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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傷痛銘刻於心

夕言:

如果說一個人就是一棵樹,那麽艾滋病就像是一把鋒利的斧頭,它不會將你連根拔起,它隻會毫不留情地砍斷你的枝枝蔓蔓,削去樹皮,砍斷你身上的所有關係和溫情,讓你再也沒有辦法支撐下去,到最後,你也許不是死於這種可怕的病毒,而是死於冰冷,死於寂寞,死於無法承受的悲哀……

兩個月後。

深秋已經來臨,天氣變得蕭瑟寒冷起來,香草園的工人忙碌著為香草花田搭建溫棚,江爺爺在俊夕失蹤以後,一病不起,黎爸爸便不再安排他做任何事情,隻要他安心養病就可以了。

黎破曉收拾好書包走出房間的時候,一家人都在飯桌前等著她吃飯。

“破曉……”

麵色緊張的黎媽媽看到破曉走出來,慌忙從餐桌前站起來,“我今天熬了你最愛喝的鯽魚湯,快點來喝啊。”

黎風看看黎媽媽,又看了看黎破曉。

將身上的書包背好。

就仿佛是沒有聽到媽媽說的話,黎破曉一言不發地走到門口穿好鞋子,然後轉過頭來,對著坐在餐桌前的黎爸爸低聲說道:

“爸,我上學去了。”

黎爸爸歎了口氣,“先過來吃飯。”

黎破曉低下頭,輕聲地應了一聲,“我去學校餐廳吃。”這樣說著,她人已經轉過身去,推開門離開了。

黎媽媽失望地坐回椅子上。

她歎了口氣,然後用手撐住了自己的額頭,一臉的傷心。

從江俊夕離開到現在,整整兩個月的時間,黎破曉沒有對她開口說過一句話,而每到假期的時候,黎破曉就會騎著腳踏車出去尋找江俊夕,她找遍了小小的常青市,再然後,就開始在常青周邊的市鎮裏尋找,卻一直都找不到江俊夕!

他就像是突然人間蒸發了,也仿佛是,這個世間根本就沒有過這樣的一個人!

上午。

已經上完了兩節課的常青高中。

“這周的模擬考試的題都好難啊!”

在學校的走廊裏,樂晴一麵跟著黎破曉,一麵看著自己剛剛領回來的卷子,“我最討厭立體幾何了,每次都會做錯。”

黎破曉沉默地將卷子收好,繼續朝前走。

樂晴吐吐舌頭,跟在她的身邊,自從江俊夕離開之後,黎破曉就沒有說過什麽話,就連平日裏燦爛的笑容,也從她的臉上完全的消失了。

隻要是黎破曉身邊的人,都可以察覺到她的這種變化。

路過高三三班教室門口的時候,黎破曉忽然停下腳步來。

樂晴訝異地看著朝教室裏麵看的黎破曉,她突然想起,這是江俊夕曾經的教室,而此刻在教室裏,原本擺放著江俊夕桌椅的位置卻空****的。

有人搬走了江俊夕的桌椅。

“江俊夕的桌椅呢?”

黎破曉抓住了教室門口的一個學生問,那個學生指了指窗外的方向,說道:“剛才被人搬下去了,說要送到物資管理處去!”

搬走了?!

驚訝的樂晴循著那個學生的手指看出去,果然在操場的中央,幾個男學生正搬著江俊夕使用的課桌朝著物資管理處走去。

一陣風掃過樂晴的麵頰。

樂晴轉頭定睛一看,黎破曉居然已經跑向了下樓的樓梯,整個樓道裏,都可以聽到她急促的奔跑聲。

樂清吃驚地喊道:“破曉,你要幹什麽?!”

“不許搬。”

操場上,當幾個男生聽到女孩子的聲音傳過來的時候,一路跑來的黎破曉已經用手按住了桌子,她的目光幹幹淨淨的,在幾個男生的臉上掃過。

“你們不可以把這副桌椅搬走,這是江俊夕的課桌。”

幾個男生愣住。

“可是……”

其中一個男生似乎害怕黎破曉眼裏的冰冷,囁嚅著說道:“因為班級裏要調動座位,而且這個位置空著也是浪費,再說江俊夕他不會回來的。”

“他會回來的!”

黎破曉堅定了自己的聲音,伸手按住桌麵,噙住眼裏突然閃動的淚光,“你們曾經那麽殘忍地對待過他,難道現在,還要連他曾經存在的一點痕跡都抹煞?”

幾個男生不知所措地對望,當下僵立在了操場的中央。

“他就是回來了,也不能來學校上學!”

高三三班的學生,高個子的佟城走了上來,神情冷漠地看了一眼黎破曉,“江俊夕他是艾滋病患者,我們不能容忍一個艾滋病患者和我們在一起上學,如果被感染了要怎麽辦?!”

黎破曉轉頭看他,目光深冷,“日常接觸不會感染艾滋病,俊夕和我們一起上學,根本不會讓我們任何一個人感染艾滋病!”

被她反駁的佟城眉頭一皺,“黎破曉,你不要管我們班級的事情。”他掃視了一遍那些搬抬桌椅的男生,不耐煩地說道:

“還等什麽?!快點把桌椅抬走。”

“不行!”

黎破曉用力地按住桌子,白皙的麵容上出現了一片憤怒的蒼白,“誰也別想搬走這張桌子,俊夕哥一定還會回來,把書桌搬回去!”

