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零 傾覆天下
大廈將傾,朝廷已經從根處徹底腐爛。夔王李舒白,縱有經天緯地之才,驚才絕豔之舉,又有何用。終不過是,最後返照的一縷夕陽而已。
大明宮中,氣象萬千的殿閣也被宮槐落盡了秋意。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又一次踏入紫宸殿之中。
李舒白將蜀地如今的情況大致匯報之後,又上呈了各地貢品。皇帝還是和以前一樣,笑容和藹,隻是原本豐腴的下巴如今顯得瘦削了點。同昌公主死後,他與郭淑妃都悲痛萬分,是以清減了不少。
“前幾日重陽,幾位兄弟齊聚宮中飲宴,隻有四弟你不在,七弟還念了右丞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皇帝手撚著十八子,笑道,“朕新修的雙闕,你還沒見到呢。”
“雙闕?”李舒白早有耳聞,卻隻不動聲色問。
“是啊,雲裏帝城雙鳳闕,進了大明宮後第一眼看見的建築。可如今含元殿前的翔鸞、棲鳳兩閣都已陳舊,是以朕命人重新修繕過了,殿內煥然一新,四弟去看了一定會讚賞。”皇帝朝斜前方的雙闕看去,又說,“雙萼相輝,但下方地勢平淡,故此朕正命人在下方挖掘溝渠,引來碧水環繞宮闕,上麵擬架設七座漢白玉橋梁。四弟覺得如何啊?”
李舒白點頭,看著下方正在挖掘溝渠的闊大廣場,沉吟不語。他早在蜀地就看過邸報,此番重修含元殿和雙闕,大大超過了以前的形製。沉香為梁,金絲楠為柱,各處貼金與金漆共用了黃金數千兩,珍珠數百斛,還有犀角、寶石、珍珠等。後局與工部拆了東牆補這個西牆,至今還補不上。
皇帝卻興致勃勃,說道:“今年冬至大祭後,我們就在新修的雙闕這邊喝酒,那邊遙遙歌舞,相信必定會名留青史,成為大明宮中的風雅韻事。”
李舒白說道:“陛下所言有理,不過這工程似乎耗費巨大,昨日工部過來找臣弟,說如今再修建一百二十座浮屠以迎佛骨,似有為難。”
皇帝皺眉,捋著下巴微須想了想,說:“李用和確實不會做事,工部如此多的錢糧調度,他竟連一百二十座浮屠都建不起來?”
“今年工程浩多,年初建弼宮,年中公主墓,如今又重修了雙闕,再修建浮屠怕是捉襟見肘了。”
皇帝歎道:“四弟,朕近來頗覺心中不寧,靈徽當年福至心靈,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得活’,可如今她一夕損折,朕這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如風中殘燭,誰知還能不能得活,明日、後日又究竟在哪兒?”李舒白說道:“陛下正當壯年,如何會有這樣的生年之歎?朝廷社稷都還要托賴陛下,萬望莫生此孤苦之心。以臣弟看來,這佛骨不迎也罷。”
“佛骨一定要迎。我生而見之,死而無恨,”皇帝搖頭堅拒,轉而又問,“那……四弟,你博覽經史,覺得九九八十一座浮屠好嗎?”
“九九歸一,這數字也是不錯的,”李舒白說著,眉頭也不禁皺了起來,“但陛下若堅持迎佛骨的話,臣弟以為還是最重心意。佛家有十二因緣之說,陛下建十二座也足夠了。或也可隻建三浮屠,表佛法僧、覺正淨,亦是十分合適。”
“四弟真是不懂朕虔誠之心,寥寥數座,怎麽會合適?”皇帝不悅,揮手示意他出去。
李舒白站起退出,走到殿門口時,又聽到皇帝說:“七十二吧,裏麵供奉上佛家七十二香,也還不錯。”
“前一次奉迎佛骨,是在元和十四年,距今已有五十年了。”
鄂王府內,李潤十分興奮,給李舒白斟上茶,說:“當年據說盛況空前,這回也該是一場盛事,據說城內百姓都已搶購香燭,要奉迎佛骨了。”
李舒白端著他新煮的茶,緩緩問:“七弟,你可知佛骨從法門寺出來的那一日,便有老嫗帶著幼女守在法門寺外,等佛骨出塔,她便給自己孫女灌下一壺水銀,以她肉身以作供奉?”
