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陸 冰雪容顏
高天上的星辰,碧海上的明珠,他暗淡人生中,僅此一次的流轉光華。
周子秦覺得自己人生從來沒有這麽圓滿過,他覺得自己走在街上,簡直是輝光熠熠,耀眼奪目。
原因是——左邊那個跟著他一起騎馬巡邏的人,是名震京城的神探楊崇古,而右邊那個漫不經心欣賞街景的人更不得了,是本朝夔王李舒白。
帶著這樣兩個人出公幹,自己簡直就是人生贏家有沒有!
隻是……出的公幹,好像有點不入流……
“大娘,你這堆蓮蓬長得不錯哈,水嫩嫩的——就是好像鋪到街中心了,要是別人騎馬太快,把您踢到了可怎麽辦?對對對……趕緊的,我幫您挪到後麵去……”
“哎,大哥,你這糖人雖然吹得好,但是在這樣塵土飛揚的街上擺著,它不幹淨呀對不對?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去那邊大榕樹下吹,來來來我幫你抬過去……”
“二姑娘,不是我說你,你這麽標致一個女子,幹嗎出來當街賣羊肉?是,大唐律法是沒有禁止女子賣羊肉,但是你看你這模樣還拋頭露麵,大小夥子個個都來爭著買你的肉,街上都堵住了不是……”
那位二姑娘手中持刀,橫了周子秦一眼:“怎麽啦?堂堂周少捕頭就來管街頭這些破事?有本事您去山上趕緊把夔王爺找回來呀!全天下百姓都感謝您!”
周子秦左手一個蓮蓬,右手一個糖人,站在她麵前毫無還擊之力:“這個……馬隊已經上山了,我去了也沒啥幫助……”
二姑娘一邊給客人剁排骨,一邊嘴巴更利索了:“那您有空上義莊去轉轉呀,那兒不但涼快,還有多少屍體沉冤待雪等著周少捕頭您大顯身手哪!”
黃梓瑕在後麵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鬥嘴,一邊打量著這位二姑娘。她大約不到二十歲,個子嬌小,一張標致的圓臉,還有著成都大部分姑娘一樣粉嫩白皙的皮膚,十分可愛。
周子秦完全落敗,隻能怏怏地轉身上馬,然後對黃梓瑕說:“她說起義莊啊,我想起一件事,崇古,這事兒吧,我覺得可能有點問題,但可能又沒什麽問題……總之就是沒任何頭緒,就等著你過來幫我呢!”
“我和你過去看看,”黃梓瑕說著,回頭看李舒白,輕聲說,“您如今身體還未痊愈,不能勞累,何況驗屍這種事情,我和子秦過去查看一下即可。”
李舒白點頭,說:“你也不要太過勞累了,數日奔波,也要好好休息。”
黃梓瑕覺得心口微微流過一陣暖意,點頭道:“是。”
“還有……代我祭奠一下岐樂郡主。”
以前經常爬義莊窗戶偷偷進去看屍體的周子秦,現在可算是熬出頭了,大搖大擺騎馬從大門進去,而且直接就招呼裏麵的看守:“薑老伯,我來看成都最好看的那具屍體來了!”
薑老伯滿臉堆笑,臉上帶著一絲不自然的尷尬:“哎喲,少捕頭啊,您可太較真兒啦!又、又來看啦?”
周子秦從馬上下來,說:“這回我不僅自己看,而且還帶了別人來看。這位是我們新來的……呃,捕快,斷案很有一手,我帶他來看看。”
薑老伯趕緊朝他們點頭哈腰,看了看黃梓瑕,有點疑惑地皺起眉頭:“這位小哥……依稀好像在哪裏見過呀?”
以前沒少和他打交道的黃梓瑕笑了笑,為免麻煩,也不說話。
薑老伯皺眉回想著,等見周子秦帶著人就往裏麵走,又趕緊叫住了:“少捕頭,少捕頭……”
周子秦回頭看他:“怎麽了?”
