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頁

你有多少勇氣

夕言:

被病魔纏住了這件事情,對於我來說早已經不再可怕,我已經默認了自己沒有希望的未來,也早已經放棄掙紮,因為即便心裏很難過痛苦,無可逃避的事情還是總會發生,我會靜悄悄地把自己關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裏等待著,去另外一個世界!

晚上。

黎破曉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母爆發如此可怕的爭吵。

哥哥還沒有回來,破曉站在客廳裏,她看到爸爸摔碎了擺在茶幾上的杯盞,看到媽媽痛哭流涕麵對著爸爸的憤怒。

“我警告過你,不能把俊夕的事情說出去!隻能是我和你知道,你居然敢告訴破曉,你居然讓破曉知道這件事情——!”

“那我要怎麽辦?!”

媽媽眼淚紛落,聲音沙啞,“我總不能讓破曉跟那個孩子在一起,他弟弟死的時候我就看出事情不對了,誰會想到是艾滋病,他媽媽把病傳染給他弟弟,他弟弟把這種病傳染給他,難道我還要眼睜睜的看著他把病傳染給我的女兒!我已經夠擔驚受怕的了,我不能再——”

“這種病不會那麽容易就傳染的!空氣,身體接觸什麽的,根本就不會傳染艾滋病,你不要在這裏自己嚇自己,如果碰一下就會傳染,江伯不是早就被傳染了,他現在還是好好的!”

“我不管,江俊夕就是瘟疫,我不會讓他傷害我的兒女!”黎媽媽擦幹自己的眼淚,衝回自己的房間,狠狠地將門摔上。

“總有一天,要麽我把他們趕出去,要麽你把我趕出去!”

黎爸爸氣得全身發抖站在客廳裏。

黎破曉默默地靠在客廳一旁的沙發前,忐忑地看著爸爸顫抖的背影,她潤了潤嘴唇,終於還是不安地叫道:

“爸爸……”

黎爸爸轉過頭來,他看著破曉臉上的不安,無奈地歎了口氣,“破曉,爸爸還記得,你和俊夕小時候,是很好的朋友!”

“俊夕哥的事情,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我會好好的隱瞞。”黎破曉知道爸爸想要說的是什麽,她已經對爸爸做了保證。

“我不會讓俊夕哥走,但爸爸不要再跟媽媽吵架了好嗎?”

黎爸爸稍微鬆了一口氣。

他走到了黎破曉麵前來,伸出手來撫了撫破曉的頭,“好,不吵架了,我出去把小風找回來,破曉你幫我把客廳收拾一下好嗎?”

黎破曉點頭。

黎爸爸笑了笑,從一旁的衣架上拿起自己的外套,轉身走出去,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再度轉過頭來望著黎破曉。

“也不要對你哥哥說這件事情。”

“嗯。”黎破曉微笑著點頭,“我會好好保密的。”

黎爸爸走了出去。

黎破曉看著大門關合,她一個人站在客廳裏,目光卻慢慢地黯然下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幹淨的手指沒有一點點灰塵。

剛剛,她就是用這隻手握住了俊夕的手。

她無聲地看著自己的右手,突然覺得右手很沉很沉,癢癢的,仿佛有很多的蟲子在爬一樣,她忽然心驚膽戰起來。

有點慌亂地直奔衛生間,她一麵高舉著自己的右手,一麵用左手推開門,但是望著自己家裏幹淨的洗手台,她忽然怔怔地站住。

夜色深了。

梧桐樹下的自來水池。

水龍頭大開著,冰涼刺骨的水嘩嘩地順著水龍頭湧出來,透明的水珠濺到了腳下的青石板上,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溪流。

洗手液幾乎要被用光了。

黎破曉用力地搓著自己已經洗得通紅的右手,冰冷的自來水不停地衝刷著她的雙手,潔白的泡沫再次被衝掉,黎破曉神經質一般地又打上了厚厚一層洗手液。

不停地洗,可是總感覺洗不幹淨!