李潤倒吸一口冷氣,睜大眼說道:“但……這也隻是佛法高深,善男信女眾多,難免有信徒狂熱,也隻為求佛法庇佑而已。”
“民間信佛原不至於如此,可皇家親迎,朝廷表率,便會成為禍端。傾舉國之力,使愚民狂亂,又有什麽好處?”李舒白搖頭道,“當年韓愈便是因諫迎佛骨而遭貶,如今朝廷之中,看來也需要一個人率先出來勸阻。”
“皇兄,你可不要做傻事!”李潤急道,“陛下在同昌公主薨逝後,每每噩夢,如今隻念著要迎佛骨到宮中供奉,好消災解厄。他決心已下,是任憑誰也勸不住的!”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卻未回答。
李潤喝了半盞茶,見李舒白不再說話,才心神稍定,抬頭看見穿著女裝的黃梓瑕,低低“咦”了一聲,問:“皇兄身邊終於有個侍女了?”
黃梓瑕向他斂衽為禮,朝他一笑。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似的……”說到這裏,他“啊”了一聲,一拍腦袋說道,“楊崇古!最近京城都在傳說,黃梓瑕假扮小宦官,夔王爺南下破疑案,坊間說書人早已編了故事彈唱了!”
黃梓瑕低頭道:“先前不敢泄露身份,並未有意欺瞞鄂王殿下,還望恕罪。”
“哪裏,我三四年前曾陪著王蘊在宮中見過你一麵的,後來多次接觸竟沒認出來,也是我不識仙姿,”他說著,示意她也坐下,又親自給她點茶,然後才疑惑地問,“隻是,王蘊不是也回京了嗎?為何黃姑娘還在皇兄身邊伺候?”
黃梓瑕品茶不語。李舒白則說道:“楊崇古是我府中簽字畫押的末等宦官,無論變成什麽身份,隻要我不開口,她便走不了。”
黃梓瑕給了他一個“無恥”的譴責眼神,而第一次看見李舒白這一麵的李潤則直接驚呆了,連給茶續水都忘記了。
黃梓瑕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個錦袋,輕輕在桌上推給李潤,說道:“鄂王殿下,這個東西,物歸原主。”
“什麽東西?”李潤略有詫異,接過來拉開袋口,將裏麵的東西取了出來。
一隻光潤無比的玉鐲,玉的表麵泛著一層微光,仿佛籠罩著一層薄煙。他默然將鐲子握在手中,那玉的顏色隨著他的動作而變幻而流動,幻化出無數的光彩。
他呆呆望了許久,才問:“阿阮……讓你們帶還給我嗎?”
李舒白緩緩點頭,說:“她臨死之前,托公孫大娘還給你。”
“死……?”他猛然抬頭,睜大了那雙迷惘的眼睛。
“既然你聽過黃梓瑕破疑案的事情,那麽,必定也聽到此案的線索,從一個歌妓之死而起?”
李潤恍惚地望著他,仿佛終於明白過來。眉心殷紅的那顆朱砂痣也在蒼白的臉容上顯得黯淡,茶盞自他手中滑下來,在青磚鋪設的地上摔得粉碎,一地青綠色的茶末。
李舒白輕歎一口氣,說:“七弟,你先收好吧。畢竟這是太妃舊物,還是應物歸原主。”
“是……”他怔怔應著,手中緊握著這個手鐲。
李舒白見他神情黯淡,便起身說道:“我剛回京,還有些許事務,既然鐲子送到,就先告辭了。”
“四皇兄……”李潤下意識地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李舒白回頭看他。他咬著下唇,低聲說:“我想請四皇兄幫我一個忙。”
李舒白便又重新坐下,問:“怎麽了?”
“我懷疑……”他欲言又止,握著手鐲的那隻手,因太過用力使得骨節都泛出一種異樣的青色。他霍然起身,向著敞開的門窗外看了一圈,直到確定沒有任何人之後,才用力呼吸著,勉強鎮定心神,說,“我懷疑我母妃,是為人所害。”
李舒白微微皺眉,轉頭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略一思忖,冷靜地問:“王爺是否覺察到什麽,為何有此一說?”