“那……那具屍體啊……”他欲言又止,麵露難色。
“腐壞了?不會吧?”周子秦頓時大急,“不能啊!放在那麽冷的冰窖裏怎麽還這麽快腐壞了?”
“這倒不是,而是……”薑老伯一臉心虛,說話都差點咬到舌頭了,“之前來了個女人,說是那個死者的姐妹,想來看一看妹妹的遺體。我看她不像是壞人,就、就帶她下去了。”
“她現在人呢?”周子秦問。
“在裏麵拜祭呢……”薑老伯摸著自己的袖子,那裏垂下一塊,也不知那個女人給了他多少錢。
成都的義莊,是黃梓瑕最為熟悉的地方之一。
她先去義莊的檔案櫃內,取出了照例在這邊會存放一份的驗屍謄本,翻開來看記錄。
最新的一冊,謄抄著“鬆花裏傅宅殉情雙命案”。
驗屍者是蔣鬆霖,本郡老仵作。
驗:男屍一,女屍一。
男屍身長六尺,三十七歲,體型微豐,身著素色細麻衣,素絲履,仰躺於傅氏女素日寢睡之矮床,麵容微有扭曲,軀體平展舒緩,有輕微腹瀉症狀。
女屍身長五尺二寸,年約三十許,豐纖合度,綰盤桓髻,著灰紫衫、青色裙、素絲線鞋,仰臥男屍右側。左手與男屍右手交握,兩人十指由於屍僵而緊握,難以鬆開。右手指尖略為發黑,似為沾染顏料。
經驗查,男女屍俱無外力損傷痕跡,顯為中毒身亡。中毒時間為前一日酉時至戌時之間。
毒物推斷為:砒霜。
她細細看了一遍,然後跟在周子秦身後,進了陳屍房內。
裏麵是幾張空的竹床,屋內側有一個地窖入口。他們順著台階走下去,越下越深,越來越冷。成都夏日炎熱,屍體很難保持住,所以兩年前重修義莊時,禹宣與她一起商討出了一個辦法,在陳屍房內深挖出數個地窖,用青磚厚厚砌牆,隻開幾個小風門通風。又多設厚門,冬天的時候取冰放在裏麵,盛夏的時候如果進出不是特別頻繁,裏麵的冰塊可能一夏都不會融化殆盡,十分適合保存屍體。
順著台階越往下,裏麵的寒氣越是逼人。而在這樣的陰寒之中,唯有他們手中的小燈投下些微的光,在周圍的石牆上搖晃,更顯得陰冷。
周子秦帶他們進了玄字號小室,那裏麵透出了隱隱的燭光,有個女子正站在一具屍體前,一動不動。
那身上的布衣與簡單綰著的發髻雖然簡素,但她那纖細勻長的身影,讓他們頓時認出了她是誰。
正是這一代的公孫大娘,公孫鳶。
黃梓瑕立即便知道了周子秦口中這具成都最美的屍體是誰。
他們兩人走近,公孫鳶回頭瞧了一眼,燭火在周圍的冰塊折射之下,如同數條跳動的虹霓在她周身縈繞,讓她整個人不可逼視,連滿臉的淚都顯得晶瑩剔透。
她抬手擦去眼淚,向著他們斂衽為禮,聲音喑啞道:“周捕頭恕罪!我從揚州趕來這邊,卻未能見到小妹最後一麵,因怕成為終身之憾,所以才央求薑老哥讓我進來看一眼,還請周捕頭見諒。”
周子秦趕緊說:“不礙事,隻要你不動不碰就行。”
“我知道的……我隻站在這裏看著,絕沒有近前觸碰……”她說著,剛擦幹的眼淚又湧出來了,“我知道……阿阮躺在這裏,必定是很冷的。”
周子秦說道:“此案其實也算是結案了,她與情郎應當是確定殉情無疑。那位溫陽家中尚有遠親,說願意將他們二人一同收殮,早日入土為安,不知姑娘的意思……”
