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 葉底遊魚

十年,我從夔王到通王再到夔王,從無知的少年一路走到現在,卻沒想到,陪伴在我身邊最久的,竟然會是這一條小魚。

黃梓瑕呆了一呆,立即蹲下身,將這條魚捧在自己掌心之中。

這是李舒白一直養在身邊的小魚,他枯燥忙碌的乏味人生中,它是僅有的一點明亮顏色,可以讓他閑暇時,看上一眼。

所以,黃梓瑕將它捧在掌心之中時,心裏閃過一絲懊悔。

絕不能讓它死掉,不能讓自己,親手毀掉李舒白唯一的亮色。

屋內筆洗已經洗了墨筆,壺中茶水還是溫熱的,無法養魚。她一轉身,捧著小紅魚向著外麵的台階跑去——枕流榭就建在臨水的岸邊,四麵荷花,台階可以直接下到水麵。

她捧著小魚,在水中舀了一捧水,看它甩著尾巴又翻過身來,才鬆了一口氣,抬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站在水榭之中,那一雙幽深至極的眼睛凝望著她,卻隻見她一直捧著那條小魚,看著自己不說話。

他頓了一會兒,終於從博古架上取了一隻青銅爵,走到她的身邊。

然而當她捧起自己的手,要將小紅魚放入青銅爵內時,小魚卻忽然在驚慌中縱身一躍,從她的掌中直撲入水。

微小的一朵漣漪泛起,小魚潛入水中,再也不見。

她愕然蹲在水邊,看到身邊站著的李舒白神色大變。

池塘如此廣闊,又植了滿塘荷花,而小魚隻有一根指節長短。就算把整個荷塘的荷花都連根拔掉,把水放幹,也永遠無法找到這麽小的一條魚了。

黃梓瑕看見李舒白的眉頭,深深地皺起來。

一條紅色的小魚,從不長大,一直待在他的琉璃盞中。第一次見麵時,他就說過,這條小魚關係著一個連皇帝都明言不能過問的秘密。而現在,這條小魚,從她的手中,失落了。

黃梓瑕站在荷塘邊,手中的水盡數傾瀉在她的衣裳下擺,她惶惑地抬頭看著李舒白,而李舒白卻不看她一眼,亦不發一言,許久,轉身進內去了。

隻留得黃梓瑕一個人站在水邊台階之上,荷風微動,夕光絢爛,讓她眼前一切變成迷離,幾乎再看不清這個世間。

忽然想起來,四年前,好像也是這樣的時節,她赤著腳在荷塘邊采著菡萏,聽到父親叫她的聲音。她一回頭,看見父親的身後,夕陽的金紫顏色中,靜靜看著他的禹宣。

他含笑的一瞬注目,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忽然覺得有點虛弱,於是便任憑自己坐在水邊,沉默地望著水麵,發了一會兒呆。

當時,父親帶著禹宣回家,跟她說,他是孤兒,父母雙亡,流落破廟寄身。父親當年的同窗好友開館授業,發現有個乞兒老是到窗下聽課,他問了幾個問題,禹宣對答如流,令人讚歎。又問他怎麽識字的,他說自己之前撿到過一本書,有人說是《詩經》,剛好學館中的老師開始講《詩經》,於是他對照著老師所念的,死記硬背那本書上的字,等學完了《詩經》上的字,他又討要了別人丟掉的舊書,憑著自己從《詩經》上認識的那幾個字,斷斷續續學了四書五經等。那位先生聽聞,驚為天才,在黃父麵前提起此事,黃父找到禹宣一看,頓起惜才之心,於是便將他帶回了家。

是啊,禹宣,這樣一個少年淪落在塵埃之中,誰會不憐惜呢?

黃梓瑕坐在台階上,將自己的臉埋在膝上,默然看著麵前在夜風中翻轉的荷蓋。

晚風生涼,夜已來到。風過處荷葉片片翻轉,如同波浪。

她的心,也像在波浪上起伏,不得安寧。

禹宣說,我在成都府等你。

然而,說好要帶她去成都府的人,現在,應該是,生氣了。

而且是很生氣。

她不由自主地發出低聲歎息。

雖然她知道,李舒白肯定不會因此而放棄對她的允諾,但她卻不願意因為自己而讓他不開心。

因為……

她想著他對她說過的話,他說,小魚的記憶隻有七彈指,無論你對它好,或是對它不好,七個彈指之後,它都會遺忘你對它所做的事情。

可,她不是七彈指就忘卻了別人的小魚。

她想,自己那個時候應該要對李舒白說,她不是魚,哪怕七個月、七年、七十年也忘記不了那些刻骨銘心的人。

她想著,將自己的手指送到口中,用力咬下。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聽說夔王也養了這樣一條小魚,楊公公可將這個訣竅,告訴夔王。”

