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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也望而卻步

夕言:

如果哪一天,我睜開眼睛,卻發現我忘記了所有一切,我該怎麽辦?

如果哪一天,我睜開眼睛,卻發現所有人都遠離我,我枯竭冰冷的生命再也沒有溫暖的笑容,我該怎麽辦?

如果哪一天,我睜開眼睛,卻發現我變得枯瘦如柴,麵容醜陋,從此無法麵對我所愛的人,我該怎麽辦?

如果哪一天,我閉上了眼睛卻再也不可能睜開,死神終於來到了我的麵前,我……該怎麽辦?

上午。

黎破曉從隔離區換好白大褂走進來的時候,她發現江俊夕正默默地坐在床前用小刻刀雕刻著木頭,他一聲不響。

點點木屑灑落在潔白的床單上,他卻恍若未覺。

“你幹什麽壞事呢?”黎破曉故意嗔怒地說道:“把這些木屑灑在**,還要我收拾對不對?你就故意想要支使我?”

江俊夕不說話。

他拿著刻刀一下一下地雕著手裏的木頭,木屑紛飛,黎破曉無法看出他想要雕什麽,隻看到刻刀在木頭上毫無規律地亂劃著。

木屑很快又落了一地。

黎破曉皺眉,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她伸手去搶他手裏的木頭,“不許雕了。”

江俊夕抿緊嘴唇,躲開了黎破曉的手。

他固執的像個孩子一樣側身到一旁,依然坐在**,隻是背對著黎破曉,嘴唇抿的更加緊了,他低著頭用力地用刻刀劃著木頭,一下又一下!

黎破曉蹙眉,“俊夕哥,你怎麽了?”

江俊夕沉默地低著頭。

他背對著窗口的陽光,麵孔沉浸在那一片狹窄的陰暗裏,瘦弱的肩頭伴隨著手上刻刀的動作顫動著。

“你這是生什麽氣啊?”

黎破曉試圖調節這突然變得很奇怪的氣氛,她笑起來,“今天楚醫師還說要帶朋友來看你呢,你突然發脾氣的話,可是不好的哦。”

江俊夕依然深深地埋著頭。

病房裏的空氣立刻變得沉悶尷尬起來。

黎破曉茫然地看著江俊夕的背影,她在緩緩地轉頭看著對麵的架子上擺放的一排木雕,那些精巧的木雕全都出自俊夕靈巧的手,而放在最前麵的男孩女孩木雕,還在憨態可掬地笑著。

“俊夕,你在雕什麽?”

黎破曉繞過床走到他的麵前去,做出一副好奇心很重的樣子,大驚小怪地湊上去,“這是什麽?你在雕小羊嗎?這羊怎麽都沒有角的啊?”

就在黎破曉剛剛走近江俊夕的時候。

江俊夕的手指忽然一抖,尖銳的刻刀一下子刺進他左手的食指裏去,他手指一抖,緊接著,紅色的血珠從蒼白的指腹間沁了出來。

“俊夕哥……”

黎破曉驚喊出聲,才剛要走上去卻被江俊夕的另一隻手用力地推開,她被推了個踉蹌,轉頭震驚地看著江俊夕蒼白冷漠的麵孔。

“別過來。”

他看也不看黎破曉,隻是淡淡地出聲,聲音帶著頹然的冰冷,“艾滋病人的血液是不能碰的,會讓你感染。”

黎破曉手足無措地站住。

江俊夕沒有動,他看著手指上的血珠落在了手裏的木頭上,他鬆開手指,木雕落在了地麵上,而那把刺傷他的刻刀,被他丟棄在了床旁。

“我再也不雕刻了。”

江俊夕抬起眼眸望著黎破曉,眸光暗淡無光,“再也不碰這些東西了,我這樣沒用的人,還能做什麽呢?活著也不過是給別人添麻煩而已。”

胸口驀地一陣憋悶。

黎破曉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江俊夕,他那抹沉寂的黯然沮喪硬生生地堵住了她的咽喉,她想要說出話來,卻不知道該從什麽地方開口。

