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陸兩兩日記:
2014年2月14日
以後世上再也沒人喊我阿肆了。
這真是一個沮喪到不行的事情啊。
一想起,眼淚就掉下來。
顧律己讀後感:
可能那時候的外公等不及去跟外婆過情人節了。
對不起。我可能有點不嚴肅。
隻是生老病死,我希望你能往好的方麵想。
1
大年三十晚上,陸兩兩的外公隻能臥床,一家人也就移到她外公的房間裏吃年夜飯。
今年這座小城市不禁煙火,外麵的鞭炮聲此起彼伏,蓋過了電視機裏春節晚會的聲音。
外公靠在床頭,看著窗外的煙火說:“這樣也挺不錯,顯得這個年特別熱鬧。”
他從枕頭下,顫顫巍巍地摸出三個壓歲紅包。
第一個給陸兩兩,他的笑容無力卻慈祥:“阿肆,你是我們家最小的孩子。要健康長大,學業進步,以後平安喜樂,順遂一生。”
第二個遞給陸初見,他幹燥的雙手拂過陸初見的發頂:“這個家讓你辛苦了。初見,以後你多多顧著自己。永遠保持樂觀有趣,一直善良。”
他把最後一個紅包拿給紅著眼的徐女士。
“我們這邊的習俗,嫁了人有自己的小孩就不給壓歲錢了。可就算你現在四十多歲了,依然還是我的小孩。你啊,要好好生活,無病無災。”
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天邊炸開一朵煙花,他笑容清淺:“新年快樂。”
飯後,徐女士收拾碗筷下樓,陸初見幫她一起端下去。
陸兩兩陪著外公在看小品。
笑料包袱一個接著一個抖出,讓大家看得不自覺笑出聲。
陸兩兩兜裏的手機從傍晚開始就不斷振動,她不看也知道,是各種群發的祝福短信,類似什麽“我怕三十晚上的祝福太多,你會看不到我的問候;我怕初一早上的鞭炮太吵……”的話。
可誰知,手機一直在振動,陸兩兩拿出來一看,是顧律己的電話。
她瞄了眼還在看春晚的外公,走出房間,直接按下通話鍵。
“陸兩兩,新年快樂。”
“你也是,顧律己,新年快樂。”
電話那頭的顧律己心情很好,聲音清亮:“你在幹什麽?”
“陪我外公在看春晚。”
“陸兩兩,今晚窗外的夜景很好看,煙火也很好看。”他的聲音帶著點蠱惑,“你要不要到窗戶邊看一看?”
“我有必要提醒一下,雖然我們站在同一片藍天下,但是顧律己,你看到的夜景絕對不是我看到的樣子。”
說是這麽說,她還是趿拉著拖鞋,走進隔壁房間,打開通往陽台的落地窗。
陸兩兩倚著陽台欄杆,向外張望。
她家這邊的河堤還好,燈火通明。但是對麵河堤年前在整修,這一段的路燈都停掉了,街道辦事處就在河道上粘了一條燈帶。
現在看來作用寥寥,那邊仍舊一片漆黑,隻有每戶人家屋前的大紅燈籠,成了點綴黑暗的唯一色彩。
陸兩兩恨不得發一個視頻過去,讓顧律己看看她這裏的夜色。
“顧律己,我跟你說……”
但是顧律己並不想聽她說,顧律己徑直問:“你站在窗前嗎?”
“嗯。正對著河麵。”陸兩兩乖乖回答。
“為了慶祝我們一學期的前後桌情誼,”他似乎被自己隨口胡謅的這個理由給逗樂,壓了壓笑,“我請你看煙花。”
沒等她將疑惑問出口,刹那間,河堤對麵有二十多個光點相繼嫋嫋升空,在漆黑如墨的天際迸射開出不同樣子的煙花。隨後,一朵消散,一朵綻放,這方被鋼筋水泥圍成的四角天地就這樣被絢爛奪目的煙花填充著。
仿佛永遠不會落幕,仿佛沉重的夜晚都被染成五光十色。
垂下來的火花,在夜幕中劃出一道道光線,陸兩兩在變幻的顏色裏,找到了站在對麵河堤上的一個頎長消瘦的身影。
流淌的河水倒映著天空,像是滿天星河裂開,跌落在河底。
她與他隔河相望。
明知道對方看不見她的神情,陸兩兩依舊下意識地錯開目光,看向別處。
許久,世界歸於平靜。
少年如泉澗般的嗓音,低低地響起:“陸兩兩,你這麽聰明,一定知道我喜歡你吧?”