在太極宮中,那個人——王宗實,曾經這樣對她說。

手指噬破,一滴殷紅的血立即湧出,滴入她腳下的水中。

天色已經暗了,天邊是深濃的紫色,她在最後一絲微光中,徒勞地準備引誘那條小魚回歸。

鮮血滴在水中,蔓延四散,化為無形。

她等了一會兒,見水麵毫無動靜,便又捏住自己咬破的那個傷口,擠出兩滴血來,墜落於水麵。

殷紅的顏色溶化於粼粼水麵之上,微小的漣漪化為無形。

“你在幹什麽?”身後有清澈而冰涼的聲音傳來。

她沒有回頭看李舒白,隻低頭注視著水麵,低聲說:“我想看看小魚是不是還在這附近。”

“就算它還在這水下,難道聞到了你鮮血的氣息,它就會出來嗎?”李舒白冷冷問。

她顧不上回答,因為她在暗淡的天色之中,看到那條小魚從一枝荷梗後繞出來,試探著向她這邊緩緩遊來了。

它果然還躲在這旁邊。

黃梓瑕將自己的手,輕緩地探進水中,傷口的血變成了一條輕細的絲線,在水中**漾了一下,湮滅為無形。

而那條小魚則仿佛被那條無形的絲線勾住,向著她的手遊了過去。

她將自己的手緩緩向上移動,然後在即將出水的時候,猛然合攏,將那條小魚重新兜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她欣喜地捧著小魚轉身看他,叫他:“快拿個東西過來,接住它。”

在最後一絲殘餘的天光中,她臉上的笑容太過奪目,讓李舒白一時恍惚。

他默然拿過那個青銅爵,讓她將小魚放了進去。

她舉著尚且濕漉漉的手,低頭看了小魚一眼。在青綠色的古樸爵腹之中,它一開始還上下亂竄,但一會兒之後,便開始優哉遊哉,熟悉起這個陌生的環境來。

她的手指懸在水麵上,逗了逗小魚,對它說:“好險啊,差點就讓你逃走了。”

“你怎麽知道它喜歡血的氣息?”李舒白凝視著她微笑的側麵,聲音低沉。

黃梓瑕抬起頭,認真地說:“王公公告訴我的,王宗實。”

李舒白不自覺皺眉,問:“你怎麽認識他的?”

“在太極宮,我遇見過他兩次。在同昌公主去世的那一天,我的手上沾染了她的鮮血,王公公將我的手按在他的魚缸裏,馬上就被小魚舔掉了……”她說著,依然還是無法排遣那種毛骨悚然的惡心感,感覺自己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李舒白默然許久,將那個青銅爵拿過來,靜靜凝視著裏麵這條小魚,說:“這條魚,我養了十年。”

黃梓瑕微有愕然,問:“十年?”

十年了才這麽一點點大,而且,居然還沒有死。

“是,十年。在父皇駕崩的那一日,你猜我從哪裏找到了它?”李舒白抬眼望向她,眼神中意味深長,“在父皇咳出來的血中,它居然,還活著,在鮮血中蠕蠕而動。我當時手中正端著一碗涼水,用棉布蘸著給父皇潤嘴唇——卻沒想到,年幼的昭王抓起血中的那條小魚,丟在了我的碗中。”

他說著,目光漸轉虛無,仿佛透過了十年時間,看向當時年少失怙的自己。

“我將那碗水放在了窗台上,直到父皇去世之後,聖上登基,我即將離開大明宮時,才想起那條魚。我去父皇的寢宮中看那個窗台,卻發現它安然無恙,依然在那個碗中遊來遊去,茫然而悠閑。人世間發生的一切與它沒有任何關係,即使天地塌陷了,它隻需要淺淺的一碗水,就能照常活下去。”

李舒白將青銅爵微微傾過來一點,銅鏽映得一汪水盡成碧綠色,而鮮紅色的小魚在水中,顯得異常鮮明奪目。

“我帶著它出了宮,到了自己的王府。十年,我從夔王到通王再到夔王,從無知的少年一路走到現在,卻沒想到,陪伴在我身邊最久的,竟然會是這一條小魚。”他默然望著水中的小魚,七個彈指就能忘卻一切的生物,活得這麽輕鬆開心。

