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柒 月迷津渡
“無論如何追溯,所有的證據都對我不利——到現在,總算有第一個決定性的證據出現了,我作為凶手的可能性,或許可以就此推翻了……”
送走了被大案搞得興奮不已的周子秦,黃梓瑕也起身向李舒白告辭。
就在走到門口的時候,眼前搖曳的蜀葵花,月光下豔麗的顏色陡然迷了她的眼睛,她恍惚地站在花前許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心口一陣冰冷,臉色驀然蒼白。
夏末,夜風漸感涼意。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後,看見她的身軀忽然輕微地發起抖來。他低低問了一聲:“怎麽了?”
她慢慢回頭看他,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話。
李舒白見客棧院內偶有人來往,便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到屋內,關了門,問:“你想到了什麽?”
“我父母,還有哥哥……祖母……”她雙唇顫抖,幾不成聲。
李舒白自然明白了,低聲在她耳邊問:“你懷疑,你的父母也是死在鴆毒之下?”
她狠狠咬著下唇,強迫自己清醒一點。她的手抓著桌角,因太過用力,連關節都泛白泛紫了:“是……我想,確認一下……”
“你先喝口水。”李舒白給她倒了一杯茶,站在她的麵前,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問,“你真的,要確認一下?”
她抬頭看著他,那雙眼睛在燈火之下,漸漸蒙上一層淚水,她的眼睛茫然而恍惚,被燈光一照,卻直如水晶般晶瑩。
她死死咬著下唇,點一點頭,說:“是。”
他不再說什麽,抬起手在她的肩上輕輕一按,便疾步走出客棧,奔到巷子口。
遠遠月光之下,周子秦沒有騎馬,正牽著小瑕蹦蹦跳跳地往使君府方向而去,那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樣子,真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心中的喜悅。
他在後麵喊道:“周子秦!”
夜深人靜,空無一人的路上,周子秦聽到聲音,趕緊拉著小瑕一路小跑著回來:“王兄!還有什麽事情嗎?”
李舒白低聲說:“我們出去走一趟。”
周子秦頓時興奮了:“太好了,把崇古也叫來,我帶你們去吃成都最好吃的魚!花椒一撒別提多香了……”
“她不去。”李舒白說道。
周子秦“咦”了一聲,問:“那我們去……哪裏?”
“掘墓。”
周子秦頓時又驚又喜:“這個我喜歡!我和崇古配合得很好的!我們絕對是挖墳掘屍兩大高手,配合得天衣無縫……”
“小聲點。”李舒白提醒他。
周子秦趕緊捂住自己的嘴。
李舒白又說:“她前幾日累了,今晚得休息一下。”
“這麽刺激的時刻,他居然選擇休息……真是太沒有身為神探的操守了。”周子秦噘著嘴,然後又想起什麽,趕緊問,“王爺重傷初愈,這種事情……不如就讓我獨自去做好了,保證做得一絲不苟,十全十美!”
李舒白望著沉沉夜色,成都府所有的道路都是青石鋪砌,年深日久,磨得潤了,月華籠罩在上麵,反射著一層微顯冰冷的光芒。
他慢慢地說:“這可能是本案之中,第一個有利於她的證據,我不能不去。”
周子秦有點詫異,問:“她?哪個她?”
李舒白不說話,隻問:“你能出城嗎?”
“這個絕對沒問題,雖然我來得不久,但城門所有人都是我哥們了,我就說夜晚出去查案,保證替我們開門,”他說著,又悄悄湊近李舒白耳朵,輕聲問,“去哪兒挖?”
李舒白轉頭看向城外山上,目光中映著月光,又清冷,又寧靜。
他說:“黃使君一家的墓上。”
成都以西,城郊銀杏嶺旁,麵南無數墳塋。
“都說這塊地風水特別好啊,所以很多有錢人都在這裏買墳地。黃使君死於非命之後,黃梓瑕出逃,他族中凋落,沒有什麽人來收殮屍骨,是郡中幾個鄉紳籌錢,將他葬在此處的。”周子秦拿著剛從家裏拿來的工具,繞著並不高大的墳塋轉了一圈,看著墓碑上的字,歎息道,“碑上沒有黃梓瑕的名字啊。”
李舒白淡淡道:“終會加上去的。”
“不知道黃梓瑕有沒有過來看過父母的墳墓呢。”他說著,在青磚甕砌的墳墓上尋找著下手的縫隙,“這麽說的話,其實我要是每天悄悄守在這邊,肯定能等到黃梓瑕悄悄回到蜀地祭拜,到時候我跳出來把她一把抓住,跟她說,我們一起聯手破解你父母的血案吧!王爺您說,黃梓瑕會不會被我感動,從此留在我身邊和我一起破解天下所有奇案……”
“不會。”李舒白冷冷地打斷他的話。
周子秦壓根兒沒有察言觀色的本事,還在喜滋滋地說:“也對。所以我現在的方向也是正確的,我準備聯手崇古,先把黃家的這個案子給破了,到時候黃梓瑕一定會回到成都,找到我向我致謝,那時我就對她說——”
周子秦說著,仿佛黃梓瑕就在他的麵前一般,手一揮,十分豪邁地哈哈大笑:“不必多禮啦,黃梓瑕,這都是本捕頭應該做的!如果你要感謝的話,你就留下來吧,我們一起為造福成都百姓而攜手破案,成就一代美名!”
