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與影

裴迪聲站在巨大的玻璃幕牆前,前方是被一個半圓形的沙灘包圍著的海域。青台的沙灘很美,潔白的沙子,踩在腳下鬆軟軟的,不像香港的沙灘,石塊多。所以港人愛出海玩,而青台人則喜在淺灘處嬉戲。青台的旅遊旺季即將到來,工作人員正在清理沙灘,有暗礁處插上顯目的標記,防止帆船撞上。

今天無風,海麵很平靜,裴迪聲的心情卻泛起一點漣漪。

工程部經理君牧遠從外麵進來前,他又按下手機重撥鍵,這次,無人接聽,他啞然失笑。

君牧遠在裴迪聲對麵的椅子坐下,看看手機,看看他:“裴總手機裝什麽新軟件了,看得這麽出神?”

裴迪聲放下手機,整個人放鬆地靠在椅背上,“不是,是剛被別人掛了電話,有點不太適應。”他懷疑她把他的號給刪了,每次接電話的時候,先是警覺地問你找誰,然後一聽出他的聲音,立馬“啪”地掛了。他一開始以為她是不方便,後來又打了幾次,才知道她根本不願意接他的電話,真的是界線分明的好員工。

“誰這麽大膽,敢掛裴總的電話?”君牧遠樂了。

“她呀,就是太膽小!牧遠,幾家施工公司的資質和以往的施工業績,你審核過了嗎?”

“我來就是和你說這事的。歐陸莊園雖說建築麵積不大,工程的複雜性卻不小,又是地下停車庫,又是花園、遊泳池、室內火爐什麽的,楚周公司在大連做過這種歐式海景房的項目,另外有一家茂盛公司在土建方麵口碑不錯,我和他們分別接觸了下,感覺是踏踏實實做工程的。”

“嗯,恒宇在青台成立分公司時間不長,市場剛剛打開,以後這方麵的項目一定很多,有一兩支知根知底的施工隊伍,就可以長期合作了。但你一定要全程監督工程質量,連細微的差錯都不能出。”

“我懂,工程質量就是公司的臉麵,砸不得。對了,裴總,你有沒聽說政府準備在星海廣場與青台大學相挨著的那座山上興建一個多層的小區,叫聽海閣,也是景觀房,國土部門已在測量中了。”

“是有這回事,但最快也要在秋天才會立項,競爭一定很激烈。泰華這次輸給咱們,在聽海閣項目上一定會卯足力氣,勢在必得。”

“那又怎樣,這要看實力!泰華能和恒宇相提並論?”

裴迪聲臉色放沉:“你錯了,樂靜芬的實力不容小覷,不然我幹嗎一直待在青台,北京那邊都催翻天了。何況泰華有一個遲靈瞳,我想將她挖過來,可是那丫頭實在精得很。”

“真不識抬舉。”君牧遠忿忿地說,驀地回過神來,“難道剛剛掛你電話的……是她?”似乎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緊緊地盯著裴迪聲。

裴迪聲若無其事地轉開臉:“你還有什麽事?”

“裴總認識遲靈瞳?”君牧遠原先是恒宇集團董事長裴天磊、也就是裴迪聲爺爺的秘書,後來恒宇到大陸成立公司,裴天磊就讓他過來幫裴迪聲。兩人相處得一直非常愉快、默契。裴迪聲的事,君牧遠無一不知。

裴迪聲俊朗的臉上浮過淡淡笑意:“牧遠是不是太閑了,嗯,這次房產論壇例會在青台舉辦,讓恒宇協助,我想你可以在下班後過去……”

沒等他說完,君牧遠已一溜煙地跑了出去。裴迪聲托住下巴,忍不住微笑,硬朗的輪廓驀地柔和了幾分。他拿起手機,再次撥下遲靈瞳的號。不得不承認,他初次見到她的設計作品時,真的是眼前一亮,那種靈氣躍然紙上,可樂靜芬把這丫頭藏得太好,他一直沒機會認識她。

關機了。裴迪聲哈哈大笑,笑聲讓外麵的秘書敲打鍵盤的手一怔。此時,她是不是很感困擾?他想象著那雙大大的眼睛溢滿苦惱、糾結,粉色的嘴唇嘀嘀咕咕,心情真的大好。

其實,遲靈瞳困擾的何止是這一件事。

楊陽向樂靜芬匯報了相親結果,並誠摯地表白了自己內心的渴望,以及遲靈瞳的態度。樂靜芬並不是楊陽的朋友,實際上,他是她老公車城的一個遠方親戚,從輩份上喊她一聲表嫂。她心裏麵是存在私念的,希望遲靈瞳與楊陽修得正果,這樣,遲靈瞳等於是自家人了。

聽楊陽一說,她立刻給他打保票,這門婚事包在她身上。遲靈瞳是個孩子,難免會以貌取人,但她會慢慢融化她的。

於是,樂靜芬就給楊陽大開方便之門。遲靈瞳的一切行蹤他了如指掌,所有的聯係方式,包括住處,他一一知曉。遲靈瞳的辦公室,他可以隨意出入。他今天帶盒點心,明天帶枝花,後天在公寓樓下站崗放哨,頻繁出現在遲靈瞳身邊。不管遲靈瞳是冷臉、熱臉,暗示、明示,他無畏無懼,勇往直前。

沒幾天,全公司都知道遲靈瞳有了位海歸男友。遲靈瞳百口莫辯,恨不得跳海一洗清白。可怕的是,公司一票人沒有一個英雄救美,還臉露妒忌和羨慕。好同誌陳晨被女王發配到內蒙古出差,顏小尉倒是很有同情心,可是她的那個八字的撇還沒起筆,戲又落幕了。帥哥廚師原來是有小女友的,小女友提防心很重,下了班就來看人,她根本無從**。對照遲靈瞳的紅火勝景,越發覺得處境淒涼。看她這樣,遲靈瞳不談傾訴,在屋裏大氣都不敢亂喘。

遲靈瞳的生活質量是急劇下降,這不,下巴都尖了。夜裏又沒睡好,不知又做了個什麽夢,驚醒後心突突直跳。一團漆黑裏慢慢爬起,怔怔地看著窗外。真是飯可以多吃,話不能亂說。她說想找個男友在今年把自己嫁了,實際上是她的一時憧憬,並沒有想真的去實現。有個人愛,那麽她就會有個屬於自己的家,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它一直都在,白天溫柔守候,黑夜,燭光盈窗。如果知道老天這麽敬業,她會把男友具體化,絕不同意塞個楊陽這樣的就算完成任務。