不敢使用家裏幹幹淨淨的洗手台,仿佛在這裏洗,就會將右手徹底洗幹淨,洗幹淨那些讓她非常非常害怕的東西。

浮著洗手液泡沫的水流浸透了青石板周圍的泥土,形成了一片大大的水窪。

她的眼裏有著越來越多的恐懼。

細微的腳步聲從梧桐樹外的角落裏傳來。

黎破曉麵容一驚,保持著洗手的姿勢,慌張地抬起頭來。

江俊夕慢慢地從梧桐樹籠罩的陰影地方走出來,他的目光無聲地從黎破曉洗得通紅的雙手上掃過,卻沒有朝著她臉的方向看一眼。

黎破曉僵硬地站立著,感覺到自己的麵孔一陣陣發熱。

江俊夕一聲不吭。

他雙腳踩在浮著洗手液白色泡沫的泥水地上,彎身從梧桐樹陰影的地方搬起一盆盆栽,清朗的麵孔上沒有半絲表情。

“俊夕啊。”

沉寂的夜色裏,不遠的方向傳來江爺爺的歎氣聲,他顯然已經看到了這邊的一切,“快點過來,那些幼苗要趕著種下去呢。”

江俊夕搬起盆栽,從僵硬站立的黎破曉眼前走過。

黎破曉的麵孔通紅。

她聽到江俊夕的腳步聲在自己的身後隱沒,她沉默地低下頭去,默默地從自來水龍頭下收回了自己冰冷的雙手。

梧桐樹下。

女孩僵硬地站立著,輕輕地咬住嘴唇,自來水依然順著水龍頭嘩嘩地湧出來,刺耳的聲響蓋住了梧桐樹葉平靜安詳的沙沙聲。

* *****

常青學園火熱的秋季運動會就要到來。

各個班級都開始報名參加運動項目,樂晴報名參加了男女混合接力賽,而黎破曉報了女子三千米跑步,每天晚上放學都要留下來訓練。

“我先去田徑場了!”

上完下午最後一節課,樂晴換好運動服去田徑場參加訓練,她轉頭看到還在桌子上奮筆疾書的破曉,發現她還沒有換運動服。

“破曉,你今天晚上不參加訓練了?”

“嗯。”

黎破曉放下手裏的筆,朝著樂晴笑笑,“今天是周三,輪到我去圖書館值班啦,我等下要去圖書室。”

“好。”樂晴知道黎破曉是圖書室管理員,“反正你運動細胞超好的,不用那麽辛苦訓練都可以,那我走嘍。”

樂晴跑出了教室。

教室裏隻剩下黎破曉一個人,幾乎全校的學生都在運動場上火熱朝天的訓練著,都為了讓自己的班級在運動會上得到更多的榮譽而鼓足了幹勁。

熱情的呐喊聲不時地傳進教室裏。

“完成了。”

黎破曉將最後一道題做完,看著做的工工整整的卷子,她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唇角漂亮的向上揚起。

現在該去圖書室了。

傍晚。

黎破曉去了圖書室,因為所有的學生都在田徑場上訓練,為運動會做準備,所以這個時候的圖書室安靜極了。

工作也少了很多。

黎破曉推著盛書車,按照書籍的編號將一本本書分別插在不同的書架上,這樣大家再來找這本書的時候就會輕鬆很多。

小小的盛書車在圖書室的地板上發出細微的咯吱咯吱聲響。

這裏真的很安靜啊。

田徑場上越來越喧鬧,加油呼喊之聲不絕於耳,號令槍的聲音時不時傳來,黎破曉放好最後一本書,終於也忍不住想去窗邊看看操場上的情況了。

她笑著轉過書架。

清澈的視線最先觸到了圖書室長方形落地大窗,然而有一個消瘦的人影坐在長方形大窗下的地板上,他的周圍散落著一些厚厚的書籍,而他本人,已經靠著窗旁邊的牆壁上,靜靜地睡著了。

黎破曉怔了怔。

那個睡著的瘦弱少年,是江俊夕。

窗外是熱鬧非凡的操場,而他卻在這裏孤寂的地方,安靜地睡著,因為外麵的那些熱鬧,已經跟他扯不上半點關係。

黎破曉的鼻子忽然有些微微酸澀。

她沒有驚動他。

放緩了自己的腳步,黎破曉慢慢地走到了圖書室一側的服務台前,在服務台後麵坐下來,在坐下來的同時,她默然地抬起眼眸,望向了那個靠在窗前牆壁上沉睡的少年。

清澈的眼眸裏慢慢地浮上一層淡淡的水光。

黎破曉無聲地低下頭,她的手指擱在了服務台上的鍵盤上,在一陣短暫的發怔之後,黎破曉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抬起頭來看著服務台上的電腦。

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她打開了電腦的搜索頁,然後在搜索頁的搜索框上,快速地打下了“艾滋病”這三個字。

當“超級癌症”和“世紀殺手”那幾個字眼躍入黎破曉的眼眸裏時,黎破曉的心猛地抽緊。

她的胸口一陣憋悶。

“……艾滋病簡稱AIDS……病毒HIV是一種能攻擊人體免疫係統的病毒……這種病毒終生傳染,破壞人的免疫係統。使人體喪失抵抗各種疾病的能力……”