李舒白頗有點無奈,直接把話題岔開了:“你覺得從哪裏下手比較方便?”
周子秦又研究了一下旁邊太夫人和叔父的墓,然後說:“一晚上要挖五個墓也太難了。依我看,叔父的墓,雖然也是青磚砌的,但形製要小很多。而且成都鄉紳們隻是順便幫他收殮,活做得不細。依我看,從墓後斜向下打洞進去,到天亮前,應該能挖出來了。”
兩人對照墓碑的方位,在墓後開挖斜洞。畢竟是新下葬的土,十分鬆軟,很順利便打到了墓室,挖下了墓磚後,出現了棺木的一頭。
“這裏應該是頭部方向,到時候也剪一綹頭發回去,”周子秦一邊拆著棺材板一邊絮絮叨叨,“這回我們算運氣好啦,上次在長安啊,也有一樁疑案,大理寺要求開棺驗屍。結果那戶人家真有錢,墳邊的土都是用雞蛋清和糯米汁攪拌過的,風吹日曬硬得跟鐵似的,大理寺一幹人挖了四五天,才算把墓室給挖了出來,結果那磚縫上又澆了銅汁,密不透風的一個籠子,最後終於被我們給整個掀了才算完……”
“你爹也把你給掀了吧?”李舒白問。
周子秦吐吐舌頭,說:“王爺真是料事如神。”
將到天明的時候,李舒白回到客棧,看見黃梓瑕的房間裏還透出隱隱的燈光,他猶豫了一下,見廚房的人已經在準備早餐,便讓他們下了兩碗湯餅,敲開了黃梓瑕的門。
黃梓瑕應聲開門,她顯然徹夜在等待他的消息,熬紅了一雙眼睛。
李舒白將東西放在桌上,示意她先吃一點。
天將黎明,一室孤燈。黃梓瑕捧著溫熱的湯餅,沉默地望著他。
他望著她,終於還是開了口,說:“是鴆毒,無誤。”
黃梓瑕猛地站起來,那碗湯餅差點被她打翻。李舒白不動聲色地抬手將碗按住,說:“先聽我說。”
黃梓瑕咬住下唇點點頭,卻無法抑製自己身體的微微顫抖。她勉強抬手按住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看著他。
“凡事關心則亂,你雖然一向冷靜,但畢竟事關親人,必定會方寸大亂,所以我不讓你跟著我們過去,是擔心你到時太過激動,反倒不好。”
“嗯……我知道。”她勉強道。
“如今你父母的案情有了重大突破,相信你洗雪冤仇指日可待,”他說著,將那碗湯餅往她麵前推了推,“但目前你最重要的,還是先照顧好自己,若你寢食難安,被悲哀所困,又如何能為家人翻案,又如何能洗雪冤屈呢?”
她默然點頭,然後將碗端起來,一口一口全部吃完了,然後放下來看他。
天邊已經透出微明,又將是一個夏日清晨來臨。
李舒白這才對她說:“按鴆毒的特性來看,你的父母,與傅辛阮和溫陽一樣,都是中了第二回提煉的鴆毒。所以,下毒的人絕對不是手持砒霜的你。”
她默然點頭,勉強抑製住自己眼中的淚,顫聲道:“是……這麽多日以來,我一直想尋找一個突破口,可無論如何追溯,所有的證據都對我不利——到現在,總算有第一個決定性的證據出現了,我作為凶手的可能性,或許就可以就此推翻了……”
“是,千裏荒原,總算出現了一線生機。”李舒白聲音低低的,略帶疲憊。這一夜他與周子秦挖掘墳墓,也顧不得自己有潔癖了,甚至連死屍身上剪下來的頭發都握住了——雖然事先戴上了周子秦給他的手套。
黃梓瑕卻在激動之中,忘記了向他道謝,隻問:“我父母的屍身……現在怎麽樣了?”
