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心事終袒露

桌上擺滿了各式菜肴,薛曜卻沒看到一般,一言不發,隻顧一杯接一杯的酒灌下肚去。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到的金雀宮,腦中隻一遍遍回響著那宮女說的話。像是遮天蔽日的迷霧中終於透進來一線微光,循著它走下去,或許就能解開這一團亂麻,找到他苦苦追尋了許久的真相。線索就在眼前,可他卻分明聽到自己心中多出了一個聲音,阻攔著他向前。他在猶豫什麽?

初月湊了過來:“你怎麽看著有些……心不在焉的?”

薛曜抬起眼來看著她。燈火下她的麵龐宛如皎潔的月,那清輝卻仿佛要遮蔽了他眼前觸手可及的一線光。他終於開口,喉頭泛著一絲苦澀:“你可認識雲妃?”

初月臉色一變:“你……你都聽說了?你可不要聽宮裏人瞎說,說什麽我被雲妃鬼魂附體……”

“我說的不是這個。”薛曜有了些許醉意,“你可同她打過交道?”

“遠遠地在過溪亭瞧見過幾次,倒也談不上打過什麽交道。我隻記得她生得很好看,待人也很和善。我聽說她原本是民間女子,偶然被父皇看上了,才被納進宮裏來。父皇原先似乎很喜歡她的,可惜她卻突然得了急病……”

急病?薛曜勾起一絲冷笑,又灌下一杯酒:“你又為何常常去過溪亭?”

“我晚上睡不著,就喜歡出去到處走走。宮裏本來閑言碎語就多,我不想再多撞到人惹人議論。過溪亭偏僻清靜,我就常往那邊去……”

“若不是同你朝夕相處,你方才所說的聽著可當真像是胡言亂語,十分可疑。”

初月聞言眼睛亮了亮:“可你是願意相信我的,是不是?”

她閃動的眼睫仿佛翩翩飛舞的蝶。薛曜看了半晌,最終也不知如何作答,隻得歎了一口氣:“還有酒嗎?”

初月一把將空酒壺奪過去藏在身後:“有也不給你!一晚上都神思不屬的,我要同你說的事情還沒說呢。”

薛曜興致缺缺:“那你說吧。”

“我這事兒,那就說來話長了……”初月倒在興頭上,一股腦兒地說起來生辰石如何莫名其妙地進入了她體內,令她夜間一入睡就會夢到災禍,她如何多次破了夢境,遭生辰石反噬變成了怪物,身邊人又如何護著她……

她嘰嘰喳喳地說了好半天,卻見薛曜早已不知神遊去了何處,不由氣惱地敲了他一記。薛曜回過神來,點頭道:“你繼續。”

初月撇了撇嘴:“這些年多虧了星辰和國師,我身上有生辰石一事,父皇並不知曉。說起來,我也覺得挺對不住他的。他畢竟對我有多年養育之恩,可我不僅不能為他所用,還毀了他心心念念的生辰石……”

薛曜有些頭昏腦漲,隻抓住了一句話:“你說,你感念著皇上的養育之恩?”

初月不假思索地點點頭。薛曜低下頭去,掩住眉間浮起的陰霾:“嗯。時候晚了,我要先出宮了。”

“等等!”初月一把拉住他,十分忐忑,“我方才說的事情,你還沒有說你怎麽想呢。你是不是……被我嚇到了?”

薛曜愣了愣。方才她絮絮叨叨地說了這許多,他不過聽了個大概,隻覺得什麽預言之夢,變豬變狗的聽著仿佛天方夜譚一般。他想了想說道:“你方才說的,我聽得不是很明白。但我覺得……你可能是常年夜不能寐,導致心神不寧,出現了一些幻覺……”

“我說的都是真的!”初月氣得跳腳,“不過我知道,我說的這些,你可能一時難以接受。不如……你先回去好好想想,若是仔細想過了,還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就……在這兒等你接我回去。若是你不願意……”說到這裏,她有些失落起來,聲音也不自覺地低了下去,“那你明日就不用來了。這樣一來,我自然也就明白你的意思了。”

薛曜低低地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初月守在窗前,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知該如釋重負,還是更該揪緊了一顆心:保守了這麽多年的秘密,終究是坦誠相告了。之後不論如何……就當是你我的宿命吧。

白裏起過來時,薛曜正站在薛暮的墓碑前,滿麵倦色,腳邊還有一個傾倒的酒壇,想是在此喝了一宿的悶酒。他上前道:“將軍,屬下多方查問,終於查到之前的刺客胸口的圖騰,來自江湖上的青雲一族。這青雲族曆代專司暗殺,隻要主顧出得起價錢,什麽不好見光的活都可做得。”

白裏起看了看薛曜的神色,繼續道:“說來也巧,兩三月前有一段時日,大約也是就統領出事前後,這青雲族任是什麽新活也不接,很是銷聲匿跡了一陣子,到最近才又活泛起來。江湖上傳言,是因著那些時日,這一代的組長,叫做堂本的,領著全族隻聽命於一位大主顧。還說這青雲族根基深厚,能令全族聽命的這位大主顧,隻怕少不得和宮裏有些幹係……”

薛曜淡淡地嗯了一聲。是了,自己何曾相信過兄長當真是為了救皇家的祖宗牌位,葬身於英華殿中那一場大火?懷疑的種子早已種下,這兩日的樁樁件件都不過是在引他一步步更靠近深埋在心底的猜測。如果兄長當真是命喪皇帝之手,自己和初月之間便是隔著血海深仇,又該如何自處?