無知無覺,所以也無憂無慮。

黃梓瑕與他一起看著水中的小魚,低聲說:“我聽說……先皇是誤服丹藥,不久駕崩的。”

“是。”一直冷淡地對待身邊一切的李舒白,此時終於輕輕歎了一聲,他抬頭看著她,那雙眼睛極幽深又極暗沉,“為什麽父皇大去之時,會嘔出這條魚?這個謎團,糾纏了我十年。就像那張不可能出現的符咒一樣,讓我費盡所有心思也無從猜測,日日夜夜不得安生。而現在……忽然又出現了那幅父皇的絕筆,三團無法解釋的墨跡塗鴉。”

黃梓瑕低頭看著自己手指上的傷痕,輕聲說:“王宗實的身邊,也有阿伽什涅。”

“他深居簡出,很少與人交往,但他喜歡養魚,尤其是各種珍稀品種,有阿伽什涅也不奇怪。”

李舒白站起身,將青銅爵放在架子上,緩緩說道:“先皇去世時,王宗實就在身邊。”

黃梓瑕知道他心中想的,與自己是一樣的,但她沒有說出口。畢竟有些事情,即使是身邊無人時,也不能臆測。

李舒白看看外麵的天色,轉移了話題,問:“明日大理寺,你準備怎麽辦?”

她鄭重地望著他,說:“我想先求教王爺一件事情。”

他並不詢問,隻側過臉看了她一眼。

“如果,夔王府保釋的人跑掉了,會帶來什麽麻煩?”

李舒白看著她慎重又憂慮的神情,輕輕一笑。

“若不是為了讓人跑掉,我為什麽要把她保釋出來?”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黃梓瑕陡然睜大眼,驚愕又激動地看著他。

而他的麵容上,難得展露的那一抹笑容,就如風卷層雲之後,露出明淨的五月晴空。雖然隻是一瞬,卻在一瞬間讓她恍惚迷離,不能自已地愣在了那裏。

“不過,這種小事,隨便動動手不就可以避免了嗎?何至於讓自己惹上麻煩。”他又說道。

黃梓瑕顧不上問他什麽辦法,隻問:“王爺……已經知道誰是凶手了?”

“猜到了,但是有些小細節還對不上,就當是破解了一半吧。你呢?”

她唇角上揚,展露出明亮笑容:“所有。”

李舒白詫異地望著她麵容上的笑意,一時失神:“三樁無頭案、先皇遺筆、如何製造天譴假象、每個人的動機……全都已經明了?”

“嗯,”她點頭,胸有成竹,毫無疑慮,“此案已經結束了。”

朝陽初升,照徹大理寺。剛爬上樹梢的日頭便展現出自己的威力,今天注定會是炎熱的一天。

今日三法司會審,禦史台、刑部、大理寺,三位長官一字排開,坐於上首。按例,三司使會審時,大理寺示證據、定案情,刑部下判決,禦史台監審。

大理寺一直都是少卿主持事務,坐的是崔純湛。他看見跟著李舒白進來的黃梓瑕,以一臉幽怨的神情看著她,就隻差對著她喊——求你了,今天千萬別出聲,就這麽結案吧!

刑部尚書王麟,當然記得黃梓瑕是將王皇後送入太極宮的罪魁禍首,所以瞧都不瞧她一眼,隻對著李舒白微微頷首。

禦史台來的是禦史中丞蔣馗,老頭兒顯然對於自己居然淪落到監審這種殺人案而不齒,隻是礙於死者中有個公主而勉強坐在案前,袖著手,閉目養神。

所有與此案關涉人等一一到來。

駙馬與鄂王在堂邊坐著,駙馬呆望著鄂王帶來的錦盒上的花紋,心神恍惚,麵容憔悴。

垂珠、落佩、墜玉、傾碧四個侍女站在他們身後,個個麵容惶惑,不知自己究竟會有何遭遇。

張行英與滴翠並肩站在堂下,滴翠形容消瘦,麵色蒼白。張行英悄悄地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呂至元蹲在他們不遠處的陰涼地,埋著頭,盯著地上的青苔。

從大牢裏被提出來的錢關索,委頓地靠著梁柱坐著,整個人焦黃灰暗,身體一直都在顫抖,麵如死灰。

在所有人中,唯有周子秦神情如常,依然穿著一身鮮豔衣服,眉飛色舞地衝黃梓瑕和李舒白招手:“王爺不會怪罪吧?因為這個案子我跟了很久,所以雖然沒有召喚,我也來旁聽了!”