電腦前。

黎破曉慢慢地挪動著鼠標,小聲地念著那一行行字,她的眼瞳慢慢地縮緊,眼底慢慢地湧出來一陣陣溫熱的**。

“……本身並不會引發任何疾病,而是當免疫係統被HIV破壞後,人體由於失去抵抗能力而感染其他的疾病導致各種複合感染,最後的結果是……”

黎破曉緩緩地抬起眼眸,看著那個在透明的窗前安靜沉睡的江俊夕,她難過地輕輕捂住嘴唇,眼前的視線竟然模糊起來。

“死亡。”

圖書室裏很安靜。

窗外,淡淡的霞光透進來,照在江俊夕略有些蒼白的清朗麵孔上,那樣金燦燦的光芒讓他睡得很香很香。

仿佛。

隻有霞光會毫不吝嗇地給他一個溫暖的世界。

薄薄的柔紗窗簾隨著輕柔的風慢慢地搖晃著,時而擋住他的麵孔,又時而落下,清晰地現出他溫和寧靜的睡顏。

俊夕哥……

真的會死嗎?

黎破曉忽然閉上眼睛。

噙在眼裏好久好久的眼淚從她的眼角落下,黎破曉從服務台前猛地站起來,轉身跑出了圖書室。

砰的一聲門響。

江俊夕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他茫然地睜開眼睛朝著四周望了望,發現圖書室和他來的時候一樣,並沒有一個人。

他從地板上站起來。

窗外的操場上依舊是喧鬧的情景,江俊夕默默地俯下身,將自己身邊的書收拾好,放回到盛書車上去。

時間差不多了,他該回去了。

江俊夕朝著圖書室的門口走去,在走到服務台的時候,他隻是若有若無地瞥了一眼還沒有關閉的電腦,卻一下子定在了那裏。

他定定地看著電腦屏幕。

屏幕上,搜索的內容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眸裏——AIDS最有效的治療方法。

淡淡的霞光灑滿整個安靜的圖書室。

江俊夕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微微輕顫,無聲地凝住在電腦一側的服務台上,那裏放著一張牌子,上麵寫著圖書室管理員的輪值情況。

周三,黎破曉。

* *****

夜晚。

溫室花房。

江俊夕坐在桌子的一側,長長的眼睫毛垂下來,在他蒼白的肌膚上形成一道淡淡的陰影,他正在全神貫注地雕刻著手裏的木雕,刻刀極為小心的順著木頭的紋理劃過。

苦澀的中藥味道慢慢地傳進了他的鼻息間。

江俊夕轉過頭,江爺爺已經將從保暖瓶裏倒出來的一碗中藥放在了他的麵前,伸出手來輕輕地按了按他的肩頭。

“俊夕,把藥喝了,還有這幾片維生素,也一起吃了。”

俊夕點頭,“嗯。”

“怎麽穿得這麽少?”

江爺爺察覺到他衣衫的單薄,他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了俊夕的身上,“你不能生病啊,把藥吃完了以後快回去休息吧,這些活明天我來做。”

江俊夕一言不發地喝著苦澀的中藥,盡管藥很苦,他還是努力地全都喝下去。

“雕木頭的時候,要小心別讓刻刀劃到自己。”江爺爺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來,“我知道你喜歡雕刻,但是……別受傷。”

江俊夕的麵孔有些黯然,“爺爺,我知道了。”

“吃完藥就回去休息。”

看著他點頭答應了,江爺爺滿是皺紋的麵孔上出現了欣慰的笑容,他轉身朝著花房的玻璃門慢騰騰地走去。

“楚醫生讓我今天晚上再去拿你的藥。”

“爺爺……”

“嗯?”

“我還有多久會死?”

江爺爺猛然僵在了門邊。

他慢慢地轉過頭,看著瘦弱的江俊夕寂寞地握著自己的刻刀,淚水瞬間模糊了他的麵孔,他的聲音不由地哽咽起來,“俊夕啊……”

“媽媽很早就已經走了,所以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弟弟從得病到死去用了五年的時間,那麽我從十五歲得病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年了……”

江俊夕分外寧靜地看著爺爺,目光中透出一抹認命的滄桑,“我是不是還剩下兩年的時間,我是不是隻能活兩年……隻有兩年的時光……所以,再也不能做很多的事情,不可以奔跑,不可以有朋友,不可以幻想未來,更不可以……有喜歡的女孩子……”

“你不會死的。”

江爺爺淚眼婆娑,麵容悲傷,“楚醫生說他一定會救你,你吃了他給你的中藥,不是已經好多了嗎?你不會……”