逆對著從窗口透進來的光線。

江俊夕側著頭看著眼前那一片雪白耀眼的牆壁,他的呼吸帶著微不可察的安靜,血珠從他的手指上滴落……

黎破曉身體僵硬。

專門照顧江俊夕的護士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她妥善地為江俊夕處理了傷口,然後扶著江俊夕躺下,再為他蓋上被子後離開。

安靜的病房裏。

江俊夕閉上眼睛,長長的眼睫毛伏在了蒼白透明的肌膚上,他似乎是鼓足了身體裏的最後一份力氣,默默地開口說道:

“黎破曉,今天晚上你回家去吧,我不想讓你留在這裏。”

黎破曉站在病房的中央。

她無可奈何地望著他蒼白失神的麵孔,心中五味雜陳,柔腸百結,不知該如何開口,隻能輕聲叫了一句。

“俊夕……”

“你走。”他閉著眼睛不看她,“讓我休息一會。”

黎破曉默然地垂下眼眸,似乎實在是沒有第二個辦法了,她轉身走向了病房的門,落寞的身影最終消失在門後。

聽到房門被虛掩上。

躺在**的江俊夕忽然抓起被子蒙住了麵孔,他將自己整個人都縮在被子裏,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中,他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膝蓋,蜷縮的像粒煮熟的蝦米。

死命地咬緊自己的嘴唇。

止不住的淚水從他的麵孔上滑落,他隱忍著,仿佛是被人扼住喉嚨一般發出壓抑痛苦的呻吟哭泣,對死亡的恐懼如上漲的潮水,已經淹沒到了他的胸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抵抗多久。

皺巴巴的蘋果……

空****的床鋪……

如灰塵般死去的艾滋病人……

瘦弱的身體仿佛已經不存在了。

他害怕……

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害怕得要死……

恐懼寒冷的心一陣陣發狠地般地抽緊,江俊夕閉著眼睛蜷縮在黑暗裏,卻無法控製地哆嗦的更加厲害了。

傍晚的時候。

黎破曉坐在通往常青市的長途汽車站外,她看著長途汽車一輛輛地開出去,但是她卻依然長久地坐在那裏,默然不動。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

黎破曉抬起頭來,望著頭頂上那一片漸漸清晰的冬日星空,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五髒六腑頓時都充滿了冰刃一般的冷氣。

“江俊夕,你要好好的啊。”

***** *****

第二天上午。

江俊夕站在傳染病區的走廊裏,他剛剛取來一杯溫水,在走過長廊的時候,幾個護士推著一個擔架推車迎麵朝他走來。

江俊夕驀地站住。

擔架推車上,一個小小的身體已經被白色的被單從頭到腳全部蓋住,而在被單的一側,擺放著一個大大的布偶熊。

走廊裏,布偶熊在擔架推車上輕輕地搖晃著。

潔白的被單下覆蓋著一個小小的身體,靜靜地,不動的小小身體,她再也不能背著她的兔寶到處玩了。

俊夕怔怔地握著水杯。

……

……

“哥哥,你……你知道我媽媽長什麽樣子嗎?”

小女孩咬咬嘴唇,長長的眼睫毛無聲地撲扇著,一雙黑葡萄般閃亮的眼珠中蘊含著一點點的猶豫,一點點為難。

“兔寶說,它好想見我媽媽呢,我雖然不是很想見,但是是兔寶要求的,所以我也沒有辦法,如果你看到我媽媽,能讓她來看看我和兔寶嗎?”

……

……

艾滋女孩已經死去了。

承載著她的擔架推車的滑輪在大理石地麵上發出陣陣刺耳的聲響,那些護士沉默地從俊夕的身邊走過,然後慢慢地遠去。

啪。

水杯突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護士們怔愕地轉頭看去,待看清發生的一切時,那一張張麵孔上瞬間出現了驚慌的顏色。

“楚醫師!”

