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曲動人心

薛曜見桃幺從屋裏出來,手中端著的飯菜幾乎一口未動,皺眉道:“還是沒胃口?”

桃幺憂心地搖著頭:“從順王府回來之後,就沒吃過什麽東西。以前不論受了什麽挫折,公主都說吃飯才是最重要的,從沒見她這樣過……”

薛曜推門進去,初月整個人都嚴嚴實實的捂在被子裏,聽到聲響才探出一個頭來。她這幾日又是因為星辰之事懊喪,又是擔憂著生辰石的反噬,什麽事都提不起勁頭。薛曜走過去坐下,伸手揉了揉她亂糟糟的頭發:“我帶你出去走走吧,再悶在屋裏,要發黴了。”

初月無精打采地靠著他:“我不想動。兄弟如手足,星辰不理我,我的腿就壞了。”這幾日薛曜常常陪著她,又因為那日中了藥之後,橫豎已經沒臉沒皮了,二人相處倒是更隨便了些。

薛曜看著她焉焉的模樣,一伸手把她抱起來:“壞了?那就去接上。”

薛曜拉著初月一路到了演武場,故作神秘地蒙著她的眼睛:“我給你看一樣好東西,你一定會喜歡。”

他撒開手,眼前是一匹高頭大馬。薛曜撫了撫馬鬃,愛不釋手:“這是我剛費了好大勁才馴服的野馬,你看,是不是十分神俊?”

大馬掃了初月一眼,趾高氣昂地打了個響鼻,偏過頭去。初月心想這馬臉臭得很,倒是隨了他,還不如他慣常騎的那匹看著順眼。但看薛曜一臉獻寶的模樣,不忍心拆穿,敷衍地笑了笑:“不錯,不錯。”

薛曜大受鼓舞,興致勃勃地抱著她上了馬。他一扯韁繩,大馬一聲長嘶,高高揚起前蹄,離弦的箭一般猛然衝了出去。這馬當真是神俊非常,跳脫得很。騰轉挪移間,初月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不由抓緊了薛曜的胳膊:“薛曜,你快讓馬停下來……”

耳邊風聲獵獵,薛曜覺得好不暢快:“你說什麽?”

“快停下!”

“快說駕?”薛曜眼前一亮,更拉緊了韁繩,“駕!”

薛曜好不容易過足了癮,催馬緩緩停下。初月連滾帶爬地下了馬,捂著胸口,驚魂未定地順著氣。薛曜見她臉色不對,隻當她還在為星辰一事煩惱,勸慰道:“其實你也不必太過消沉。順王隻是長大成人了,男人長大之後總急於擺脫親人自立門戶,這很正常。”

初月不服氣:“難道一旦長大成家了,就要老死不相往來了不成?我才不聽這等歪理!況且他分明還是個小孩……”

“也就隻有你還拿他當小孩。”薛曜無奈,“你不用擔心,離了你,他可是朝中炙手可熱的順王爺,還是富可敵國的樊樓樓主。”

初月愣住:“你是說……樊樓是星辰開的?”

薛曜點頭。初月目瞪口呆地想了一陣,突然靈光一現。她拉著薛曜:“大官人,可要聽奴家唱個曲兒?”也不等薛曜表態,她清了清嗓子,婉轉地唱了起來,“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承平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

唱了幾句,初月期待地看著薛曜:“我唱得如何?”

薛曜哼了一聲:“唱得倒是不錯,但這種靡靡之音,往後不許再唱。”

初月憤憤:“那你說,什麽才不是靡靡之音?”

薛曜摸著劍柄,突然揚聲唱起來:“弓在手,刀在腰,看戈矛,鐵未銷。戰鼓聲聲風怒號——”

他這一嗓子出來,簡直一呼百應。演武場上的士兵們一個個都站定了,氣勢如虹地隨著他一同唱起來:“吾輩報國在今朝。將軍百戰破西昭——”

初月被這股聲浪震得險些一個趔趄。薛曜很是自得,朗聲笑道:“你聽聽這歌聲,是否覺得天地廣闊,心胸舒暢?”

“是是是。”初月幹笑了兩聲,拍了拍大馬,低聲哀求,“大馬,求你快快送我回去吧。”

到了要陪老夫人用晚膳的時辰,薛曜帶著白裏起往後院方向走去。二人一麵走一麵閑聊,白裏起問:“夫人當真已經好了?”

“那是自然。”薛曜十分自信,“她與我誌趣相投,騎個馬唱唱軍歌,心情再差也都好了。”

“是、是嘛……”

薛曜昂首闊步地走在前頭:“白裏起,你雖然博古通今,但論對女子心思的了解,還是要有了家室方能知曉啊。”

“是是是,那今後就仰仗將軍多多指教了。”白起裏抹了一把汗,“隻是夫人方才又出門了,說是要去樊樓,將軍可知道是為何?”

“什麽?她又去樊樓了?”薛曜腳步一頓,臉色立即沉了下來,轉身就走。

薛老夫人坐在屋裏,等到飯菜都涼透了,卻不見半個人影,問道:“曜兒怎麽還不來?”

周嬤嬤迎上來,有些戰戰兢兢:“聽說……少夫人出門去了樊樓,少爺聽說了,緊跟著也出門了……”

“豈有此理!”薛老夫人重重地一敲拐杖,“曜兒就是再喜歡這個公主,也由不得這麽縱著她!備車,老身也要去樊樓!”

羅衫上了妝,打開百寶箱,細細挑選著今日上台要戴的首飾。外間突然有人叩門,飄來一句話:“羅衫姑娘,我來與你買櫝還珠——”

羅衫心中一動,輕輕把門打開一條縫。初月戴著帷帽閃身進來,鬼鬼祟祟地四下打量著。羅衫冷笑了一聲:“喲,今兒個不女扮男裝了?”