“因五個人的症狀及食物都是相同的,而且時間也稍顯急促,所以我們隻剪了你叔父和兄長的頭發過來檢驗,都是鴆毒無疑。我想,或許可以先讓子秦借此案放出風聲,然後堂堂正正為你的父母再行驗屍,如果確定是鴆毒,就可一舉洗刷你的罪名,推翻舊案,重新立案再審了。”
“我現在……心亂如麻,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她說著,伸手拔下頭上的發簪,在桌上慢慢地畫著。
一開始,她的手還是顫抖的,畫的線條也是凝滯緩慢的,但到後來,她的手卻越畫越快,以中間的鴆毒為聯係,線條一根根向著四方衍生。她一邊畫著,一邊低聲將自己的疑問一一理出來:
“第一,鴆毒從何而來,下手的人是否與宮廷有關?是否為同一人下手?
“第二,同樣的毒,我家的慘案與傅辛阮的案件又有何關聯?雙方交接點何在?
“第三,鴆毒如何下在我親手端過去的那一盞羊蹄羹中?
“第四,傅辛阮與溫陽的鴆毒從何而來?為何要以這種方法殉情?”
李舒白看著她列出來的疑問,略一思索,說:“這其中,最方便下手的,應當是第三和第四條。如今時候尚早,我們先休息,下午到使君府,我已經讓子秦查探之前使君府中有可能接觸到那一盞羊蹄羹的所有人,下午我們過去,應該就有結果了。”
川蜀使君府,位於成都府正中,高高的圍牆,圈住大半條街。
自使君府大門進入,前麵是衙門正堂,左邊是成都最大的庫房,右邊是三班衙役的住處,後麵是使君宅邸,宅邸旁邊是一個小花園。
這是黃梓瑕閉著眼睛也能走出去的地方,她最美好的少女時代,已經隨著那一日的血案,永遠葬送在這裏。
她跟著李舒白從側門進入捕快房,周子秦正蹺著腳在裏麵吃著鬆子糖,看見他們來了,趕緊一人給分了一塊,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卷紙,說:“來來,我們研究一下。”
如今正是午末未初,捕快房中空無一人。
“昨晚我和王爺剪了頭發,將墳墓原樣封好之後,馬上就回到我居住的院中檢測好了毒藥,確屬鴆毒無誤,”周子秦得意揚揚地說,“王爺立即命我調查府中所有人等,以我的人緣和身份,打探這種消息還不是手到擒來?”
他展開那卷紙,上麵寫得清清楚楚,周子秦的字雖然一般,但勝在端正,極利於閱讀。
廚娘一、魯鬆娘,掌管廚房食料。案發當夜將廚中未吃完的羊蹄羹與其他食料一起鎖入櫃中的經手人。現狀:前日兒子生病,向門房阿八借錢兩吊。
廚娘二、劉四娘,掌管灶火,手下兩個燒火丫頭。案發當日領著一個燒火丫頭在廚中做飯。現狀:基本如舊,新添小銀戒指一個,到處對人炫耀。
廚娘三、錢大娘……
雜役一、二、三……
丫鬟一、二、三、四……
黃梓瑕也不由得佩服起周子秦來。使君府上下人等四十多個,他一個上午打聽得清清楚楚,而且事無巨細,簡直比市井八婆還要厲害。
“這個……平時我就經常注意打聽這些,這個是神探的日常素養嘛,對不對?”周子秦義正詞嚴地說,“我相信,黃梓瑕肯定也十分注意關注這些。”
“我想不會吧。”黃梓瑕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一目十行將那些資料看完,然後丟到桌上,說:“所以,你一上午的調查發現,沒有任何人有嫌疑?”
周子秦終於略有羞愧:“是……是啊。因為,鴆毒是皇室專用的秘藥,如果有人交給府中人下毒的話,這個投毒的人必定不是被殺,就是被對方視為心腹飛黃騰達——可如今所有人都沒有什麽變化,足以說明,顯然並沒有哪個人因投毒而與上層扯上關係,發生變化。”
黃梓瑕點頭,肯定他的想法:“子秦這次分析很正確。”
周子秦頓時就得意起來了:“所以啊,其實我是個很有天分的人,假以時日,我和黃梓瑕聯手,崇古你的京城第一神探地位可就難保啦!哈哈哈……”
黃梓瑕和李舒白無奈相望,一致決定忽略掉這個人。
“所以,接下來我們的突破口,隻能從傅辛阮與溫陽的殉情案下手了。”
溫陽的家在成都府西石榴巷,巷中頗多石榴樹。正是夏末,石榴花已經半殘,一個個拳頭大的石榴掛在枝頭,累累垂垂,十分可愛。
溫家也算是好人家,三進的院落,正堂掛著林泉聽琴的畫,左右是一副對聯:“山中習靜觀朝槿,鬆下清齋折露葵。”
迎上來的是一個老管家,須發皆白,麵帶憂色。上來先朝他們躬身行禮:“見過周捕頭。”
周子秦趕緊扶起他:“老人家不必多禮啦。”
老管家帶著他們在堂上坐下,讓一個小僮仆給他們煮茶,又叫了家中廚娘和雜役,過來見過他們。
“我們老爺先祖曾出任並州刺史,後辭官回歸原籍。老爺今年三十七歲了,十餘年前也曾經熱心功名,但屢試不中,也就淡了。等父母和妻子去世之後,老爺更是深居簡出,一心隻讀老莊,常日在院內蒔花弄草,不與人接觸。”
周子秦點頭,問:“那麽,他與傅辛阮——就是那個殉情的女子,又是如何認識的呢?”