楚林訓辦公室的房門被用力地推開,一名臉色煞白的護士如一陣風般狂衝進來,聲音帶著恐慌的尖銳。

“1256號病房的江俊夕,他……他出了狀況!”

楚林訓霍然從椅子上站起。

他一言不發地朝著門外疾衝而去,白色的醫師服帶起來一陣急促的風,讓桌麵上的成遝資料紛紛揚揚地如雪片一般紛落……

1256號病房亂成一團。

護士都站在門外,不敢踏進去半步,站在病房裏的,隻有護士長邢燕和另外幾名醫生護士,而護士長邢燕的聲音從門內不間斷地傳出來。

“你冷靜一下,江俊夕,先把傷口包紮好。”

“江俊夕……”

“啊——!”

忽然有幾名新來的護士麵如土色驚叫著從病房裏退出來,與趕過來的楚林訓撞了一個滿懷,楚林訓一凜。

“出了什麽事?”

“江俊夕……江俊夕他……”護士顫抖著伸手指向病房,楚林訓已經揚眉看過去,一看之下,他的濃眉立刻擰了起來。

江俊夕逆光而站,在病房的大窗前,麵色慘白。

他的手裏緊緊地攥著一把刻刀,雙手卻全都是血,手臂有著大大小小的口子,那些血從傷口裏沁出來,匯成小小的血流,流滿他的手心手背……

他的身體搖晃像個隨風搖晃的紙片……

“江俊夕!”

楚林訓徑直走上前去,凝看著麵容複雜,身體顫抖的江俊夕,“把刀給我!你這樣做很危險……”

“別過來,我會用刀刺你的。”

麵色慘白的江俊夕忽然舉起了手裏的刻刀對準了走上前來的楚林訓,眼眸裏有著一抹淒涼的冷漠。

“楚醫生,艾滋病人的血液是很可怕的,如果你的身上有傷口,而我的血液流到你的傷口裏去,你也會感染艾滋的,你也會死的,所以別過來,我不想傷害你……”

沾染著鮮血的刻刀在明亮的房間裏閃閃生光。

楚林訓身後的護士發出小小的低呼聲,情不自禁地又朝後麵退了幾步,惟有護士長刑燕站在了楚林訓的身後。

江俊夕滿手鮮血,蒼涼無奈地站在他們的對麵。

“把刀放下,你應該知道這樣很危險。”

身穿雪白醫師服的楚林訓麵容鎮定地看著江俊夕,紋絲未動,就連聲音也力持冷靜,“江俊夕,你想幹什麽?”

“我想死。”

江俊夕握緊了手裏的刻刀,眼裏有著深黯的恐懼和惶恐,“都死了,他們都死了,連那麽小的孩子都會死,我將來也會死,我受不了了,如果要忍受折磨再死掉,不如讓我現在就死掉,我自己結束我自己,總比被艾滋折磨死要好。”

楚林訓微震。

江俊夕似乎陷入了一種可怕恐慌的狀態中去。

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雙手鮮血淋漓,明亮的刻刀在透過大窗的光線中透出清冷的光芒,江俊夕的最後一根神經也已經崩斷,隨時都有可能傷害別人,這個時候,無論誰靠近他,都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鮮紅的血,一滴滴地落在了病房的地麵上……

“他們也許堅持不住了,可是你可以堅持下去。”

楚林訓目光沉穩如山地凝望著慌亂的江俊夕,而後堅定地出聲,“江俊夕,你不會死,我們會救你,我們這些人都在努力的幫助你……”

“我會死!說得再多也沒有用,我就是會死!”

已經什麽都不顧,精神極度緊滯慌亂的江俊夕睜大恐懼的眼睛,手裏的刻刀發瘋一般地顫抖,他害怕地叫喊起來。

“你們根本什麽都做不了,你們隻會進行那些沒有用的研究,然後看著我們一個接著一個死去,我們在這個地方等死,我看到死神了,他一直都在這裏,他等著領走我們每一個人,讓我們慘不忍睹的死去,我看到了,死神他就在那裏——”

江俊夕手裏的刻刀忽然指向門口,眼裏崩潰驚懼的光芒越來越濃烈,“他讓我們像塵埃一樣死去,而你們什麽也做不了,沒有人會記得我們,我們死了之後什麽也留不下,我們就是負擔,就是壓力,我們死一個你們就可以鬆一口氣,因為又死了一個艾滋病人,有一個艾滋病人終於死了——!”