“今天早上,我種了一棵梨樹苗……”

江俊夕默默地說著,眼裏凝著一層薄薄的白色霧氣,“我聽別人說,梨樹苗從生長到結出果實要三年的時間,而我最近身體很不好,所以我,也許等不到梨樹結果……”

江爺爺悲慟。

老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伸出袖子擦幹自己臉上的眼淚,低聲說道:“俊夕,別再說了。”

“我隻想告訴爺爺。”

淚水從江俊夕的臉上無聲地滑下,他望著流淚的爺爺,抽了抽鼻子,微微地笑起來,一抹透明哀傷的笑容。

“等到梨樹結果的時候,爺爺……要記得吃。”

目送著流淚的江爺爺走出去。

江俊夕獨自一個人坐在溫室花房裏,他慢慢地放下手裏的刻刀,再看看擺放了一桌子的木雕,他的眼底一片令人窒息的脆弱。

緩緩地拉開桌子下麵的抽屜,抽屜裏麵擺放的是一個女孩的肖像木雕,那是他十年前的作品,十年前的女孩黎破曉。

江俊夕默然地拿起那小小的木雕。

在江俊夕的手心裏,木雕上的小女孩麵龐栩栩如生,紅裙飛揚,笑臉燦爛奪目猶如花朵綻放。

……

……

“這是你和我。”

男孩笑得既神秘又開心,“我把我和你現在的樣子雕刻出來了,等到哪一天,你可以看清楚這個世界了,你一定要記得,看看到這個木雕,就知道我和你現在長什麽樣子。”

“那我不要兩個木雕。”

女孩認認真真地摸索著手中的木雕,“我隻拿一個木雕,留給俊夕哥一個好了,我們一人一個,等到將來我回來的時候,我們就用彼此的木雕找到對方。”

……

……

寂靜的花房裏。

江俊夕忽然垂下頭去,緊緊地捏住了手裏的女孩木雕,他閉上眼睛,眼淚順著鼻翼劃過,無聲地落在了木雕上……

也許……隻剩下兩年的時間……

所以,再也不能做很多的事情,不可以奔跑,不可以有朋友,不可以幻想未來,更不可以……有喜歡的女孩子……

***** *****

藍色係溫暖的房間,隻開著一盞小小的台燈。

黎破曉坐在桌前,麵對著電腦屏幕,正快速地瀏覽網頁,電腦屏幕發出淡淡的藍光,映照出了她臉上的專注和緊張。

她不停地網頁,複製粘貼,遇到沒有辦法複製的網頁,她就拿出筆來將那一頁對她有用的資料全都細細地記載下來。

她全神貫注地看著電腦頁麵,默默地念著自己所看到的每一行字跡,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凝重難看。

嘩——

房門忽然被打開。

“你在幹什麽?我敲了好半天的門。”

“啊——!”

黎破曉被嚇了一跳,神經反射般地快速地關閉了電腦上的一個頁麵,轉頭看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臉上的驚惶未去。

不住抱怨的黎風站在門口,順勢打開了房間裏的大燈,房間裏頓時大亮一片,他掃到妹妹難看慌張的臉色,頓時詫異地揚起了眉頭。

“你到底在幹什麽?”

“沒幹什麽啊。”黎破曉擠出一抹笑容給他,“我就是在查閱一些資料,你突然進來嚇了我一跳。”

“不是在瀏覽什麽黃色網站吧!”

黎風一副“我完全懂你”的樣子走過來,目光投注在電腦上,“讓我看看,我最優秀的妹妹也開始做壞事情了嗎?”

“說什麽呢?不要以為我和你一樣!”

黎破曉擋不住自己的哥哥,黎風已經撥開了黎破曉擋住屏幕的手,搶著要看電腦,嘴裏已經不停地將他所看到的內容念出來。

“A……I……D……S……”

他英文爛的可以,但是下麵的中文字他還是認得的,“艾滋病……的治療……”

“煩死了。”

黎破曉將黎風推到了一旁,將電腦上的頁麵全都關閉,“我們班級正在做一個關於艾滋病知識的普及的活動,你走到一邊去,不要妨礙我。”

黎風完全相信黎破曉的話。

“媽叫你出去吃水果。”

黎風才不願意多管破曉的事情呢,尤其是這個他完全不感興趣的事情,“爸爸也在客廳裏,出來一起看電視吧。”

“哦。”

黎破曉看著黎風已經走出去,她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將電腦關閉,順便將自己的筆記合起來,才站起來穿著拖鞋走出去。