仿佛又有一朵煙花,在耳邊綻放。
陸兩兩咽了咽口水。是啊,她知道,但是心髒仍然不聽話地跳動,讓她一時之間找不到聲音。
河對麵亮起微弱卻耀眼的冷火花,被人操縱著迅速地在黑暗裏寫下“I ❤ U”。
陸兩兩穩了穩心神,才開口:“我知道。”
少女的心事繁雜,像極了被她揉皺的衣角。
顧律己目光灼灼,冷煙火在他手上熄滅,他遙望著河對岸的少女,反問:“那你呢?”
“顧律己,你這麽聰明,一定也知道答案吧?”
他當然知道。
長月當空,樹影疊嶂,身後是居民區裏傳出來的歡聲笑語。
顧律己手中的打火機被他反複地打開蓋子又合上,再開又關。
他緩和聲音:“那陸兩兩,你能跟我在一起嗎?”
“顧律己。”扔進角落的記憶忽然被陸兩兩拾起,她那時候的抱怨言猶在耳。
陸兩兩咳了咳清了清嗓子:“國慶遊園會那晚,你打電話跟我玩大冒險。我就許過願,祝你以後告白一定不成功。”
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委婉拒絕的說辭,心情不由得輕鬆起來,眼睛眯成一道彎月:“不好意思啊。我許下的願,我來幫你實現。”
坐在卡車副駕上的言再,蹺著腿跟隊友打完一局遊戲了,才想起來,現在似乎離煙花放完已經過去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趕緊下車,打著手電筒,在河堤上尋找顧律己的身影。
冷夜如霜,他看見河堤護欄上,坐著一座風化已久的“雕塑”。
地上佇立著許多煙火底座,他小心避開,來到雕塑旁邊開口詢問:“阿律,你在這裏發什麽呆?別人喝酒上頭,你放煙花上頭?”
他舉高手電筒,刺眼的光照得顧律己扭頭避開,雕塑變回了活人。
言再直截了當:“不開心啊,臉拉得這麽長?”
“告白失敗了,你說開不開心。”
言再一臉難以置信:“陸兩兩可真牛啊!”
說完,他冷靜下來,質問著:“你之前不是說不表白嗎,說兩兩同學成大事者不談戀愛。”
顧律己輕輕吐出:“克製不住。”
克製不住地喜歡她,克製不住地想表白,克製不住地擁有一點僥幸心理。
明知道會被拒絕也想讓她確認自己喜歡她的心意,也想著萬一有那麽一點點機會,她也許就能答應他。
對於告白失敗這個結果,顧律己很平靜地接受了。
平靜到回到顧家別墅,顧仲言跟孫遇看到從外麵回來的顧律己,都察覺不出他們兒子有半點異常。盡管陸兩兩拒絕得很委婉很容易讓人接受,但是後知後覺的少年驕傲,還是讓他有點拉不下麵子。
臨睡前,顧律己點開跟陸兩兩的微信聊天界麵發誓,要是陸兩兩不先發消息過來,他絕對不會主動去找陸兩兩說話。
他按滅手機屏幕,蓋好被子準備睡覺。
但是吧,顧律己翻了個身。他單方麵做出這個決定有點不公平,陸兩兩根本都不知道這件事情。
至少要給她創造一點可以對話的前提條件吧。
第二天早上,顧律己挑了一個大家都起床了的時間點,發了他唯一一條朋友圈。
“去英國,失聯半個月。開學見。”
沒過三分鍾,下麵就有一堆人的回複——
言再:去英國沒關係,但是請你回答一下,是失聯半個月,還是失戀半個月?我怕你打錯字。
楚辭:到時候人回來就好,不要把禿頭基因帶回來。
祝賀:你等等,我去找找有什麽可以代購的。
顧律己盯著朋友圈,刷新了一整天,還是不見有新消息進來。
“陸兩兩,你狠。”