他越喊越大聲。

淒厲的聲音讓站在門外的那些小護士害怕地朝後退去,那一個瘦弱少年的絕望讓她們緊張,那一張年輕蒼白麵孔的痛苦讓她們不安。

覆蓋著清冷光線的病房裏。

堅穩如山的楚林訓和脆弱恐慌的江俊夕相對而立。

江俊夕手上的鮮血還在一滴滴地滴落……刻刀在空寂的房間裏閃爍著明晃晃的刺目光芒……

“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你看到別人死去了……”楚林訓筆直地凝視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所以你放棄活下去?!”

“還有什麽……”江俊夕噙了滿眼痛苦的淚花,麵色是幹淨的慘白,嘴唇青紫,“我還能依靠著什麽……活下去呢?我能活下去嗎?”

周圍,一片死寂。

而就在此時,病房的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

江俊夕手中的刻刀一抖,他驚惶地朝後退了一步,望著房門的方向,嘴唇不住地顫抖著,轉瞬之間,他恨不得自己馬上消失掉。

一大束金黃色的光芒出現在清冷的病房裏。

出現的人,竟是黎破曉!

黎破曉捧著大束的向日葵花朵走進病房裏,她安靜從容地走到房間裏,仿佛絲毫沒有看到所有人的臉色,也沒有看到江俊夕雙手的鮮血……

她徑直走到了窗邊的花瓶前,眼珠寧靜到一動也不動,她拿過一旁的水杯將花瓶管滿清水,然後大束的向日葵插了進去。

輕輕地撥動花朵的葉片,花朵在她的手指間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間陡然變得安靜無聲的病房裏,分外的刺耳。

江俊夕如化石般僵硬地站立著,手指上的血珠滴落,他卻恍若未覺。

黎破曉轉過身。

她背對著江俊夕,目光停留在了一旁架子上擺放的小木雕上,那擺滿了架子的木雕,都是江俊夕一下一下刻出來的。

她伸出手去拿起一個木雕。

啪——

當那一個木雕被狠狠地摔在了江俊夕的腳下時。

江俊夕朝後退了一步,呆滯驚慌地抬頭,看著幾步外的黎破曉,他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啞的低不可聞。

“破曉……”

黎破曉仿佛根本就沒有聽到他說話。

她鎮定且毫不疼惜地將那些木雕一件件地扔到了地上,一件件地摔在腳底,轉瞬間,整個架子上的木雕都被她扔掉,而地麵上,已經一片狼藉。

黎破曉拿起了那一對男孩女孩木雕。

江俊夕的心一陣抽緊,嘴唇發紫,他無措地抬起自己滿是血跡的雙手,卻不敢走近她半步,隻能沙啞地出聲。

“破曉……”隻是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啪——

男孩女孩木雕同樣被黎破曉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她目光一片空曠的安靜,忽然抓起了架子旁邊的一把新的刻刀,隨手抓起了地上的一件木雕就用刻刀狠狠地劃上去。

護士長刑燕似乎想要說什麽,但被楚林訓揮手示意攔住。

江俊夕怔怔地站立著,雙手無力地垂下。

在他的麵前,黎破曉俯身跪坐在地麵上,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拚命地用刻刀刺劃著那件木雕,但是木雕很硬,她劃不動了,似乎發了急,她扔掉木雕,咬緊嘴唇站起來,狠狠地踩踏著那件木雕,用力地,一下一下地踩著。

清冷的光線裏。

黑發上的紅絲帶刺目的耀眼,她的表情漸漸地變得又急又痛,恨不得一腳就把那件木雕踩到粉碎。

但是硬硬的木雕又怎麽可能被她踩壞呢?!