“隨意,隻要待會兒沒有叫你時,你不能出聲。”李舒白一口就斷絕了他可能會鬧的幺蛾子,周子秦隻能苦著一張臉點點頭。

大理寺給李舒白搬了椅子,坐在鄂王旁邊。黃梓瑕和周子秦站在他身後,一個一臉沉鬱,一個東張西望。

李潤轉頭看向黃梓瑕,麵容上是慣常的那種柔和笑意:“楊公公,此案既然已經揭曉真相,想必你也終於可以鬆口氣,休息一下了,怎麽還是心事重重、思緒萬千的模樣?”

黃梓瑕尷尬低頭道:“是,多謝鄂王爺關心。”

李潤又悄悄問李舒白:“四哥,你讓我把那張畫帶過來,是有什麽用嗎?”

“嗯,”李舒白點頭,說,“此案種種手法,應該就是從父皇的遺筆中而來。”

“可……父皇去世已有十年,如今怎麽忽然又牽扯到這樣一個案件?”李潤疑惑地問。

李舒白還未回答,外邊宦官列隊進來,皇帝已經到來。

與他一起進來的,還有郭淑妃。大理寺的人趕緊去後麵搬了椅子過來,讓她坐在皇帝後麵。

等一幹人等坐定,崔純湛一拍驚堂木,下麵一片肅靜。

錢關索被帶上來,同時呈上他這幾日在大理寺中的供詞,已經謄寫清楚,隻等他簽字畫押。

“錢關索,你殺害同昌公主、魏喜敏、孫癩子三人,證據確鑿,還不快將作案經過一一供出,認罪伏法?”

錢關索被折騰這幾日,原本白胖富態的人如今瘦了一圈,雖然還胖,卻已經喪盡了精氣神,隻剩得一身死氣。

他披頭散發穿著囚衣,跟個豬尿脬似的癱在地上,聽到問話,他似乎想用雙手撐起身子回話的,但那雙手已經滿是燎泡,又在水裏被泡得泛白,十根手指上連一片指甲都不剩了。他吃不住痛,隻能依舊癱在地上,低聲哼哼著:“認罪……認罪……”

“從實招來!”

“罪民……覬覦公主府的奇珍異寶,所以買通了公主身邊的宦官魏喜敏,與他一起盜取了金蟾。一切都是罪民瞞著家人的……我家人絕不知曉……”

崔純湛沒理他,徑自問:“魏喜敏因何而死?”

“隻因……我們分贓不均,他和我翻臉,罪民怕此事泄露,就……在薦福寺和他一起參加佛會時,借著蠟燭起火而將他推到火裏燒死了……”

“孫癩子的死又是為何?”

“因為……”錢關索木然地嚅動著嘴唇,臉色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死灰色,那眼睛深陷,就像一個洞,什麽亮光都沒有,“罪民殺死魏喜敏時,恰好被他看見了,後來他勒索我,我就趁著手下人清理下水道時,把人支開後,爬進去把他也殺了……”

崔純湛不動聲色地看了皇帝一眼,見他隻凝神端坐,稍微放下了心,於是又問:“那麽你又為何殺害同昌公主?”

“罪民……罪民……”他嘴唇嚅動著,眼睛看向坐在後麵的皇帝幾人,終究還是不敢開口。

崔純湛一拍驚堂木:“若不想再受皮肉之苦,就快點從實招來!”

“是……是罪民賊心不改,聽說公主夢見自己最珍愛的九鸞釵不見了,所以罪民就又潛入公主府竊得九鸞釵……誰知那天在街頭,罪民一時興起拿出來看時,居然被公主看見了,她追到僻靜處,罪民一時失手,就……就……”

皇帝的臉色變得鐵青,他死死盯著錢關索,憤恨而絕望,在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是個普通的坊間平民,這樣,就能放任自己撲上前去,將麵前這個殺害自己女兒的惡人狠狠痛毆一頓,至少,能讓自己的怨恨發泄一些。

郭淑妃咬牙切齒,呼的一聲站起來怒吼道:“聖上,必得當堂殺了他,為靈徽報仇!”