公孫鳶望著傅辛阮的屍身,勉強點了一下頭,說:“或者……等我的幾位姐妹過來,至少讓她們也見阿阮最後一麵吧。”
周子秦點頭,說:“那也可以的。”
公孫鳶向他再拜致謝。
黃梓瑕持燈走到屍體麵前,示意周子秦過來。周子秦見覆蓋屍體的白布隻被公孫鳶拉到脖子處,露出傅辛阮的臉,便直接將整張白布都掀掉,露出她的全身。
黃梓瑕持燈仔細照了傅辛阮一遍。她衣服穿得還算整齊,灰紫衫、青色裙、素絲線鞋等,與驗屍檔上所記並無二致。而她的身材,確實如周子秦所說,是難得一見的完美屍身。雖然凍得肌肉發青發硬,但她肌體光滑細膩,身材豐纖合度,想必活著的時候,是個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的美人。
她掃了一遍之後,著重看了傅辛阮的雙手,她的手指修長勻稱,而右手指尖果然如驗屍檔上所說,呈現一種不太均勻的黑色,在她青白色的肌膚上,尤為顯目。
她端詳許久,抬手去擦了幾下,冰冷一片,沒有擦掉。她又俯頭聞了聞,但屍體冰凍已久,顯然已經沒有任何氣味了。
她微微皺眉,將傅辛阮的手放下,又查看了她的全身各處。周子秦說道:“我已經查過兩遍了,確是服毒身亡。”
“嗯……確實是的。”她點頭肯定,輕扯過白布將屍體再度蒙好。冰窖內寒冷無比,他們都是身著夏衣,在這邊說話驗屍,早已凍得手腳冰涼,見再無其他發現,黃梓瑕便對公孫鳶說道:“大娘,怕燈火熏化了太多冰塊,不如你先上去吧。”
公孫鳶點頭,默然又凝望了靜靜躺在那裏的傅辛阮一眼,順著台階走上去了。
黃梓瑕又去了天字號小室,岐樂郡主的屍身果然停在這裏。圓圓的一張臉,那雙漂亮的杏仁眼已經永遠閉上。她身上的毒針被取下了,屍身卻依然呈現那種青黑的顏色,顯見毒性劇烈。
周子秦在她身後說:“不用看了,中毒死的。”
她將岐樂郡主的衣領稍微拉低一點,看見她脖子和胸口的針孔,已經變成一個個黑色的小洞。
周子秦細細查看過,又說:“這些針看來又急又快又密,應該是機括發射的,不是被人刺進去的。”
黃梓瑕點頭,心想,當時李舒白能躲過那些毒針,真是厲害——也可能,這是在長久的經曆中養成的本能吧。
她又想了想那個刺客,但又沒有頭緒,想著李舒白既然與他熟悉,應該是對此事已經有了把握,所以也不再多想,將岐樂郡主的屍身又重新用白布輕輕蒙好。
薑老頭兒今日犯事被逮個正著,正打算戴罪立功,早就給他們備下了水盆和茶點。
黃梓瑕在盆中淨了手,又挽留公孫鳶道:“大娘與我們一起用些茶點吧,關於你的小妹,我們還有些許事情需要向您查證,還請不吝賜教。”
公孫鳶點頭,便在桌邊與他們一起跪坐下來。周子秦親自給她們分茶,又殷勤地給她們拿點心。
公孫鳶卻無心用茶點,隻捧著茶盞說道:“十八年前,我們曾有六個姐妹,因各自欽佩對方的藝業,所以在揚州結拜為異姓姐妹,相約終身扶持,相互依靠。當時我有個故人,一擲千金為我們建了雲韶苑,因此坊間稱我們六人為雲韶六女。”
周子秦說道:“這個我也曾在京中聽錦奴說過。”
