”周子秦踮起腳尖,四下張望。但最終還是放棄了,沮喪地說,“沒有啊,大約是你看錯了。”

“可能吧……”她隻能這樣說。

畢竟,滴翠現在還是被緝捕的犯人,她如何敢回到京城呢?

眼看天色漸暗,周子秦陪著黃梓瑕一起往永嘉坊走。還未到夔王府,零星的雪已經緩緩下了起來。這邊人流稍少,他們催促馬蹄,來到王府門前。

還未等她下馬,一直站在門口的人已經急匆匆地跑下台階來,跺著腳說:“哎呀黃姑娘,你可算回來了!”

正是府中的小宦官盧雲中,他一貫聒噪,說話又急又快:“王爺從宮中傳出話來,說今晚要在大明宮飲宴。去年宮裏事忙人手亂,昭王居然醉後睡在了宮門內,到快天亮了才被人發現,結果大病一場!今年又下了雪,宮中特詔各府都要有人進宮候著,免得諸王到時沉醉,又鬧出這樣的事情來!”

黃梓瑕下了馬,走到簷下拂去身上的雪花:“王爺讓我進宮候著?”

“正是呢,你趕緊還是換上之前宦官的衣服……哦對了,前幾日剛縫好的狐裘,王爺讓你穿上。”他不由分說將衣服塞給她。

黃梓瑕苦笑打發周子秦先回去,等換好衣服披上狐裘,馬車已停在門口。盧雲中連推帶搡地讓她上車。

黃梓瑕看看天色,說:“還早呢,晚宴該剛剛開始,我看不到半夜是完結不了的。”

“那也得趕緊去等著,萬一王爺要人伺候呢?”

馬車頂風冒雪,一路向著大明宮而去。幸好永嘉坊離大明宮不遠,馬車行了不久,便看見了大明宮高大的宮牆。

今日的晚宴果然如皇帝之前所想,設在棲鳳閣。而翔鸞閣那邊,則陳設著女樂歌舞。黃梓瑕在望仙門前下了馬車,零星的雪已經停了。她慶幸著,在提著紅紗宮燈的宦官帶領下,過了龍首渠,進昭訓門,過東朝堂,沿著漫長的龍尾道,一步步登上高達五丈的棲鳳閣。

含元殿宏偉壯麗,坐落於正中。東西衍生而出的棲鳳、翔鸞兩閣如鳳凰垂翼,拱衛朝堂。含元殿與雙闕經過重修之後,在通明的燈火之中美輪美奐,如神仙宮闕。

唯一的遺憾,是下麵尚未挖掘完成的河流,結了薄冰,堤岸堆著泥土,破壞了恢弘的氣象。

黃梓瑕解了外麵狐裘,從偏門進入棲鳳閣,望見皇帝之下,設的就是夔王席位。她貼著牆不動聲色地行去,殿上所有人都正看著翔鸞閣的歌舞,無人察覺。唯有她在李舒白身後輕輕坐下時,李舒白回頭看向她,微微皺了一下眉,輕聲問:“不是讓你多穿點嗎?”

她接過宮女手中的酒壺,跪在旁邊替他斟酒,低聲說:“穿啦,閣內暖和,剛剛脫掉的。”

他接過酒杯,不動聲色地以自己的手背碰了一下她的手背,覺得不是特別冰涼,才點了一下頭。

黃梓瑕起身侍立在他身後,和眾人一起看著對麵歌舞。

對麵的翔鸞閣,在零星的雪中,百步之外遙遙相望。燈火通明,殿閣飛拱,歌女的聲音柔曼縹緲,在這個距離聽來恰到好處。殿內千枝燈燭,照亮了金碧輝煌的壁飾和牆上鑲嵌的珍寶。