“黎破曉,你這是在跟我作對!”

“我今天就跟你杠上了!”

操場上,已經有很多人朝著這邊圍攏過來。

而黎破曉此言一出,頓覺沒有麵子的佟城臉上青白一片,“黎破曉,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收拾你!你哥哥黎風我都不怕,我還會怕你?!你給我閃開——”

黎破曉固執地站立,瞪視著佟城,毫不退縮,“我就偏不閃開!”

操場上人群嘩然。

簡雨涵從人群中擠出來,吃驚地看著這邊對峙的情況,而察覺到事情不妙的樂晴早已經轉身去搬救兵,尋找李占亭和黎風。

操場上的人越聚越多!

就連教學樓裏麵的人,都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火藥味道,紛紛從窗戶的位置探頭出來瞧熱鬧,甚至還有人專門朝著這個方向跑過來……

就好像又再度回到了早操的時間!

“黎破曉——”

佟城氣得麵紅耳赤,雙目噴火,“你不要以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對你怎樣?!你一班的人憑什麽管我們三班的事情?!江俊夕的桌椅就是不可以留在班級裏。”

黎破曉毫不示弱地看著佟城,劍拔弩張,“這是我俊夕哥的位置,就是不許你們動!馬上把桌椅給我搬回去!”

“江俊夕他是艾滋病,他不可能再回學校來讀書。”

佟城咬牙切齒,他覺得自己的麵子丟盡了,“你少在我的麵前自以為是,裝清高,誰不知道你和江俊夕的關係不簡單,你是不是喜歡他?你也應該去檢查一下,免得你自己也感染艾滋病!”

周圍人異樣的目光頓時都投向了黎破曉!

佟城的話語中有著洋洋得意的惡毒!

“佟城——”

黎破曉直直地看著他,她看著他那近乎於無賴一般的笑容,冷冰冰地說道:“你曾經學過的,讀過的那些書都吃到狗肚子裏去了!如果哪一天你得了艾滋病……”

“閉嘴!你才會得艾滋病!”

黎破曉的話讓很容易暴怒的佟城麵色刹那難看起來,他揚手就是一拳,將黎破曉狠狠地打到了一旁,黎破曉一頭栽倒在地,她的眼前頓時烏黑一片,腦袋轟隆隆直響!

居然真的打人!

人群一陣**,頓時之間,憤怒不平的目光都投向了出手打女生的佟城,每一個人的眼中有著憤懣不平的目光。

“佟城,你還是不是男生?!”

站在一旁的學生會會長簡雨涵最先抱不平,站出來厲聲喊道:“你居然敢打女生!你也配是常青高中的學生!”

“我就打了!你能把我怎麽樣?!”

佟城轉頭瞪著簡雨涵,臉上有著悍然的放肆,“黎破曉她敢咒我得艾滋病,我就打她,這樣還算是輕的,她要是再敢說一句,我就……”

“混賬東西!”

驕傲且冷酷的佟城話未說完,腹部忽然遭受重擊,他痛得身體一晃,整個人都被掀翻在地,他的眼前赫然出現了黎風獅子一般憤怒的臉。

“你敢打我妹妹!你再給我囂張一下試試?!”

“揍他!”

李占亭幹淨利索地抓住了佟城的衣領,按住想要反抗的佟城,抬起頭來示意黎風可以直接開打,“黎風,不能放過這小子!”

戰況大逆轉!

剛才還很囂張的佟城轉瞬就被衝到操場中央的黎風和李占亭按在了地上,黎風一拳砸了下去,佟城的半張臉頓時腫了起來。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打架了!

圍觀的人群馬上全都朝後退開,看著在操場中央發生的騷亂,簡雨涵不知所措地站住,不知道該去拉哪一方。

幾乎全校的學生都聚集到這裏,已經有人衝去通報老師了。

樂晴已經將幾乎昏過去的黎破曉拉了起來,黎破曉額頭青紫,眼裏仿佛有著恍惚茫然的白霧,她似乎還沒有清醒過來。

“破曉……破曉……”樂晴緊張地叫她,“破曉,你要不要緊,我送你去醫務室……你的額頭在流血……”

深秋的操場上。

耳旁傳來的是一聲聲急促地呼喚聲音,黎破曉捂著頭,茫然地睜開眼睛,劈裏啪啦的金星在她的眼前慢慢地散去,而她眼前的一切卻還似乎是在搖晃的,就連那張課桌,那張屬於江俊夕的課桌也在搖晃著……

心中卻一陣抽痛,她在痛楚的恍惚中記起來了,俊夕哥的書桌……那些人想要把他的課桌搬走……

俊夕哥走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猶如幻燈片的一張張播放,那些紛亂的,讓人無法忘卻的記憶片斷如洪水一般在她的腦海裏洶湧碰撞著,呼嘯著!

刺目的陽光在她的眼前明晃晃的閃耀著……

她的視線凝結在那張書桌上。

恍惚間,那是一片純白色的世界,瘦弱的男孩子趴在了課桌上,在溫暖的陽光中,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她,然後他微微地笑起來,笑容中透出一絲明亮的孩子氣……

他似乎是在對她說話……

……

……

“破曉,除了爺爺,隻有你!”

他的眼前似乎有著一層濕潤的霧氣,他清澈的眼瞳仿佛琉璃般透明,“謝謝你給我這樣堅定的力量,讓我可以不用像從前那樣絕望,那樣毫無退路!”