“是的,錦奴是我二妹挽致的弟子,自我二妹失蹤之後,論起揚州琵琶,她是第一。”
黃梓瑕不知她知道錦奴死了沒有,但她想,公孫鳶必定不知道,錦奴就是死在她那個失蹤多年的二妹梅挽致手中。
“我們幾個人各有所長,像我就是擅長劍舞,三妹蘭黛擅長軟舞,四妹殷露衣昔年的歌聲被譽為天下絕響……而阿阮,則和我們都不一樣,她不是出來拋頭露麵的人,因她擅長的,是編舞,”公孫鳶歎了口氣,輕聲說,“幾年前,阿阮受蜀中幾個樂坊所邀,過來幫她們編一支大曲。本來說好兩月就回,誰知她認識了溫陽,便一月延過一月。我們聽她在信中說溫陽妻子早逝,覺得當續弦也不算什麽,便任由她留在這邊了。後來因溫陽父母反對兒子娶一個樂籍女子,阿阮曾回到揚州過了幾年,直到前年秋,她在外地與溫陽重逢,知曉他父母均亡,於是又隨他到了成都。前月,她寫信告知我們,溫陽守孝期滿,兩人即將成親。我們幾位姐妹都互相聯絡,蒲州的三妹與蘇州的四妹也都約好了要一同前來。唯有我因是大姐,想著早日過來幫她籌措婚事,便早於其他人動身,誰知到了成都之後,迎接我的,竟是阿阮的噩耗……”
她說到這裏,還是忍不住激動,眼中含著盈盈淚珠,但強製著不讓掉下來。她望著周子秦,說道:“聽說周公子您是聖上欽點的成都總捕頭,我想您一定也會覺得不可能——我小妹阿阮,等了這麽久,終於即將與情郎得成比翼。他們如今無牽無礙,相愛至深,為什麽卻選在成親之前雙雙殉情呢?我覺得,其中必有內情!”
周子秦點頭,說道:“這的確有悖常理!”
黃梓瑕又問:“溫陽在外麵,可有什麽不順遂的事情?”
“並沒有。我也尋到了溫陽鄰居家,據說他父母和妻子去世之後,他深居簡出,並不怎麽與人接觸。因他家中有山林資產,收入不錯,所以每日在家唯有讀書畫畫,是個性脾氣都十分溫和的人。這一點,與阿阮信上對我們說的,也十分相符。”
“那麽,你的六妹,在殉情之前,又有什麽異常嗎?”
“不知道……阿阮擅長的是編舞與編樂,所以,她平時深居簡出,在成都也隻租賃了一間小屋,身邊有一個仆婦而已。如今即將嫁入溫家,那個仆婦也早已被遣散回家,找不到了,”公孫鳶含淚搖頭道,“而她素日幫助編舞的幾個樂坊,隻說她殉情前兩日還到她們那邊去告辭,當時她通身光彩,容光煥發,實在令人想不到,她竟會在數日後便與男方一起自盡了……”
黃梓瑕若有所思,點頭道:“這樣說來,確實是十分蹊蹺。幾年都等了,所有的阻礙都已經沒了,兩人卻在成親之前自盡,怎麽想,都令人覺得匪夷所思。”
“所以,還望周公子能重新徹查此案,公孫鳶感激不盡!”她望著周子秦,一雙盈盈含淚的眼讓周子秦不自覺便點了頭,說:“放心吧,身為成都總捕頭,此案我義不容辭!”
黃梓瑕覺得很憋悶。
從義莊回來的一路上,她看著周子秦那種樂不可支又極力抑製以至於都顯得略為有點扭曲的麵容,覺得自己真的憋悶死了。
她心裏有個想法,就是飛起一腳把周子秦從馬上踹下來,讓他那張暗自得意的臉給摔腫。
等送走公孫鳶,隻剩兩人站在衙門內時,黃梓瑕終於忍不住橫了周子秦一眼:“你拿了什麽?”