他生氣地扔掉手機,悶著被子睡覺了。
次日早上,顧仲言望著剛睡醒下來吃早餐的顧律己。
“我後天出差,孔秘書正在幫我訂機票。你準備什麽時候去英國,我讓他順便幫你一起訂。”
顧律己打了個哈欠:“不去。”
顧仲言放下手裏的報紙:“你朋友圈裏可不是這麽說的。”
“我說著玩的。”
2
正月初七,顧律己單方麵地跟陸兩兩失聯的第六天,高三返校,開始最後一學期的課程。
對於提前結束假期這件事情,高三學生們已經接受得無怨無悔了。
陸兩兩坐在位置上,被南澄妙拉著手,事無巨細地分享著她的假期故事。
陸兩兩聽得有些恍惚,漸漸地,南澄妙說的每個字都飄不進她的耳朵裏。
因為,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後麵的動靜所占據。
身後的空座,椅子被拉開,有人坐了下來,接著椅子被人往前帶了一下,似乎有個呼吸離她很近很近。
他們之間已經六天沒有說過話了。
這個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夠讓她覺得尷尬,不知道要如何打破這個僵局。
陸兩兩在腦海裏模擬過無數次這樣子的場景,可她連到底該不該回頭跟顧律己說話都不確定。
是她先拒絕的,為什麽又要先說話,這是不是算欲擒故縱?
要是她遞話給顧律己,那顧律己要是不搭理怎麽辦?
總之方方麵麵的問題,她都考慮到了,越想越不知道該不該開這個口。
陸兩兩縮著腦袋,暗自埋怨顧律己為什麽要捅破那層紙。
她以前也拒絕過別人的表白,但從來不用考慮在拒絕別人之後,怎麽繼續跟他做朋友。
而顧律己,她不想失去顧律己這個朋友。
陸兩兩曾經跟南澄妙說過,她有個毛病,被有好感的人表白之後,就會不喜歡他。
結果她發現,這個毛病不適用於顧律己。
她現在仍然還會因為那個仙女棒描繪出來的場麵,心跳劇烈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忽然,臉頰邊多出一個不屬於她自己的溫度,陸兩兩下意識遠離。她定睛一看,是一瓶不冷不熱的草莓牛奶。
顧律己伏在桌子上,對上她的視線:“喏,給你的牛奶。”
他實在是怕了陸兩兩不跟他說話。
陸兩兩愣怔了片刻,似乎不敢相信,讓她糾結了好幾天的問題,就被這一瓶草莓牛奶給解決了?
她特別感謝上學期,明智地跟顧律己交換豆漿牛奶的自己。
頓時,腦海裏天光乍破,雲歇雨住,壓在她心口的巨石被輕巧地搬開。
陸兩兩露出笑容,開心地接過牛奶。
顧律己點點她的腦袋:“陸兩兩,你就是仗著我喜歡你是吧?”
他無可奈何的語氣,讓陸兩兩的心也變得跟草莓牛奶一樣甜。
是啊,誰讓先說喜歡的人吃虧呢。
3
元宵節前一天,學校終於良心發現,宣布明天高三可以放一整天假。
同學們把這條消息的每個字都掰碎了重新理解一遍,發現沒有文字陷阱,明天真的可以回家過節,頓時情緒沸騰得想要掀翻屋頂。
言再一頓鬼哭狼嚎,問顧律己:“晚上去哪兒玩?明天去哪兒玩?”
顧律己不耐煩地說:“你怎麽滿腦子都是玩,自己一邊玩兒去。”
“好不容易放假,當然是要從繁忙的學業中脫離出來放鬆一天!”
顧律己嗤笑:“你摸著良心問,你學業忙不忙?”
言再不服,扭身去問南澄妙跟陸兩兩:“你們有什麽安排?”