……

……

胸腔裏狂跳的心髒似乎就要蹦出來!

她惶然的麵孔頓時雪白如紙,滾燙的眼淚刹那間奪眶而出……淚水從黎破曉的眼眸裏瘋狂地滾落下來……她忽然壓抑不住自己的哭聲……止不住地哭起來……她捂住嘴唇,眼淚漫過手指……

“江俊夕……”

她顫抖著說出這個名字,耳膜一陣陣轟轟作響,淚水嘩嘩落下,她似乎再次看到了他……再次看到了那個瘦弱單薄的身影……

那個在諾大的操場上回過頭來的江俊夕!

那個孤立無援默然流淚的江俊夕!

那個身患絕症卻還要承受鄙視,被別人趕出學校的江俊夕!!在他最痛苦的時候,卻被她的懦弱而背棄的江俊夕!

整個操場的人都在看這裏!

整個操場的人忽然之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那個拚命流淚的女孩子,就連就要打起來的那三個人,黎風,李占亭,佟城都呆呆地看著這邊的方向……

“俊夕哥……”

黎破曉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她踉蹌著撲到了那張空****的桌椅上,雙腿卻癱軟著跪在了地上,她的臉觸到了冰冷的桌麵,眼淚全都流在了桌麵上……

她緊緊地抱著那張桌子不放,就好像那是她最後的一份堅持,最後一份守望!

操場的人都怔怔地望著哭泣的黎破曉,他們不知道她到底怎麽了,為什麽會突然哭得這樣傷心,仿佛全世界都已經坍塌了一般的傷心絕望。

“你們……你們怎麽可以這樣做……”

顫抖的聲音包含了她的懊悔和無助,她啜泣著,眼淚發瘋地滾落下來,“他沒有想要傷害過你們任何人,跟他在一起整整三年的時間,他到底讓你們誰得了艾滋病?為什麽……一定要把他趕走……”

被冷風吹拂的操場上。

那些呆站的同學似乎明白了什麽,他們沉默地看著抱緊江俊夕書桌的黎破曉,每一個人眼底有潛藏著一份愧疚的神色。

“他已經如此悲慘了,你們到底想要他怎樣?”

黎破曉在痛苦地抽泣著,傷痛欲絕的聲音傳給每一個站在操場上的人,她的身體害冷一般地顫抖,額角凝著鮮紅的血絲……

仿佛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她喃喃地說著那些話,將自己心中那份對俊夕哥的愧疚全都一層層地剝開,甚至不惜讓自己疼痛到無法呼吸。

“你們說他性格孤僻,你們說他不願意和人接近,現在你們總算知道了,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為什麽要躲避你們?!他隻是……不想因為自己讓你們當中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的人……可是,太可笑了,當你們知道他是如此善良的時候,你們……卻把他趕走了……”

“破曉……”

樂晴站在黎破曉的身後,她的眼裏閃動著淚花,“你別說了,我們知道……”

“不知道!你們全都不知道……”

黎破曉的眼眸空洞呆滯,她張開嘴唇,大顆的眼淚滾落麵頰,“你們全都不知道,一個人等待死亡來臨是多麽恐懼的事情,你們全都不知道,即便背負如此痛苦的命運卻還是被人唾棄驅趕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情,你們全都不知道,離開的江俊夕要怎樣堅持著活下去,他要怎樣做,才可以讓自己能夠活下去——”

黎破曉深深地垂下頭,她緊緊地抱著那張桌子,仿佛那樣就是保護江俊夕的一種方法,她曾經背棄了他,所以她懊悔,她傷痛,她痛不欲生……

她卻沒有機會去補償!

“全都是我的錯……”

黎破曉閉上眼睛,淚水帶著明亮的星芒紛落,她的聲音仿佛是從流血的心裏一聲聲地剜出來,她的唇齒間都是苦澀的淚水,“其實……我才是最殘忍的人,我才是最可恨的人!我給了他希望,我又親手摧毀了他的希望!現在,他走了,無論我怎麽努力,我都沒有辦法找到他,我曾經信誓旦旦的說要幫助他,可是我卻沒有做到,我做不到,我就像一個傻瓜一樣,我根本就做不到!”

操場上。

黎破曉傷心欲絕的哭泣聲狠狠地揪扯著每一個人的心,她哭得傷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讓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曾經做了多麽殘忍的事情。

黎風和李占亭放開了佟城,佟城看著哭泣的黎破曉,沒有人看到他的麵色,他隻是默然地垂下頭去。

簡雨涵捂住嘴唇,眼淚嘩嘩落下。

悲傷在黎破曉的身體裏凝結,她幾乎空洞麻木的眼珠動了動,卻有更多的淚水從她的眼眸裏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咚!

黎破曉忽然將自己的頭用力地撞在了那張課桌上,無論怎麽做,她都沒有辦法讓自己心底那份罪惡感消失一分一毫。

“全都是因為我,我就像一個傻瓜一樣,我懦弱,我膽小,我就是一個笨蛋,我傷害了他,我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

“別這樣!”