他咬緊下唇,重重點頭:“請四皇兄和黃姑娘隨我來。”
陳太妃本是先皇的妃子,按例應居住在太極宮頤養天年。但她在先皇去世那一夜便悲痛致瘋,太極宮中宮女們侍奉又不經心,當時十來歲的李潤前往探望母妃時,發現她蓬頭垢麵衣食不周,便長跪紫宸殿之前,哀求皇帝許他接母妃到王府供養。
陳太妃被他接回府之後,雖然也時時發病,但畢竟王府伺候周全,總算得以靜養。李潤事母純孝,在王府的正殿後辟了小殿讓她住在自己近旁。如今她雖已去世,但他還是保留著她生前居所,所有一切物事擺放和母親生前一樣,未曾動過。
李潤帶著李舒白和黃梓瑕進入小殿,裏麵陳設著陳太妃的靈位,靈前供著鮮花香燭,使得殿內的氣息略覺沉悶。
李舒白與黃梓瑕一起向陳太妃奉香之後,看向李潤。
李潤將手鐲奉在母親靈前,雙手合十向母親的靈位默默禱告。他神情凝重,許久才轉身,對他們說:“我母妃在臨死前,曾經清醒過一次。她對我說,大唐天下,就要亡了。”
聽他說出這樣的話語,李舒白與黃梓瑕頓時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凝神靜聽他接下來的話。
“那時母妃的神智已經不清醒很久了,我也知道她是什麽狀態。可她對我說出此言那次,卻和平時,截然不同,”他回憶著當時的情形,輕歎了一聲,說,“所以,她當時說的,絕對不是瘋話,我想,她必定是在父皇臨死之時,知道了什麽事情,才導致瘋癲的——那必然,是個關係極其重大的秘密,不然的話,怎麽會讓她覺得關乎大唐天下,江山社稷?”
黃梓瑕問:“當時你母妃,是怎麽說的?王爺可以複述給我們嗎?”
李潤打開鎖著的櫃子,從中間捧出一個黑漆塗裝的妝奩。這妝奩鑲嵌著割成花朵的螺鈿,顏色陳舊,一看便知是久用之物。李潤將它小心翼翼地打開,將那塊昏暗陰翳的銅鏡拆下,露出鏡後的夾縫。
他又將旁邊另一個小盒子打開,將那張上麵繪著三個塗鴉墨團的綿紙取出,折好在鏡子後的夾縫比了一下,說:“我母妃當時,就是從這裏,取出了這張不知被她藏了多久的畫。她將這張紙交給我,對我說,這是她千辛萬苦繪好、藏好的,讓我千萬要收好……這可是關係著天下存亡的大事。”
“可見當時太妃的思緒十分清晰,確實不是癲狂狀態。”黃梓瑕咀嚼著天下存亡這四個字,側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朝她微微點了一下頭,又問李潤:“其他的呢?”
“母妃還有一句話……”李潤略有遲疑,但終究還是說了出來,“她讓我,不要與四皇兄走得太近。”
李舒白垂眸看著他手中那張綿紙,端詳著那上麵三團汙黑的墨跡,沒有說話。
黃梓瑕略覺尷尬,說道:“然則鄂王殿下還是將此事對我們說起了。”
“我與四皇兄一起在大明宮長大,又一起被送出宮,從年幼到如今我們一直兄弟情深。我……知道四皇兄對大唐天下意味著什麽!”他將那張白綿紙按在桌上,整個人仿佛都失了力氣,勉強撐著才站在靈前,“所以我想,母妃必定是知道了什麽,所以為人設計,才會被害得瘋癲,又說出這樣的話。而那個害我母妃的人,與父皇駕崩必定有極大關聯,與四皇兄,也必是仇敵。”
李舒白緩緩點頭,卻並不說話。
黃梓瑕則問:“這裏就是太妃生前居住的地方?一切都照原樣擺設嗎?”