皇帝抬起手,製止住她,咬牙道:“有三司使在,何須你激怒!”

黃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後,專注聽著錢關索的供詞。

錢關索身上遍體鱗傷,聲音半是呻吟半是哼哼:“一切……隻與罪民一人有關,罪民的妻兒親友並不知曉……罪民認罪……”

“既然如此,簽字畫押。”崔純湛將大理寺丞記錄的供詞拿過看了一遍,讓人拿去給錢關索畫押。

錢關索委頓在地,勉強撐著看了一遍,然後用那雙已不堪入目的手握起筆,合起眼睛,就要簽上自己的名字。

就在此時,忽然一聲悶響,打破了堂上的肅靜。

是站在堂旁的滴翠,她可能是被嚇到了,再加上本來就身體柔弱,竟一下子癱倒在地,昏了過去。

而錢關索的手一抖,那支筆上的墨頓時在供詞上畫了一道長長的痕跡。

站在滴翠身邊的黃梓瑕,趕緊抬手將她扶住。張行英焦急地看著滴翠,見她兩眼渙散,全身冰冷,趕緊對堂上說道:“崔大人,阿荻……滴翠她自大理寺回來之後便身體虛弱,恐怕這情況,無法再在堂上聽審了……”

崔純湛看著她青灰的臉色,也覺得情況似乎很不好,便回頭看皇帝。

皇帝隻盯著錢關索,問:“她是誰?”

“她是原先的一個嫌犯,如今事實證明,她確與此案無關——因公主薨逝之時,她就被關押在大理寺。”

皇帝揮揮手,說:“這種閑雜人等,快抬出去。”

張行英趕緊抱起滴翠,想要帶著她出去,崔純湛又說道:“張行英,你也是本案相關人等,不宜擅自離堂。”

李舒白便示意景祥扶住滴翠,讓他帶著她出去。

滴翠茫然無知,她記得剛才自己明明好好的,結果黃梓瑕一碰自己的肩膀,她聞到一股香味,就倒了下去。而這麽一下暈過去之後,也馬上就恢複了。

她看了看張行英,正想告訴他自己沒事,卻聽到黃梓瑕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逃!”

她愕然睜大眼睛,想看一看黃梓瑕的神情,問明她對自己這樣說到底是什麽意思,但黃梓瑕卻已經越過她,站到了堂前。

滴翠被景祥扶著,走到門口。大理寺的門吏指著滴翠問:“公公,這是怎麽回事?”

“她好像犯病了,聖上口諭,將她立即抬出去。”說著,景祥放開了她,示意她,“還不快走?”

滴翠站在已經十分熾熱的夏日陽光之下,看了看大理寺的大門,覺得大腦微微暈眩。

黃梓瑕在她耳邊說的話,又隱隱回響——

“逃!”

她恍惚地一遲疑,然後立即轉過身,快步向前走去,匯入了京城朱雀大街的滾滾人潮之中。

大理寺已經謄寫出新的供詞,再次拿到錢關索的麵前。

錢關索看著這張供詞,手抖抖索索再次拿起筆,那雙近乎幹涸的眼睛,哀求般地看著崔純湛。

崔純湛點點頭,說:“你及早招供,或許還能保住自己家人性命。”

錢關索眼中一片絕望,隻能狠命一咬牙,閉上眼,就要把那支筆落下去。

“等等。”

一個低沉而緩慢的聲音打斷了此時堂上的寂靜。

正祈禱著千萬不要橫生枝節的崔純湛,明白自己終於還是避不過這個坎,隻能苦著一張臉,看向自己的頂頭上司。

堂上所有人,也都將目光轉向了聲音的來源。

說話的人,自然是夔王李舒白了。

他端坐在椅上,思索道:“崔少卿,你斷的這樁案,本王有幾件事情不明,還需你釋疑。”

崔純湛眼淚都快下來了——夔王爺你知不知道此事事關大理寺上下一幹人的身家性命?你又知不知道你自己就是大理寺最高長官這個事實?

“還請……王爺明示。”

“既然一開始偷盜金蟾需要魏喜敏,為何後來又僅他一人便可以順利偷到九鸞釵呢?而且我曾聽說同昌做了那個夢之後,十分擔憂有人會竊取九鸞釵,因此在自己府中妥善珍藏——既然如此,沒有了魏喜敏裏應外合,犯人又是怎麽竊取到九鸞釵的?”