滿臉淚水的樂晴撲上來抱住黎破曉,輕聲抽泣著,“破曉,好了,不要說了,我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很難過,別再說下去了……”

“他沒有傷害我們,我們卻狠狠的傷害了他,難道……難道艾滋病真的這麽可怕嗎?可怕的讓我們連做人最基本的慈悲都沒有,讓我們變得這樣冰冷無情。”

淚水從黎破曉的下頷處滑落。

她流著淚環顧著周圍的人,那些人都低下頭去,沒有人可以麵對她含淚的目光,沒有人可以做到無愧於心。

黎破曉眼眸卻慢慢地透出一抹微弱的光亮,“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讓你們當中的任何人一個人傷害江俊夕,即便他是艾滋病患者,他也是一個有尊嚴有未來的人,他也有擁有一張書桌的權利。”

清冷的操場上。

黎破曉流著淚推開了樂晴,踉蹌著從地上站起來,輕輕地咬住嘴唇,一個人用力地拉著江俊夕的書桌和椅子,朝著教學樓的方向拖過去。

如潮水一般。

操場上的人群都無聲地讓開一條道路。

全校學生的目光都集中在黎破曉和她用力拖著的那副桌椅上,每一張麵孔上都有著無法言喻的表情,簡雨涵還在哭,很難過的哭泣著。

有老師站在人群中。

校長擠進了人群,跟著費力拖著桌椅的黎破曉,他歎著氣,“黎破曉同學,你說得都很對,但是請不要幹擾正常的上課秩序,江俊夕現在已經離開學校,關於他的事情,我們以後再來處理好不好。”

黎破曉不說話。

她的眼淚從麵龐上無聲地滾落,她仿佛聽不到校長的話,隻是吃力地一個人拖著那張桌子和椅子,拖向教學樓。

校長再度歎氣,“黎破曉同學,我們不能不理會家長會的投訴……”

仿佛什麽都聽不見。

在這種時候,她可以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顧了。

在操場的秋日光芒裏,黎破曉的額頭上有著鮮紅的血跡,她一麵默默地流淚,一麵吃力地拖動著那很重的桌椅。

圍觀的人群裏,有學生無聲地低下頭去。

“讓我來吧。”

頭頂有聲音傳來,黎破曉的手忽然一空。

她抬起頭來,黎風和李占廳已經分別拿起了桌子和椅子,他們兩個都沉默著,轉身大踏步將桌椅搬回了教學樓。

校長茫然無措地望著被搬走的桌椅,他轉過頭,卻看到了圍觀在操場上的那些學生,當他看清楚那些學生的目光,還有簡雨涵的眼淚時,他忽然怔住。

黎破曉呆呆地站在操場的中央。

慢慢地……她的眼中有眼淚滾出來,她擦一下,沒有擦幹淨,然後再擦一下,眼淚卻又再次無聲地滾落下來……

那一日的陽光,帶著一種明亮的寒冷。

那一日的操場上,幾乎集中了整個常青高中的學生。

那一日的操場上即便站著這麽多的人,卻還是安靜無聲的,大家都默默地望著哭泣的黎破曉,卻長久地,沒有離開一步……

***** *****

傍晚。

常青市醫院。

楚林訓從病人休息散步的花園裏走出來,他才走出幾步,就看到了那個站在樹蔭下的女孩,女孩的額頭上貼著白色的紗布,眼睛紅腫得像個桃子。

她站在那裏,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楚林訓微微眯起眼睛,黎破曉卻已經看到了他,她朝前走了一步,站在楚林訓的麵前,聲音帶著生痛的沙啞。

“楚醫師……”

楚林訓冷淡地看著她,“黎破曉,你到底有完沒完?!”

黎破曉低下頭,咬住嘴唇又鬆開,“我隻是想要問一句,您是否知道俊夕哥的下落?我真的非常擔心他。”

“你害他還不夠慘嗎?!”

楚林訓漠然,“我對你說過,如果你決定幫助俊夕,就不可以中途放棄他,一定要堅持到底,可是你做了什麽?!你在他完全信任你的時候拋棄了他,你讓他更加清楚地知道了艾滋病的可怕,你毀滅了他想活下來的全部勇氣!”

黎破曉麵色煞白,紅腫的眼眸裏再次盈滿了淚光。

楚林訓不願看她流淚的樣子,他掉過頭去,聲音卻依然冷酷不近人情,“真正狠狠傷害俊夕的不是那些將他趕出學校的家長,不是那些冷漠的學生,是你黎破曉,是給了他希望又親手扼殺希望的黎破曉,是自以為是拯救天使卻沒有完全的勇氣讓他跌入更可怕地獄的黎破曉!”

黎破曉啜泣,“對不起……”

“不要對我說對不起!”

楚林訓恨聲喝斥她,無視她滿臉的眼淚,“現在,你還想找他做什麽?!你有什麽資格出現在他的麵前?!好好回家去過你的乖乖女日子吧!不要以為現實都跟漫畫一樣,我現在很後悔,我當初為什麽要相信你?!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好好的照顧俊夕!”

“我沒有!”

黎破曉如被蜂蜇一般抬起頭來,淚水盈然,“我沒有想要傷害俊夕,我想找到俊夕,我承認是我一時懦弱害了他,可是至少給我一個機會,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我已經錯信了你一次,你以為我還會給你第二次機會!”

楚林訓轉過身,眼眸冷銳,“而且連我也沒有了第二次機會,我如果知道江俊夕在什麽地方,我早去找他了,你不需要再來問我!”