早晨起來,為了避開楊陽,遲靈瞳沒去公司,取了安全帽,坐車奔高爾夫球場。那邊,小別墅正在興建,用的是她的設計。施工人員對設計有許多地方不太理解,電話打個不停,她想現場溝通比較合適。

高爾夫球場剛建好不久,還沒正式對外營業,老板邀請了一些朋友過來試練習。柔軟如毛毯的草坪上,幾個男人拿著球杆揮舞著。裹著頭巾、身穿紅色球服的球僮不時地追著小白球跑來跑去。

別墅建在一個小山坡上,前麵是綠茵茵的球場,後麵是碧藍的大海,左麵是蔥蔥的山林,右麵是都市。從哪一個側麵看,都是風水寶地。施工方的問題不大,遲靈瞳沒花多少時間就解決了,和施工隊長打聲招呼,她躲到一塊樹蔭下休息。陽光直直地射下來,像個巨型浴霸,站一會就滿臉油光,胸口發悶。樹蔭下倒是陰涼的,風從海上吹來,帶點鹹濕氣。沙灘上的遊人已經多起來了,早晨過來的路上,遲靈瞳看到街道兩邊顯目的廣告牌都換成了旅遊季的宣傳畫。遲靈瞳喜歡旅遊季,雖然七八月的青台好天氣不是很多,早晨的海麵會起霧,能見度很低,不時有台風過境,暴雨傾盆,浪花翻卷。但是一旦太陽出來,立刻就是海天一色,那樣的藍,很柔,很靜。晚上,街頭有樂隊演出,影院裏大片滾動播放,商場裏有各式各樣的活動,如果酒量不錯,還可以去參加青台傳統的啤酒大賽。青台的啤酒有種獨有的甘甜,可惜遲靈瞳沾酒就醉。

“遲工,你說這下麵就是黃金海灘,有必要再挖個遊泳池嗎?”施工隊長拿著圖紙,汗津的額頭蹙著。

遲靈瞳站起身,朝草坪上揮杆的幾個男人努努嘴:“你認為他們會和遊人擠一塊泡澡?”旅遊季裏遊人如熾,浴場成了浴室,青台人戲稱到海裏遊泳為泡澡。

隊長笑:“也是,住得起這別墅的人,又怎麽在意這幾坪地呢?”

“其實,泡澡也有泡澡的樂趣。”遲靈瞳促狹地擠了下眼。

隊長也是個幽默的人:“獨樂樂不如同樂樂,至少,還能找個人搓搓背。”

兩人對視大笑,隊長指指山下:“那裏有個快餐店,遲工你去喝點冷飲,小姑娘不像我們皮粗肉糙的,中暑了可不好。”

“好的,有事給我電話。”遲靈瞳沒客套,揮揮手下山。“咣!”安全帽的後沿被一個重物砸了下,砸得她身子左右搖晃、眼前金星直冒。拿下安全帽,伸手輕輕一摸,得,鼓出一個小山包。

遲靈瞳火大地轉過身,看到腳下一個白色的小球滴溜溜轉了轉,滾進草叢中了。一個球僮滿臉歉意地跑了過來。

“喂,告訴他們,球藝這麽爛,不要在這邊丟人現眼好不好?這是想草菅人命不成?”她知道對人家球僮吼是不對的,可真的忍不住,後腦火辣辣地疼。

“對不起,對不起,小姐。”球僮撿起球,朝後看看,低聲說道,“如果你有哪裏不適,我們可以賠償。”

兩個高個男人提著球杆往這邊奔了過來。

遲靈瞳拿下安全帽,捂著後腦,眼中火焰熊熊,“我是憑腦子吃飯的,撞壞了,你賠得起嗎?”

球僮期期艾艾,不知所措。

“賠不起,但請得起遲小姐吃個午飯。”裴迪聲眼露驚喜,想不到在這裏會碰到遲靈瞳。

這聲音對遲靈瞳如夢魘一般,氣不打一處來:“裴總的笑話可真是冷。”他不是她上司,她沒必要給他好臉色。

“天氣熱,當然要降降溫。遲小姐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下?”

“要。如果有什麽問題,我會把醫療單寄到恒宇的。”遲靈瞳心情壞死了,又熱又渴,後腦刺刺地疼。她顧不上禮貌,隻急於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我有車,送你。”裴迪聲說。

“馬路上開的都是船?”遲靈瞳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有車了不起呀!

裴迪聲揉揉鼻子,無奈地目送她順著山坡而下。

一直站在後麵的君牧遠嘩地一下笑出聲來,他可沒看過裴迪聲這麽吃癟。“裴總,你不會是對這小姑娘有意思吧?”他高深莫測地盯著老板飄忽的眼神下了結論。

裴迪聲瞟了瞟他,用一種寒冷刺骨的語氣說道:“你以為我這輩子還會碰愛情那毒藥嗎?”

君牧遠臉色一怔,歎了口氣。

“上帝!”裴迪聲突然瞧見正下坡的遲靈瞳身子晃**了下,一頭栽倒在地。

“謝謝,謝謝!”顏小尉拉開房門,笑靨如花,熱情得像三資企業逢人就哈腰高喊“請多關照”的女秘書。

裴迪聲站在樓梯口,扭頭看她,側麵如雕塑般俊朗:“顏小姐請留步,遲小姐就麻煩你了。”

“哪裏的話。靈瞳和我是室友,一直相親相愛,照顧她是我份內的事。”顏小尉笑意不減。

裴迪聲又瞟了一眼屋內,俊眸沉澱出一望無盡的墨色。“改日再聯係。”他疏離地點了下頭,轉身下樓。

顏小尉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不禁驚呼:“完美的男人啊!” 等他消失在樓梯口,她“咚咚”地衝進屋中,直奔遲靈瞳的房間。

遲靈瞳臉色稍有些發白,眼睛微眯,小臉皺成一團。今天真是丟臉丟盡了,她居然會柔弱如林妹妹,隻不過兩餐沒吃,在太陽下烤了會,就中暑暈倒,事實和那隻小白球一點關係沒有。

裴迪聲和君牧遠把她送到醫院,醫生喂了點糖水,好了。當時,她窘得都沒勇氣看裴迪聲。

裴迪聲根本不理她委婉矜持的拒絕,幾乎是強行帶她去花式粥店喝了粥,然後又強行把她送到公寓。

“快,快,老實交待,這種……”

“對不起,路人甲而已,我不熟悉。”半道上截住顏小尉,遲靈瞳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稍有些姿色、再有點氣質的男人,被顏小尉一發現,她就好像餓了幾日的貓看到鮮美的魚一樣。

“寶貝,放心,我對他不是有意思,隻是太久沒看到這麽有型的鑽石王老五,難免激動。你是不是想引起他注意,才故意暈倒在他麵前?”顏小尉興致勃勃,一臉向往。“像這種珍稀動物,隻要他能喜歡上我,哪怕血流成河,我也願意啊!”