溫暖的客廳。

電視機裏正在播放著一個十分搞笑的電視短劇,搞怪的聲音不絕於耳,坐在沙發一側的黎風一邊吃西瓜一邊大笑,而黎爸爸和黎媽媽也會不時地笑一笑。

走出房門的黎破曉看到這一切,稍微地鬆了一口氣。

那天吵架的陰影已經過去了,爸爸和媽媽的關係終於緩和下來,他們也再也不提江俊夕的事情,隻要不提就是好的。

“破曉,過來坐。”

黎媽媽看到女兒走出來,馬上挑了一片最大的西瓜,“到媽媽這裏吃西瓜,別總躲在房間裏看書,人會累壞的。”

她一向最疼女兒。

黎風吃著手裏的西瓜,又開始不滿意起來,“媽,你又開始偏心了,妹妹沒有在房間裏學習,她是在玩電腦。”

黎爸爸輕斥,“破曉那是勞逸結合,你這個年組百名以後的人沒資格說她。”

“是啊,妹妹還熱心公益呢。”

被刺激的黎風說起話來酸味十足,“我剛才進去的時候,她還在研究艾滋病的治療,看我妹妹多用功,將來一定是大人物……”

“哥——”破曉心驚。

黎風口無遮攔地說著,完全沒有意識到客廳裏氣氛的突然改變。

黎媽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的目光投注在黎破曉的臉上,臉上含混著複雜的失望和難過,破曉心虛地低下頭,黎媽媽沉重地歎了口氣,放下手裏的西瓜,轉身走向了臥室的門。

黎風還在沒心沒肺地吃著,看著電視上的節目哈哈大笑。

破曉輕輕地咬緊嘴唇。

黎爸爸看著黎媽媽離開,他沒有說什麽,隻是把目光投向了黎破曉,聲音平穩溫和,“過來吃西瓜。”

“嗯。”

黎破曉悶悶地應了一聲,走了過去。

* *****

在校運動會開始之前,整個學校到處都是一片生氣勃勃的熱鬧籌備景象。

開學考試已經結束,這個時間,正是學生們自由自在地玩耍,釋放熱情的時間了,在運動會即將開幕的前兩個星期,每個班級的運動號碼已經發下來。

樂晴是七號。

黎破曉特意為自己挑選了一號,她並不是一個愛出風頭的人,隻是單純喜歡一這個數字的簡簡單單。

拿著號碼布坐回到位置上,黎破曉看到過道一旁的樂晴竟然低著頭用水筆在她的號碼布上認認真真地寫著什麽。

“在寫什麽?神秘兮兮的。”

黎破曉玩心大起,一下子湊上去從樂晴的手裏抽出那個已經寫好的號碼布,“什麽東西啊,字母縮寫?還是拚音縮寫?”

“破曉,還給我啦。”

樂晴頓時麵孔通紅,上前來搶自己的號碼布,但是她怎麽可能搶過超級敏捷的黎破曉,黎破曉揚著手裏的號碼布,笑嘻嘻地念著。

“L ——q,哦,是拚音縮寫哦,就是樂晴的名字啦,那這個是L——z——t,這個拚音縮寫是誰啊?”

“我是胡亂寫的。”

樂晴不好意思地說著,想要捂住黎破曉的嘴,但是在教室後麵的角落,已經有一個活潑的男生響應起來。

“L——z——t就是我啦。”體育委員李占亭笑嗬嗬地舉手承認,“樂晴寫的是我名字,我也正在寫她的名字呢。”

笑嗬嗬的李占亭還未說完,就被他身邊的幾個嫉妒男生拖手拖腳地給摔在了地上,“你這個家夥,動作還真快!”

“豬頭。”樂晴的臉更加的紅了。

“哦————”

黎破曉和幾個女生拖長了聲音,眼裏全都是亮晶晶的笑意,黎破曉用自己的手肘捅了一下又羞又臊的樂晴,調皮地笑著。

“不是說胡亂寫的嗎?穿幫了吧。”

樂晴不好意思地瞪了黎破曉一眼,她從破曉的手裏拿過自己的號碼布,看著破曉促狹的笑容,她自己卻又不禁臉紅起來了。

傍晚的時候。

黎破曉在萬眾期待的歡呼聲中順利地跑完女子三千米,她休息了一會,準備回教室裏取自己忘記帶的礦泉水。

因為幾乎是全校的學生都在操場上訓練,所以教學樓裏安安靜靜的。

黎破曉在經過高三三班的教室時,忽然停下了腳步。

江俊夕在教室裏。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那個臨近大窗的位置,而在他課桌的周圍,擺放著一些書,多數是講述人文曆史方麵的故事。