李潤點點頭,在堂前的椅上坐下,扶著額頭低聲說道:“黃姑娘可細加查看,或許會有什麽線索。”
黃梓瑕便穿過小殿的隔斷,走到旁邊太妃的臥室去查看。房間並不大,左手側是小窗,擺放著小榻與妝台、桌椅;右手側是一張雕花檀木床,垂著錦帳,懸掛著桃木與玉石飾品。
她在妝台邊轉了一圈。陳太妃日用的東西都已被收起,一切都空****的,因為常有人清掃,室內十分幹淨,她的手在桌沿上滑過,然後停住了。
略微停了停,她彎下腰,仔細地看著桌沿。李舒白在門口看著她,問:“什麽?”
她回頭看他,說:“好像有一些指甲掐出來的凹痕。”
李舒白便隨手從李潤拿出來的妝奩中取了一段螺子黛,遞到她手中。
她將青色的黛墨在桌沿上輕輕塗過,那凹痕便清晰地呈現出來,正是兩個淩亂的,用指甲掐出來的字——
夔王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看著,示意她往後麵塗。
那上麵歪歪斜斜的字跡,漸漸顯現出來——
禍起夔王
李潤也到了隔斷前,看著這幾個字,神情茫然:“這……這是我母妃寫的?”
黃梓瑕朝他點點頭,說:“好像還有一些。”
她的手向右邊一點點塗去,在深黑色的紫檀木妝台上,青黑色的螺子黛在陽光下呈現出不一樣的黑色,一抹細長的痕跡。在那痕跡之下,是淺淺的、淩亂的刻痕,一共是十二個字:
大唐必亡 朝野動亂 禍起夔王
除此,再無任何字跡。
黃梓瑕又在她**和櫃上尋找,再無任何發現。
她將螺子黛放回妝奩之中,然後再看了那十二個字一眼,慢慢以自己的帕子將那眉黛的痕跡全部擦去。
李潤站在門口,一時手足無措,隻望著李舒白,叫他:“四皇兄……”
李舒白輕拍他的肩,說:“我知道了。我會著手調查當年事宜,看看究竟是誰在背後左右一切。”
回來的路上,李舒白與黃梓瑕在馬車上看著外麵流逝的街景,兩人都是心事重重。
“我與陳太妃,並不熟悉。”李舒白將目光轉到她的麵上,終於開口說道。
黃梓瑕點頭,說:“先皇去世、太妃瘋癲的時候,王爺才十三歲吧?”
“嗯,我一直住在大明宮中,多是父皇抽空過來看我,我去他那邊的時候並不多,所以雖然父皇晚年都是陳太妃伺候,但我與她見麵的機會並不多。到先皇駕崩之後,我與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了。”
黃梓瑕的手指在車窗的花飾上慢慢地撫過,沉吟道:“一個十三歲、見麵並不太多的皇子,為何會被陳太妃執著地記著,而且還在瘋狂之時,認為他會傾覆天下呢?”
李舒白微微皺眉,手指在小幾上輕彈,問:“你的看法呢?”
“鄂王所說的話中,有一句我十分讚同。就是如果陳太妃的瘋癲是人為的,那麽那個凶手必定對你心懷不軌。所以才會誘導她對你產生最大的惡意。”
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按在小幾上,沉默許久,才輕聲說:“梓瑕……你相信我嗎?”
她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說這樣的話。
“莊周夢蝶,醒而不知此身是人是蝶。就在剛剛發現陳太妃刻下的那幾個字時,我忽然想到禹宣,”他沒有看她,將自己的麵容轉而向外,目光恍惚地在外麵平凡無奇的街景上一一滑過,“他在殺死你的父母之後,卻遺忘了一切,反而因為各種暗示而堅定地懷疑,你才是殺人凶手。”
黃梓瑕的眼睛,在瞬間睜大,遲疑問:“王爺的意思是?”