遲靈瞳無法苟同地坐起身:“售樓小姐的底薪也不低,你又特會賣房子,提成那麽高,又不是沒見過錢,為什麽一定要嫁個有錢人?”

“用自己的錢和用老公的錢是兩碼事,不要以為女人獨立就很好。”

“那你待在家中專心等著嫁人好了,何必出來拋頭露麵?”遲靈瞳“咚”地又躺回**。

“楊貴妃那樣的女人都知養在深閨人不識,二八年華時,借著踏春出來招搖招搖。我這不叫拋頭露麵,而是在展示自己。”

“過兩天有空我給你介紹個人,她和你的共同語言比較多。”孔雀在高中時就是情場高手,說起這些也是一溜一溜的。

“好啊!是帥哥嗎?”

遲靈瞳再次暈倒。王語嫣沒有武功,卻對各門各派如數家珍,可能是因為心無雜念。同理,她是沒什麽戀愛經驗,看顏小尉卻是很清楚。顏小尉就是那歐陽峰,功夫已練到幾重天,可惜走火入魔了。

輕微中暑不算病,一覺睡醒,遲靈瞳又是壯壯實實。好同誌陳晨從內蒙古出差回來,帶了幾大袋特產,辦公室充斥著一股羊膻和乳腥味。遲靈瞳感覺如同坐在羊圈裏,拿了製圖板避到會議室去畫圖。用長尺推開門,發現裏麵有人說話。

“我接手泰華時,爸爸剛去世,你為了顯示自己的清高,怕別人說你沾老婆的光,和我約法三章,經濟上各自獨立,誰都不準插手對方的事務。我當時非常辛苦,咬著牙不在你麵前提一個字。現在你的4S店要擴張,告訴我幹嗎?不管是要向我借錢,還是想動用我的人脈,關係,車城,我跟你說,沒門!”

“咣”,聲音斷了,什麽像是裂成了一片片。

遲靈瞳慢慢地縮回腳,輕手輕腳地轉身,繼續回羊圈窩著。還沒走到羊圈前,聽得會議室門重重地拉開了,樂靜芬臉色鐵青地從裏麵走了出來。

“樂董好!”她無奈回過頭打招呼。

樂靜芬臉鐵青著:“你在這幹什麽?”

“畫圖!”她揚揚手中的長尺。

“在走廊上畫圖?”

遲靈瞳眼睛轉了轉,嗬嗬一笑,恭敬地點下頭,撒開兩蹄衝回羊圈。

七月的開始,發生了兩件大事,譚珍買好房了,在大學城附近,精裝修,包袱一背直接入住。譚珍給遲靈瞳發了圖片,她房間布置得和從前家裏的一模一樣。就是她擱在櫃上放零食的小收納箱,花色都是相同的。遲靈瞳坐在電腦前,身子像黏在了椅上,許久都動彈不了。人生是曲折的,但是生活並沒有那麽悲慘。

甘露生了,遲銘之打電話來,聲音疲憊不堪。先出來的是哥哥,叫遲靈傑,後出來的妹妹叫遲靈睫。交待完畢,遲銘之就可憐巴巴地問,瞳瞳,你是不是很恨爸爸,現在連電話都不打了。遲靈瞳歎氣,不得不像個長者樣的開導他,做人要向前看,別總生活在回憶裏,重要的是過好現在的日子。遲銘之絮絮叨叨道,怎麽可能好呢?遲靈瞳沉默。

又是一個豔陽天,下班時,太陽還神氣活現地掛在天上,把海岸、樹梢、樓頂抹上一層金黃。受海風的影響,黃昏的溫度稍微有些回涼。

遲靈瞳舒服地深吸一口氣,馬路對麵一棵雪鬆下停著輛黑色的奔馳,車窗裏伸出一張俊偉的麵容,對著她揚起嘴角。真是膽大包天,這男人竟敢到敵營探陣,欺泰華沒人?遲靈瞳怒發衝冠地穿過馬路,像個地下工作者要接頭前,一邊走一邊還悄悄地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注意到她,她這才放心地加快腳步。“快開車。”不等裴迪聲下來替她開車門,她主動鑽進去就催促。

“幹嗎鬼鬼崇崇?”裴迪聲失笑,還是發動了車。

“如果我們樂董也這樣開著車,從你們恒宇裏接走某一個員工,你會怎麽想?”

“我的權力還沒大到連員工下班後的自由交友都要束縛!”裴迪聲聳聳肩。

“還是說你已經被我打動,準備向我方傾斜,於是你心虛了?”

“我是有叛徒的潛質,但是目前我還沒叛變的必要。”

“我喜歡叛徒,真實,自我。”

遲靈瞳翻了翻眼睛,決定不迂回周轉,直奔主題:“裴總,我真不是個什麽大才,承蒙你這麽賞識,除了一句謝謝,其他就無能為力。泰華和恒宇在青台現在是勢均力敵,商場如戰場,刀無眼,劍無情,我怕疼怕死。裴總你的涵養高,但別人不一定會這樣。我不想把自己弄得很複雜,就簡簡單單地工作、生活,我認為我們好像不宜多見麵。哦,那天,多謝裴總了。”

裴迪聲轉了下方向盤,車拐進一家名叫“杯海人生”的燒烤店。房子的牆壁做成岩石的樣,整塊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夕陽下奔騰不息的大海。

“不管是做大項目還是小項目,隻要勝,我都要勝得別人心服口服,私下從不做詭秘之事。下班後,我向來不談工作上的事。但我認為我們是同行,一定有許多共同話題。今天,我是想找你幫點忙。別著急,不會涉及到泰華的任何利益。”他走向一張靠窗的桌,微笑地給她拉開椅子。“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是直接按掉,就是關機。我是無奈才到泰華門口捉人的。”

咦,說到最後倒是她的不是了。遲靈瞳打開餐巾,扭頭看外麵的風景。

裴迪聲笑了笑,倒了杯檸檬茶遞給她:“想吃點什麽?”