顧律己拿著支筆在紙上亂塗亂畫,等著陸兩兩的回答。
明天正好也是情人節,雖然大家都是單身狗,但單身狗們還是可以湊對出來玩一下。
南澄妙言簡意賅:“回家。”
陸兩兩一邊收拾書包一邊說:“我有事。”
她不願意多說,言再就悻悻地坐回去沒有再問。
顧律己看不起這個連話都問不出的豬隊友。
陸兩兩是真的有事。
陸初見在過了初十,就回帝都跟她的導師報到了。
天氣濕冷,盡管徐女士已經照顧得很細心,但她外公還是得了小感冒,病情一下子嚴重起來。徐女士趕緊把人送到市立醫院裏麵隨時觀察。
平時陸兩兩上課,徐女士不讓她在醫院多待,怕影響她學習。
所以,好不容易有假期的陸兩兩打算今晚在醫院裏幫徐女士一起照顧外公。
淩晨四點,醫院裏安靜得銀針落地可聞,空氣裏彌漫著常年不散的消毒水味。
晚上醫院裏隻能留一個家屬陪床,好幾天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的徐女士就被陸兩兩強製性趕去附近的表舅家休息。
她則坐在陪護的行軍**,靠著牆壁,強撐著眼皮,沒有睡過去。
外公躺在病**,手上掛著點滴,合著眼陷入沉睡,不時地因為胃痛發出一聲聲無意識的呻吟。他的臉色蠟黃幹癟,眼下有一圈青黛色的陰影。
“陸兩兩,你睡著了嗎?”耳機裏的鍵盤聲劈裏啪啦,顧律己突然開口問了一句。
陸兩兩不想開口,下意識地搖頭。等反應過來這個動作顧律己看不到,她才小小地說了一聲:“沒有。”
說完這句話,她腦子沒有那麽混沌了,抬頭望著懸在頭頂上方的點滴瓶,裏麵還有一點點藥水。
她皺了皺鼻子對顧律己說:“我現在發現,需要鋼鐵般的意識力,才能熬一個通宵。”
她外公一晚上要掛五瓶水,陪護家屬得時刻注意輸液狀態。
天真的陸兩兩覺得這事情很簡單,刷刷題,聽聽英語,再換一下藥水瓶,晚上的時間就這麽過去了。
結果,她深刻體會到了什麽叫“長夜漫漫”。
深夜一點多,就熬不住想睡覺,她使勁擰著自己的大腿,疼痛讓她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
陸兩兩揉著大腿肉,發微信給南澄妙抱怨:“熬夜為何如此艱難?”
下一秒,顧律己的頭像在她屏幕上閃爍。
她才發現,微信發錯人了。
顧律己說要通宵打遊戲,正好可以監督陸兩兩保持清醒。
於是,他們的語音電話就打到了現在。
陸兩兩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把點滴的引流管插進另一瓶藥水裏,調整了流速。
“你還不睡嗎?”
她不是很理解顧律己,明明可以睡覺,為什麽放著不睡。
“陪你啊。”顧律己說得自然,“現在已經是2月14日了。”
雖然沒有見麵,但也算是跟陸兩兩一起過了情人節。
陸兩兩努力過濾掉這句話:“掛完這瓶水,我就可以叫護士姐姐來拔針了。”
“那兩兩同學再接再厲。”頓了會兒,他問,“明天你要做什麽,有時間出來嗎?”