周子秦又是得意,又是敬佩地望著她:“崇古,你真是料事如神啊!你怎麽知道我拿了東西?”
“廢話,看你的臉就知道了。”她向著他伸出手。
周子秦趕緊從自己的袖中掏出一綹頭發放在她的掌中,狗腿般地望著她笑:“哎呀,我真覺得有點不對勁嘛,雖然看起來像是砒霜中毒,但是你不覺得屍體手指的黑色很奇怪嗎?”
黃梓瑕看著那綹頭發,鬆了一口氣,又丟還給他:“我還以為你悄悄割了塊肉什麽的。”
周子秦頓時震驚了:“崇古,你怎麽可以這麽殘忍?像我這樣純真善良的好兒郎怎麽可能幹得出這種事來?況且那肉都凍得硬邦邦了,實在不好割呀!”
如果好割的話,你是不是就對傅辛阮的屍身下手了?黃梓瑕無語了,隻能轉了話題問:“頭發能驗得出來嗎?”
“勉強吧……看運氣了。”他說著,又將那綹頭發揣入懷中。
黃梓瑕又想起一件事,問:“你之前說,發現了那拂沙?”
“是啊,它腿傷倒是不重,不過陷在荊棘叢中兩三日,餓得夠慘的。”周子秦趕緊帶著她到馬廄去看那拂沙。
雖然她已經易過容,但那拂沙一見到她的身影,還是歡欣地湊了上來,側過頭在她的身上磨蹭著,親昵無比。
黃梓瑕抱著它的頭,心中也是十分歡喜。但見它果然瘦骨嶙峋,不由得歎了一口氣,趕緊到旁邊給它弄了幾升豆子,加到草料中。
周子秦的小瑕也偷偷湊過來,吃了幾口。周子秦將它鼻子按住一把推開,說:“幸虧那拂沙脾氣好,要是滌惡的話,你看它會不會直接一蹄子踹飛你。”
“要是滌惡的話,也不敢把它和別的馬關在一起啊,”黃梓瑕說著,總算也有了點笑意,便說,“趕緊去查驗傅辛阮的頭發吧,希望能有什麽發現。”
“哦哦,我馬上去。”周子秦說著,就跑到後麵去了。
黃梓瑕在他的院門口一張,看見阿筆和阿硯波瀾不驚地坐在院子中翻花繩,那兩個銅人立在廊下,窗台上一排牛羊豬的頭骨,看來周子秦到了成都之後,變本加厲了。
她心中記掛著李舒白,便出了使君府,向著客棧而去。
成都地處低窪,四麵環山,一年中見到日光的時機並不多。如今夏季,氣候略覺悶熱潮濕。黃梓瑕卻早已習慣,隻覺得這風流動的方向都是她無比熟稔的弧度。
成都府大街小巷她爛熟於心,七拐八繞便到了巷子口客棧前。回到自己房間換了衣服,她趕緊到隔壁去聽聲音,想看看李舒白是不是睡著了。誰知剛走到門口,李舒白便在裏麵說:“進來吧。”
黃梓瑕推門進去一看,李舒白正坐在窗邊喝茶。看見她進來了,朝她示意了一下麵前的椅子。
黃梓瑕稍一猶豫便坐下了,給他杯內添了茶水,問:“王爺可知道,我們去看的那具屍身是誰?”
李舒白的目光依然在窗外成都府的萬戶千家之上,隻淡淡地說:“雲韶六女的傅辛阮吧。”
黃梓瑕對他料事如神的本領真是佩服極了:“王爺怎麽猜到的?”
“傅辛阮新近死在成都府,死因有疑,難道子秦會不知道?他顯然還未能得出頭緒,還需要拉你幫他。”
她點頭,說:“此事頗有疑點。傅辛阮的右手指上有奇怪的黑色痕跡,子秦準備從中入手,先檢查看看這個毒是否有問題。”
他也不再說話,隻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黃梓瑕陪著他看著外麵的景致。
夕陽斜暉透過雲霧灑在城內,一片氤氳的靄金色。城內家家蜀葵,戶戶芙蓉,連暖濕的氣息都顯得明媚起來。
“成都府,真是個好地方,不是嗎?”