“隻要不是海鮮、羊肉牛肉和動物內髒,其他的我不挑食。”

“你還真是不挑食。”裴迪聲對著菜單,搖了搖頭,“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不,我懶得動。”

裴迪聲無奈,點了五花肉和烤玉米,還有各式蔬菜,再加一大盤素餡水餃。“小姑娘家太瘦,以後不好嫁人的。”裴迪文一本正經地說。

遲靈瞳腹誹:她胖和瘦,與他有半毛錢關係?嫁不嫁得出去,他操哪門子心?“你認為我需要考慮這問題嗎?”小下巴一揚,自戀泛濫。

裴迪聲中肯地道:“如果你一直像刺蝟,確實需要考慮考慮。”

遲靈瞳臉立即就黑了:“告訴你,我有男朋友的。”不過,是曾經有過。

“那祝他好運。”

遲靈瞳眼裏開始冒火了:“你這話什麽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哦,我們菜過來了。”他讓開身,服務小姐點上烤爐。

遲靈瞳氣鼓鼓地嘟著嘴,橫眉冷目。

“你這樣子讓我想起一個人。”裴迪聲眼中不由自主溢出一絲寵溺和溫柔。

遲靈瞳繃著的臉突然撐不住了,眼一斜:“不要老土地說,我像你的初戀情人?”

哪知道他還真點了下頭:“她比你要漂亮太多,人不像,不過,這表情有點像。”

“裴……迪……聲……”士可殺,不可辱,她沒辦法再“禮貌”,殺氣騰騰地擠出三個字。

“我不是個虛偽的人,實話實說。”他無辜地攤開雙手。

“好,好,那你給我描述下她到底怎麽個漂亮程度?”她可不是個輕易認輸的人,真的被開罪了。

“你先說說你的男朋友有多不怕刺?”

“無可奉告。”

“那我也不浪費時間了,我們談正事吧!”他給遲靈瞳夾了一大塊烤得滋滋冒油的五花肉。“北京郊區準備興建一個影視基地,建築物多是唐宋和明清時期的風格,還有少數民族風格的。恒宇想拿下這個項目。我在國外主修的是西方建築,對中國風的建築風格不太熟悉。恒宇裏有幾個設計師懂,但不算精。那天在車上,我看你在看《中國民居》,你在這方麵一定有所研究!我想圖紙出來時,你可否幫著修改修改?”

“還說不談工作,這是什麽?”她找到了話柄,緊抓不放。

“這隻是朋友間的閑聊呀!”

“我怎麽不知道我們是朋友?”

他隻笑不答。

“樂董若知道我幫你們設計圖紙,雖說項目不在青台,但她心裏一定不會舒服的。”她停了下,正色說。

“如果恒宇放棄聽海閣的項目,你願不願意幫助我呢?”

遲靈瞳心漏跳了一拍。

“要考慮多長時間?”裴迪聲開車送她回公寓,下車時,又問。

“看心情,兩天或三天。”她頭也不回。

又是一團漆黑,顏小尉不知去哪裏瘋了,她閉上眼摸到開門。燈亮時,手機響了。

“靈瞳你好,我是希宇。”

她倏地捂住嘴巴,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不是所有的初戀,都美好得像童話一樣。遲靈瞳握著手機,細數了下,好像和希宇有七年沒見了。

高中畢業分手時,兩人麵對麵發誓老死不相往來,井水不犯河水。都是要強的人,七年,真的守過來了,但是記憶還在那裏,沒有多一層,沒有少一寸。

兩人是高一開始同班的。希宇長相中上,但成績好得令人發指,甚至比個別老師都懂得多。化學老師見他就躲,不管多難的分子式,他是抬手就解。他整天在校園中高昂著頭,驕傲得讓人想扁他。許多看不慣他的同學巴望著能出現一個武藝高強的俠女,把他給收拾了,一雪前恥。

遲靈瞳是一俠女,在希宇之前,是全校無敵的。可是女兒家一大,心思多了,學習變成了次要的事。

那時候的遲靈瞳,短發長度剛過下巴,尾端帶有弧度不一的自然微卷,額發後隱約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睫毛濃密的大眼睛裏是一對如烏墨的瞳孔。身高抽長,小胸部開始發育,像核桃一樣羞澀堅硬,已隱約有些曲線。譚珍給她買了短的吊帶,她第一次穿的時候,被孔雀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看,我也有穿。”孔雀衝她擠擠眼。

她注意到孔雀校服領口邊露出兩根掛脖裝飾吊帶,淡粉色水玉小圓點一直延伸到頸後,在末端係成蝴蝶結。

她哪見過這樣的內衣,心裏麵羨慕得不得了。孔雀看出她的心思,神秘地趴在她耳邊說:“放學後帶你去買。”

孔雀對濱江城裏的每一個有特色的少女飾品店、服飾店都了如指掌。遲靈瞳跟在孔雀後麵,發現長大後的世界原來是這般的五彩繽紛。

她樂此不疲地流連在這些地方,成績直線下墜。遲銘之被班主任喊到學校時,不敢置信地看著成績一直遙遙領先的女兒突然落到了中遊。譚珍知道這個年紀不能強拗。兩人找遲靈瞳好好地談了談,說隻要成績上去,其他事可以一概放寬。

遲靈瞳也乖,下一次年級測試,一躍到了第二名,但與希宇還有點距離。遲靈瞳胸無大誌,心裏麵隻想著玩,沒心思為這幾分傷筋傷骨。她一坐上第二把交椅,就不動彈了。

嘴損的同學嘲諷希宇,拚了命也就比遲靈瞳多個幾分,人家還女生呢,有什麽好拽的?希宇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可在意了。可是他再怎麽努力,遲靈瞳就像是塊烏雲,與他如影隨形。自然就恨上了。