黎破曉猛地抬起頭來,再抬起頭來的刹那間房間裏的所有人都已經發現了她滿臉的淚水,她一聲不發地哭了……

江俊夕低下頭去,頹然無力地靠在了冰冷的牆壁上。

黎破曉淚流滿麵,卻快步地走到病房的一張小桌子前,抓起那裏的椅子,她仿佛是什麽都不管了,就要一門心思砸碎那個木雕。

楚林訓眉頭一皺,走上前去攔住黎破曉,“破曉,別鬧了。”

黎破曉沉默地甩開楚林訓的手。

她拿起椅子去砸滿地的木雕,楚林訓從她的手裏奪過椅子,她掙不過楚林訓,又轉過身去抓起了窗上的被子,將那些雪白的被子和被單發瘋一般地拖到了地上,護士長刑燕和那些護士慌忙上前去攔住黎破曉,止不住聲地勸阻道:

“黎同學,黎同學……你別這樣……”

“黎同學——”

但是那些人居然全都攔不住完全失了控的黎破曉!

場麵頓時亂成了一團。

嘈雜聲音不絕於耳。

“別鬧了,黎同學,你這樣會讓江俊夕更不好受的。”

“黎同學,你冷靜一下啊!”

“黎同學……”

……

所有的護士都迫不得已去攔黎破曉,黎破曉一言不發,卻將所有的被子都扯落在地上,楚林訓提高聲音。

“黎破曉,你這是幹什麽?你還嫌不夠亂嗎?!”

將整個房間翻得亂七八糟。

大鬧的黎破曉自始至終沒有一點聲音,隻是眼淚卻抑製不住,她麵色發白,在將被子全都踩在腳下之後,她又不顧一切地打開了一旁的衣櫃。

仿佛是完全發了瘋……

所有的衣服被她發狠一般地扔出來,用力地撕扯著踩在腳下。

她鬧得很放肆!

護士應接不暇,茫然無措,黎破曉憑空生出那樣大的力氣,沒有人可以攔住她,她咬緊牙關隻為了打亂這一切,這讓她失望的一切。

江俊夕貼牆呆站著,他呆呆地望著狂亂的黎破曉,麵孔一片屏息的蒼白。

啪——

黎破曉衝到桌前,掀翻了病房裏唯一的小桌子,桌子上的杯子全都摔碎在地麵上,在微冷的冬日光線裏發出星星點點的光……

沒有人可以阻止黎破曉。

病房裏變得一片狼藉,楚林訓終於發怒地喊道:“黎破曉,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全都是我的錯!”

顫抖沙啞的聲音忽然響起,護士驚愕地回過頭去,楚林訓的眸光裏含著一抹震驚,江俊夕渾身哆嗦地貼牆站立著,悲傷的視線凝注在黎破曉的背影上。

“全都是我的錯,我知道錯了,我不該發脾氣,我不該傷害自己,我不該威脅你們,是我錯了,我錯了行不行?”

病房裏,轉瞬間鴉雀無聲。

黎破曉背對著江俊夕,僵硬地站立,她急促地喘息著,輕輕地閉上眼睛,眼淚撲撲簌簌地滾下失神的麵頰。

冬日的光芒裏,有這讓人無法抵抗的寒意。

江俊夕茫然猶如一個孩子般凝望著黎破曉的背影,雙手血滴不止,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聲音哽咽沙啞。

“黎破曉,你到底想要讓我怎樣,我照著做就是了。”

啪——

刻刀從他的手裏掉落,落在了地麵上,那一抹血光依然刺目可怕。

所有的人都呆怔地看著他們兩個人,楚林訓的眼眸無聲地黯然,而周圍的護士都變得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黎破曉背對著江俊夕。

淚水從她的麵孔上瘋狂地落下,耳膜周圍一片轟轟作響,她忽然低下頭去,用盡全身的力氣說道:

“江俊夕,你去死吧!”

江俊夕一震,痛苦地看著黎破曉,“你想讓我去死……”

“是啊,你去死,你死了就最好了——!”