她在沉思中,忽然聽到李舒白這樣說。她下意識地點一點頭,李舒白站起來,說:“走吧,帶我去看一看這個地方。”
黃梓瑕略有詫異,問:“王爺不再休息一下?”
他搖搖頭,說:“我想去看看你以前常去的地方。”
她“咦”了一聲,想了想,問:“看我……以前常去的地方?”
李舒白點頭,說:“或許……對你家的案件有幫助呢?”
黃梓瑕雖覺這是個借口,但也不好意思再問,便跟著他出了門,往成都府最熱鬧的地方而去。
天色已經入暮,夕陽斜暉脈脈照在成都街巷之上。青石鋪設的大街小巷,有些店鋪關了門,有些店鋪門口點起數盞燈火,燈光照著她前進的方向,明明暗暗,曲曲折折。
依本朝律令,成都府應該是要宵禁的。然而安史之亂以來,政令廢弛,連京城的宵禁都不甚嚴謹,長安東西市旁常有夜歸人,成都府離京城已遠,所謂宵禁更是名存實亡。
他們一路行去,沿途有繡品坊、織錦坊,懸掛著的錦緞刺繡在燈光下映照得越發燦爛。蜀繡與蜀錦,都在大唐冠於一時,時人競捧。她目光落在那些刺繡著五色吉祥圖案的香囊,想起自己也曾想過要繡一個這樣美麗的物事,掛在那個人的腰間,但最終,又沒時間又沒手藝,一直都丟在屋內的櫃子中——
事到如今,那個未完成的香囊,大約已經被後來人清理出來,丟棄掉了。
蜀地夜街,小吃食物最多。
黃梓瑕用俘虜身上搜來的錢買了烤鵝翅與鵝掌,想了想,將鵝翅遞給李舒白,說:“王爺您翱翔青雲,所以翅膀給您;而我在蜀地足踏實地,鵝掌便給我吧。”
李舒白低頭看著她仰望自己的麵容,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夜街的燈火明滅,照著她的眼睛,光芒明亮。
高天上的星辰,碧海上的明珠,他暗淡人生中,僅此一次的流轉光華。
他慢慢伸手接過她用油紙包好的鵝翅,又到攤子上扯了另一張油紙,將那對鵝翅分了一隻給她,又將她手中的鵝掌,拿了一隻給自己。
黃梓瑕捧著他重新分過的鵝翅鵝掌,還在遲疑不解時,聽到李舒白在她耳邊輕輕的聲音,似乎自極遠極遠的地方而來,在她的心口中,微微回響,如同激起了無數漣漪。
“天上地下,太遙遠了。”
她站在那兒,忽然之間覺得胸口波動一縷暗暗的潮湧,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忽然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過了許久,她見李舒白已經向前走去了,才回過神來,趕緊快走了幾步,跟在他的身後,默默地吃著手中的烤鵝。這是成都府最有名的一家烤鵝,外酥裏嫩,火候恰到好處,香氣熏人,是她當初在成都府最愛的小吃之一。
黃梓瑕咬了一口,又擔心這些市井的小吃李舒白會不喜歡,悄悄地抬眼看一看他,卻發現他站在人群中,正回頭看她。比旁人高出半頭的身材,在人群中十分好找。
她在人群中蹭到他身邊,仰頭問他:“好吃嗎?”
他看著她粉嘟嘟的唇,又低頭看看手中的鵝翅鵝掌,平生第一次在街上打開手中的油紙包,咬了一口品嚐著,然後點了一下頭,說:“不錯。”
她望著他在燈火下燦爛的容顏,不由自主地覺得有點緊張,仿佛為了掩飾自己,她扯開話題,說:“我們正在被追殺中,這東西裏,該不會有人下毒吧?”