高三那年,班上突然刮起一股戀愛風。大有世界末日之前,狂歡一把的趨勢。晚自習一下,校園裏就雙雙對對。孔雀同時和三個男生拍拖著,約會回來,就把細細末末說給遲靈瞳聽。

遲靈瞳像個軍師,為她評點著各男生的長短,可是自己始終置身事外。

希宇眼高於天,看不上班上的庸脂俗粉。最後,班上就剩他和遲靈瞳。有同學猜測,說他倆在戀愛,不過是在地下。這話起了個頭,迅即成了風,連老師都有耳聞。兩人可都是重點培養對象,關鍵時刻,千萬不能走岔了。老師旁敲側擊地找兩人談過話。

兩人再次見麵就有些難堪了,眼神躲躲閃閃,迅速擦肩而過。越這樣,別人越覺得他們遮遮掩掩。

希宇開始關注遲靈瞳,關注一多,心就活了。他覺得遲靈瞳做他的女友,也不算辱沒了他。“要不,我們順應民意,自我犧牲一次?”他捕到一個機會,把遲靈瞳堵在空****的教室裏。

遲靈瞳大大的眼睛眨巴幾下:“行。”

就這樣,兩人像包辦婚姻一樣,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牽手相戀了。雖然被逼無奈,但戀愛的喜悅還是小鹿撞懷的。才子佳人一起後,不一定就幸福美滿;強強聯合,不代表就所向無敵。兩個人實在不是一路上的人。遲靈瞳隨性、散漫,而希宇很傲驕,很張揚,很自戀。

剛牽過小手後的一個周末,學生會辦了個跳蚤市場,遲靈瞳貢獻出一堆旅遊紀念品,正和同學說笑著。希宇和幾個男生過來,有個男生看到一隻白色海螺很漂亮,信手拿了過來,問多少錢?遲靈瞳還沒出聲,希宇嬉笑著搭上她的肩,發話道:“這是我女朋友的,哥們喜歡什麽盡管拿,不要錢。”

遲靈瞳何時被這樣粗魯對待過,一張粉臉都要燃起來了,差點和希宇拚命。希宇也氣得不輕,我都在大庭廣眾下給你名分,你不識抬舉。足足有一月,兩人都視對方為空氣。

後來還是和好了,但希宇對遲靈瞳管得更嚴。他似乎鑄了個模,硬生生地把遲靈瞳往裏嵌。特別是交朋友,他最看不得遲靈瞳和孔雀黏在一塊,他覺得孔雀像隻花蝴蝶,會把遲靈瞳帶壞。他不知遲靈瞳是把孔雀當作生活導師的,她又不是追偶像,形象、人品什麽的她不關心,孔雀為她打開了一扇五顏六色的門,可以教會她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為了孔雀,兩人又吵了。

這些都是埋的暗線,最後促成分手的明線是遲靈瞳不願和希宇去北京讀書,她死活不說原因,不去就是不去,凜然得像個烈士。希宇警告她像他這樣優秀專一的男人,不是常常可以遇到。遲靈瞳嘴硬,反駁道:“我不稀罕!”

“那好,我們分手,永不再見!”希宇的語氣驕橫倨傲。

遲靈瞳一直記得希宇那天離開的背影,筆直,緊繃。從此山高水長,兩人假期雖在同一城市卻再沒碰過麵。同學聚會,她來他就不來,他來她就不來。

她有次碰到他媽媽,他媽媽讓她去他家玩,說希宇接到北大通知時,不知怎麽的,回家就放聲大哭。也許,她是有一點喜歡他的,隻是那一點還不足以許他天老地荒。

手機裏的聲音聽著很陌生,渾厚低沉,和記憶裏的相差甚遠,遲靈瞳表示懷疑這人是假冒偽劣。“你哪來我手機號?”

“這有什麽難,我和孔雀經常聯係。”希宇有點傷心,“你不會到現在還在記恨我吧?”

果真是那隻吃裏扒外的鳥類。“怎麽可能,這都多少年了,滄海都變桑田了。”

希宇長長地歎了口氣:“我一直記得你那天的絕情。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暈一切交通工具?

遲靈瞳幹笑:“那又不是什麽本事,沒什麽可顯擺的。”

“嗯,我就隨便說說。”

隨便說說還做出這副情聖樣,遲靈瞳翻了個白眼。“你現在哪?”

“青台呀,和我未婚妻一塊來旅遊。你什麽時候有空,一起吃個飯?”

遲靈瞳哀悼,不知哪家閨女如此遇人不淑。“行,我請你們。”

“哪有讓女人掏錢的道理,還是……”

狗改不了吃屎!遲靈瞳沒好氣地打斷他:“我主請孔雀和她男友,你們隻是沾光,不要太往心裏去。”

“哦,孔雀也在青台?”

“後天的飛機。”

“靈瞳……”

“什麽?”

希宇笑:“有時候,挺想你的。”

她誠摯地回道:“這真是讓我不寒而栗。”

一大早,泰華的上空就烏雲密布,設計部裏安靜得出奇,幾個設計師對著電腦,均一臉凝重。

遲靈瞳放輕腳步走進來,詢問地看向陳晨。陳晨小手招招,讓她俯耳過來。“女王今天……”突然響起的電話聲,讓陳晨騰地從椅上跳了起來。

董事長秘書通知:樂靜芬召見陳晨和遲靈瞳。遲靈瞳瞟了下,看到其他幾個設計師暗暗吐了口氣。她悄悄拿出小鏡子,查看儀表有無不盡人意的地方。

樂靜芬戴著個大大的墨鏡坐在巨大的老板桌後,一開口,嗓音幹啞,且鼻音很重。“寧陽市在海天酒店下午兩點有個招商會,重頭戲就是土地招商。你倆下午隨副總一同過去,有什麽建議,回來寫個報告給我。” 她的眼睛像不舒適,抬手欲拿下眼鏡,手剛碰到鏡架,又飛快地縮了回來。

“樂董還有別的交待嗎?”陳晨問。

樂靜芬擺擺手:“沒了!哦,小遲不要太張揚。你們出去吧!”

