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神仙眷侶

轉眼又是一年春到,仿佛一夜之間,大地便褪盡了蕭索,披上了繁花依依。微風拂過,一片花瓣掉落下來,輕飄飄地打著旋兒飄進窗來,停留在初月的眼睫之上。

薛曜抬手替她摘去那片花瓣,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睫。這雙眼睛已經太久沒有睜開過。

外間傳來腳步聲,羅戟小心翼翼地扶著大著肚子的蘇囡囡走進門來。薛曜斜眼看了他們一眼:“怎麽回京了,提督大人不為難你們了嗎?”

蘇囡囡撇了撇嘴:“順王爺登基後都給我們賜婚了,可沒想到我爹就是不認,說什麽定要讓羅戟去西昭把寧王接回來,那能去嗎?那溪還不殺了我們!不過……”蘇囡囡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這下他不認也不行了。”

“那就好。”薛曜笑了笑,“皇上近來可好?”

羅戟撓了撓頭:“皇上處理起國事來倒是遊刃有餘,就是成日裏被高公公催著,說什麽後宮空虛,要早日選秀,鬧得他頭都大了。”說罷,又拿出一個做工精細的錦盒遞給薛曜,薛曜接過打開一看,裏麵躺著一本《關山紀事》。

“這是皇上讓我們送過來的,皇上說,公主隻要讀一讀這個書,就會心情大好,可惜他如今國事繁忙,無法天天出宮,讓你每天都給公主讀一段試試。”

本來心情大好的蘇囡囡立刻神情落寞下來,望著榻上依舊熟睡模樣的初月暗暗歎氣:“都這麽久了,初月還是沒有轉醒的跡象嗎?”

薛曜微微一笑,那笑容卻又轉瞬即逝:“快了。”

“快了是什麽時候?”蘇囡囡嘴快地問道,立即被羅戟拽了拽衣袖,她自知失言,捂著肚子“哎喲”的叫喚了起來。

“好痛……他又踢我了……”

“那個……我們就先回去了,不打擾初月休養了。”說罷羅戟拉著演技拙劣的蘇囡囡便告辭了。

屋裏沒了人聲,頓時冷清起來。薛曜拿起初月枕邊的《關山紀事》翻了翻,站起身來,輕柔地撫著初月的臉頰,視若珍寶一般:“與其坐在這裏讀給你聽,不如帶你親自領會那些山山水水,你若是願意,就睜開眼睛,陪我一起看可好?”

江南渡口,兩岸楊柳依依,一片生機盎然。初月躺在小舟之上,閉著眼睡得恬靜。薛曜翻著手中的《關山紀事》,輕聲念著:

“晚晚吾妻,江淮的蠶絲品質上乘,做的衣衫賣得最好,因著這份好,引得各地商賈往來貿遷,我亦不得不離家而去。渡船南下時,霸陵兩邊的楊柳,像極了你的眉目。然在我的心裏,你的眼睛才是這世間最美的三月……”

大漠黃沙,一輪圓月高懸。薛曜拉開馬車簾幕,讓初月看外間的景色:

“晚晚吾妻,大漠夜晚的星子比京都要亮,不知晚晚是否與我一般夜不成眠?這世上縱有萬千個安然入夢的辦法,卻隻有在命中人的懷裏,才能得到真正的安眠。”

夜涼如水,點點螢火在空中飛舞。薛曜替初月打著扇: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晚晚吾妻,嶺南螢火甚多,真想與你共賞。據說流螢一旦遇到此生摯愛,便隻有三天陽壽,三天裏,他們忙著相遇,相愛,相離……每念及此,心感淒涼。”

…… …… …… ……

茶樓中,珠簾遮攔著,看不清裏麵的說書人,台下聽眾皆掩麵而泣,啜泣之聲綿綿不絕。

這是關山先生在這個小城講的第三百六十五個故事,據說講完最後一個,他昏睡的妻子就會醒來,可是珠簾內,絲毫沒有蘇醒的動靜。

一個黃衣小女孩哭得最起勁,她抽泣著:“關山先生,您的故事都說完了,晚晚姐姐會醒過來嗎?”

薛曜看著身邊酣睡的初月:“她可能明天就能醒來,也可能……永遠都醒不來了。”

黃衣小女孩努力的思索著,突然靈機一動:“那,那是不是她的心上人親她一口,就能醒來呢?”