翔鸞閣所有門窗均已被卸下,在如同仙宮的樓闕之中,仙樂飄飄之際,百名舞妓在通透的閣內聯袂起舞,如長安一夜春風,催得牡丹盛放,灼眼招展,盛世繁花。

黃梓瑕漫不經心地看著,覺得雖然種種架勢做足,卻沒有蘭黛編排的《霓裳羽衣舞》好看。她的目光在大殿內轉了一圈,夔王對麵是鄂王李潤與昭王李汭,他們也正轉頭看外麵。

她的目光落在李潤的身上,微微詫異。他與李舒白、李汭一樣,都穿著紫色錦袍,那顏色在燈下卻顯得似乎比他人要暗沉一些。但那錦衣顏色,又確乎應該是一樣的。

她又將目光落在昭王李汭身上,才發現李汭穿的是素紗中單,而鄂王李潤裏麵是玄色中單,自衣領和袖口微露,襯得那一身紫色就不太鮮明,連同眉心那顆朱砂痣也顯得暗淡。

她的目光又落在李舒白身上,見他也是素紗中單,一樣的服製,穿在他身上便如初雪映澄霞,滿堂冠蓋雲集,都不如他。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微笑,將目光又轉向前麵的歌舞。雪已經徹底停了,對麵的歌舞也已經到了最後,急弦繁管,裙裾飛旋,連閣中所有的燈燭都仿佛被旋舞的氣流引動,一朵朵燭芯向著旁邊偏去。

擊節聲中,歌舞停歇。所有教坊舞妓盈盈下拜,燈燭一盞一盞熄滅,餘光中隻見舞妓、歌女、樂人們依次魚貫退出,對麵隻剩下了三兩盞宮燈,懸掛在簷下。

棲鳳閣內門窗一扇扇閉攏,不一會兒,燈火與熏爐的熱氣使得裏麵溫暖如春。暖氣與酒意讓皇親國戚與朝中大員們興奮不已,個個舉杯向皇帝賀壽,殿內融融泄泄,君臣和樂。

黃梓瑕在李舒白的身後,置身事外地望著麵前這些人。雖然沒用晚膳,不過下午和周子秦足吃了有四五頓茶點,倒是一點都不餓,隻等著宴席散場,好及早回去。她的目光掃過閣內眾人,發現酒過三巡之後基本都有了醉意,唯有鄂王李潤,神思恍惚,在酬酢之餘常有發呆,神情頗不對勁。

李舒白也察覺到他的異常,便舉杯向他致意。李潤看見了,也隨手舉杯向他還禮,但目光虛浮,那一杯酒喝得甚為艱難。

在一片喧鬧聲中,黃梓瑕隱隱聽見外麵傳來二刻報時聲。李潤喝完了手中那一杯酒,站起來緩緩向外走去。

鄂王府的人也過來了,正站在他的身後,趕緊上前要扶住他。他卻抬手示意不必跟著,一個人向著門口走去。黃梓瑕料想他該是去更衣,便將目光收回,依然關注著李舒白。

李舒白酒量不錯,雖然除了皇帝之外就是他喝得最多,至今卻渾若無事。皇帝已經有些醺醉,眼皮都有點耷拉下來,卻猶自朝李舒白招手,示意他過去說話:“四弟,聽說七十二浮屠的事情,已經解決了?”

“是,昨日已經全部商議妥當,各州縣富商大賈競相爭奪,搶著修建迎佛骨的浮屠,工部現場競價十分熱鬧。”

“不錯,四弟啊,朝廷中就要有你這樣的人才!”皇帝拍著他的手臂,讚賞完之後,又沉下臉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啊?這七十二座浮屠,七十二件大功德,被你這麽一弄,就不是朕的了,這就算在那些建塔的商賈身上了!是朕要迎佛骨進京,怎麽這功德,就分給他們了?”

“陛下,您醉了,”李舒白不動聲色地說道,“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佛骨迎來也是奉於宮中的佛堂,供陛下禮拜。陛下澤被萬民,天下人的功德便是陛下的功德,縱有些許指間遺沙,總為蒼生聚沙成朝堂之塔,何來分功德之說?”

皇帝點著頭,回味著他所說的話,露出一絲笑意,說:“四弟說得對啊,這天下,是朕的天下,萬民螻蟻,總不過是為朕奔走,何足掛齒……”

話音未落,緊閉著的閣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棲鳳閣內的人都是一怔,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外麵已經一片混亂,有人大喊:“鄂王殿下!”