楚林訓徑直離開。

深秋的風從黎破曉的身上拂過。

黎破曉僵硬地站立著,她看著楚林訓的背影,用力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甚至不惜將自己咬痛,咬傷,而滾燙的眼淚卻從她的麵頰上一顆顆地落下來。

“我會找到他的!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找到江俊夕。”

當女孩子顫抖卻堅定的聲音傳過來的時候,楚林訓的腳步無聲地一頓,他的目光凝注在正前方那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上。

在他的身後。

黎破曉擦幹自己臉上的眼淚,她轉過身走向了花園的出口,纖細的身影在夕陽下卻有著一種分外堅韌的味道。

深秋的花園裏。

金黃色的落葉隨風落下。

身穿雪白醫師服的楚林訓慢慢地轉過頭來,他看著那個女孩遠遠的離開,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那一片夕陽映照出的光影之中。

也許。

一切都是從江俊夕離開的那一刻發生了變化。

就在楚林訓凝望著黎破曉離開的時候。

常青校園內,簡雨涵站在操場上的公示欄前,她拿著一張寫滿了密密麻麻字跡的大頁紙張,鋪在了公示欄上,那頁紙上寫著——艾滋病知識普及!

有一隻手從她的身後伸出,替她按住了那張大紙的邊角,簡雨涵轉過頭去,在她的身後,李占亭和樂晴替她拿來了更多的資料,而黎風則站在她的身側,平靜自然地為她按住了整張板報。

香草園內,花房裏的木雕落了淡淡的一層灰,江爺爺站在一片翠綠的香雪蘭前,他的手裏捏著江俊夕最常使用的刻刀,隻是呆呆地看著那片刻刀,身體仿佛是定住了一般,許久都沒有動彈。

黎家的大房子裏,黎媽媽獨自一個人坐在四人的餐桌前,她的眼裏有著越來越多的失落,飯菜都已經涼透,卻沒有一個人回來。

***** *****

周日的上午。

家悅超市的大倉庫內。

穿著工作服的工人正在忙碌地將整箱整箱的貨物搬上卡車,一個約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順手將自己的礦泉水遞給一個瘦弱的少年。

“阿俊,喝點吧,一會就該吃午飯了。”

瘦弱的少年略微喘息著將一箱貨物搬上卡車,他帶著一頂白色的帽子,帽沿壓得很低,看不清楚他的臉,卻可以清晰地看清楚豆大的汗珠從他的下巴出滑落,盡管喉嚨很幹,他還是推開了那個好心男子的礦泉水。

少年搖頭,表示自己不渴。

“還挺能幹的。”

溫善的成叔叔拿起礦泉水自己喝了一大口,再看少年,好心地問道:“你這麽小的年紀怎麽就出來打工了?不上學嗎?”

少年隻是低頭幹活。

過了許久之後,久到問他話的中年男子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少年卻在把一箱貨物搬上車之後,低聲安靜地說了一句。

“我不上學了。”

“吃午飯了。”

當給工人的盒飯運過來的時候,成叔叔自己拿了一份,又拿了一份遞給瘦弱的少年,少年接過盒飯,自己一個人走到了倉庫的角落裏,坐下來一口口地吃。

他吃得很急,也很香。

等到被一口飯噎到,江俊夕咳嗽一聲,臉上露出了很難受的神色,他用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嘴裏全都是難以下咽的飯粒,好心照顧他的成叔叔已經將一瓶沒有開封的礦泉水遞到了他的眼前。

“喝點水,噎到就不合算了。”

他猶豫了一下,微微抬起頭,帽沿下是一雙小心謹慎的眼眸,他看了看笑著的成叔叔,最後還是接過了那瓶水,隻不過在喝完之後,將礦泉水牢牢地抱在了自己的懷裏。

“小小年紀,還是念書的好。”

成叔叔看著少年手指上磨出來的水泡,他搖頭,這個小工友瘦的像個小孩子,比他自己的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想了想,從自己的衣袋裏掏出幾粒糖放在了少年的手裏,“剛才從貨箱裏掉出來的幾粒糖,本想拿回去給我兒子吃的,還是你吃了吧!”

那幾粒水果糖放在了少年的手裏。

少年低頭看著那幾顆亮晶晶的糖果,他怔了怔,眼角卻忽然濕潤了,慢慢地泛起了一絲星芒般明亮的淚光。

心裏忽然翻湧過一陣灼熱的疼痛!

……

……

“吃了糖嘴巴就不苦了,你喝的那些藥光是聞著就讓人很受不了了,感激我吧,我對你會不會太好了呢。”

“黎破曉,你以後不要再給我糖了,我又不怕藥苦,別總是給我糖吃,不要把我當小孩子一樣哄。”

“你就是小孩子!”

……

……

默然地將那幾粒水果糖用力地攥到手心裏,少年將手中的盒飯放下,他沉默地剝開了一粒糖,然後將透明的糖果放在了嘴裏。

很甜很甜的味道……

那樣甜的味道,卻也背棄了他……

含著糖塊的少年忽然仰起頭來,他輕輕地捏住自己酸澀的鼻子,慢慢地閉上眼睛,在拉得很低的帽沿下,有兩行滾燙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滑過他的眼角……

“成叔叔,我的自行車修好了嗎?”