屋內的薛曜一愣,緩緩附身,小心翼翼的親了初月一口。

黃衣小女孩屏住呼吸,瞧瞧等待著,半晌,見沒有人回答,便忍不住往裏打探。

薛曜閉上眼睛親完初月,再睜開眼,發現初月還是沒有醒來。他忍不住嘲弄自己居然會聽一個孩子的話。“愛別離,求不得,有的人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黃衣小女孩自然沒聽懂,委屈的哭起來:“哼,我再也不聽這種難受的故事了。”

一旁舉著冰糖葫蘆的小男孩也吐舌頭:“就是就是,不聽了不聽了。”

小女孩身邊,另一個拿著陀螺的小男孩沒有說話,他看了看簾幕裏的人影,似乎在思索著什麽,小女孩過來扯他的袖子。“喂,你走不走啊!”男孩隻好跟著出去。

幾個孩子鬧哄哄的離開了,簾幕內的薛曜苦笑。

他推著初月來到了城鎮的街道上,見那街市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薛曜在初月的耳邊溫言道:“我怕你醒來,陌生這世界的人和物,我跟他們講述我們的故事,這樣,即使你有一天醒來,他們也會跟你相熟。”

有父子二人當眾賭石,有一頑石換做生辰石,盈盈發光,成色極好,眾人驚歎;有一手藝人以糖稀製成生肖動物,栩栩如生,一妙齡女子市一豕形糖人,笑逐顏開,喜愛至極;更有尋常恩愛夫妻采辦胭脂,其樂融融;中原男子攜異域女子同遊街市,堪為風景……

路過的每一張臉,都似曾相識,而每個人,卻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並沒有太多人在乎推著妻子路過的關山先生。

“這世間的繁華趣味,奇人異事、悲歡離合,我都揉碎了,編成故事講給你聽了,為何你還不醒?你不想親眼看看嗎?”

他推著初月走到熙熙攘攘的街道盡頭,回看著身後的人,又仿佛他們從來不曾存在。

“你若不醒來,我孤身一人,也隻是這世間看客,他人的熱鬧,隻會讓我倍感孤寂。”

…………………………

靈犀苑後山,崖底風聲獵獵,懸崖邊有半截枯木,斷口參差。遠處的雲海中隱隱現出一絲光來,太陽快出來了。

晨光熹微,照亮了初月的臉。昏迷前她最後的話還縈繞在耳邊:“大漠黃沙,小橋流水,下輩子……再還你……我不想和飛雪一樣做一個活死人,就算一息尚存,也請將我埋葬。”

過去的三百六十五天,他舍不得按照她的方式告別,也更不願意,如東識一般,一腔執念違背愛人的心意。

這是他們曾一起墜落懸崖的地方。薛曜克製著淚水,抱著初月,一步一步走到懸崖邊。

…………………………

說書館門口,黃衣小女孩猶自哭泣著。另外的幾個小孩,正在街道上玩陀螺。

小男孩把自己的冰糖葫蘆給她:“你別哭了,我把我的冰糖葫蘆給你還不行嗎,可甜了。”

黃衣小女孩沒有接,繼續哭:“別理我,我要自己待會兒,我好難過……”一旁正在抽陀螺的小男孩突然停下來,走到她的身邊。

“你喜歡的晚晚姐姐還沒有死。”

“你騙人,關山先生都說醒不來了。”

男孩想了想,最後肯定的說:“你別忘了,晚晚的爹爹隻為皇上改過十一次未來,你們知道第十二次是什麽嗎?”

女孩帶著哭腔:“那是什麽啊?”

“豬頭,當然是改變了未來,救了他女兒晚晚啊。記不記得大國師在最後的夢境裏說的話了?”

女孩哽咽:“說,說什麽來著?”