“睡覺吧。我覺得我能睡一天一夜。”
可是,天亮後,她再也沒有心思想睡覺了。
早上七點,外公就催著陸兩兩回去:“醫院裏小孩子待久了不好,你趕緊回去睡覺。”
恰好,徐女士回到醫院,換陸兩兩回表舅家吃早餐。
臨出門前,陸兩兩聽到徐女士問她外公,昨晚睡得好不好。
她外公扯開一個笑,對徐女士說:“我昨天夢到你媽了,她說她在那邊過得很好。”
陸兩兩看到他放鬆的神色,也很開心,外公今天的狀態挺好。
走在路上,她發了一條語音:“感謝你昨晚陪我熬夜啊,顧律己。”
然而,沒等陸兩兩換上衣服,準備睡覺,她就接到了徐女士的電話。
徐女士顫抖著說:“兩兩你快來,你外公快……”
後麵的話,她說不下去,陸兩兩愣在原地再也聽不進任何聲音。
陸兩兩胡亂地抓起鑰匙,茫然地往醫院裏跑。北風裹著利刃迎麵刮來,一道道往她心裏割。
病房裏是徐女士呼天搶地的痛哭聲,醫生們圍著病**的外公在急救,門口還有不斷疾步往裏衝的手裏拿著各種儀器藥物的護士。
陸兩兩被隔離在人群之外,呆呆地看著裏麵兵荒馬亂的場麵。
她跑岔了氣,身體裏有一處地方抽得生疼,她卻覺得就應該是這樣子,就應該要疼得刻骨銘心。
良久,不斷有醫生慢慢撤出來。
他們搖著頭,宣告著病人已經無力挽救的消息。
徐女士撲在外公身上,抱著他嘶啞著嗓子哀求:“爸,你看看我呀。爸,你別走。”
她的聲音倉皇絕望,像是無人照看的小孩子,不知疲倦地慟哭來呼喊父母。
陸兩兩踉蹌著來到病床前,她雙腿無力地跪倒在地,手卻死死地握住外公還溫熱的手,像是要把他最後一點生命給留住。
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可是,喉嚨像是被鎖住一般,怎麽也發泄不出身體裏的悲鳴。
陸兩兩努力睜大雙眼,想看清楚外公的模樣。
手裏的溫度慢慢在消散,她的心裏泛起一陣巨大的恐慌與絕望。
她呼吸不過來,極力大口地換氣,努力摩挲著掌心那隻已經油盡燈枯的手,想要增加一點點熱量。
她沙啞地哭號著:“你別走。”
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們。
陸兩兩始終不相信她的外公去世了。
停靈第一天,她守在外公身邊,忽然聽到一聲清晰的“阿肆”。
她霍然起身,問一起守靈的陸初見:“你聽到聲音了嗎?”
“什麽?”陸初見紅著眼問。
“外公剛才在叫我,我很清楚地聽到了。”陸兩兩信誓旦旦,“特別清楚,就像在我耳邊喊的一樣,真的。”
她極力地想要證明,這聲呼喚不是她臆想出來的。
“姐,是不是外公隻是睡著了。我們會不會弄錯了。”
陸初見已經哭了出來。
陸兩兩卻沒管,她提議:“我們要不要揭開布看一看?萬一呢?”
陸初見點頭,拚命地點頭。
她們兩人避開其他人的視線,輕輕地掀起白布的一角。
外公安詳地睡著,睡得很沉。
陸兩兩探出手,在外公的鼻間停留了一會兒,再一會兒……
直到,她的眼淚掉落。
原來,真的已經醒不過來了呀。
4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陸兩兩請了一周的假,把外公送出殯後,她整理好心情,繼續淹沒在題海裏。
平時該笑就笑,該哭就哭,也沒有太多的悲傷。
除了,多出一個習慣。
學校召開完百日誓師大會後,陸兩兩又溜到高三教學樓的樓頂上盤腿坐下。
正值黃昏,天氣晴朗,大片大片的天空被燒得通紅。地上的人像極了退潮時候的海水,慢慢消失在校門口。
陸兩兩雙手托腮,眺望著遠處那些鬱鬱蔥蔥的山丘。
南方小鎮的山並不高大,連綿起伏得溫柔舒緩。冬日裏,即便有一些品種的樹木落葉枯黃,整座山看上去依然生機勃勃。
陸兩兩目光落到一處山腰上,那裏有座墓穴,以前裏麵睡著她的外婆,現在也躺著她的外公。
陸兩兩外婆走的時候,她才小學畢業。那時候她年紀尚小,連悲傷都沒有那麽深刻。
所以,她對生老病死的最直觀的感受,是目睹著外公從健康到孱弱,再到溘然長逝。
天台上多了一道腳步聲,有身影盤膝坐在她身側。
陸兩兩看了眼來人,指著山上的涼亭,對他說:“你看那座山,看見那邊山腰上的涼亭了嗎?”