兩人走出辦公室,在門口對視一眼,默默地往回走。一下樓梯,陳晨側過身:“靈瞳,你說樂董是不是被仇家毀容了,不敢見人?這種招商會,她向來是親自出馬的。”

“也許被傳染上了什麽眼疾!”遲靈瞳擠擠眼。

陳晨會意地閉上了嘴。公司生存法則,一定管好自己的嘴,防止隔牆有耳,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遲靈瞳在網上查看寧陽市區地圖,看得有些入神,去吃午飯時,辦公室內已走得空****的。她也不著急,公司餐廳供應的午餐,早去晚去,都是一個味。她去洗手間洗手,出來時與一個匆匆疾行的人在門口撞了下。一抬頭,發現是樂靜芬,她把墨鏡拿掉了,眼睛紅腫,眼眶下方青紫一片。

遲靈瞳一愣,嘴張著都不知該怎麽打招呼。

樂靜芬也是相當窘然,支支吾吾地指了指天花板:“上麵的……洗手間堵塞住了。”“哦,我通知後勤部去。”她木木地接話。樂靜芬與她擦肩而過,她低頭出去。

“小遲,不要亂說話。”樂靜芬在後麵喃喃低語。

“嗯!”遲靈瞳的聲音很小,但足以讓樂靜芬聽到了。

招商會,一般都是自助式的餐會,主辦方向來賓發些宣傳冊,在四周擺了一圈圖板,某個領導發表開幕致詞,然後酒會就開始。在杯盞來往中,大家遞上名片,自報家門,分別接觸。

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穿黑背心白襯衣的侍者,端著盤子,在人群中穿梭。淡黃色的香檳,明亮的小草莓、小櫻桃,深棕色的巧克力點心,還有切成薄薄一片的三文魚,被同樣切得整整齊齊又硬又規矩的小圓麵包托著。

這種場合,陳晨跟著設計部經理參加過幾次,知道首先應該去找自己認識的人,然後請他們幫自己引薦。他很快就在簇簇人頭中,看到了熟悉的麵孔,從侍者盤中端過一杯香檳,露出自以為迷人而又得體的微笑,迎上前去。

遲靈瞳是第一次參加酒會,她沒認識的人,看到副總和陳晨各自忙碌去了,她的視線就落在侍者盤中誘人的巧克力點心上。她很挑食,唯獨對巧克力沒有抵抗力。取了一塊,嚼嚼有滋味,又要了一塊。嘴巴鼓鼓的,不經意抬頭,正對上裴迪聲驚異的目光。她拚命地吞咽,差點嗆住。還沒完全吞下去,裴迪聲已來到她麵前,衝她示意地舉起酒杯。

“你好,裴總。”她口齒不清地招呼,盯著侍者,看有沒有誰盤中有飲料。

“來杯香檳?”裴迪聲看她那樣,直咧嘴。

“不,我喝這個好了。”她眉開眼笑,看到有一個端著橙汁的侍者,取過一杯,海飲了一口,終於把點心安全地咽回肚中了。

“我的建議你考慮沒有?”裴迪聲側了側身,讓開一對並肩的男女。

遲靈瞳還沒講話,看到陳晨在裴迪聲身後衝她擠了擠眼。“這位是?”陳晨禮貌地問。

“你好,我是恒宇的Frank。”裴迪聲搶先伸出手。

“幸會,幸會。”陳晨握著他的手,激動不已,他一直視Frank 為設計界的男神。“我是泰華的陳晨,和靈瞳是同事。”壞丫頭,有資源也不共享。

裴迪聲點點頭,彬彬有禮地道:“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和遲小姐單獨待會。”

陳晨一怔,看看遲靈瞳:“當然!那一會見!”

遲靈瞳不言不笑,看著陳晨不甘不願地轉身,心裏麵有點煩裴迪聲的無禮和傲慢。“為什麽不坦白你的真實身份,這樣會讓這大廳更蓬蓽生輝的。”

“Frank在這裏,要比裴迪聲更有意義。”裴迪聲毫不謙虛。

“那倒不是,而是恒宇的CEO在這,會聽不到他想聽的,看不到他想看的。遲小姐,我的建議你考慮得怎樣了?”

“我的回答一個字:不。”

“理由?”

“我是泰華的員工,不是泰華的女兒,沒必要為她作出這樣的犧牲。”

裴迪聲笑了:“你是不是不敢接影視城這個項目,怕設計不出像樣的作品?”

遲靈瞳點頭,不領情他的激將法:“確實,我能力有限。”

“你看,你看,刺又出來了吧!”裴迪聲失笑搖頭:“如果我剛才向你同事坦承我是裴迪聲,我怕他會誤會我在挖角。至於請他給我們一個空間,難道你想讓他作為旁觀者,站在一邊聽我們講話?”

遲靈瞳臉一紅,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白皙的臉頰上留下一道美麗的剪影。裴迪聲看著,突然把視線挪開,心跳有點失常。“我在這裏待的時間蠻長的,酒也喝了不少。我們找個地方喝咖啡去,我車裏有影視城的圖紙,想看看嗎?”

遲靈瞳不太想,陳晨已經懷疑了,她再消失,沒法交待。

“你同事正在和人聊天,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裴迪聲把酒杯擱在桌上,率先向門外走去。

猶豫就一秒,下一秒,她已和裴迪聲肩並肩走向電梯口。“海天酒店的咖啡廳不錯,就在樓下,你先過去,我到停車場取圖紙。” 裴迪聲說道。遲靈瞳嗯了聲,心跳很快,感覺這情景很刺激。

“小姐,幾位?”飄**著豎琴悅耳的旋律中,一位身穿英格蘭裙子的店員走向遲靈瞳。

“兩位!”遲靈瞳朝裏看了下,淚奔,天網果真疏而不露,她撞見熟人了。樂靜芬的老公車城與公司財務部的吳經理坐在角落中,頭挨著頭,聊得正歡。她下意識地掉頭就走。

“怎麽下來了?”裴迪聲拿著筆記本從車裏探出頭,關上車門,一轉身看到遲靈瞳站在停車場前東張西望,像隻迷途的羔羊。他笑著抬手揮了揮。

遲靈瞳小跑著過來:“酒店人來人往的,不能靜下心來談事。我們換個地方吧!”

裴迪聲把筆記本放進後座,打開副駕駛的門。“好啊!”