江俊夕趴在課桌上。

他還是在睡覺,操場上的喧鬧和運動會的音樂聲全都傳了進來,他卻睡得更加香甜了,就好像他也是置身於那場熱鬧中。

他睡覺的時候,安靜的像一個懂事的孩子。

黎破曉心中一動,她站在了教室的門口,怔怔地看著江俊夕沉睡的樣子,因為剛剛跑完步,所以她的呼吸聲稍微有些急促。

他居然被驚醒,並且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那一雙漆黑安靜的眼眸,在睜開的刹那間,就已經清晰地看到了站在教室門口的黎破曉,黎破曉卻不動,任由他看見。

江俊夕的眉毛輕輕地蹙起,他從課桌上抬起頭來,隨後抓起了桌上的一本書,一言不發地隻是翻書看,一頁一頁地翻過去,置若罔聞窗外的喧鬧聲,全當看不見站在門口的黎破曉。

黎破曉卻走了進去。

她一直走到了江俊夕的課桌旁,江俊夕抬起眼眸,用目光製止了她的腳步,黎破曉稍微發愣地站住,教室裏安靜得有些讓人屏息,她抬起眼眸望著坐在課桌前的江俊夕,突然之間打破了這種尷尬的安靜。

“俊夕哥沒有參加任何運動會項目嗎?”

話一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為什麽那麽多的話不說,卻偏偏挑了一個這樣的開場白,簡直蠢透了。

他的身體,怎麽可能參加體育項目啊?!

江俊夕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將目光投向了窗外,看著操場上熱鬧的場景,奔跑的身影,他的嘴唇默默地抿緊,蒼白的麵孔上,那一雙眼瞳是清冷的墨黑,時時刻刻地讓別人感覺到他的疏離。

“沒有。”

他居然回答了。

“我聽我哥說,簡雨涵已經出院了。”

有點受寵若驚的黎破曉不知道為什麽總想說一些話出來,“其實簡雨涵沒有骨折,隻是我哥哥發神經而已,不過她還是受了一點傷的,我哥哥太喜歡她了,運動會的時候,哥哥說要把她名字的拚音縮寫寫到自己的號碼布上去,這樣兩個人就像是在一起跑一樣。”

黎破曉的心越來越虛。

她挑了一個最壞的話題,卻還要硬著頭皮順著這個話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仿佛停頓下來,就會讓他覺得尷尬或者是不舒服一樣。

江俊夕忽然從課桌前站了起來。

他將課桌上的書全都放在書包裏,然後轉身朝教室外麵走,看到他明顯是因為自己才要離開的,黎破曉慌忙說道:

“你不需要走,我不是存心要吵你,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其實還想和你做很好的朋友,就像小時候一樣的好朋友,我完全不介意……你的……病……”

“……”江俊夕沉默,眼眸更加的漆黑,他繼續朝前走。

“俊夕哥……”

黎破曉有些發急,“不管我媽媽怎麽說,可是我還是認為,江俊夕還是從前的俊夕哥,沒有任何改變,在我心裏,俊夕哥和正常人是一樣的。”

江俊夕無聲地站住。

黎破曉走上前幾步,站在他的身後,她猶豫了一下,又慢慢地走上前一步,稍微靠近他一些,就像是很久以前那個七歲的女孩,她叫他。

“俊夕哥……”

“這就是你的極限了嗎?”

那冷漠的聲音瞬間把黎破曉凍在了原地,江俊夕轉過頭來,目光從她的臉上淡淡地掃過,透出一抹銳利。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和正常人不一樣的人,我也沒有覺得我有任何改變,我隻不過是生病了而已,隻是這樣,我需要你對我說這麽多嗎?!”

黎破曉手足無措地站在他的麵前,良久,她垂下眸去,“對不起。”

她自以為是的幾句話,正是最傷害他的幾句話,盡管在嘴上表達著自己並沒有把他當成邊緣的人,可是,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呢?

能說出這樣的話,也就代表著她的心裏,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啊!

江俊夕固執倔強的目光投注在她絞在一起的手上,他忽然冷冷地一笑,笑容中有著說不出的,簡直可以稱為報複性的嘲諷。

“你的手已經洗幹淨了?不需要消毒嗎?”