男孩板著臉,模仿著大人的語氣:“世間最強的力量是人的信仰……雖然爹爹沒有陪你長大,可是爹爹用生命守護著你。”

另一個男孩咬了一口冰糖葫蘆:“是哦,當時大國師說完這話,便消失了。”

“所以一開始國師就預知到女兒長大以後的命運,可能飛進公主身體的生辰石,早就已經被國師動過手腳,不可能再讓公主因此喪命了。”

黃衣女孩破涕為笑:“原來是這樣,還是你腦子好使。”

她笑眼彎彎的看著男孩,兩人對視著。

旋轉的陀螺懶懶倒地,男孩突然覺得,眼前這雙含著淚的月牙眼,好像比那陀螺更吸引他。

…………………………

薛曜抱著初月,正要踩出懸崖邊。

突然,起風了,懸崖邊的花樹飄來無數粉色的花瓣,飄過薛曜的鬢角臉側。

初月的眼睛動了動,薛曜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低頭看時,有一片花瓣正好蓋住了初月的眼睛,又有幾片落在她的額頭和臉上。薛曜停下腳步,輕輕吹走初月臉上的花瓣。她的睫毛吹得撲閃,花瓣從她額頭吹到了鼻尖。

這一幕似曾相識。她初嫁時,也曾有這樣的花朵從窗外飄進來,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臉暈染在紅燭光影裏顯得格外好看。

周遭的花瓣被全部吹走,粉色的花瓣雨,被卷著點點飄向懸崖外的天際。

太陽衝破雲層,噴薄而出,初升的第一縷霞光,映在了她的臉上,她緩緩睜開眼睛,薛曜的臉和日頭一起落在她的瞳孔裏,熱烈的燃燒著。

她伸出手,緊緊摟住了她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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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馬蹄噠噠作響,薛曜縱馬疾馳,騰出手托了托懷中的包袱。見太陽越升越高,他皺起眉來:

“不好,時辰怕是遲了些。”

眼前浮現出熟悉的茅屋來,薛曜下了馬,輕手輕腳地在屋外瞧了一眼,見初月還在酣睡著,這才放下心來。他扭頭去了廚房,打開包袱皮,將這份好不容易才帶回家的餛飩倒了出來。

他端著碗,一麵往屋裏走,一麵說著:“夫人再不起來,可就——”話說到一半卻突然愣住,床榻上空空如也,初月不見了。

“——再不起來,可就不給你留飯了。”薛曜一扭頭,見身後初月端著一屜包子,笑吟吟地看著他。

二人在桌前坐下,一人麵前擺著一份餛飩,一人麵前擺著一份包子。初月鼓著臉:“你一起床我就知道了,怎麽,就隻許你對我好,不許我對你好呀。”

薛曜失笑:“夫人要對我好,我還能攔著不成?來,你還想怎麽好,夫君都配合你。”

初月夾起一隻包子,遞到薛曜嘴邊:“吃了我親手做的包子,這輩子,下輩子,你都是我的人了。 ”

薛曜也舀起一勺餛飩,遞到初月嘴邊:“吃了夫君的餛飩,不管日升月沉,你也都是我的人。”

二人各自就著對方的手,乖乖吃了一口。初月抿嘴偷笑:“你說……我們這樣,像不像是在喝交杯酒啊。”

薛曜擰起眉頭想了想:“過往雖然我倆已經行過婚禮,但第一次並非你所願,第二次是我有負於你,是得告知姑母,好好操辦一次大婚,才對得起你……”

初月卻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指著一旁琳琅滿目的花盆:“喏,這盆呢是八抬大轎,這盆呢是綾羅綢緞,薛大枕頭,你就這麽娶我吧。”

“那可不成。”薛曜將初月拉到懷裏,“別的我都能將就,但給你的東西,一點都不能將就。”

初月窩在他胸口:“其實,你換下戎裝,陪我來此幽居,就已經是最好的聘禮了。”

薛曜低低地笑了一聲:“交杯酒喝完了,接下來,該做什麽呢?嗯?夫人?”

“本夫人不……不知道。”初月羞赧地低下頭去。薛曜大笑,一個打橫將她抱起來,往內室走去。

一晃四年過去了。又到了一座新的城池,進了客房,初月理著行囊,擔心道:“這回出來遊山玩水,一晃都好些時日了,也不知道盟兒留在京裏,聽不聽皇上的話?”