“或許我在十三歲的時候,確實曾經做過什麽,讓陳太妃記憶深刻的事情?”他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看向外麵的目光,在車馬的行動之中,輕微波動,“而那條忽然出現在我人生中的小紅魚,和禹宣失去那段重要記憶時消失的小紅魚,又有什麽關係?”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陷入陰霾,看得不再分明。
黃梓瑕在一瞬間忽然也懷疑起來,這轔轔行走的車馬,這不斷流逝的街景,還有,近在咫尺的,她觸手可及的李舒白,是不是也是虛幻的。
他們的記憶,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們迄今為止的人生,是否曾被人篡改過,添加過自己深信不疑的東西,又刪除掉自己刻骨銘心的東西。
車內一時陷入沉寂,他們都不開口,仿佛有一種沉沉的重壓,籠罩在他們的身上,讓他們連呼吸都覺得遲緩艱難。
過了許久許久,她才輕輕伸手,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之上,說:“無論最後我們查出的真相如何,但我知道,我們曾經曆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至少,我們現在對彼此的心情,是真的。”
李舒白沉默地將她的手捧起,將自己的麵容埋在她的雙手掌心之中。在一片安靜之中,她感覺到他略顯沉重淩亂的呼吸,在自己的掌心之中,急促流淌著。
她掌心的那些脈絡,代表人生走向的那些線條,他曾借以辨認出她的身份,而現在,他的呼吸沾染在她的人生之上,在她的血脈之中烙下永久的印跡,永生永世,她亦不能忘懷。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緩緩停下,外麵有人稟報:“工部已到。”
李舒白抬起頭,將她的手攏在自己的掌中,靜靜停了一會兒,說:“走吧。”
他的聲音恢複成清冷低沉。出了馬車,離開隻有他們兩人共處的這一刻,他依然隻能是那個神情冷漠、從未稍露虛怯脆弱的夔王。
黃梓瑕默然跟在他的身後,與他一起進入大門。
李舒白與李用和商議著事情,黃梓瑕如今是一個女子,在大堂坐了一會兒,周圍便有無數官吏竊竊私語。她便站起身,到前麵院落中,去看園中的**。
已經快到十月,**也經了霜,開始凋殘。她隨意看著,正在思忖著“禍起夔王”那四個字的含義時,忽然有人衝出來,大吼:“崇古!你果然在這裏!”
黃梓瑕回頭一看,如今還這麽叫她的人,果然便是周子秦。
他今天穿著低調的青綠色衣服,十分難得,可惜搭配的是薑黃色腰帶,活似一捆被稻草攔腰捆住的麥苗。但黃梓瑕也不介意了,十分驚喜地問:“子秦?你怎麽也來京中了?”
“你先說你怎麽不聲不響就丟下我跑到京城來了!”他先質問她。
黃梓瑕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隨口說:“你也知道,待在族中天天被老人們念叨,十分煩惱啊。”
“這倒也是,哎呀,我們都是被長輩逼的啊,我也是,再不跑就完蛋了!”周子秦說著,抬手擦了擦眼睛,淚水都快下來了,“說起來可真要命!我爹他,逼我娶媳婦了……”
黃梓瑕啞然失笑,問:“是哪家姑娘?”
“成都司倉家的一個庶女,聽說是個母老虎,連我酷愛屍體的名聲都沒嚇倒她。我去她家下人那邊悄悄打聽過了,個個都說彪悍無比,大字不識幾個,擅使兩把殺豬刀,整隻羊扛在肩上跟沒事人一樣!你說娶了這樣的女人還能有活路嗎!”
黃梓瑕想了想,問:“她叫什麽名字?”
周子秦既悲且憤:“名字奇土無比!叫什麽劉二丫!這名字一聽就要命啊是不是?擺明了就是我爹看所有女人都怕嫁給我,所以就胡亂找一個彪悍女人,企圖壓我一輩子啊!”
“唔……”黃梓瑕點頭,說,“是啊,看來大事不妙啊。雖然她長得很漂亮,個性也挺可愛,可是劉二丫這個名字確實不怎麽樣啊……”
“……你認識她?”周子秦頓時愣住了,然後一拍腦袋,說,“你當然認識了!以前你也是使君千金嘛,你們一幫官家兒女肯定都見過麵的。”
黃梓瑕笑道:“見倒是見過,不過是不久前才認識的。”
“哎呀,不管這個了,你趕緊跟我說說,這個劉二丫是不是和傳說中的一樣彪悍、一樣可怕?”