黎破曉的手指發涼。

等到她再度有勇氣抬起頭的時候,教室空了,江俊夕已經離開了,她的眼眸黯然一片,轉過頭,她快步地衝到了那扇窗前。

她看到了已經走出教學樓的江俊夕。

喧鬧的操場上,江俊夕落寞的背影仿佛是遊離於這一切喧囂之外的,他微微地低著頭,穿過操場,穿過人群,穿過一張張青春洋溢的笑臉。

瘦弱的身體仿佛都會隨風而去。

他就像是這彩色的世界裏一片淡淡的陰影,陽光再也照不到的角落,在那一片陰暗裏,慢慢地銷蝕成一團悲傷……

“傻瓜……”

黎破曉輕輕地咬住嘴唇,她慢慢地坐下來,坐在了江俊夕剛剛坐過的位置上,望著那鋪滿夕陽的課桌。

“黎破曉你就是一個傻瓜!”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說,隻是在看到他孤寂的背影時,她就會覺得非常非常的難過,她真的很想幫助他,卻又不知道從何做起。

* *****

常青市醫院。

這家醫院雖然不是很大,卻也因為精湛的醫術和合理的治療費用而聲名遠播。

江俊夕走到最裏麵的房間,他推開門,看到身穿潔白的醫師製服的修長男子正站在辦公桌前,神情專注地拿著針管為一隻小白鼠注射著藥劑。

俊夕的目光投注到了那隻小白鼠身上。

他的眼眸裏有著無法看清的黯淡光芒,看著醫師將注射完畢的小白鼠放回來了一個單獨的試驗籠子裏,小白鼠趴在籠子裏,一動不動。

醫師楚林訓回頭的時候看到了俊夕。

他微微地一笑,擺出手勢作了一個請的姿勢,江俊夕坐在實驗室一旁的桌子上,將自己的書包放在了桌上。

“最近身體有沒有什麽不適?”

楚林訓如同對待一個親切的朋友一樣看著俊夕,順手為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麵前,“有沒有發燒?或者是身體什麽地方不舒服?”

江俊夕搖頭。

他並沒有碰那個水杯,隻是從書包裏拿出來厚厚的一遝錢,放在了楚林訓的麵前,“這是我爺爺讓我交給你的,他說,非常感謝你照顧了我們這麽多年。”

“俊夕。”

楚林訓淡淡一笑,將錢推回到了他的麵前,“我說過,我不收你們的錢,我願意免費為你們治療。”

“可是……”

“如果你一定要感謝我,送一個木雕給我吧,”楚林訓笑著說道:“我聽說你的雕刻技術非常好,送一個木雕給我當禮物,可以嗎?”

江俊夕抬頭,眼神微微驚訝。

楚林訓淡笑,“怎麽?不願意?”

“不是。”江俊夕搖頭,稍微有些遲疑,“我以為楚醫師你不會同意我雕刻。”

“隻要你別傷到自己,你可以和正常人一樣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楚林訓按了按江俊夕消瘦的肩頭,帶著鼓勵性的微笑接著說下去,“對了,我已經和宇南市的帝垣醫院聯係,我以前就跟你說過,那裏有治療艾滋病的最大臨床基地,如果你能到那裏去,相信一定會得到更好的治療。”

江俊夕沉默。

“你回去好好考慮一下。”

楚林訓知道他不多話,他笑了笑,語氣誠摯,“不需要有那麽多的顧慮,你現在所要做的是好好的配合我的中藥治療法。”

江俊夕的目光轉向了那隻還趴在試驗籠子裏的小白鼠。

小白鼠趴在那裏就一直沒有動過,它孤零零地躺在那個籠子裏,仿佛是遊離於這個世界之外,在靜悄悄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就像他一樣。

“老是這樣盯著它看,你會讓這位要當媽媽的小白鼠緊張的。”

含笑的聲音忽然傳過來,江俊夕怔愣地抬頭,他看到已經開始在辦公桌前忙碌的楚林訓,楚林訓沒有回頭,專注地看著電腦屏幕。

“我也是因為它要當媽媽了才專門照顧它的,那隻小白鼠身上被種植了癌細胞,本來早就應該死了,卻還是為了肚子裏的孩子堅持活到現在,你說是不是一個奇跡?”

楚林訓語氣輕鬆地說著,他放下鼠標,拿出別在上衣口袋的筆,低頭在一張紙上快速地記錄著什麽。

“是奇跡。”

江俊夕的目光從小白鼠的身上收回。

他拿起了一旁的書包,在離開的刹那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安靜的小白鼠,眸光裏閃過一絲淡淡的光亮。

“它一定會活下去的。”

辦公室的門被關上了。

在辦公桌前忙碌的楚林訓停止了雙手的動作,他轉身看了看已經關閉的辦公室門,窗外夕陽沉寂,那個少年已經離開。

楚林訓走到了裝著小白鼠的籠子前。

他的目光微微地黯了黯。

空****的籠子裏,小白鼠靜靜地趴著,頭歪向一旁,雙眼閉合,嘴角有著淡淡的血絲,它已經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死去了。