“不會,”李舒白淡淡說道,“對方未必已經知曉我們的身份,而且他們連岐樂郡主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拿來利用,務求一擊即中,怎麽可能會用這麽不確定風險的辦法?”
“嗯,比如在我們的住處放一把火,比在街上給我們下毒可方便多了。”黃梓瑕說。
李舒白點頭:“對,所以,在我們身份泄露的第一刻起,落腳的地方就要認真挑選一下了。”
黃梓瑕深以為然,說:“所以接下來,我們要遇見的人,或者說,從現在開始到我們下一次遇襲之前遇到的人,非常重要。”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隻一點頭,卻不說話。
他們像普通人一樣,在順流逆流的街道人流之中穿行。沒有人注意到他們,自然也沒有人能注意到,他們有時因為人流磕絆而碰在一起的肩,有時被風吹起而碰觸的發。
街道的盡頭是一家文房用品店。櫃子中有白麻紙、黃麻紙,更有各色彩紙、灑金花箋。益州麻紙是朝廷欽定的用紙,李舒白日常也是慣用的,隻是民間賣的畢竟不如上用的,他隻看了看,便也放下了。
黃梓瑕手中揉著一張黃麻紙,轉而想起那張先皇遺筆。那也是畫在川蜀黃麻紙上的,至今令人無法揣測那三團塗鴉的意義,無法窺見其中的原因。
李舒白也定然是想到了這個,轉頭朝她看了一眼,然後低聲說:“父皇畫畫,一般用的是白麻紙。黃麻紙……一般用來書寫。”
黃梓瑕愕然睜大眼看著他。
他凝視著她,店內狹窄,兩人靠得太近,他壓低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微響起,讓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輕輕噴在她的耳邊,水墨暈渲般散開:“所以,他當時,是想寫東西,並不想畫畫——更不想畫那種不知所雲的東西。”
輕微的聲音,流動的氣息,她忽然之間緊張極了,那種緊張臉紅的感覺又出現在她心口。
兩人走出那家店,夜色深沉,兩人行走在人群散去而顯得寂寥的街道上時,黃梓瑕終於忍不住,說:“王爺……必定早已想到此事吧?”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那雙清幽深暗的眼睛在睫毛下微微一轉,看向了她。
她遲疑著,終於還是問:“為什麽……卻在現在告訴我呢?”
“因為,如今我們已經不一樣了。”他說。
她微有迷惘,抬頭看他。
明月東出,天色墨藍,他在月光之前,夜空之下,深深凝望著她,他不發一言,卻已經讓她清楚了他想要說的話。
是的,不一樣了。
她記得自己緊緊抱住他滾燙的身體,在黑暗中將臉貼在他的脖頸上;記得自己曾割開他的衣服,按著他**的肌膚幫他包紮;記得在他身邊守了一夜之後,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他一雙清澈無比的眼睛靜靜地在黎明天光之中凝視著她——
就像他現在凝視著她一樣。
而他現在讓她知道了這個秘密,將她又卷入了一場他身邊的陰謀。此後,哪怕是她家的冤案洗雪,她重獲清白,恐怕也隻能與他並肩一直走下去,再也無法脫離他了。
因為,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她與他,不一樣了。
“夔……王兄!楊小弟!”
在他們走到客棧門口時,有個急促的聲音,驟然響起,打斷了此時兩人之前的沉默。
黃梓瑕轉頭看去,周子秦手中舉著一個小瓶子,向著他們快步奔來,臉上的表情又是得意非凡,又是興高采烈,又是驚慌失措,混雜在一起,顯得格外怪異。
她不由得問:“這麽快就檢驗出來了?”
“是啊,因為我萬萬沒想到……”他說到這裏,眼睛一轉,看了看周圍,然後神秘兮兮地拉著他們往裏麵走,“這事情可不對勁啊,趕緊的,我給你們看看!”