“是呀,和傳說的一樣,殺豬宰羊樣樣都行,普通人想欺負她可真難呢。”
周子秦悲痛欲絕地拍著胸口:“沒活路了……”
“不但舉止彪悍,嘴皮子也利索啊,還喜歡叫人哈捕頭。”
“哈?這些人怎麽都這樣啊,喜歡叫人哈……”周子秦說到這裏,才終於回過神來,呆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哈……哈捕頭?”
“對啊,擅使兩把殺豬刀,整隻羊扛在肩上跟沒事人一樣,喜歡叫人哈捕頭,排行第二的那個姑娘嘍。”黃梓瑕笑眯眯地看著他。
周子秦眼睛瞪得溜圓,嘴巴裏足可塞下一個雞蛋:“二……二姑娘?”
“你說呢?”
“可、可她不是父母雙亡嗎?”
“你那天不是看到那個胖子劉喜英去找她了,說是她的遠親要收養她嗎?據我所知,成都曹司倉剛剛離職,接替他的,好像就是綿州一個劉司倉哦。”
“我不知道啊!我聽說司倉換人了可我向來不關注這些啊!”周子秦的臉騰一下就紅了:“難、難、難、難、難道說……”
“你說呢?”黃梓瑕拍拍自己身邊的欄杆,“你千裏迢迢逃婚到京城,是不是就是為了找夔王幫你找你爹說退婚的事情?”
周子秦抵著自己的額頭,說不出話。
黃梓瑕又問:“那,現在還要跟夔王講嗎?”
“讓……讓我先想想……”他嘟囔著,擠出幾個字,“畢竟……好歹……怎麽說都是熟人,拒絕了會不會不太好……何況你也知道,這世上能不怕屍體的姑娘,也夠少的……”
“那你再考慮一下嘍。”她的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周子秦看著她的笑容,恨不得挖個洞鑽下去:“幹……幹嗎?”
“沒幹嗎。”她淡定地抬頭看天。
“其實……其實你也挺好的,”周子秦歎了一口氣,低聲說,“就是、就是我們遇見的時機不對,所以我總覺得你是個小宦官,咱們稱兄道弟一起挖墳墓驗屍體最好了。”
黃梓瑕默然低頭一笑,朝他拱拱手,站起身問:“那你是不是現在趕緊回成都府,跟你爹應了那門親事?”
“別急嘛……反正,反正都定親了,”他忸怩地說著,然後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說,“對了對了,夔王那符咒是真的?”
黃梓瑕愕然,問:“你也知道那個符咒了?”
“廢話嘛,我看現在整個京城應該都傳遍了吧?”周子秦扯著她東張西望,見周圍無人,趕緊拉她到角落,說,“我昨天晚上到的!跑到西市去吃我最愛的牛阿大胡餅……結果你猜怎麽著?坐在我旁邊吃胡餅的兩個人,正在說夔王府的事情!”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他們說什麽?”
“據說啊……夔王在徐州的時候,殺死了龐勳啊!”
“……”黃梓瑕有點無奈,“還用據說嗎?這事盡人皆知吧?”
“不是啊!”周子秦神秘兮兮地附在她的耳邊,低聲說,“據說,夔王殺死龐勳之後,他的鬼魂就附身在夔王的身上了!如今,在夔王身上的已經不是他的魂魄,而是龐勳的!”
這種毫無來由怪力亂神的傳言,黃梓瑕無語,不知如何回答。
“他們說啊,夔王這般英明神武天縱奇才,能是凡人嗎?據說他就是得了鬼神之力,所以才會過目不忘,智謀過人!”
“證據呢?”黃梓瑕忍不住問,“難道就因為他太過聰明,所以就是鬼神之力?”
“呃……”
“何況,夔王年少時,先皇就對無數人讚賞他,說他聰穎無雙。先皇所有皇子,年滿十歲便封王遷出宮,到自己府邸生活,唯舍不得夔王,冊封之後依然留在大明宮之中,親自撫育。那時候,龐勳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周子秦撓撓頭,苦著一張臉:“這倒也是啊……”
黃梓瑕抿唇思索一會,又問:“其他的呢?符咒是怎麽回事?”