“老爺祖上留有山林資產,每年收入不錯,夫人去世後他也不續弦不納妾。他素來最喜王右丞詩意,說王右丞也是斷弦不續,等日後到子侄中過繼一位聰明的也就行了,”管家說著,一臉疑惑地問,“請問捕頭,這王右丞,是誰啊?”
周子秦說道:“就是王維王摩詰了。”
“哦哦,”管家應著,但顯然他也並不知道王維是誰,隻繼續說,“老爺家中無妻室,所以有時也會去坊間找一兩個女子,隻是他從不帶這些風塵女子回來,我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人了。”
周子秦悄悄地壓低聲音說:“這會兒怎麽不學王維隱居別業了,反倒去花街柳巷?”
黃梓瑕沒理他,問那個老管家:“老人家,請問當日你們老爺出門,是否曾對你們說過什麽?”
“當日……他似是應一位友人之邀,說是要去鬆花裏,我也記不太清了……唉,老爺雖薄有資產,但這兩年山林收成不好,身邊原本有個親隨伺候著,前些年也辭掉了。如今家中統共隻有我一個,廚子一個,雜役一個,還有個我孫子,偶爾跟著出去跑跑,”他一指正在煮茶的小僮仆,唉聲歎氣道,“你們說,一個家沒有女人打理,可如何能興旺得起來呢?就連前幾日,和老爺同個詩社的幾個人過來祭奠,有位大官員——好像是姓齊的來著,在老爺書房逗留了許久,對我們歎息說,你家老爺早該找個女人操持的。”
“這麽說,你們對你家老爺在外麵的事情,一無所知?”
“老爺從來不提,也自然不會帶我們出去……真是一無所知啊。”
見老管家一問三不知,家中廚子雜役和小童子更是個個搖頭,周子秦也隻好帶著李舒白、黃梓瑕,三人一起到後院查看。
後院是書房,滿庭隻見綠竹瀟瀟,梧桐碧碧,鬆柏青青,山石嶙嶙,一派孤高清傲的氣質。
周子秦說:“這裏讓我想起了一個地方,是哪裏呢……”
他還在抓耳撓腮想著,李舒白在旁邊說:“鄂王府。”
“對啦,就是鄂王那個專門用來喝茶的庭院!這種刻意構建的詩意,真是讓人受不了。”周子秦摸著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一邊走到書房,查看裏麵的東西。
隻見書房迎麵是一排博古架,繞過架子之後,是兩排書架,一個書案。書案後陳設著屏風一架,上麵墨色淋漓,寫著一幅龍飛鳳舞的字,正是王維的《山居秋暝》,落款是並濟居士。
屏風右邊的牆上,掛著一幅看來年歲已久的畫,畫的是一隻蝴蝶落在粉紅色繡球花上。畫的顏色略有陳褪,顯然已經是舊物。滿堂之中唯有這花蝶嬌美可愛,讓黃梓瑕的目光停留了一瞬。
桌上有幾張紙,已經被收拾好了,放在案頭。
周子秦過去拿起來一看,第一張的第一個字是“提”,後麵幾個字是“提於意雲何須陀洹能作是”,周子秦念著,莫名其妙地看向李舒白和黃梓瑕兩人,黃梓瑕微一皺眉,而李舒白已經念了下去:“須菩提,於意雲何?須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須陀洹果不?”
黃梓瑕恍然大悟,接下去念道:“須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須陀洹名為入流,而無所入,不入色聲香味觸法,是名須陀洹。’”
那張紙上所寫,確實是他們兩人所念的這樣,但他還是摸不著頭腦:“這是什麽?”