還有人大叫:“快,快去救護!”

更有人匆匆奔進殿內,快步走到禦前跪下,急聲道:“陛下,鄂王殿下他……他在翔鸞閣中……”

李舒白看向皇帝,他還在半醉之中,茫然不知何事,他便說道:“臣弟去看看。”

他當即起身,快步走向外麵。

黃梓瑕匆匆跟了出去,到殿門口時,李舒白已經站在棲鳳閣的欄杆前,望向對麵的翔鸞閣。

顧不得外麵的寒風,宦官與侍衛們將棲鳳閣的門窗大開。所有人都看見,鄂王李潤正站在翔鸞閣後邊的欄杆之上。

隔著百步遙遙望去,他麵容蒼白,眉心那點殷紅的朱砂痣已經看不清晰,但那麵容身形卻絕對是鄂王李潤無疑。

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爬上了翔鸞閣那邊的欄杆,佇立在寒風之中,一動不動。寒風凜冽,吹起地上的零星雪片,點點沾染在他的紫衣之上,也粘在他的發間。

棲鳳閣內頓時一片驚呼,更有人大喊:“鄂王殿下,萬萬不可啊!”

“殿下您喝醉了,可千萬要當心呀!”

李潤對這邊的聲響聽若不聞,隻看著這邊混亂的人群。

李舒白轉頭發現身邊就是王蘊,便問:“翔鸞閣那邊,還有什麽人在?”

王蘊皺眉說:“沒有人了,那邊歌舞撤走之後,所有人手都到了這邊,如今空無一人。”

李舒白皺眉問:“偌大一個殿閣,怎麽會無人當值?”

“護衛大多在下麵,上來的不過數十人,而聖上與重臣都在這邊,所以眾人自然全都守在了這邊,無人去理會那邊的空殿。”王蘊說著,側過目光看了黃梓瑕一眼,神情複雜,似乎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黃梓瑕微覺尷尬,正不知如何是好,對麵的李潤已經大喊出來:“統統不許過來!你們再走一步,本王就跳下去!”

正要奔往那邊的護衛們,隻能全部停下了腳步。

李潤站在翔鸞閣後的欄杆上,抬起手,指向李舒白,聲音略帶顫抖,卻清晰無比。他說:“四哥……不!夔王李滋——你處心積慮,穢亂朝綱,今日我李潤之死,便因被你威逼,走投無路!”

李舒白聽著他的厲聲嗬斥,卻隻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夜風之中,望著對麵的李潤。

夜風卷起碎雪,粘在李舒白發上、肌膚上,冰涼如針,融化成一種刺骨的寒冷,鑽進他的身體。

萬千寒意逼進他的骨髓,讓他整個人在瞬間無法動彈。

李潤的話,讓所有人都在瞬間想起京城的傳言。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舒白的身上。

站在他的身後的黃梓瑕,清晰看見他在一瞬間鐵青的臉色,還有,眼中絕望的憤恨。她的心口也不由自主地搐動起來,一股冰涼的寒意在胸前彌漫開來——

真沒想到,致命第一擊,竟來自鄂王李潤。

來自這個總是溫和微笑、神情縹緲的少年王爺;來自與李舒白最為親近的七弟;來自這個前幾日還托他們調查母親被害真相的鄂王李潤。

李舒白站在棲鳳閣外,看著對麵翔鸞閣之中的李潤,聲音依然沉穩,氣息卻略帶急促:“七弟,四哥不知平日何處冒犯了你,讓你生出如此猜疑。你先下來,我待會兒慢慢向你解釋。”

“解釋?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狀若瘋狂,“夔王殿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你自出征龐勳之後,已經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你不是夔王李滋,你是被龐勳附身的惡鬼!我今日若不死,落在你的手中,隻會比死更難!”

李舒白將手按在欄杆之上,手掌不自覺地收緊,因為太過用力,那手背的青筋都隱隱暴了出來。他對著李潤大吼道:“不論如何,七弟你先冷靜下來,從那裏……下來!”