黎破曉猛地轉過身來,淚水發瘋地從她的麵孔上淌下,那樣的一抹痛楚如刺心的匕首,她近乎於瘋狂地喊出聲來,大聲地哭喊著。

“等到你死了,我們所有人就可以快樂的生活下去,我可以快樂的生活,我的家人可以快樂的生活,江爺爺可以快樂的生活,我們都不會記得你,我們不會為你傷心難過,我們會開心得不得了……因為有一個叫做江俊夕的人對我們根本不重要,他什麽都不是,他隻不過是一個自私不管別人感受的混蛋……我們為什麽要為這樣的人感到難過……”

“……”

“江俊夕,如果你死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會很開心,你認為我一定會很高興很高興的,對不對——?!”

整個病房裏,都是黎破曉痛楚的哭喊聲。

江俊夕茫然地聽著,傷痛的嘴唇輕輕地顫抖了下,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他一點點地從牆壁上滑落,癱軟在地麵上。

“對不起……”他閉著眼睛,沮喪地低著頭,流血的雙手無力地懸在半空中,他不知如何是好,無力掙紮。

“破曉,對不起……”

“……”黎破曉抽噎著。

如同瀕死的絕望動物,他癱軟在冰冷陰暗的牆角,不知該怎麽做才能站起來,他彷徨無依,他恐懼的不知道能不能在生存下去……

他害怕得要命……

黎破曉一步步地走到他的麵前。

她在他的麵前俯下身去,跪坐在他的麵前,含著淚,靜靜地凝望著他絕望的麵孔,晶瑩的淚水從她的臉上一滴滴地落下……

“俊夕……”

江俊夕低下頭去,逃避現實一般閉緊眼睛,“我太累了……破曉,你原諒我……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對,我知道我會讓你傷心,讓你失望難過……可是……我真的很累……”

“為什麽會累?”黎破曉靜靜地看著他,她的目光忽然變得分外沉靜。

“因為他們都死了……就連一個孩子都會死……我到底還在堅持什麽?”

“……”

“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我也沒有辦法……”

江俊夕緩緩地抬起頭,他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黎破曉,目光好似痛楚無奈的小獸,“為什麽我要感染艾滋呢?為什麽我會是艾滋病呢?他們全都死了……我害怕……我堅持不下去了……”

他的聲音忽然停頓。

因為就在那一秒,黎破曉忽然欠身向前,輕輕地吻住了他蒼白的嘴唇。

江俊夕的身體陡然僵住動彈不得。

楚林訓驚訝地睜大眼睛,整個房間裏的護士都震驚地看著那親吻的兩個人,他們怔怔地望著,作聲不得。

她吻著他。

柔軟溫暖的嘴唇輕輕地滑過他微涼的唇瓣,如同一片潔白的羽毛,一片溫潤的花瓣,一份真誠的愛戀……

江俊夕流血的雙手硬生生地懸在兩人之間的半空中。

紅色的絲帶從她透明的麵頰旁垂落……從他們親吻的嘴唇間垂落,從江俊夕流血的雙手旁垂落……

萬千道略帶寒意卻依然明亮耀眼的陽光從窗外灑照進來,透明的光芒粒子在空氣中自由自在地飛舞著……

黎破曉溫暖地吻著江俊夕……

輕柔的一個吻……

卻仿佛是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的愛和永恒……

別說堅持不下去,永遠都不要說那些泄氣的話,因為你還有我,無論你的人生會延伸到哪一處,我都願意陪著你,走到最後……

* *****

“明天我們去學校吧。”

第二日上午,在整潔的病房內,黎破曉看著檢查完畢的江俊夕,仿佛是一時興起,她忽然這樣建議著說道。

“現在是寒假,學校裏一定很安靜呢。”

俊夕略微遲疑地轉過頭去,在看了黎破曉一眼之後又慢慢地低下頭,從昨天那件事情發生後,他就一直這樣沉默著,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

“去看看吧!”