顧律己也記起以前,接下她的話:“那塊地是你家的,涼亭也是你家建的。”
他眼底浮起帶著回憶的笑,剛認識的時候,陸兩兩就這麽對他說過。
“以前每天看那個地方,你就誤認為我喜歡你。”陸兩兩嘟著嘴。
顧律己用手指彈了一下她鼓起的腮幫子,氣鼓鼓的青蛙瞬間失去氣勢。
他把鍋甩在言再身上:“是言再說,轉校生無時無刻不盯著我看,一定是看上我了。你也知道,言再是個大嘴巴,隻要他知道的事情,基本就約等於全校都知道了。”
“其實,那片地是我外公家的祖地,那裏有我外公的墓。”陸兩兩看著他,故意欣賞他這一秒的窘迫,追問著,“你還記得你說過什麽嗎?”
顧律己不想記得。
陸兩兩湊近,吐氣如蘭:“你說,有機會讓我邀請你去那座涼亭玩。”
顧律己冷冷地看著她,沉聲提醒:“陸兩兩,我上來是想安慰你的。”
“可我不傷心了啊。”陸兩兩狡辯,“所以我決定我們換個話題,回憶從前,增加同學情誼啊。”
“那你自己慢慢回憶,我先走了。”顧律己起身就準備走。
陸兩兩見好就收,趕緊拉住他:“好了好了,我錯了。”
借著顧律己的力氣,她站起來,結束了插科打諢的玩笑,語氣淡淡:“最悲傷的時候都過去了。你們不要擔心我啦。”
陸兩兩想起葬禮那天,她無意聽到徐女士對一個長輩說:“以後我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從小生活在徐女士的羽翼之下,她幾乎認定徐女士堅強得刀槍不入,能保護她免於風雨。
可她忘記了,徐女士也是有父母疼愛保護的女兒。
她竟從來沒有考慮過,失去父親的徐女士到底有多難過。
從那一刻開始,陸兩兩就決定,不能放任自己一味悲傷。
她要保護徐女士。
她在笑,可像是在哭。
顧律己向陸兩兩走近一步,長臂一撈,將她抱進懷裏:“你可以不用太堅強,但是也不要太傷心。我們都希望你能好的。”
落日斜暉下,兩個身影相互依偎。
教導主任站在樓下,剛好看到這一幕,叉著腰運氣大喝:“樓上的那兩人,你們給我放開!哪個班的!”
兩個人趕緊分開,顧律己拉著陸兩兩往樓下跑。
走前,顧律己不忘朝樓下挑釁:“老師,你抓不到我們!”
天地良心,他剛剛真的是在關愛同學。
5
日子一天天過去。
周一,南澄妙又想搞事,給枯燥的高三生活增加點調劑。
然而,這點小趣味猶如一顆驚天大雷,在高三(7)班爆發,餘波正在往四麵八方輻射至整個校園。
陸兩兩總感覺今天的南澄妙有些不對勁,至於哪裏不對勁,她說不出來。
正準備開口問,南澄妙就摘下了帽子。
一瞬間,班級裏安靜如雞。
言再指著她光滑圓潤的腦袋:“你你你……”他連續說了三個“你”,才開口說出完整的話來,“你幹嗎剃了一個光頭!”
南澄妙答非所問:“啊呀,脫掉帽子,我的腦袋居然有點冷哎。”
“廢話好不好!你的腦袋正在裸奔!”言再說,“你這都已經替你的頭皮脫掉了毛衣了,還是長絨毛衣。”
陸兩兩被這個說法逗得笑趴在桌上一抽一抽的。她捂著肚子,生怕笑得換不上氣。
楚辭跑過來:“這是哪家的師太來化緣啊,高三都把你逼到這份上了?”
“明天微博頭條就是‘某學校高三女生壓力太大,頭發一夜掉光。青少年脫發問題或成當今社會的一大難題’。”祝賀也忍不住調侃。
南澄妙翻了一個大白眼:“至於這麽驚訝嗎?”