“夔王李滋——不,龐勳惡鬼!我今日將以我殘軀,奉獻大唐!若上天有靈,我必將屍解飛升,佑我李氏皇族萬年不滅!”他說著,從自己懷中掏出大疊白紙,上麵是一條條相同的黑色字跡,隻是隔得遠了,看不清楚寫的是什麽。

他將手中所有的紙往空中撒去,夜風吹來,片片白紙頓時如暴雪般四散而去。

“你當年曾送給我的東西,今日我當著你的麵盡皆焚化,以祭當年你我之情!”

他手中的火折一亮,最後看了李舒白一眼。火折的光芒明亮,照出他臉上扭曲與詭異的笑容。他口中厲聲叫道:“大唐將亡、山河傾覆、朝野動亂、禍起夔王!”

最後“夔王”二字出口,他的身體後仰,整個人便自城闕的欄杆之上向後墜落,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唯有那一支火折,落在地上,轟然大火燃起,一片火光。

翔鸞閣之上,再無鄂王李潤的身影。

李舒白立即向著翔鸞閣狂奔而去。

重新被調回禦林軍的王蘊則衝著左右禦林軍發令:“快去翔鸞閣的台闕之下!”他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但眾人皆知他的意思,棲鳳、翔鸞兩閣都在高達五丈的台基之上,鄂王跳下後絕無生還之理,禦林軍過去,隻能是幫他收殮屍體了。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踏著薄薄的雪向著那邊奔去。李舒白步伐極快,越過前麵的士兵,疾衝到了翔鸞閣。

一片火光映著翔鸞閣,地上早已潑好黑油,是以火起如此迅猛,劇烈異常。李舒白當年送給他的東西,全都在火中付之一炬,盡化灰燼,唯有那串自回紇海青王處得來、李舒白轉贈給李潤的金紫檀佛珠,木質堅硬,尚未燒朽,還在火中焱焱吐光。

黃梓瑕奔到翔鸞閣前,看見李舒白佇立在火前,一動也不動。

她走到欄杆邊向下看了一眼,見下麵正是尚在挖掘的禦溝。此時水麵上的薄冰已經破了個大洞,顯見鄂王是從高台直墜入河中去了。禦林軍的人脫了甲胄下水搜尋,黃梓瑕不覺微皺眉頭。

回頭見李舒白悲慟茫然,還站在火前盯著那串金紫檀佛珠,她便走到他身邊,輕聲說:“王爺節哀,此事有詐。”

李舒白與李潤感情最好,此時驟然遭逢大變,就算他素日冷靜決斷,也終於無法承受,一時不知如何才好。聽到黃梓瑕的話,他才在寒風之中微微一凜,回過神來,緩緩轉頭看她。

她低聲說:“鄂王殿下若真的要對王爺下手,前日便不會帶您去看他母妃居住過的殿宇。”

李舒白睫毛一顫,立即轉身,大步走到欄杆邊向下看去。

欄杆上積了薄薄的雪,除了兩個腳印之外,其餘一無所有。他們越過欄杆向下看,翔鸞閣下冰河之中,左右禦林軍在河中搜尋著,已經漸漸往引水過來的龍首池而去。然而這麽多人搜索,別說屍身了,就連一片衣角都沒有看見。

李舒白收回目光,與黃梓瑕對望。

兩人都想起了,李潤在跳下去時說的那句話——

若上天有靈,我必將屍解飛升,佑我李氏皇族萬年不滅!