倉庫外,女孩子的聲音傳過來,樂晴一身簡單的運動裝,從倉庫的外麵走進來,這是她家的超市。

成叔叔忙一迭聲地說道:“修好了,修好了,就等你來取了。”

他轉身從倉庫的角落裏推出一輛橙色的自行車來,而樂晴轉頭對一個被倉庫的大門遮擋住的地方說道:

“破曉,你過來等我一下啊,站在那裏多累。”

“嗯。”

接著走進來的是同樣推著自行車的黎破曉,她紮著高高的馬尾辮子,而頭頂上紮束的紅絲帶分外的奪目鮮豔。

“成叔叔,這是我同學黎破曉。”樂晴給成叔叔介紹,“我今天就是要和她去不遠的清和市找人,所以就勞煩你連夜幫我修腳踏車了,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不就是修個自行車嘛,有什麽勞煩不勞煩的。”成叔叔爽朗地笑著,轉頭看向倉庫的一角,“阿俊,拿兩瓶礦泉水來。”

成叔叔的聲音很大,讓破曉和樂晴都下意識地看過去。

但是。

在成叔叔轉頭招呼的那個角落裏,卻是一個人影都沒有,隻剩下一堆高高堆起的貨物。

“奇怪,這小子這麽快就跑了。”

成叔叔愣了一下,自己轉身去拿礦泉水,邊拿邊說,“我給你多拿幾瓶水吧,雖然是深秋,外麵的溫度還是挺高的。”

“好啊。”

樂晴笑眯眯地答應,然後試著自己的腳踏車,成叔叔已經將幾瓶礦泉水放在了黎破曉的車筐裏,隨口問道:

“你們到清和市去做什麽?找朋友啊。”

黎破曉的麵孔帶著些微的蒼白,額頭還貼著紗布,她抬起頭來看著熱情的成叔叔,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來。

“嗯,我們是去找一個朋友。”

她要去找江俊夕,但是沒有想到,樂晴也願意和她一起去。

“你的臉色不太好!”

成叔叔看出了黎破曉的虛弱,他善意地提醒她,“路上要小心,看你這個樣子,不會是發燒吧。”

黎破曉搖頭,“我沒事。”

“怎麽可能會沒事?!”樂晴的手撫上了黎破曉的額頭,臉上又出現了擔心的神色:“你明明就在發燒,我說你真是為了找江俊夕都不要命了,你都讓我急死了,這兩個月你說你已經找了多少個地方,你自己都數不清了吧?”

“樂晴,別說了。”

黎破曉推著自行車拉著樂晴朝外走。

她沒有注意到那堆貨物。

而在那堆貨物的另一端,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將帽沿拉得幾乎把整張臉蓋住的少年癱坐在水泥地麵上,沒有人可以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唯一可以看到的,就是他緊緊咬住的嘴唇,顫抖的肩頭,還有……緊緊攥住的手指。

他在拚命地壓抑著那些即將破口而出的哭聲……

不要讓她看見……

不要讓她聽見……

“你怎麽在這裏?”

蓋在臉上的帽子忽然被人掀開,成叔叔看到少年一臉的淚痕,那些眼淚猶如猙獰的小蟹爬滿了他麵孔的每一個角落,從他的下巴處滑落……

他在哭……

成叔叔楞住了,“阿俊……”

“對不起……”

江俊夕嘴唇顫抖,他從地上搖晃著站起來,即便休息了這麽久,他居然還是汗流浹背,麵色蒼白,從成叔叔的手裏拿過自己的帽子,他慢慢地走到前麵去,微晃的視線裏竟然清晰地映出了那個騎著自行車越行越遠的纖細身影。

陽光金燦燦地灑照在女孩子的周圍,而紅色的絲帶束在她的頭發上……仿佛是一團燃燒的火焰……

江俊夕的眼眸裏依然凝結著滾燙的眼淚。

然後。

他的身體晃了晃。

眼前忽然一黑,大腦的意識在刹那間瘋狂地旋轉,江俊夕眼睛一閉,淚水溢出眼眶,單薄的身體已經如落葉一般地,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

救護車在馬路上尖銳的鳴叫著,飛快地行駛著。

就像一陣疾行的風,卷起路邊一陣陣金黃色的落葉,當救護車剛剛停在了常青市第二醫院的門口時,救護車的後門很快打開,有護士推著擔架車從車上下來,而等待多時的醫生都已經迎上來,簇擁著擔架車朝著急診室奔去。

突然休克的江俊夕躺在擔架車上,那樣急速的前行讓他從鋪天蓋地的昏黑中稍微清醒過來,他被送進了急診室,在勉強幸存的一點點意識裏,他忽然感覺到手臂一涼,有細細的針尖將要刺入他的皮膚……

心中一震!

昏迷中的江俊夕忽然竭盡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

那個將要為他抽血的護士猝不及防,她手中的針管在江俊夕的手腕上滑下一條長長的血口子,從手臂一直到手腕……

護士驚叫,“你……”

“別碰我。”

江俊夕吃力地說話,拚盡全力地睜開眼睛,他仰麵躺著,眼前出現一張張陌生的麵孔,那些都是要來搶救他的醫生和護士。

“我是……”

幹裂的嘴唇沁出鮮紅的血珠,江俊夕艱難地呼吸著,他的麵孔蒼白蒼白,聲音微弱得仿佛隨時都消失掉。

“我是……艾滋病患者……”

啪——

他此言一出,原本為他抽血的小護士如被毒蛇咬中,迅速甩手扔掉了手中的針管,同時,那些原本將要救他的醫生和護士竟在同一時刻後退,如避瘟疫,遠遠地避開了江俊夕。

江俊夕孤寂地躺在了急診室的病**。

他輕輕地閉了閉眼又睜開,仿佛這樣的反應,這樣的一切他早就已經習慣,鼓起身上的最後一份力量,他吃力地從**坐起身來,眼前的一切還是一片不清晰的昏黑。

受傷的手臂還在汩汩地向外流著血……

他的身體如風中的落葉一般搖晃著,隨時都有可能栽倒下去,但他卻硬撐著從病**站了起來,而整個急診室的醫生和護士都沒有人敢走到他跟前一步,他們全都恐怖地看著江俊夕,臉上的五官都仿佛是在一刹那挪了位。

一分鍾前,他還是一個需要搶救的病人!