當當當——

有人敲辦公室的門,楚林訓轉頭,聲音平穩,“請進。”

“楚醫師。”

一名護士帶著一個女孩走了進來,楚林訓的眼眸裏露出了淡淡的疑惑,護士捧著病例夾,對楚林訓微微點頭。

“楚醫師,這位黎小姐說要見你。”

“你好。”

在看到楚林訓眼裏的疑惑時,黎破曉在第一時間解釋了自己的身份,“我叫黎破曉,是江俊夕的……好朋友。”

江俊夕的……好朋友……

楚林訓詫異地看著這個女孩,他不由地怔了怔。

診所後麵的休息花園裏。

有護士帶著病人出來散步,也有穿著白色病號服的孩子在花草間開心地奔跑著。

楚林訓將一罐咖啡遞給坐在休息椅上的黎破曉,他自己揭開拉環,連著喝下去幾口之後,臉上的疲憊之色被驅走了不少。

“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情的?”

楚林訓背對著黎破曉走到花壇邊,看著那些已經開花的花苗,“關於江俊夕的事情,是誰告訴你的?”

黎破曉握著手裏的咖啡,暖暖的溫度熨貼在她的手心裏,“我剛才一直跟隨著俊夕,我看到他走到這裏,我聽這裏的護士說,他每次都是來找你……”

“你找我有什麽事?”

“我……”黎破曉抬起頭來看著楚林訓,“我想幫助俊夕,我已經在網上查閱了很多這方麵的資料,可是我知道這些還不夠……”

“你為什麽想要知道他的事情?”

楚林訓喝下一口咖啡,語氣中帶著一點銳利的咄咄逼人,“你對江俊夕充滿了好奇是嗎?還是你對AIDS充滿了好奇?”

黎破曉吃驚,“我隻是想幫助他。”

“那麽,你到底有多少勇氣?”

楚林訓幹脆利落地喝完手裏的咖啡,將空了的咖啡罐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裏,他將雙手插到自己醫師服的口袋裏,淡淡地看著黎破曉。

“幫助江俊夕這件事情,並不是你憑著一時的熱血或者是什麽少年的情懷就可以做到,你是否能夠幫助他?是否能夠一直這樣幫助下去?還是你可曾想過,我們麵對的是,是一個生病的江俊夕,不是一個浪漫的救贖故事!”

醫師楚林訓的話,有些生冷的不近人情。

黎破曉張嘴結舌。

“你到底能做到多少,要長久的照顧他,你會不會厭煩,要時時刻刻的關注他,你會不會疲累,也許我們根本不需要說這麽多,我們隻說最簡單的……

楚林訓凝注著黎破曉那越來越吃驚的臉色,他淡漠地說道:“當你看著他的時候,或者是當你碰到他的時候,你會不會害怕……”

黎破曉的手指發緊。

仿佛有一種奇異的情緒哽在了她的喉間,她低下頭去,想起了那一天,她在梧桐樹下的水池裏拚命地洗著自己的手。

被江俊夕碰過的手!

楚林訓一目了然。

“還是會害怕得對不對,就算是你知道一般性的接觸不會感染,就算是你知道艾滋病根本並沒有那麽容易被感染,就算是你知道這一切,你還是會害怕,會恐懼,這就是現實!”

楚林訓看著黎破曉的樣子,他早就猜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因為這樣的女孩子總是會把事情看得太過美好簡單。

她們總是很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情,卻總是忘記這個世上還有一句話,叫做事與願違。

楚林訓走到黎破曉的身邊,終於放緩了自己的語氣,“俊夕一直都很勇敢!可是如果你真的要幫助他,那麽,你要比他更勇敢,更加的堅強無畏,因為如果哪一天,他真的決定接受你的幫助,那麽那將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而你所表現出來的一點點怯懦,對於他來說,都是致命的傷害!”

“……”

“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你都可以把一切從頭再來,可是俊夕不行,他沒有那麽多機會去嚐試!也沒有……時間……去從頭再來……”

楚林訓歎了口氣,他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從她的麵前走過,平靜地走向了教會診所的後麵。

“你回家去吧。”

曉語:

我們也可以有一種力量,可以驅走別人的痛苦和絕望,可是我們總是忘記了去運用這種力量,很多時候,我們隻需要一個微笑,一個手勢就可以去拯救一個人,可是我們卻偏偏會如此的吝嗇。

那一刻,被質問的我才知道,原來我所謂的想要幫助俊夕的勇氣,也隻有這麽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