沿著長長的龍尾道向下,含元殿前後左右俱是大片廣闊的平地,由大塊打磨光滑的青石鋪設。為了展現大明宮的宏偉遼闊,除了道旁的石燈籠之外,沒有陳設任何其餘東西。

然而,就在這樣沒有任何阻擋的地方,他們上百人眼看著從翔鸞閣上躍下的鄂王李潤,卻消失在了並不湍急的河溝之中。

無聲無息,猶如一片微塵飛逝,煙雲離散。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兩人疾步走下龍尾道,在翔鸞閣下的禦溝邊上,看見**慌亂的人群。

遍地都是李潤撒落的字條,有些被眾人踩在了雪泥之中,也有些正被人拿起,仔細端詳著上麵的字跡。有人辨認出了字跡,卻隻趕緊把字條丟掉,誰都不敢念出聲。

黃梓瑕彎腰撿起一張字條,拿在手中,迎著旁邊跳動燃燒的鬆把火光,看了一眼。

細長的字條上,窄窄一條字跡,淩亂的十二個字——

大唐必亡 朝野動亂 禍起夔王

是他們曾在鄂王府的小殿中見過的,被陳太妃刻在檀木桌上的那些字。

鄂王李潤竟將它臨摹了無數份,在此時撒向宮中。

她心口急劇跳動,手也忍不住顫抖起來。她轉頭看見站在身後的李舒白,他的目光定在這張紙條之上,神情沉鬱。

她將這張字條塞進袖口,無能為力地看著其他字條被夜風吹動,彌散在整個大明宮中。

旁邊有人低聲嘀咕著:“難道,鄂王舍身為社稷,窺見了什麽叵測的天機……”

旁人趕緊悄悄以手肘撞了他一下,他立即閉嘴,不敢再說了。

王蘊過來見過李舒白,目光在他身後的黃梓瑕身上掃了一眼,神情略有僵硬,說:“左右禦林軍尚未找到鄂王的蹤跡。”

李舒白環視四周,問:“當時在這邊當值的禦林軍呢?”

“當時這邊……並無禦林軍把守。”王蘊皺眉道,“雖然依律是要守衛的,但這邊高台離地麵足有五丈,又無出入口,絕不可能有人上下的,守在下麵又有何用呢?所以製度名存實亡,幾十年沿例而來,都沒有人在這邊看守。今晚禦林軍也都把守在龍尾道及各出入口,並沒有派人手在這裏。”

李舒白舉目四望,又問:“你是第一個到來的人?”

“是,臣領著眾人過來時,這邊大片空地之上,薄薄的積雪完好無缺,別說鄂王的身體,連腳印也不曾有半個。”

跟在王蘊身後的禦林軍眾人也都紛紛附和,保證除了結冰的河麵上有一個大洞外,當時雪上沒有任何痕跡。

黃梓瑕在平台下抬頭看上麵,翔鸞閣已經亮起了燈火,五丈高的台闕,牆壁光滑,附著一些均勻細碎的雪花,沒有留下任何刮擦過的跡象。

皇帝已經到來,他站在鄂王李潤跳下的地方,往下俯視。

李舒白的目光,與他不偏不倚對上。高遠的燈火照亮了皇帝麵容上的陰鷙,跳動的火光扭曲了他的容顏,讓他在一瞬間,如同陰沉可怖的神魔,俯瞰整個宮城。

三更鼓響徹整個長安城。

冬至夜已經過去,淩晨時分,所有的車馬離開了大明宮。

李舒白與黃梓瑕坐在馬車之內,車內點了琉璃燈,在馬車的行進中微微晃動,光芒搖曳不定。

黃梓瑕靠在車壁上,望著李舒白。耳邊隻有馬車上的金鈴發出輕微而機械的聲音,其餘,便是長安城入夜的死寂。她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打破這寂靜,卻又不知自己能說什麽,隻好沉默望著李舒白,讓燈火在他們兩人身上投下濃重陰影。

“該來則來,無處可避。不是嗎?”李舒白的聲音,終於低低響起,依然是那種清冷得幾乎顯得漠然的嗓音,低沉而平靜,“隻是,怎麽也沒想到,居然會是他首先給了我這致命一擊。”

“我想,或許這並不是出於鄂王的本心。”黃梓瑕將那張字條從袖中取出,仔細端詳著,緩緩說道,“不久前,鄂王還托王爺幫他查陳太妃的事情,若他早已設計好對王爺下手,又怎麽會在當時便提起此事,打草驚蛇,讓我們及早防備呢?”