黎破曉站在病床前,溫和地望著他,雙眸明亮,純真地歪頭一笑,“俊夕也已經離開學校很久了,我們回學校去看看,好不好?”

下午。

黎破曉帶著江俊夕搭乘長途汽車去了常青高中。

清清爽爽的冬日清晨,空氣帶著些許涼意,黎破曉穿著自己白色的大衣,係住頭發的紅絲帶在她的頭發上如火焰一般鮮豔奪目,她拉著江俊夕的手,在常青高中的校門外下了車。

“江俊夕,你先閉上眼睛。”

江俊夕微怔,看著黎破曉那略帶神秘的笑容,他不解地詢問,“為什麽?”

“這你就不要管了,總之先聽我的話,把眼睛閉上就對了。”黎破曉解下頭發上的紅絲帶,係住兩個人的手臂,再抬頭看他。

“俊夕哥快點閉上眼睛。”

江俊夕如她所說閉上了眼睛。

黎破曉微笑,看了看他們用紅絲帶係住的手,然後帶著閉上眼睛的江俊夕慢慢地走進了高中的大門。

“俊夕哥,不許偷偷睜開眼睛噢。”

“我知道了。”

江俊夕始終閉著眼睛被黎破曉拉著走。

在迷迷糊糊中,他覺得自己已經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可是黎破曉卻始終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讓他忍不住想要出聲詢問,但是黎破曉卻在他之前說話了。

“俊夕哥,如果我現在放開你的手,你會感到害怕嗎?”

江俊夕薄薄的眼皮輕輕地動了動,他閉著眼睛,卻有一種恐懼從他的心底油然而生,他低聲沙啞地說道:

“破曉,你不要……”

“你害怕我離開對不對?”

黎破曉拉著他的手朝前走,紅絲帶在兩人手間垂落,她側過頭看到他緊張的麵容,柔柔地笑起來。

“就像我害怕俊夕哥會突然離開我一樣,你也害怕我會突然離開你。”

“……”

“可是我想對你說,總有一天,我們會變老,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也許是突然發生的什麽意外,離開對方……”

“破曉……”

江俊夕的眼皮微動,黎破曉卻很快地出聲製止他的企圖,“不許睜開眼睛,你要是睜開眼睛我就不理你了,你要安靜地聽我說下去。”

“……”

“我想要告訴俊夕哥,總有一天,我們要離開對方,我們每一個人都會離開這個世界,這隻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可是在那一天還沒有來臨之前,隻要我們生活在這個世上,隻要我們還可以這樣自由自在的呼吸,我們就是一個活著的人,一個幸福的人。”

江俊夕閉著眼睛,呼吸慢慢地變得紊亂起來。

隱約地,在他的眼角出現了晶瑩的淚珠,他輕輕地吸氣,然而每吸一口氣,都會讓自己的肺部一陣陣疼痛。

“破曉,我很害怕……”

“我知道你很害怕,可是痛苦和磨難應該讓我們更加堅強,就像大雨過後總會看到彩虹,冬天過去了就是春天一樣,我們總能找到支撐自己的辦法。”

黎破曉自始至終都凝注著他蒼白脆弱的麵孔,她的心一陣陣疼痛,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底澀痛起來,“我知道我不是你,我無法全部感受你的痛苦,你的恐懼,也許我所說的一切在你的麵前隻不過是一堆蒼白可笑的廢話,根本一點用處都沒有。”

江俊夕閉著眼睛。

他單薄地站立在她的麵前,額間散亂的黑發更加映襯的那一張麵孔雪白如紙,他屏住呼吸,卻無法阻止心中翻湧的難過。

“可是……沮喪害怕是沒有用的。”

黎破曉的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胸口上,感受著他的心跳,她忽然哽咽,“俊夕哥,我們還能怎麽辦呢?在這樣的厄運麵前,我們已經沒有了第二個辦法,因為我們沒有了選擇脆弱退縮的機會,我們無可逃避,我們隻能堅強,你懂嗎?”