黃梓瑕解釋說:“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的一段,看來他曾抄寫過這段經文。但次序放亂了,所以你一時讀不懂。”
周子秦“哦”了一聲,將經文放下了。
黃梓瑕想了一想,走過去將經文翻了一遍,又重新理了一遍,有點詫異:“前麵的不見了。”
“咦?”正在研究他藏書的周子秦轉頭看她,“這種東西難道也有人要?他字寫得挺一般的。”
“嗯,你剛剛念的這一句,就是這邊所有經文中,最前麵的一句了。”她將其他的紙張理好,放在案頭,用一個瑪瑙獅子鎮住,然後在架子和各個抽屜中找了一遍,卻怎麽都沒找到前麵的幾段。
“剩下的,還有這幾封信。”他們從一個錦盒中找到幾封信,拆開來一看,周子秦頓時激動起來:“是傅辛阮寫給溫陽的!”
溫郎見字如晤:
多日陰雨,長街水漫,無從跋涉也。念及庭前桂花,應隻剩得二三,且珍惜收囊,為君再做桂花蜜糖。
蜀中日光稀少,日來漸覺蒼白。今啟封前日君之所贈胭脂,幽香彌遠,粉紅嬌豔,如君案前繡球蝴蝶畫。可即來看取,莫使顏色空負。我當灑掃以待,靜候君影。
辛阮書上
周子秦不由得感歎說:“他們日常挺好的,真是恩愛旖旎。”
再看看下麵的,除了傅辛阮幾封信之外,多是些詩社來往酬酢,沒什麽出奇的。
周子秦說:“看來前麵那半部《金剛經》是沒了。說不定,是被管家他們當成廢紙掃出去。看這府中老的老小的小,廚子雜役什麽的,應該是一個字也不識的,哪知道有些有用,有些沒用啊!”
黃梓瑕搖頭道:“正因為不識字,所以他們肯定會敬惜字紙,免得掃錯一張紙,被主人責罵。尤其是,這個主人還似乎很得意自己的書法。”
“何以見得啊?”周子秦見她又說出了自己不曾察覺的事情,有點不服氣地問。
“這紙上的字跡,與屏風上的,是一樣的,不是嗎?能將自己的字製成落地屏風欣賞的,難道還不得意自己的書法嗎?”
“可屏風上的落款是‘並濟居士’啊!”
“溫者,柔也,陽者,剛也,溫陽是覺得自己的名字一柔一剛,剛柔並濟,所以才取了這個別號而已。”
“真的嗎?”周子秦半信半疑,走到院中,抬手招了招正在院外收拾東西的雜役:“喂喂,你過來!”
雜役趕緊跑進來,問:“捕頭有何吩咐?”
他問:“書房中這架屏風,從何而來?”
“是老爺親手所書,寫廢了足有二十來匹絹才寫好的,他好像很喜歡這幅字,所以特地叫人拿去做了這架屏風。”
黃梓瑕在周子秦身後問雜役:“平時你們可有丟過字紙簍?”
“有啊,但是都要老爺發話的!自從幾年前我將老爺的一首詩當成廢紙扔掉被罰之後,我們現在凡是要收拾書房,必要等到老爺在時,一張張問過他之後,我們才敢丟呢。”
周子秦用仰慕的眼神看著黃梓瑕,隻差在臉上寫“我們聯手打敗黃梓瑕吧”幾個大字了。
李舒白將書房內又打量了一遍,然後問雜役:“那幅蝴蝶繡球的畫,是什麽時候掛上去的?”
“這個可難說……老爺有幾張藏畫,有山川的,也有河流的,高興的時候就親手換一幅掛一掛,我們做下人的,自然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掛的。”
“你記憶中這幅畫出現的時間呢?”
“呃……應該是近幾天吧,總之應該沒多久,之前也沒見過。”
等雜役走了,周子秦環視四周,說:“看來似乎沒有其他異常了,我們還要待在這裏嗎?”
黃梓瑕將手指向鬆花裏的方向:“走吧,去案發現場看看。”
剛走出溫陽家門,黃梓瑕一眼看見站在街角的人,腳步便不由停住了。
她看見巷子的另一邊,一條修長挺拔的人影正站在河邊綠竹之下。
竹子瀟瀟簌簌,他的身影清勻修長,兩者相得益彰。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而周子秦則興高采烈地衝他招手,問:“咦?你不是禹宣禹學正嗎?你還記得我嗎?我們在京中曾見過麵的!”
禹宣向他點頭,目光在黃梓瑕的身上稍稍停了一下,先向李舒白行禮,然後才對周子秦說:“我正是有事要找少捕頭。”
“你說你說!”周子秦蹦跳著就過去了。
他指著身旁的一個空壺、一個竹籃,說:“今日晨間,我去廣度寺求了些淨水,去祭奠黃使君。”
黃梓瑕的身子陡然一震,下意識地收緊了自己的雙手。馬韁繩在她無意識收緊時緊緊勒住了她的手掌,因為太緊而漸漸青紫,但她卻渾然不覺。
李舒白看見了,也不說話,隻抬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肩。她驟然醒悟,慢慢鬆開馬韁,身子卻依然沒動。
周子秦絲毫未察覺他們這邊的動靜,隻咦了一聲,問禹宣:“今天是什麽大日子嗎?”