“很至於。”
陸兩兩克製住笑,終於找回了正常的聲音:“你怎麽想不開去剃光頭了啊。”
“不是。”南澄妙淡定地解釋事情經過,“昨天去剪頭,然後理發師給搞砸了。結果換了店長來幫我修,可是我的頭發已經剪得太短,店長沒有發揮的餘地了。”
南澄妙深諳講故事之道,把大家的好奇心提到頂點,才往下說:“我就想起我的偶像生物老師。為了用實際行動證明我對生物老師的仰慕,我就跟店長說,要剃一個光頭。”
她很得意:“店長以為我氣得腦子發暈,確認了很多次才給我剃了頭,最後還沒收我錢。”
言再感慨:“你南姐還是你南姐。”
楚辭說:“追星少女真是可怕,什麽事都做得出。”
陸兩兩看著她白花花的頭皮,不禁關心:“你要不戴上帽子吧。我怕你十七年都沒有暴露過的頭皮會害羞。”
“我這不是要顯擺一下嗎!我不允許我剪光頭的這件事情沒人知道!”南澄妙笑嘻嘻,重新戴上了帽子。
所有人都沉默了。
不用一節課的時間,南澄妙跟她的光頭就被全校皆知了。
其他班的人趁著課間都組團來圍觀,南澄妙很大方地拿掉帽子,讓大家看清楚一個光頭女孩的正臉。
言再說:“真想在門口辦個收費站,看南澄妙一眼就收五塊錢。”
南澄妙鼓勵他:“我允許你去辦,你出力我出人,收到錢我們五五分。”
言再這個行動上的矮人,一下子偃旗息鼓。
來欣賞光頭的同學紛紛打聽,為什麽一個妙齡少女要剃光頭?
於是,在口口相傳中,南澄妙跟偶像剪了一個同款發型的消息越傳越遠。
生物課,缺德哥一進來,就受到了萬眾矚目。
他定了定心神,站在講台上,跟同為光頭的南澄妙四目相望。
兩顆光頭的曆史性會麵,讓全班都笑出了聲。有的同學不禁拿出手機,記錄下這一幕值得流傳下去的畫麵。
缺德哥摸了摸腦袋,問南澄妙:“聽說你是因為要跟我剪同款發型才剃的光頭?”
南澄妙覺得這個說法過於四舍五入了,但掐頭去尾地來看也沒什麽問題,就點點頭。
缺德哥很奇怪:“那我的生物成績很好,你為什麽不跟我搞一個同款的成績單?”
這句話就戳心了。
南澄妙捂著心口:“老師,我也想啊。我上課認真聽,下課做試卷,可還是做不到呀!”
她威脅著:“老師,你對你的粉絲這麽殘忍,小心我脫粉!”
生物老師擺擺手,表示不稀罕她這個粉絲。
顧律己碰碰陸兩兩的胳臂。
“怎麽?”陸兩兩問。
“陸兩兩,你怎麽不近朱者赤,跟你同桌學學呢?”
陸兩兩摸不著頭腦:“學什麽?剃光頭?”
顧律己泄氣地趴在桌子上,不想講話。
第二天,顧律己老老實實地穿上了校服,又讓高三(7)班吃了一驚。
言再把顧律己上上下下打量仔細,匪夷所思地問:“你們最近幹嗎組團嚇人啊?有什麽活動嗎,通知我一聲啊。”
育德中學的校服不太好看,顧律己除了周一早會那天,其他時間都沒穿過校服。
現在冬季天冷,學校也沒有強製性讓學生穿校服。
結果,這位哥一反常態,反而穿上了。
請問這是叛逆嗎?
“沒有,隻是突然想穿。”
顧律己看著前麵同樣穿著肥大冬季校服的陸兩兩。
南澄妙回過頭,一語中的:“我都能跟我偶像找同款發型,你就不能讓顧律己找個同款衣服啊。”
言再“嘖”了一下:“怪不得,你們現在看上去和諧了很多,像是根正苗紅的前後桌了。”
他摸了摸下巴,總結:“配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