“因為沒有辦法脆弱,所以隻能堅強……”江俊夕僵住。

“對,就是這樣。”

黎破曉低聲說著,伸出手臂抱住他瘦弱的身體,將自己的頭貼在他的胸口,傾聽著他的心跳聲,她眼裏淚光點點,卻依然溫暖地微笑。

“你說過,香雪蘭秋天長葉,冬天開花,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天,也會有美麗的香雪蘭綻放,我們也應該有這樣的希望,我會等待,而俊夕,還有那些像俊夕一樣忍受痛苦的人,也會堅持著等待下去……也許就在我們呼吸的下一個瞬間,就有治療艾滋病的特效藥或者是疫苗產生!”

“……”

“而且,俊夕哥所害怕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發生,你不會忘記我們任何一個人,你在我們心中也絕對不是無足輕重的。”

黎破曉的聲音在他的胸口響起,仿佛是要直接說給他的心聽,“這個世上,我們可以忘記很多東西,但唯有愛可以永遠銘刻於心,沒有天崩地裂,沒有海枯石爛,隻有這樣溫暖安靜的愛,默默支撐的愛,這樣的愛,就像是我和俊夕哥,我愛俊夕哥那樣簡單。”

“……”

“知道我什麽要親吻你嗎?因為我愛你……”

“……”

“將來,我想要與俊夕哥結婚,就穿著潔白的婚紗,站在係滿紅絲帶的樹下,和俊夕哥結婚,這是必須要由俊夕哥替我完成的夢想。”

眼淚從江俊夕緊閉的眼角滾落。

他伸出手來抱住她,就像是一對彼此依賴的孩子,他們緊緊相擁,而這樣短暫的瞬間,對於他們來說,卻足夠讓對方溫暖到無以複加。

“還有一件事情呢,我想讓你知道。”

黎破曉伏在江俊夕的胸口,破涕一笑,“俊夕哥你很幸福,你睜開眼睛,你就會知道,你擁有多少幸福。”

江俊夕慢慢地睜開眼睛。

眼眸因為閉了太久,那陽光刺入的感覺讓他的眼珠稍微有些疼痛,然而,在他的視線清晰的刹那間,他忽然震驚地仰起頭來。

一樹隨風搖曳的紅絲帶!

在教學樓下的高大梧桐樹上,無數條紅絲帶隨風搖晃,晃花了他的眼睛,在冬日的溫暖陽光下,恍若無數麵勝利的火焰旗幟。

充滿生命力量的紅顏色的絲帶,綁滿了整棵梧桐樹的枝枝杈杈。

江俊夕的喉嚨一陣哽咽。

“他們在那裏。”

黎破曉笑起來,手指向了梧桐樹旁的教學樓,含淚的笑容宛如冬日裏的香雪蘭,充滿了希望和燦爛。

他揚起頭朝著高三的班級看過去,終於發現,幾乎每一個窗口,都有著許許多多的同學,一雙雙善意的眼眸含著寬容的笑意凝望著樓下相擁的江俊夕和黎破曉。

常青高中的梧桐樹上,紅絲帶飄揚如火。

這些高三年級的同學甚至還有一些低年級的誌願者在一個短短的夜晚就被全部召集起來,他們為了一個叫做江俊夕的同學,一個被感染了HIV的同學綁了一樹的紅絲帶。

因為那一抹紅色的鮮豔,所以生命不在蒼白。

因為那一條絲帶的連接,所以生命不再孤單。

在這個世上,隻要我們擁有生命,就擁有一種特權,一種活下去的特權,所以無論什麽樣的生命,即便是傷痕累累的生命,都是應該被尊重和熱愛。

曉語:

當我們身邊的一些人,在經曆真實慘痛的人生時,難道我們就不能用一顆寬容和理解的心卻對待他們?那些可怕的仇恨和敵意到底是從何而來?為什麽我們總要在什麽也沒有做之前先學會絕望仇恨?一個人感受痛苦,兩個人分擔痛苦,一群人卻可以戰勝痛苦。

當死神絕望的時候,就是奇跡降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