一分鍾後,他就是所有人眼中可怕的瘟疫!即便是醫生,也會視艾滋病如魔鬼!

“我怎麽了?”

江俊夕用手撐住病床,努力讓自己的視線清晰一些,他轉向離他稍微近一點的那個醫生,低聲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暈倒嗎?”

“應該……應該是貧血。”

那個醫生朝後退了一步,仿佛和俊夕呼吸同樣的空氣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你不如去找一點含糖份多的東西來吃,我們這個醫院……”

他抬起頭來看到了掛在病床旁架子上的一個輸液瓶,那本是用來給他輸液的,現在卻沒有一個護士願意上來為他打針,他的眼裏泛出淡淡的濕潤光亮,喉嚨沙啞幹澀猶如咳血。

“這是輸液瓶裏裝的是葡萄糖,對嗎?”

“對的。”

那個醫生連連點頭,又朝著站在門邊的小護士使眼色,“這樣好了,我現在馬上派人出去給你攔車,把你轉送到常青市醫院去,那裏的醫院比較大而且正規,也許可以幫助你……”

“謝謝,不用了。”

江俊夕搖頭,他吃力地仰起頭,取下了那瓶裝著葡萄糖的輸液瓶,將輸液管扯掉,然後揭開了輸液瓶上麵的蓋子,將瓶子裏的葡萄糖溶液緩緩地喝下去。

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離他遠遠的,為難地看著坐在病**的江俊夕,他們甚至在不知不覺間屏住了呼吸。

江俊夕認真地喝著那一瓶葡萄糖。

然後。

溫熱的眼淚從他蒼白的麵頰上無聲地流下來,而那雙漾滿淚水的墨黑色眼眸裏,充滿了靜靜的憂傷……

* *****

傍晚。

當常青市醫院的醫師楚林訓趕到第一醫院的時候,江俊夕已經離開了,急診室的醫生麵露難色地向楚林訓講述了白天的事情,那個醫生不住地歎氣。

“我們沒有想到他是艾滋病患者,他自己說出來的,那我們能怎麽辦呢?誰也不敢去給他紮針啊……”

他甚至是覺得他的做法是理所當然的。

楚林訓站在急診室的中央。

那個醫生指揮著護士將所有江俊夕碰過的物品都抬出去消毒,至於沾染了江俊夕的血的那張被單更要夾出去焚毀。

白色的被單落在地上,耀眼潔白的被單上,那一抹從江俊夕手臂上流出來的鮮血已經幹涸凝固了。

楚林訓的眼瞳越縮越緊。

站在他身邊的醫生恨不得將整個急診室都清洗一遍,不停地抱怨著,“小小的年紀怎麽會得艾滋病呢?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得了這種病……”

“得了這種病又怎樣?!”

倏地。

那名醫生的衣領忽然被楚林訓用力地抓住,楚林訓的臉上竟然出現了決絕的怒氣,“艾滋病人也是人,你們這些做醫生的到底有沒有醫德!”

醫生被楚林訓突然升騰的怒火震懾住。

他覺得楚林訓隨手都有可能出手打他,因為楚林訓的怒火竟然是如此的真實可怕!

急診室的外麵,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麵色蒼白的黎破曉踉踉蹌蹌地跑進急診室裏,她一眼就掃倒了楚林訓。

“俊夕哥他在……”

“他已經走了。”

出乎意料的,楚林訓冷冷地放開了那個滿臉冷汗的的醫生,眼裏有著難掩的失落,是他打電話通知了黎破曉。

黎破曉一怔,她怔怔地看著急診室裏的每一個人,“他不是突然休克了嗎?他不是被救護車送到醫院了嗎?他病得很嚴重,他怎麽可能走了?”

站在黎破曉身邊的一位護士為難地開口,“可是他說,他是艾滋病患者。”

黎破曉轉過頭去。

她看到那名護士滿臉的為難,她似乎明白了,她的眼裏忽然凝著越來越多的驚訝和絕望,她茫然地看著那一個急診室的醫生和護士。

她的耳膜轟然。

“所以你們就讓他走了是嗎?”

她的嘴唇煞白一片,環顧四周的人,眼眸不可思議地睜大,盛滿了空曠哀傷的晶瑩,“就因為他是艾滋病患者,你們就不想給他治療,你們讓他走了……你們是醫生……你們卻讓一個被救護車送來的人走出了急診室——!”

“我們沒有不救他。”

被楚林訓放開的醫生整整自己的衣領,伸手指著急診床旁已經空了的架子,“他是貧血,我們給了他一瓶葡萄糖喝。”

“給他葡萄糖喝?”

黎破曉的嘴唇不住地顫抖著,眼眸裏淚花閃爍,“你是說……你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為他打針輸液,所以你們就給了他一瓶葡萄糖,讓他自己喝下去?”