禹宣搖頭,說道:“並不是。”
“那麽……”周子秦有點疑惑地看著他。
“隻要身在成都府,我每日都會去墓上灑掃。”他說道,目光從周子秦的身上滑過,又定在黃梓瑕的身上。他的目光比此時身旁流水的光芒還要明淨清澈,聲音比此時穿過竹林的風還要低喑:“昨晚又偶爾夢見了往事,有所感念,所以才去沐善法師那邊求了淨水,帶些果品前往祭拜。”
周子秦慣愛理會那些雞毛蒜皮的事,一聽便追問:“沐善法師這邊的淨水很有名嗎?好像很多人都去求。”
禹宣點頭說道:“沐善法師道行高深,是成都最有名的高僧。近日,成都府更是傳說他禪房後有一眼泉水,聽他多年誦經感化,一夜之間水勢大湧,從方寸泉眼變為尺許流泉,世人都說是奇跡。所以大家紛紛前往取水,據說若再得沐善法師誦經,即可成為淨水,可使生人六根清淨,可使亡魂超度往生。”
黃梓瑕牽著馬,站在竹林之中,聽他娓娓說來,不覺恍惚。想起當年他們並肩在成都府的大街小巷走過,他口中一草一木似乎都有典故,引人入勝。
周子秦點頭,說:“改天我也去打點水喝一喝。”
禹宣點頭,向周子秦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周少捕頭,今日我從義父墓前回來,便即往衙門找尋你,又跟到這裏,是因有一件大事,需要告知。”
周子秦趕緊問:“什麽事情?”
“我去清掃墳墓時,發現叔父與義兄的墳墓有被人動過的痕跡,但磚石甕砌還算完整,隻是外麵泥胎有動。我想,會不會是有人意圖掘墓?”
周子秦臉上的笑容頓時僵硬了,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黃梓瑕,尷尬地對著她扯了扯嘴角。
他還自誇自己掘墓手藝好呢,沒想到一下子就被禹宣發現了——不過他想禹宣肯定不會發現的是,發掘墓穴的人,全都正站在他的麵前,而且,一個是當朝夔王,而另一個就是他來求助的捕頭。
禹宣當然不知道自己麵前這個正一臉複雜表情的周少捕頭就是掘墓者,隻緩緩說道:“我想,成都府所有人都知道,黃使君廉潔清正,墓葬中多是筆墨書籍,哪有盜墓賊會瞄中這樣的墓穴?”
周子秦正義浩然地點頭:“沒錯!禹兄弟說得是!我想此事必有蹊蹺!”
黃梓瑕低頭默然不語,隻望著旁邊的竹枝發呆。
李舒白將那竹枝拉下,細細地觀看上麵的脈絡,仿佛那上麵有金玉真言似的。
周子秦瞄瞄他們兩人,見神情都是幽微沉鬱,滴水不漏,也並未出聲幫自己說話,隻好反問禹宣:“那你的意思是……那些人為什麽盜掘黃使君的墓葬?”
禹宣搖頭道:“我也不清楚,但總是有原因的吧——比如說,想要借此對新任使君不利;或者,周捕頭應該也知道,黃使君的女兒黃梓瑕出逃後,至今沒有音信。或許有人想要借此將黃梓瑕引出,以對其不利?”一提到黃梓瑕,周子秦頓時大驚:“不會吧?有這樣的用意?”
“我不知道……隻是,我希望周捕頭幫我留意一下,是否有這樣行蹤不軌的惡徒。或者……”他的目光轉向黃梓瑕,聲音微微地揚起來,“讓黃梓瑕知道,可能背後有一股她還看不見的勢力,準備對付她。”
“哦……我們會注意的,衙門一定會多加注意,妥善保護黃使君的墳墓。”周子秦說著,偷偷向黃梓瑕和李舒白擠擠眼,意思是:“你看,這人想得真多,卻想不到是我們做的,哈哈哈!”
而黃梓瑕卻沒有理會他這個小表情,她站在竹林之中,在蕭蕭的風中思索片刻,然後抬頭看向禹宣,目光平靜而澄澈:“多謝你好意轉告,也多謝你為黃梓瑕的安危著想。但此事……我想背後可能並沒有什麽勢力介入,無須太過擔憂。”
他不解地望向她。
她將目光轉向別處,說:“是我們做的。”
禹宣頓時愕然,甚至連腳步都不穩,不敢置信地退了一步。他喉口擠出幾個艱澀的字,幾不成句:“你……你們去挖黃使君和其他人的墳墓?”