李舒白點頭,默然道:“是,大約我們想法一樣,七弟或許是和禹宣一樣,中了攝魂術。然而……是誰敢以鄂王為刃,用於傷我?”

黃梓瑕望著他,卻不說話。

他也不說話,其實兩人心中都已有答案,隻是不願,也不能說出口。

琉璃燈緩緩搖動,光焰在搖曳間忽明忽暗。

窗外的各坊燈火暗暗照進,朦朧而恍惚。李舒白轉過了話題,說道:“還有,七弟究竟去了哪裏?他明明當著我們的麵自城闕跳下,又是如何消失在冰河之中的?新開的河水並不湍急,他的身體不可能被水衝得太遠。”

“但鄂王確實是落入河中,沒有起來,當時周圍白茫茫的雪地可以證實,沒有任何人來去。”黃梓瑕低聲道,“我想其中必有機關——隻是我們還不知道而已。”

“我們當時,真的看見他站在了欄杆上,是嗎?”

“是,他真的站在欄杆上。”黃梓瑕抬手按住自己的簪子,按住簪頭上的卷紋草,將裏麵的玉簪從銀簪中拔了出來,在自己的衣上緩緩畫出一個凹形。如同鳳凰展翅的形狀,含元殿前相對延伸而出的兩座高閣,棲鳳閣和翔鸞閣,與含元殿正形成一個“凹”字。

李舒白點頭:“若他真要在痛斥我之後跳樓自盡,那麽,他應該選擇的,理應是靠近棲鳳閣那邊的欄杆。因為那裏正好是棲鳳閣遙遙相望的地方,他在跳樓墜落時,我們所有人都會眼看著他自高空摔下,從而更加引起當時在場眾人對我的痛恨與驚駭,而不應該選擇一躍便消失的後方欄杆。”

“對,除非,他有什麽理由,迫使他一定要在後麵的欄杆上演這一場戲。或者說,在後麵的欄杆上,有可以動手腳的地方。”

“沒有動過手腳,”李舒白緩緩搖頭,說道,“鄂王墜樓,我們立即追過去的時候,欄杆上積的那一層薄雪上,隻留下一處痕跡,那是七弟踩在上麵的腳印。其餘的,沒有任何痕跡。”

黃梓瑕默然點頭,手中的簪子又在衣上畫下第二個點,說:“第二個疑點,便是在翔鸞閣旁邊,他身前燒起的那團火。”

李舒白仰頭長出了一口氣,將靠在車壁上,低聲說:“將我所有的東西都在自己臨死前焚燒掉,很好地渲染了恩斷義絕的場景。”

“我不相信,悲憤之下殞身不恤的鄂王殿下,還會想著在那個時候上演一出這樣的悲情戲碼。除非,這對他的消失,有幫助。”

李舒白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一串在火中吐著光焰的金紫檀佛珠。李潤性子安靜,篤信佛教,所以他拿到這東西之後,便立即想到了這位七弟,轉手贈送給他,卻沒想到,如今他連這東西都不肯留下,將之一並焚燒殆盡。

他靜靜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才說:“而且,那東西必須要迅速焚化,所以他要在地上潑滿黑油,在瞬間將一切化為灰燼。”

“而第三個假設,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鄂王死了,他縱身躍下台闕之時,就是喪命之刻。隻是有人為了‘屍解飛升’之語,所以將他的屍體藏了起來。而能做到此事的人,當時應該就在翔鸞閣下,或者說,將當時閣下的人都調集到含元殿之前,而刻意忽略高台之下守衛的人。”

王蘊。今晚負責禦林軍調集與安排的人。

他們的心中,都不約而同想到他。

負責大明宮防衛的左右禦林軍,今晚正是王蘊。在鄂王李潤從翔鸞閣跳下之時,第一個率眾到翔鸞閣後尋找鄂王屍首的人,正是他。也正是他,認為高達五丈的台闕是絕對不可能有問題的,因此隻在龍尾道和各處進出口設置了兵馬。翔鸞閣在停止了歌舞之後,所有侍衛全部調離,使鄂王李潤有機會獨自進入翔鸞閣,導致慘劇發生。