堂上頓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思忖著,不敢開口。

皇帝看向崔純湛:“崔少卿。”

崔純湛不敢應答,隻是後背的汗迅速滲透了衣裳:“臣……臣還……”

皇帝見他如此,又一指半趴半跪的錢關索:“你說!”

錢關索體若篩糠,趴伏於地,說不出話。

皇帝咬牙恨道:“你若不從速招來,朕抄你九族!”

錢關索言語混亂,倉皇說道:“罪民……罪民曾帶著一群人去公主府清理下水道……罪民從水道中潛入的……”

“公主所住之處是高台,所有飲食及用水,都是侍女與宦官們送上去的,哪裏來的水道?”皇帝憤然道,“崔少卿,你倒是解釋一下,犯人如何盜取凶器九鸞釵?”

崔純湛無言以對,趕緊站起認罪:“臣疏忽!臣為早日讓凶手伏誅,以慰公主在天之靈,因此急於審案,日以繼夜,精神不濟,竟疏忽了此重大線索!臣懇請聖上稍作等待,容臣等再行審訊。”

大理寺丞立即召喚幾位主事與知事商議。一直袖手旁觀的禦史中丞蔣馗慢悠悠地問:“崔少卿,犯人所做的事情,為何還需你們商議?”

崔純湛對於他落井下石的行為也不動怒,隻說:“隻因當時審訊時,是刑部派人來與大理寺協同審問的,因此我部擔心是否因溝通不暢而出了差錯。”

本想置身事外的王麟,見自己終於被扯進去了,隻好拱手道:“確有其事,但我忙於事務,隻讓我部出最好的人手,盡最大的力,至於其他,本部側重以律定罪及刑罰事,就無法幫忙太多了。”

皇帝聽三法司互相推諉,個個隻會攪渾水,隻能回頭看向郭淑妃,見她呆呆坐著,失去女兒之後,一下子像老了好幾歲,不由得心下慘然,唯覺她與自己才是風雨同舟。

他站起身,喝道:“都給朕閉嘴!”

眾人立即噤聲。

皇帝的目光越過滿堂眾人,終於落在黃梓瑕身上:“楊崇古!”

黃梓瑕趕緊應答:“奴婢在。”

“你是朕欽點輔助大理寺的人選,關於此案種種,你有什麽看法?”黃梓瑕望著他說道:“此事糾葛甚多,絕非隻言片語可以解釋。公主之死,也是各個環節一步步勾連造成,有巧合有人為,無法單獨拎出來解釋。若陛下允許,奴婢懇請從魏喜敏之死講起,將目前所發生的一切,從頭至尾講給陛下聽。”

皇帝勉強平定自己的怒氣,冷然朝著她說道:“好,既然三法司說不出來,那就由你將此案一五一十說一遍,一切前因後果都給朕解釋清楚!”

“是,”黃梓瑕躬身道,“奴婢認為,整個案件的開端,是一個女子受辱的事件而起,但串聯起所有案件的線索,則是一幅畫——張行英家中珍藏的先皇禦筆,也可能是先皇絕筆。”

黃梓瑕示意張行英出示那幅畫,又說道:“至今我們仍不知道先皇為何要畫這幅畫,而這幅畫的真正意思又是什麽。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本案中凶手的手法,或者說三個人的死法,與這上麵的塗鴉是一模一樣的。”

皇帝神情複雜地看著那幅畫,問:“這真是先皇手筆?”

“毋庸置疑。”李舒白說道。

皇帝將畫接過,仔細查看許久,長出了一口氣,說:“不知先皇留下這樣的畫,究竟是何意思?”

“這倒還不清楚。隻是,本案中的三個死者,魏喜敏,正是契合第一幅中的天降雷霆,焚燒致死;第二幅,則正是困在鐵籠之中的人,預示的是孫癩子之死;第三幅,鸞鳳飛撲而下啄人,則應是……”她望著皇帝,不再說話。而皇帝已經清楚她要說的,是他那死於九鸞釵之下的女兒。

皇帝捧著那幅畫看了許久,聲音略微嘶啞:“先皇留下的畫,為何會暗合十年後的這場殺人案?”

“先皇雖英明神武,但以奴婢之見,應絕不可能預先知道十年後的這幾樁殺人案,更不可能因此將殺人案繪成這樣的塗鴉,借以示意後人。我想,先皇此畫,必有其他用意,但當下在此案之中,卻被用作了另一個用途——凶手在作案之中,為了替自己掩飾罪行而扯上天譴這個罪名,在看到這幅畫之後,便故意貼合這幅畫而謀劃了三樁殺人案,企圖借聳人聽聞來掩人耳目,以求逃脫刑罰!”