車開出海天酒店,沿著長滿梧桐樹的大道開了一會,停在街邊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前。招牌是沉沉的咖啡色,漂亮的花體字“café shop”,明淨的落地窗和明黃色的大沙發,還沒走進就有涼爽的氣息撲麵而來。紮著白底碎花圍裙的店員微笑地拉開門,說了聲“歡迎光臨”。

店裏客人不多,兩人不約而同都看向了靠窗的座位。裴迪聲把筆記本放在鋪著粗布的藍花桌麵上。遲靈瞳點了一杯拿鐵,裴迪聲要了一杯碳烤咖啡。咖啡很快就上來,店員笑著說:“請慢用,可以續杯。”

“這是影視城的效果草圖,有許多地方要大改。你先看看。”裴迪聲找到文件夾,點開,屏幕轉向遲靈瞳。

遲靈瞳一張張地翻看著,許久都沒說話。這時候,她是少見的專注,俏臉嚴肅地板著。裴迪聲端起咖啡,看一會屏幕,看一會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但隨後他又忙收斂,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裴總,古城區這一塊,橫店和無錫的影視城,你們可以借簽下,我沒什麽意見。這少數民族區……你看,這塊,傣族民居分為幹欄式建築、地麵建築、土掌房三種,並不是純粹的竹樓。白族的住宅,有三房一照壁、一正兩耳和四合五天井等形式,院落寬敞,多數人家設有花壇、種植山茶、石榴、桂花等花木,山牆上愛畫些山水、花鳥、蟲魚圖案,你這裏都沒有表現出來。”

遲靈瞳皺著眉,又往下看了幾頁,搖頭:“安徽的三進院也不夠形似,當年,徽商霸行天下時,家家愛在屋頂上建有照壁式的風水樓,把圍牆頂做成城堞式,像一座座小城堡,在院子裏很少栽木,他們的迷信觀念認為樹木會招致鬼怪,家宅不寧。呃,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她抬起眼,對上裴迪聲深邃如海的眸光,“我是不是太挑刺了,其實要求沒這麽高?”

裴迪聲緩緩搖頭:“你怎麽懂得這麽多?”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書到用時方恨少,所以早做準備,笨鳥先飛唄!”

“你要是笨,世上哪有聰明人。”裴迪聲脫口讚道。他知道她是設計行業的天才,但想不到她是如此努力。大陸大學建築專業的課表裏沒有《中國民居》這門,她研究這般透,應是自學成才。

遲靈瞳一直認為這世上並沒有真正的天才,就如同天上不會掉餡餅,隻會掉雨點冰雹。也許你是有一點與眾不同的天分,那就是一道彩虹,隻能裝飾天邊,卻無法燦爛整座天空。

“謝謝誇獎,但不視作酬勞。裴總,圖紙太多,今天不可能看完,有些地方我還需要回去查資料。”她把自己的拿鐵端起來,當開水般,海喝一口,看得裴迪聲直蹙眉。“我把文檔拷進盤裏,你帶回去慢慢看,我不著急。”

“不太方便,我的同居者也是泰華的,她從來不知道尊重別人的隱私一說。這樣吧,以後我們有時間就約在這家咖啡店,一次看幾張,行不行?”

“當然。”如果心是一畝田,裴迪聲感覺到從天空中忽地落下了一粒種子,砸在他荒蕪已久的心田,生了根,如果再來一陣風,種子即將發芽。

“但我有個條件。”遲靈瞳又嚴肅了。

裴迪聲疊起雙腿,掩飾住內心的焦躁與恐懼。

“聽海閣的項目,規模很大,那是恒宇和泰華之間光明正大的競爭,我會做好我的本職工作,你要做什麽,不要告訴我。公對公,私對私。如果我們見麵,盡量保持隱秘,但不要談起這個項目。影視基地的效果圖修改,我會幫你做,你隻要給我講講西方建築各類風格以及代表作品,這個交換條件,公平嗎?”

遲靈瞳翻了個白眼:“那你是不是要我白紙黑字寫下來,證明你的無辜?”

“不必了。祝我們合作愉快!”他向她伸出手。

她接住,露出了今天第一個開心的笑容。

“明天我白天都會很忙,晚上我接你出來吃晚飯,然後再到這裏。”似乎怕她變卦,他忙不迭訂下下次見麵的時間。

遲靈瞳回道:“明晚不行,我和別人有約了。”

“男朋友?”這脫口而出的話把裴迪聲自己都驚住。他自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讓他不應該這麽唐突。

幸好遲靈瞳不介意,她在沙發上換了個舒適的坐姿,看看外麵天色已經黑了,店員在各張餐桌上點上了白色的燭台。“差不多吧。前男朋友和他的現任未婚妻。”

“你會這麽大度?”

“我一向虛懷若穀,海納百川。裴總呢,日理萬機,恐怕都沒時間陪你的太太吧,她會不會抱怨?”遲靈瞳可是個大八卦,她毫不客氣地直言相問。

裴迪聲很想去下洗手間,好好地看看自己,他看上去很像個已婚男?他幾乎是賭氣地反問道:“我說我還沒有太太,也沒有女友,你會不會失望?”

遲靈瞳實事求是地點點頭:“有一點。你這樣的人沒有女友沒有太太,有兩種原因,一,是個工作狂,你把自己獻給了事業;二,你目標定得太高,高處不勝寒,沒人陪你受凍。不對呀,你上次還講你有一個初戀的漂亮女友,後來呢,故事怎麽發展的?難道你父母包辦婚姻,你們被逼分開?或者你們誰移情別戀,第三者插足?”

裴迪聲眸色一沉,一仰頭,把咖啡喝盡,他向吧台後麵的店員示意了下,店員給他續上咖啡。“後來她成了我的大嫂。”

遲靈瞳許久都沒說話,眼瞪得大大的。

裴迪聲幽深的眼底掠過一絲痛楚,苦笑道:“嚇著你了?”

好半天,遲靈瞳悠悠地開了口,兩眼星星閃爍:“你編故事的水平真是高,簡直是神來之筆。人家都說,一個優秀的設計師是工程師與藝術家的結合,而你還是個作家,我對你的崇拜如江水滔滔。”

裴迪聲扭頭朝窗外看了看,接著,輕笑出聲。他沒有告訴她,其實他講的是真的。“晚上想吃什麽?”裴迪聲搖搖頭,提醒自己打起精神來,麵前坐著的可是他千辛萬苦請來的天才。

遲靈瞳苦著臉:“不要提吃了,我在酒會上吞了許多巧克力點心,現在肚子還是脹脹的。如果你方便,送我回公寓吧!”