周子秦慣會吊人胃口,把門窗緊閉之後,還要仔細查看一下旁邊的縫隙,直到確定萬無一失,才將那個瓶子往桌上一放,壓低聲音問:“你們可知這是什麽?”
黃梓瑕接過看了看,裏麵是平淡無奇的一瓶**,無色無味,如水一般。
“小心小心!這可是劇毒!”周子秦趕緊說。
黃梓瑕又問:“是什麽?哪裏來的?”
“自然是從那綹頭發上來的。她雖喝了毒藥就死了,但毒氣還是走到發梢了,我燒了那麽點頭發溶於水中,又過濾之後,就得了這麽一瓶劇毒,”周子秦得意揚揚地展示給他們看,“可要小心啊,我點了一筷子頭在水中,毒死了一缸魚呢。”
黃梓瑕不由得為他家的魚默哀了一下。
李舒白微微皺眉,將那個小瓶子拿過去,看了許久,才若有所思地問:“鴆毒?”
“是啊!就是鴆毒啊!”周子秦一股壓抑不住的喜悅,偏又不能大聲說話,簡直是憋死他了,“鴆鳥羽毛劃一下酒,就能製成鴆酒的那個鴆毒啊!”
“那是謠傳,”李舒白淡淡說道,“世上並沒有鴆鳥,隻是因為被這種毒殺死之後,死者全身發膚都會含劇毒,鳥被毒死之後,羽毛也會含毒。拿著死者的發絲或者羽毛,都能再度製成劇毒,所以才會有此一說。”
周子秦吐吐舌頭,又說:“這樣的劇毒,幸好世人不知道配方是什麽,不然豈不是天下大亂了?”
李舒白點頭道:“這毒,宮中是有的,原是前朝所製。據說是以砒霜為主,烏頭、相思子、斷腸草、鉤吻、見血封喉為輔煉製而成。當初隋煬帝死後,宇文化及在揚州他的行宮中所獲,後來輾轉流到太宗皇帝手中。太宗因此毒太過狠絕,因此將配方付之一炬,藥也隻留下了一小瓶,時至今日已經幾乎沒有了。”
“不能啊,既然它毒死一個人之後,那人的身體發膚都成毒藥,那麽將那個人的頭發製成藥不是又能得到一瓶嗎?”
李舒白搖頭道:“鴆毒雖厲害,但也會在使用過程中逐漸流失。鴆毒在製好後第一次用的時候,沾唇起效,絕無生還之幸。而在提煉了被鴆毒殺死的死者的血或者頭發得來的第二次鴆毒,發作就較慢了,服用之後可能一兩個時辰才會發作,但一旦發作,片刻之間就會讓對方死去,甚至可能連呼救或者反應的機會都沒有。而再從這種死者身上得來的毒藥,雖然依舊是劇毒,但是見效慢,死者痛苦掙紮可能要好幾個時辰,也已經無法再從死者身上提煉毒物,和普通的毒藥並無二致了。”
周子秦又問:“那麽,鴆毒的死法,是不是與砒霜很像?”
“自然是,畢竟它是主,其他為輔。但毒性之劇烈不可同日而語。誤服微量砒霜往往無事,但鴆毒一滴卻足以殺死百人。”李舒白說著,又看著那瓶周子秦提煉出來的毒藥,說,“看來,傅辛阮與溫陽是死於第二次提煉的鴆毒之下。”
黃梓瑕則問:“如今我們的疑問是,一個遠在川蜀的樂籍女子,與並未出仕的情郎殉情自殺,為何用的會是隻屬於皇宮大內的鴆毒?”
“而且,按照夔王爺的說法,鴆毒現在連在宮內都是珍稀之物了,他們究竟是從哪裏得來的呢?”周子秦的眼睛都亮了,明亮閃閃地望著黃梓瑕,“崇古!說不定這回,我們又遇上了一樁驚天謎案!”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嗯,看起來……背後一定另有我們未能察覺到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