李舒白沉吟許久,才說:“所以如今,擺在我麵前最大的問題,不是七弟的死,也不是他究竟如何消失、消失後去了何方,而是,我究竟該如何應對,他身後的那個人。”

黃梓瑕點了點頭,目光在琉璃燈下含著明燦的兩點光芒,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而他推開車窗,側耳傾聽著後麵的馬蹄聲,然後又將車窗關上,緩緩地轉頭看她,說:“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不,來不及了。”她輕輕地搖頭,說,“就算我人走了,心也在你身邊,走到哪裏,都是一樣的。”

她的目光中倒映著他的麵容,清晰可見,澄澈無比。

李舒白亦望著她,望著她眼中清湛的光,清晰的自己。

至此,再說什麽都是多餘。

燈光被琉璃重重折射,暈出水波般的光芒,在他們的周身恍惚晃動。隻此一刻,外界一切都成虛無,至少他們在一起,這片刻寧靜,將所有即將來臨的風雨隔絕在外。

夔王府已在麵前。

他們下了車,站在府門口等待著後麵的宮車到來。

來的人,是皇帝身邊最得力的宦官徐逢翰。他親傳皇帝口諭——今日夔王辛勞,又恐寒夜受驚,可在家休養旬日,朝中事宜可交由他人代勞,待日後再行安排。

一句話,便剝奪了李舒白的所有職權。

李舒白卻十分平靜,命景恒陪徐逢翰在花廳敘話,又遣人到書房收拾了各部送過來的文書,將它們封好後存到門房,準備明日一早就發還給各部。徐逢翰拿了封賞,看看門房那一堆公文,暗自咋舌,但也不敢說什麽,立即就上車離開了。

黃梓瑕陪著他走過九重門戶,回到淨庾堂。

堂前鬆柏青青,薄雪之下透出淺淺綠意,在燈下看來,越見秀挺。

黃梓瑕將他的手輕輕一握,說:“也未必是壞事,好歹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握著她的手,停了許久,才說:“是啊,不過是回到四年前而已。”

黃梓瑕端詳著他的神情,微微笑了出來:“我可不信。”

他也笑了出來,一夜的沉重壓抑,終於也稍微衝淡了一些:“依然是天羅地網,依然是網中那條魚。隻可惜,這條魚如今更肥的同時,身上的鱗片也變硬了。”

所以,到底是漁夫網走這條魚,還是魚掀翻了這艘船,還未可知。

黃梓瑕如今的身份,依然是王府的小宦官。

不過因為大家都知道楊崇古已經變成了黃姑娘,也不適合再住在宦官們隔壁了,所以已經住到了淨庾堂不遠的院落中。

回到住處時,已經是五更天了。守夜的侍女長宜看見她,便趕緊幫她打水清洗,又說:“昨日冬至,府中發了錢物,不過黃姑娘你按府例還是末等宦官,所以拿到手的東西比我還少呢。明天得趕緊找景翌公公問問去,很快就要發年貨了,到時候別又拿最少的一份!”

何況,誰知道還有沒有這一個年能過。

長宜見她似乎十分疲倦,便也不再說了,隻送她入房休息。

黃梓瑕也覺得自己困倦至極,可是躺下卻無法合眼,隻睜著一雙眼睛,盯著外麵漸漸亮起的天色,眼前閃過無數幻象。

鄂王李潤縹緲如仙的麵容上,眉心一顆殷紅的朱砂痣。

被淩亂地刻在檀木桌沿上的那些字,又被抄錄到字條上。

字條被飛散在風中,與零星的飛雪一起彌漫整個大明宮中。

鄂王站在欄杆上,轉過身往後一仰,消失在夜空之中。

無從清理的頭緒,無法查明的真相,那些消失在大火中的,又究竟是什麽……

黃梓瑕按著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僵直地躺在**,望著窗外漸漸明亮的天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就算該來的總要來,但她卻無法坐以待斃,無法任由那些彌漫的謎團,將自己覆蓋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