皇帝緩緩點頭,說道:“那麽,查一查有誰知道此畫及上麵塗鴉形狀,就能基本圈定凶手了。”

“正是,這就是凶手弄巧成拙的一個方麵。一方麵,這個手法使得這三個案件顯得撲朔迷離,無從捉摸;但另一方麵,也使得這三個案件被連在了一起,讓人可以清楚得知,這三個案件的凶手,是同一個人。我們將這三個死者生前的交集點結合起來,便可以推斷出,此人殺害的所有人,與呂滴翠都有著莫大關聯——而且,此人還見過張家珍藏的這幅畫。”

堂上眾人的目光,頓時全都落在張行英的身上。

張行英在眾人的矚目下,頓時緊張至極,不知所措地後退了一步。而黃梓瑕凝神望著張行英,說道:“是的,看起來,張行英的嫌疑,非常大。與呂滴翠這件案子有關的人中,呂滴翠自己,在魏喜敏和孫癩子死的時候有作案時間,但公主薨逝之時,她被拘禁在大理寺淨室,要逃出來殺人並且再神不知鬼不覺回到原位,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呂至元,公主薨時他有作案時間,但魏喜敏死的時候,他因太過疲累而被抬回家,又有大夫和隔壁鄰居照看,絕對沒有辦法也沒有時間從當時所在的豐邑坊跑到薦福寺殺人。孫癩子死時,他亦在香燭鋪埋頭補做薦福寺的巨燭,西市眾多店主和客人皆可做證。

“唯有……張行英,他任何時間,都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明。或者說,在三樁凶案發生之時,張行英,一律都在現場。”

眾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張行英身上。張行英驚惶地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辯解:“不……我,我沒有殺人……”

周子秦也急了,趕緊拉住張行英的手,急道:“崇古,張二哥是有殺人的理由,但是我相信,他不會殺公主呀!就算他要殺人,他一定也不會用這樣的方法,他這麽耿直的人,不可能安排得下這麽多計策啊!”

黃梓瑕朝他點了點頭,然後麵對眾人說道:“按照時間順序,第一樁凶案,是薦福寺中魏喜敏死亡之謎。他死亡的關鍵謎團,在於薦福寺當時的人山人海之中,霹靂劈下蠟燭爆炸,而當時寺內無數人四散逃竄,別人身上都隻有輕微火苗,唯有魏喜敏一人不偏不倚被焚燒致死。對於此案,眾人紛紛說是天譴,然而,蒼天何曾為了一個人而真的動容過呢?依我看來,他的死,隻是凶手精心的安排,無論有沒有天降霹靂,魏喜敏都將在那一日,死於火焰之中!”

李潤睜大那雙清澈的眼睛,問:“可……除神佛之外,世上真的有人能控製霹靂,讓雷火剛好燒到自己想要殺的人?”

“嗯,看起來無懈可擊的一場報應,可惜,凶手還是在現場留下了蛛絲馬跡,讓我們借此追尋,找出了諸多疑點。”黃梓瑕的目光從堂上眾人的麵上一一掃過。就算是隻是為同昌公主的死興師問罪而來的皇帝與郭淑妃,也懷著極大的疑惑,專注地聽著。

黃梓瑕回頭,對著周子秦點頭示意。

周子秦如今與她配合得非常好,立即便去庫中取了那根鐵絲過來,遞給她,問:“我們在薦福寺發現的這根鐵絲,對於案情有幫助嗎?”

“嗯,這是凶手拿來掩飾自己的手法,也是凶手殺人的方法。”她說著,接過那根鐵絲,指著上麵被燒得變成青藍色的一頭,說道,“這種顏色,顯然不是在現場灑落的那些火苗可以燒成的。這種顏色,需要不短時間的灼燒——那麽,當時在薦福寺內,哪裏有持久燃燒的火苗,可以讓一根鐵絲受這麽長時間的焚燒呢?我想隻有一個地方,那就是薦福寺內的那兩根巨燭。而能夠在蠟燭內插上這種東西的,當然隻有——”她拿著這根鐵絲,轉頭看向一直沉默站在最後的呂至元。

“我想請教一下,呂老丈,請問你在蠟燭芯內插上這根鐵絲,有什麽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