初月討好地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個鑲金嵌玉的盒子:“這是孝敬姐姐的,我此番過來,是想找姐姐幫我一個小忙。過會兒,我想上台唱個曲兒……”

羅衫一把將盒子奪了過來,斜眼看著初月不做聲。初月會意,又掏出一疊銀票。羅衫接過來掃了一眼,終於眉開眼笑:“也不知道你們這些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一天天閑著無聊,打的都是些什麽怪主意。你想唱那就唱吧,不過你隻能扮作我,帷帽也得好好戴著,不能讓人認出來。”

初月連連點頭。羅衫找出夜明珠,小心地放在盒子裏,兩相輝映下更是好一團珠光寶氣,她不禁喜上眉梢。初月不舍道:“這是我唯一的親人送給我的,姐姐一定要好好保管著,日後我還會找你贖回來的。”

初月換了一身羅衫的衣裙,撩開簾子往外偷偷看了一眼。舞台上樂師已經就位,吹拉彈唱就等著她了。她掃了一眼台下,賓客盈門,早坐了個滿滿當當,人聲鼎沸。初月嚇得縮了回去:“這麽大的陣仗,姐姐平日裏上台都不怕嗎?”

“一開始當然是怕的。不過我教你,一心想著自己最在乎的東西,自然就不怕了。”

初月有些愣:“最在乎的東西?”

“比方說,我最在乎的就是這些金銀首飾,它們可比男人靠譜多了。隻要想著它們,我上台就不怕了。”羅衫抬手給初月看了看她手上亮晶晶的鐲子,又摸了摸發間金燦燦的步搖,拋了個媚眼,“快出去,別磨蹭了。你最在乎的是什麽,等到了台上,自然就想明白了。”

初月鼓起勇氣走了出去。她站在台上,茫然地環顧四周。底下那麽多的人,熱鬧非凡,卻連一個熟悉的麵孔都沒有。她緊張地攥緊了拳頭,想著羅衫說的:要一心想著自己最在乎的東西……

四麵的人聲驀地都靜了下來,那首歌謠從記憶深處飄了出來,回**在耳邊。

靜妃娘娘還在的時候,是她溫柔的聲音唱著這首歌謠,伴著他們度過了多少個漫漫長夜。後來娘娘走了,換成了年幼的她唱給星辰聽。夜間睡不安穩時,都是她摟著小小的星辰,哼著這首歌。

再後來他們長大了,她就再也沒唱過這首歌,但她知道,星辰絕對不會忘記。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經年未唱的歌謠都可以再記起來,更何況是他們這麽些年來,相依為命的感情呢?星辰嫌她麻煩,惱了她,但她卻絕不願意就這麽放手。一輩子的親人,怎能他一廂情願地說斷就斷了?

初月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開口唱起來:

“星星睡了,月亮睡了,天空大地在沉默;

風吹樹葉唱著歌,你就躺在我心窩。

星星落了,月亮落了,你我捏成人一個;

那時我們多歡樂,不分你來不分我——”

星辰精疲力竭地睜開眼,尤覺得有些頭重腳輕。都說借酒澆愁,為何他日日爛醉,可一旦清醒過來,卻不覺得愁緒有半分消減?他看了一眼黑沉的天色,問秦一霄:“什麽時辰了,國師那邊怎麽說?”

“已到戌時了,國師那邊仍是同前兩日一樣,沒有感應到生辰石有異動。”

星辰聞言也不知該喜該憂。手中的冊子饒是睡夢中也攥緊了不敢撒手,他翻開冊子,重重地點了點朱筆圈出的寅虎和亥豬:“此次反噬,不是在寅時就是在亥時。繼續盯緊了薛府,一有異樣就立即來報,一刻都不許耽擱!”

秦一霄替他不值:“王爺,隻要公主繼續呆在薛府,她反噬變身的秘密遲早要被薛將軍撞破。您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了要同公主撇清幹係,那哪怕她被薛家人當妖怪殺了,也是她的命,又與王爺何幹?”

“秦一霄!”星辰咬緊了牙關,“你這是逼我去找她!”

秦一霄歎了口氣:“王爺,你我相知多年,有些事,瞞不住也躲不過的。”

“那也隻能瞞、隻能躲。”星辰心頭苦澀,“她舍身為薛曜逆天改命,已經是對他動了心。我除了成全她,還能如何?”

星辰又坐著喝了一陣悶酒,突然聽見外頭有些喧嘩。他皺起眉頭,卻聽到喧嘩之下,還有一縷輕柔的歌聲飄了過來:“星星睡了,月亮睡了,天空大地在沉默——”

他猛的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往下看去。大堂舞台上站著一個女子,雖然戴著帷帽,看不到麵容,但那身影他絕不會認錯。

堂下來找樂子的客人頗為不滿,扯起嗓子抱怨:“你唱的這是什麽東西,哄三歲小兒睡覺嗎?下去!”還有人作勢就要扔往台上扔東西。初月攥緊了衣角,顯見害怕極了,卻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口中繼續唱著:“星星落了,月亮落了,你我捏成人一個——”

曾幾何時,母妃每晚都哼著這首歌謠哄他入睡。母妃早早去了,他夜夜睡不安穩,就換成了初月陪著他,哼唱著這首歌。

那日閉門不見,他還故意說了許多狠話傷她的心。本以為初月這麽強的性子,絕不會再搭理他,卻沒想到她竟冒著在大庭廣眾之下變身的風險,在這個時辰跑來樊樓。你何苦如此!星辰眼底一熱,再也無法視若無睹,衝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