黃梓瑕點了點頭,說:“是。我們還找到了黃梓瑕不是殺人凶手的確鑿證據。”
禹宣瞪著她,口中喃喃又問了一遍:“你親手去挖……黃家親人的墳墓?”
“其實崇古那天生病了,沒有去,是我為了重新驗屍翻案,所以和……所以我一個人去的,”周子秦把李舒白掩飾了,得意地說,“我的手腳很幹淨吧?挖開墳墓驗屍完畢之後,我又全部重新砌了一遍。如果你不是天天去掃墓的話,我敢保證,兩三天後,或者隻需要一場雨,就再也沒有人能發現蛛絲馬跡了。”
他自吹自擂,禹宣卻壓根兒也沒理會他,隻大步走上前去,抬手按住黃梓瑕的肩,緊緊地盯著她問:“重新驗屍的結果如何?你所說的黃梓瑕不是殺人凶手的確鑿證據又是什麽?真凶是誰?如何殺人的?為什麽要栽贓嫁禍?嫁禍的手法又是什麽?”
黃梓瑕見他那雙一貫明淨清澈的眼中瞬間布滿血絲,幾乎失去了理智,隻能歎了一口氣,說:“你冷靜點,我還沒找到真凶。”
“但你……已經證明清白?”他又追問。
黃梓瑕默然凝視著他,慢慢將他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拉下來,卻並不說話。
李舒白轉頭看周子秦,問:“子秦,我剛剛沒注意,溫陽房內那幅繡球花,畫了幾瓣花朵?”
周子秦頓時臉上汗都下來了:“啊?這個和本案……有關係嗎?”
“沒關係,但本王想去數一數。”他說著,轉身便走了。
周子秦隻好苦著臉對黃梓瑕揮揮手,趕緊快步跟上他。
黃梓瑕見李舒白離去的腳步輕捷,便安心地收回目光,對禹宣點頭說:“是,我親人致死的原因,不是砒霜。”
“不是砒霜?難道說……”即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他依然無法避免震驚,隻能怔怔地站在那裏,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驚駭、懊悔、欣喜與恐懼交織成複雜的激流,讓他幾乎站不穩身子。
直到無意識地連退了兩步,後背抵上一叢竹子,禹宣才靠在竹子上,目光虛浮而悲愴,盯著黃梓瑕顫聲問:“我……我錯了?”
黃梓瑕凝望著他,神情平靜地說道:“是。雖然我買過砒霜,雖然你說曾看見我拿著那包砒霜,麵露怪異的神情,但這一切,都與我親人的死無關——因為他們並不死於砒霜之下。”
“我……冤枉了你。”他茫然地重複著,身體瑟瑟發抖。
“是。而你不相信我,將我給你寫的情書作為罪證,親手給我加諸了難以洗清的罪名,”黃梓瑕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她定定地直視他,聲音低沉而平靜,“不過幸好,我們已經發現了難以辯駁的事實真相,總有一天能洗清我的冤屈。”
禹宣睜大一雙眼睛,怔怔地盯著她。
他看到她站在自己麵前,瞳孔明淨,全身披滿盛夏的生機。日光照在她的身上,隻讓她看起來顯得更加明亮灼眼,幾乎刺痛了他的雙眼。
因為眼睛的疼痛,他抬起手背,遮住了自己麵前的她,也遮住了自己眼前薄薄的朦朧,免得被她看見,自己的失控與悔恨。
他想起自己那時的怨恨,恨她一瞬之間破壞了自己的家——在他流浪了多年之後,終於尋到的一角庇蔭,一縷溫暖,卻被自己所愛的人親手破壞。他的腦中揮之不去,白天黑夜都是她捏著那包砒霜的樣子,她那時冰冷而詭異的神情……那些愛便轉成了濃黑的汙血,鋪天蓋地將他淹沒,讓他的神誌都無法清醒。等他回過神來之後,他已經身在節度府,那封情書,已經呈在範應錫的案頭。
他靠在身後的竹子上,隻覺得一身都是虛汗,命運在他眼前的世界中劈下兩個幻影,讓他顫抖著,胸口如鈍刀割肉,痛到無法自拔。
一個幻影,是他十六歲那年初夏,看見赤腳踩在泥濘之中的黃梓瑕,日光恍惚暈紅,整個天地被染成血也似的顏色。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美麗得如此不祥。
而另一個,則是他十四歲那年,睜開眼睛看見日光從破舊的窗欞外照進來,周圍靜得可怕,毫無聲息。他從**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然後看見斑駁的泥牆上,暈紅的日光映著他母親的人影,從梁上懸掛下來,似乎還在輕輕晃**。
人生往往就是這樣,遇見了什麽人,永別了什麽人,似乎都是一樣的顏色,於是,也分不清這命運到底是喜是悲,這眼前大團的鮮紅色,是血跡還是光明。
黃梓瑕的聲音,在他的耳邊恍惚響起:“我已經將當時府中人全都調查了一遍,尚未找到有嫌疑的人。因此,如今先著手調查的,是鬆花裏傅宅的殺人案。”
禹宣用力地呼吸著,胸口急劇起伏,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聲音略微顫抖,但畢竟還是勉強能成聲了:“你說,你已經證明自己不是凶手,因為……那不是砒霜的毒?”