白裏起又道:“如今最要緊的,便是引出刺客。但這群刺客行蹤詭譎,實在難以追蹤。屬下想著,既然他們三番兩次找上公主,或許可以以公主做餌,引蛇出洞……”

“初月?”薛曜霎時冷了臉色,斷然拒絕,“不行。”

“將軍,磐香閣的便箋已經被盜,青雲族分明是想要毀去當日的所有證據。如今敵暗我明,我們唯一知道的便是他們意在公主,如果不利用這一點,再拖下去,當日的真相怕是隻能永遠塵封了。”白裏起歎了一口氣,“屬下知道將軍在意公主,但您難道……忍心統領就這麽枉死了嗎?”

薛曜啞然。他一手拂上薛暮的墓碑,這底下躺著的,是護著他長大的兄長。兄長為了他,斂起了所有鋒芒,放棄了在戰場恣意馳騁的機會,卻落了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結局。眼前的青石一塵不染,他卻仿佛看到兄長的鮮血在青石上浸染開來,鋪天蓋地的一片紅,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將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白裏起見薛曜猶豫不決,繼續勸道,“在西昭時,這一招拋磚引玉咱們使得最是純熟,又何曾出過岔子?不過是設局而已,公主並不會當真置身險境,安危自然也不成問題。”

薛曜終於點了點頭:“那你……先去安排吧。務必要安排妥帖,確保初月的安全。”

自打太陽一升起來,初月就坐在床邊,癡癡地望著窗外。窗外草木蔥蘢,處處生機盎然,可他不來,她的心中卻始終陰雨連綿。她失落地一次次收回目光,又一次次忍不住帶著期望再抬頭看去。

盼了不知道多久,熟悉的身影終於映入眼中。驕陽似火,炫目的日光傾瀉下來,更勾勒得他身姿英挺。初月眼中其它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天地間隻剩下他一步步靠近的身影。恍惚間,她害怕這不過是一場黃粱美夢,頃刻間就會被驚跑,小心翼翼的輕聲開口道:“你、你來了。”

眼前的薛曜並沒有消失,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他是真的來了!初月臉上綻出一個笑來。她的眼中滿溢著喜悅,炙熱的目光灼得薛曜心中生疼。原本是該是兩情相悅互訴衷腸的時刻,不料一夜之間已經換了天地。她看到他是這樣的歡喜,絲毫不知他心中盤算的,卻是如何用好她這枚棋子。

愧疚化作一隻無形的手攫緊了薛曜的喉嚨,他別過臉去避開初月的眼睛,艱難地開口:“我這幾日有要事要辦,暫時不方便接你出宮。三日後恰巧是你的生辰,到時候,我會風風光光地迎你回去。我還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薛曜逃也似地出門去了。初月愕然:“他……他就這麽走了,連句話也沒有?”

“照奴婢說,將軍這是不好意思呢。“桃幺手中捧著個鑲金嵌玉的木盒進來,竊笑道,”這不,人雖走了,卻留下了這個,咱們快打開看看!“

初月抬手打開盒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木盒裏躺著一套緋蝶色的衣裙,一看便知是精工細作的好東西。尤其是外間罩著的一層紗,當真如籠起得輕煙一般,襯著金線細細勾出的新月,光彩奪目。桃幺咋舌:“這是高昌國的煙影紗?這可是千金難求的好東西!看來將軍嘴上雖不說什麽,暗地裏可是下足了心思呢!”

初月心中灌了蜜似的,嘴上卻假意道:“這大紅的煙影紗,好看歸好看,可穿出去也不免顯得太招搖了些……”

“奴婢也這麽覺得。“桃幺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作勢要將木盒抱走,“既然如此,奴婢這就將東西還回去,就說公主不喜歡。”

初月忙捧起衣裙護在懷裏:“誰說我不喜歡了!難得薛曜一片心意,我……我也就隻得勉為其難地收下了。”

暗室之中,黑衣男子握著棺中女子冰冷的手,對堂本道:“自從上次刺殺初月公主失手之後,大內侍衛便將她護得分外的緊。薛曜進宮做了侍衛統領,更是等閑都近不得她的身了。原本我這一番設計,是想讓薛曜懷疑薛暮是皇帝所殺。他與初月公主有了嫌隙,自然也就無心再護著她了。卻沒料到這薛曜不僅沒有心生怨恨,反而還放出話來要接初月公主去靈犀苑,替她大辦生辰,當真是色令智昏。”

“宮裏和薛府都不好下手,如今薛曜要接初月公主出宮,倒的確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隻是……”堂本看了一眼黑衣男子,有些猶豫,“大哥,小弟總覺得,薛曜這般行事,是不是太過湊巧了些?”

“你擔心是他設局引你出來?我也不是沒有想過,隻是……我已經等不起了。”他輕輕卷起女子的衣袖,炎炎夏日裏,饒是他想盡了辦法保她屍身無損,她的肌膚上也已經出現了青紫的淤痕,一路蔓延到了她霜雪一般潔白的手腕上。他心中一緊,決然道,“靈犀苑畢竟不是薛曜自己的底盤,他不可能設重兵把守。此番你帶上所有人一齊出動,務必要將初月公主抓來!”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