“哦,據說啊,龐勳在附身夔王的時候,還曾給他留下了一張判命的符咒!那上麵,預兆著夔王的命運,最終,夔王將會大失常性,為龐勳所控製,最後……”他又神秘兮兮地左右張望了一遍,才在她耳邊低聲說,“在那張符咒上出現‘亡’字時,會徹底被龐勳奪去意識,傾亡了這個天下!”
黃梓瑕霍然站起,顫聲問:“坊間傳說……已至如斯了嗎?”
周子秦見她臉色如此難看,趕緊擺手,一邊作出噤聲的手勢,說:“隻是那些民間說書的隨口胡言,街頭巷角的傳言,有什麽打緊的?別……別這麽當真啊……”
“你不知道……”她用力地呼吸著,額頭的汗,隱隱冒出來。
傳出符咒這個秘密的,必定是當初設局之人。而如今六字全部圈定,那底紋上隱隱出現的亡字,也已被公諸於天下,預示著對夔王的進逼,已經到了最後一步。
鄂王府中的“禍起夔王”之說,與如今已經在街頭巷尾隱秘流傳的“傾亡天下”之說,不謀而合。那張在四年前布下的網,如今正緩緩收攏,而他們,卻連收網的人是誰,都還不能確認。
連魚死網破的機會,都沒有。
周子秦見她臉色蒼白得可怕,頓時手足無措,扯著她的衣袖低聲叫她:“崇古,你……你怎麽啦?我隨便說說而已啊,真的……”
黃梓瑕靠在身後牆上,用力地呼吸著。隻覺得胸臆冰涼一片,無數亂麻塞在那裏,無從理起。
周子秦正嚇得不知怎麽辦,身後傳來人聲,他轉頭一看,原來是工部幾個官吏出來了,人人麵帶喜氣。有幾個相熟的一看見周子秦,立即上來招呼:“子秦,你又回京啦?成都不好玩嗎?”
“哦哦,錢兄,梁兄,虞兄……”他一邊隨口招呼著,一邊擔憂地扯著黃梓瑕的袖子,似乎在後悔自己剛剛對她轉述的傳言。
“這不是……黃姑娘嗎?”幾人精神煥發,也和黃梓瑕打了個招呼,“王爺待會兒就出來了,姑娘可再稍等片刻。”
黃梓瑕向他們點頭致意。
周子秦見他們麵有喜色,便問:“京城不是傳說,工部現在要建一百二十座浮屠,你們缺錢缺得恨不得跳護城河去呢,怎麽今天個個這麽開心?”
“廢話,再過幾天,我們工部給護城河加三圈欄杆都有錢了!”
周子秦眨眨眼:“你們不會準備去打劫戶部吧?”
“切,如今戶部哪有錢啊?還不得靠夔王幫我們解決?明天就要出告示了,朝廷迎佛骨入京,沿途將規劃出七十二座浮屠,為佛骨進京的休憩處。天下商賈士人若要迎佛骨積功德的,可競價修建。你想,天下有錢人這麽多,就這麽七十二個名額,他們還不個個搶破了頭?”
旁邊人接茬道:“所以,一來一去,此次修建七十二浮屠,不僅不需咱們出一分錢,而且工部還會有大筆進賬呢……”
周子秦恍然大悟,摸著下巴問:“那我還聽說,迎佛骨當日,京城要沿途花樹結彩,各坊牌樓結彩……”
“當然也可以如法炮製,想做功德的有錢人多的是嘛!”
看著工部的人喜氣洋洋地去擬公文報奏表,周子秦不由得回頭對黃梓瑕說道:“高啊……有夔王在,簡直是各種難題迎刃而解!”
黃梓瑕靜靜地站在長空之下,看著眼前蕭索的秋日,慢慢地說:“又有何用……”
“哎?”周子秦不解地看著她。
她卻不再說話,隻是抬眼看著天邊的夕陽。金色籠罩了整個長安,暮色即將讓九州昏沉。
大廈將傾,朝廷已經從根處徹底腐爛。夔王李舒白,縱有經天緯地之才,驚才絕豔之舉,又有何用。
終不過是,最後返照的一縷夕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