“是鴆毒,發作時的狀況,與砒霜十分相似,所以就連成都府最著名的老仵作,也多次驗錯。”黃梓瑕點頭。
他望著她,許久,又問:“那麽鴆毒是從何而來?又是如何放進去的?若是鴆毒的話,你要在路上不動聲色加一點,豈不是比砒霜更加簡便?”
“那麽……那封信又如何解釋?”他的聲音,微顫中含著一絲猶疑,讓她知道,他始終還是無法徹底相信自己。
黃梓瑕愣了愣,想起了她當初在龍州時寫給禹宣的信,便說道:“那封信……隻是我隨意發散,你多心而已。”
“是嗎……”他說著,但終究,望著她的神情還是和緩了,“或許,我之前執著認定你是凶手,大約是我錯了……若有什麽需要,你盡可來找我,我也想和你一起,將義父義母的死,弄清楚。”
“嗯,還有鬆花裏殉情案,此案中有些事情,我確實需要你幫忙。畢竟,這樁案子中,有一個死者也是你認識的人。”黃梓瑕長出了一口氣,輕聲說,“這回的鬆花裏傅宅案子,可能與我爹娘的事情有關。因為……所用的毒,是一樣的。”
“鴆毒難道真的如此稀少?”他問。
她點頭,說:“對。”
禹宣按住自己的太陽穴,等著眼前那一陣昏黑過去,然後才說:“溫陽與我交往不多,但之前曾在同一個詩會中,偶有碰麵。”
黃梓瑕便問:“你對他與傅辛阮交往的事情,知曉嗎?”
禹宣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什麽,問:“聽說……他是和一個歌伎,殉情自殺?”
黃梓瑕點頭,又問:“他平時為人如何?”
他垂下眼,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溫陽平時在人前沉默寡言,但私底下……風評不好。”
“什麽風評呢?”黃梓瑕又追問。
禹宣欲言又止,但見她一直沒有放棄,才說:“他私行不端,是以我對他敬而遠之。”
黃梓瑕心下了然,大約是溫陽出入花柳之地被人發現,以禹宣這種個性,自然不會與他來往。
“那麽,其他人也知道溫陽的所作所為嗎?”
禹宣搖頭道:“應該不多,不然我們那個詩會的人大多潔身自好,怎麽會與這種人廝混呢?”
黃梓瑕點頭,又想起一事,便問:“你如今,常去廣度寺沐善法師那邊?”
禹宣點頭,說道:“世事無常,諸行多變。我近來常看佛經,覺天地浩瀚,身如芥子,凡人在世所受苦難,不過芥子之上微小塵埃。有時候想想,也能暫得一時解脫。”
“但終究隻是一時而已,不是嗎?唯有查明真相,祭奠親人,才能得永久安寧。”
禹宣凝視著她倔強的麵容,輕聲說道:“是,阿瑕,我終究不如你洞明透徹。”
“我不洞明,也不透徹,我對出世沒興趣,”黃梓瑕搖頭道,“這世間,苦難也好,歡喜也罷,我從來不想逃離。該來則來,是好是壞,我必將正麵迎擊,不到真相水落石出那一天,永不放棄。”
巷子的另一邊,李舒白與周子秦已經折返。
李舒白神情平靜地看向黃梓瑕,說:“走吧。”
周子秦則興高采烈地問黃梓瑕:“你知道那幅畫上有幾片花瓣嗎?”
黃梓瑕頭也不回,淡淡地說:“許多片。”
“哎,你這樣的態度,可注定成不了黃梓瑕那樣的神探哦!黃梓瑕對案發現場的每一寸、每一絲可都是了如指掌的,哪像你這樣啊,態度不端正嘛……”
禹宣向他們行了一禮,帶著東西離開了。
李舒白和黃梓瑕都選擇了聽而不聞,徑自上馬往前走。
周子秦無奈地噘起嘴,喃喃:“崇古你這個小心眼,不如黃梓瑕就不如嘛,還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