幾乎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沉默,沒有人可以回答黎破曉的話。

黎破曉呆呆地看著那些醫生。

那些醫生在她的視線中慢慢地垂下頭去,黎破曉眼裏的悲傷越凝越多,一滴眼淚從她的眼眸裏掉落下來……

他們真的那樣對待了俊夕哥……

俊夕哥……

黎破曉開始不敢往下去想,仿佛在想下去,就會有什麽痛苦的傷口被鮮血淋漓地掀開,她的身體漸漸地僵冷起來,雙腿沉重地再也站不動。

倏地。

一片蒼白刺入了黎破曉的眼眸。

黎破曉淚光閃爍的目光慢慢地停留在急診室地麵上的白色被單上,被單上,已經幹涸的血跡分外的耀眼,它證明,江俊夕曾經在這裏過。

身體無聲地一震。

黎破曉噙著眼淚慢慢地,無聲地走上去。

走到那張白色的被單前,她緩緩地蹲下身去,伸出顫抖的手指,慢慢地碰觸到了那片純白,心痛如沸,她用力地咬住嘴唇,手指無助地顫抖……

楚林訓轉過頭去,他的眼角一片濕潤。

被單上,鮮血已經凝固了……

耳膜旁全都是轟囂的聲響,眼淚嘩嘩地落下來,她的喉嚨仿佛是被看不見的手捏住了,她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一點聲息……

良久。

滾燙的淚珠從黎破曉的眼眸裏徑直掉落,落在了被單的紋理中,洇出一片小小的濕潤,心髒“突突”地狂跳著,針刺一般的疼痛在她的全身彌漫著。

黎破曉一聲低低的啜泣哽咽,“俊夕哥……”

心力交瘁的黎破曉已經昏厥在地。

晚上十點左右。

聞訊趕來的黎爸爸和黎媽媽都已經到達了醫院,他們衝到了病房裏的時候,高燒剛退的黎破曉正在輸液。

楚林訓默然站立在一側。

“破曉。”

黎媽媽心痛地看著黎破曉躺在病**的憔悴樣子,她伸出手來握著破曉冰涼的手,心痛地落下眼淚。

“破曉,你怎麽會讓自己病成這個樣子啊?破曉……”

黎爸爸握住了破曉的另外一隻手。

黎破曉已經清醒,她卻隻是仰麵躺在病**,一句話也不說,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閃亮的天花板,仿佛沒有聽到黎媽媽的呼喚。

她的雙眸明亮空洞如冰淩。

“破曉……”黎媽媽更加心痛和緊張,“破曉……破曉……是媽媽啊,媽媽來看你了啊……你跟媽媽說話啊……”

她無奈地推著女兒的肩頭。

黎破曉一直不說話。

恍若失去了靈魂一般躺在病**,良久良久之後,她忽然輕輕地抽泣一聲,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卻有兩行淚從眼角滑落下來……劃過蒼白的麵頰……

她哭了……

“破曉……”

黎媽媽慌了,她的手按在黎破曉的額頭,惶然地說道:“是不是哪裏痛?你告訴媽媽,是不是哪裏痛……哪裏不舒服……”

黎媽媽殷切關懷的聲音就在耳邊。

身體如被一把冰冷的刀刃切割,在黎破曉的身體裏發狠似地翻絞,她的腦海裏,卻全都是江俊夕淒涼痛楚的身影。

更加多的眼淚從黎破曉的臉上滑落,黎媽媽關切的聲音卻換來她傷心絕望地哭聲,緊緊地閉著眼睛,黎破曉忽然失聲大哭。

淚如雨下……

被一種可怕的罪惡感完全吞噬,最後一分力氣和理智都被耗盡的她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她崩潰地哭出來,喊出來……

“媽媽,我喜歡俊夕哥……不可以嗎?為什麽……我不可以喜歡俊夕哥……”

“……破曉……”

黎媽媽聲音哽咽,心痛得說不下去話,“媽媽不攔你了,隻要你能保護好自己,媽媽就不會再……攔你……”

“可是……現在就算是媽媽答應,我也不配喜歡俊夕哥,我欺騙了他……我是一個壞人……我傷了他的心……”

黎破曉一麵顫抖著哭泣,一麵上氣不接下氣地訴說著,“我對他說……synpaschein就是重生……可是我卻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轉過身去,我給了他希望,卻又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放棄了他!他現在這麽可憐,我該怎麽辦……我到底該怎麽辦……”

“破曉……”

黎媽媽明白了黎破曉哭泣的原因,她伸出手為女兒擦眼淚,卻總也擦不幹,她想讓破曉安靜下來,卻發現女兒的身體顫抖如打擺子,她終於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可是,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欺騙了俊夕哥,我明明告訴他我會幫他的,我卻騙了他……他不會原諒我的,他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的……”

沒有人可以哄住黎破曉。

淚水如星芒一般從黎破曉的眼裏滑落,她一麵顫抖著推拒開黎媽媽安撫的手,一麵閉著眼睛大聲地哭著,像一個被丟棄的布娃娃一般痛苦絕望地哭泣著,泣不成聲……

曉語:

我們在很痛苦的時候,總是希望周圍人能夠幫助自己,可是,當別人遇到了同樣的痛苦時,我們卻往往忘記了伸出援手,俊夕哥變得如此悲哀,我終於知道,艾滋病的確是一種絕症,它最先斷絕的是,不是人命,而是——人世間的一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