“夫人放心,盟兒聰慧乖巧,自然是深得皇上喜愛。”

這邊廂,星辰一踏進寢宮,便見滿宮上下的侍女都渾身濕漉漉的,滿身髒兮兮的盟兒在浴池裏頭上躥下跳,水花四濺。

星辰走上前去,遞給他一根糖葫蘆:“盟兒乖,好好洗澡,給你糖葫蘆吃。”

“不要!”盟兒一扁嘴,不依不饒地一拍水麵,頓時又濺了侍女們一身。

星辰眼睛橫了起來:“你不要這麽皮,你爹都沒你這麽煩人。”

盟兒聽舅舅說爹爹的壞話,生氣得很,舀起一瓢水衝著星辰潑過來。星辰躲閃不及,龍袍上頓時染上一片水漬。星辰也是氣急敗壞,故意激他:“你爹有什麽好的,還有你娘,整天就知道在外頭遊山玩水,都不要你了。你幹脆認我當父皇,我還能好吃好喝養著你。”

盟兒聽了這話,呆若木雞,過了小半晌,突然捂著臉哇哇哭了起來。星辰一看急了:“你別哭啊!”說罷跨進浴池裏,把盟兒撈起來,“哭什麽,你娘也不要我啊。我認識她二十年了,結果她卻扭頭跟一個才認識了幾個月的野男人跑了。我哭了嗎?”

盟兒悄悄抬起頭來,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星辰的腦袋:“小舅舅,你真可憐。”

星辰氣結,正要伸手教訓這毛孩子,卻被他推了一把。星辰在水裏一個趔趄,登時成了個落湯雞。盟兒爬了出去,回頭看著星辰的糗樣,哈哈大笑。

星辰氣得臉都皺成了一團:“盟兒!”

初月端坐在鏡子麵前,有些出神。薛曜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在想盟兒。”初月扭頭看向窗外,“也不知道盟兒現在開不開心。”

薛曜幽幽地歎了口氣:“夫人變了,當年心心念念要跟薛大枕頭遊山玩水,如今有了盟兒就不稀罕了。”

初月失笑:“小氣鬼,你和盟兒吃什麽醋!真是粘人得緊。”

薛曜抱著初月撒嬌:“我現在啊就想粘著你,聽你說話聽你笑,帶你去更多的地方,為你寫更多故事,一直到你頭發都白了,眼睛都花了,我還能每天不重樣的讀給你聽。”

“夫君……”初月踮起腳尖,正要吻上薛曜的唇,耳邊卻傳來一陣撲棱棱的聲音。一隻信鴿拍著翅膀從窗口飛了進來,一頭直直撞在行囊之上。一隻行囊掉了下來,各式信箋嘩啦啦散了一地。

薛曜倒吸了一口涼氣。初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隨手從地上撿起了一封信:

“皇姐如晤:盟兒入宮已半月有餘,我與盟兒都甚是想念你們。因皇姐不在,盟兒心智漸長,其畫技之卓越、身形之矯健、國策之洞悉已初見端倪。皇弟思及盟兒乃將門之後,日後國之肱骨,斷不可念其年幼,疏於教養,誤其天賦,故欲將盟兒交托驍騎營宋迎章將軍處習練拳腳、強身自律。然皇弟顧念皇姐愛子心切,此事還望與皇姐當麵細細商議,盼皇姐見信速歸。皇弟星辰敬上。”

“星辰竟要將盟兒送去軍營管教?”初月心中一驚,突然又覺得不對,“這都是什麽時候的來信了?!”

薛曜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初月瞪了他一眼,從新到的信鴿腿上解下信來,一字一句地念起來:

“皇姐: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千封信,也是最後一封。我和盟兒相處的很好,他已認我做了父皇,軍營生活也日漸適應。雖然一直沒有收到你的回信,但我此刻特別幸福,你和薛曜就在外麵放心遊玩,不用回宮接盟兒了。你唯一的弟弟星辰。”

薛曜聽她念完,臉色大變:“夫人,咱們即日回京,絕不能讓兒子被人拐跑了!”

“你還有臉說!”初月指著滿地散落的信箋,“薛!曜!這些……這些……若不是你偷藏星辰寄來的信,我們老早就回京了,你兒子也就不至於被拐跑了!”

薛曜求饒:“夫人息怒,息怒。”

“你隻有三歲嗎?”初月氣得吹胡子瞪眼,又要去拆其它的信,“這些我都要好好瞧瞧,指不定星辰都被盟兒這個孩子折磨成什麽樣了……”

薛曜一把抓住她的手,攔腰打橫抱起初月:“夫人,明日路上慢慢看。盟兒太孤單了,咱們今晚得抓緊給盟兒生個妹妹出來,讓他們在一起玩。”

燭光被打滅,紅帳落下,遮住了一室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