裴迪聲站起身,看看手表:“時間還早,我陪你散會步,消化消化?”

“外麵有散步的路?”遲靈瞳可沒興趣在一團汽車尾氣中看花賞柳。

青台在某個動亂時期,曾淪落成某幾個國家的殖民地。在全中國大部分地區都處於水深火熱之時,一批發戰難財的外國人來到青台,大興土木,歌舞升平,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後來,中國解放,青台重新回到母親的懷胞,那些外國人都回了國。他們在青台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一條風格迥異的西方建築街,名喚桂林街。街兩邊是參天的梧桐樹,路麵是青色的方磚。夏天經過這裏,通體清涼。這些空著的小樓,有一大部分政府給了對青台有傑出貢獻的專家,有一部分做了會館。現在一些有門路的商人托人租了做酒吧,生意非常好。

遲靈瞳曾嚷著讓陳晨帶她過來玩,陳晨說這裏陰森森的,並沒有傳說中那麽好。中國人的恥辱,有什麽好看的?給陳晨這一打擊,遲靈瞳後來忙忙碌碌,一直都沒成行。

踩著濕潤的青苔,披著輕柔的燈光,行走在西方風情的建築之中,一時間,像是失落在異國的街頭。四周籠罩著一片神秘的安寧,遲靈瞳音量都放得低低的,如同耳語,裴迪聲不得不俯身緊挨著她。

“西方建築多華麗、繁複、奢侈,但也很嚴謹、具體,有一種叫愛奧尼克的羅馬柱,柱身要求鑿出24條凹槽,少一條都不可;柱子上精雕著棕櫚葉、蓮花瓣、卵形花邊或串珠飾。每一種渦飾若少一瓣葉子、少一顆珠飾看起來即味道不對。像國內常見的仿歐式樓盤中,那些雕塑、噴泉一眼望去就覺得山塞,其原因就是比例不準,數字不對。”

“是的,研究西方建築,一定要去國外。找個時間,我們同行,來一次建築之旅。”裴迪聲自嘲地反省,她沒有要求,他卻已為她訂下了一次次約定。他為自己開脫,天才需要特別對待。

隻是,天才是那種掌握遊戲規則的人,掌握規則卻從不遵守規則。“同行就免了,你以後給我講解時細致點就行。”

“如果是經濟方麵的緣故,我可以安排……”

“我討厭坐飛機。”她俏皮地吐了吐舌,長發一甩,人跑向了前方。“這家沒人哎!”那是一幢空關的庭園,遲靈瞳扶著院門,腳踮著朝裏觀看。淺淡的燈光勉強可以讓人看到裏麵花木很是茂盛,石板鋪成的小徑像一串腳印在草木間延伸著。屋子僅兩層,藤蔓與黑夜纏繞,像是傳說中的古堡。

“可能是準備轉手的庭園。”青台的地價雖比不上北上廣,像這樣帶園子挨著大海又濱臨市區的別墅,也是個天價,平常人不敢問津。

遲靈瞳幽幽地拉回視線:“如果有一天能建一幢房子,隻讓自己喜歡的人居住,該有多好!”

遲靈瞳跳起,從園中摘下一片樹葉握在掌心裏把玩。“那就建一個小區,永遠不出售,像一些著名的會所,給值得尊重而又懂得生活意義的人租住。小區裏有參天大樹,有湖泊,有石徑,房子不超過六層,沒有電梯,必須拾級向上。集東方之神韻、西方之精華,我為她取名叫憩園,憩,身體的放鬆、心靈的歸航。如何?”

“這個小區建在哪好呢?”裴迪聲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俊眸晶亮。

“當然是風景如畫的濱江!那樣,我就可以待在那兒,永遠不要坐車離開了。”明明在說笑,遲靈瞳卻忍不住生出幾份憧憬。

裴迪聲目不轉睛地看著遲靈瞳,沉默了。

“嘿嘿,你在笑我做白日夢,別抿著,你可以盡情地大笑,我心髒承受能力強。”遲靈瞳把撕碎的樹葉迎著風一吹,如落花般的,散在地上。“我不僅有這一個夢,我還有另一個夢。我初次參賽,是設計一套適合二人居住的經濟適用房。總覺著那次發揮得不夠盡興,如果可以,我想連室內設計一起包攬。房子建好,拿到鑰匙,打開門。身處空屋,我們並不孤獨,因為我們決定在一起。兩個人住,一切從家徒四壁開始。房子越空,設計越活。牆壁刷成白色,白看似簡約,其實白就有五六十種,很是豐富,經得起歲月的考驗……你在聽嗎?”

那陣風來了,來了,種子發了芽,突突然抽節,迎著風瘋長。七月盛夏,裴迪聲生生地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我有點走神,你剛才的樣子讓我想起一部電影,叫《諾丁山》,裏麵的男女主人公也曾走過一座空關的花園,在牆邊久久站立。”

“我也看過。”遲靈瞳講太多話,嘴唇有點幹。“可是哪裏有一點像呢,你沒有格蘭特帥,我的嘴也沒羅伯茨的大。”

裴迪聲笑得澀澀的。其實,他剛才是想起了裏麵的一首插曲《她》。

她,也許是一張我無法忘記的容顏

一縷我所為之歎息的愜意

也許是我的瑰寶或者必定的付出

她,也許是夏日的綿綿短歌

也許是秋日的瑟瑟山風

也許是百般變化的生活

融入了平日

她,也許是美女也許是野獸

也許是貧瘠也許是富足

也許會把每天變作天堂

她,也許是我夢幻的一扇明鏡

也許是朦朧中透出的莞爾一笑

她,也可能名不副實

棲息在自己的貝殼裏

她,也許是我生命的理由

是我生存的原因和方向

是我要精心嗬護走過風雨的伴侶

我要珍藏她的歡笑和淚水

當作我永生的紀念

我生命的意義永遠是她

遲靈瞳,如此年輕,如此優秀,如此俏麗,能夠讓她深愛的男人一定會感到生命因她而無限快樂。裴迪聲心裏麵輕輕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