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留白的牆

出租車在海風和路燈裏駛過街道,一切景物都平緩地滑過視線。海灘、指示牌、路邊的植物、建築……一一鮮活無比地蹦到眼前。青台的街道多坡形,出租車不停地上坡、下坡,遲靈瞳可憐的心髒也跟著起起伏伏,不過,五月的海風衝淡了她的這點不適之感。

來青台不過三年,她發覺已經喜歡上這座城市。大自然慷慨地贈予這個城市長長的海岸線、一個又一個天然浴場、一座透著仙風道骨的名山、一座名觀、一片保存得還不錯的森林。可是,這座城市卻不太像其他旅遊名城,空氣中飄**著濃鬱的銅錢味。依山傍海、花木蔥蘢的最佳地段,不是度假酒店,也不是公園、人文景觀,而是各大部委機關和居民住宅。這是個很會享受、活得很自我的城市,外地遊客來到這裏,都會不禁生出幾份羨慕之意。

孔雀畢業於青台師大,當年有機會留下任職,遲靈瞳不懂是怎樣的狠絕讓她毅然棄之。

大四的初冬,樂靜芬帶著幾大遝青台市各個角度的照片找到遲靈瞳,遲靈瞳一看,心就癢了。

如果把設計師比作一枚優良的種子,那麽一塊地理位置極佳的地段就是讓她萌芽、成長的肥沃土地。別發出什麽豪言,在某個僻壤的小城或擁擠的都市,設計一兩處居民住宅樓,就是什麽宏偉的夢想。一幅好的設計作品,是有靈魂、有個性、有輪廓、獨一無二的。

“青台像這樣上好的地段,還有好幾處沒有開發。如果你到泰華,我可以為你競拍到這幾塊地段,供你施展才華。”樂靜芬對遲靈瞳說。

遲靈瞳當時是拿了不少的獎,可說起來還是一個沒有多少實踐經驗的菜鳥學生。樂靜芬這番話,讓她覺得有些飄飄然。

隨之,樂靜芬又開出了一個很不可思議的薪水數字,但她要求遲靈瞳保密。泰華的設計師有好幾位,她不想因為薪水起內哄。

“你看人一向很準嗎?”遲靈瞳壓力大得頭皮發麻。

樂靜芬微微一笑,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個好的設計師,經驗很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才華。自從我接手泰華,到目前十年,我沒看錯過任何人。”

“但願我不會是你的例外。”遲靈瞳在聘用合約上簽字時,小聲嘀咕了一句。

樂靜芬麵色平靜地向她伸出手,自信滿滿:“不會的。”

第二年的初夏,遲靈瞳剛拍完畢業照,泰華的車就過來把她接去了青台。一路上,她吐得天翻地覆,把送她的遲銘之和開車的司機臉都嚇白了。但到了青台之後,在海灘上走了走,她精神一下就恢複了。

“你看,你天生就是屬於青台。”樂靜芬說。

也許吧!遲靈瞳懶得去理遮住眼睛的發絲,看著海鷗翩然掠過海麵。

遲靈瞳住在花蓮路,離泰華房地產公司隻有二十分鍾的步程,在青台市的地圖上是不易察覺的。青台的路名是一個濃縮版的中國地圖,不管是著名的繁華鬧市區,還是短短的隻幾步路的小巷,名稱一律取的是中國版圖裏各市、縣的名。

隔壁的一條巷子叫高郵路,是江蘇省的一個縣級市名,再過去一條叫寧波路,是浙江省的一個市名,花蓮路是台灣省的一個市名。青台人不僅浪漫,還有一些慵懶,被老天給慣壞了。

遲靈瞳和人合租,室內一團漆黑,顯然同居者還沒回來。同居者名叫顏小尉,是泰華售樓部的小姐。兩個人都不屬於為錢發愁的人,願意與另一個人分享自己的空間,遲靈瞳是怕冷清,顏小尉卻是為嫁人做準備。

房子是顏小尉先租的,二室一廳,廚房和洗手間都算寬敞,有一個陽台,和房間打通連在一塊,遲靈瞳就住這間。晴朗的天氣裏,拉開窗簾,把腳踮高,可以遠遠地看到一線大海,也算一海景房!

搬進來那天,顏小尉不停地從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裏挖著不同顏色的**往臉上抹去,抽空對揮汗如雨整理行李的遲靈瞳說:“吸引男人是一門學問,這門學問不比微積分簡單。吸引男人也是一種戰術,你得步步為營,小心謹慎。和你同居,可以提高我嫁人的籌碼。你知道嗎,男人多疑心。雖然他們大部分喜歡女人天使的麵孔、魔鬼的身材、嬰兒的大腦,可是想娶你回家,就是另外一回事。你一個人住,帶他來公寓,他會想她有沒帶過別的男人上來過呢?現在,就不同了。兩個女孩一塊住,再怎麽樣,都得有所顧忌吧!在他眼中,是潔身自好的意味。你又是一設計師,算是知識女性,這就顯得我圈子裏的人是有檔次的。”

“你是不是有目標了?”遲靈瞳直起腰,想不到自己還有這等價值,立刻覺得神聖起來。

“有幾個,但還在考察中。戀愛可以隨便談,結婚可是件慎重的事,這是姐姐的肺腑之言。”顏小尉扭過頭,一張精致而又皎美的妝容展顏一笑。

雖說是同居,顏小尉卻常常夜不歸宿。有時是淩晨回來,滿身的煙味、酒氣,眼睛下方烏青發黑。但第二天早晨,她依然能打扮得像個儀態大方的空姐出現在售樓部。

遲靈瞳放下行李箱,也不收拾,先去開冰箱。好心的姐姐居然在裏麵擱了盒酸奶和幾片麵包,還有兩根黃瓜。她像個餓鬼似的,抓起麵包就往嘴巴裏吞。嘴巴正塞得鼓鼓的,電話響了。

“瞳瞳,路上沒暈車吧?”譚珍的聲音平靜低婉,聽不出任何情緒。

“沒有。”遲靈瞳生生把滿滿一嘴巴的麵包硬咽下去,差點噎死。“媽,你還好嗎?”她這話隻是禮貌的回訪。別人的同情,是對譚珍的恥辱。

“嗯,挺好的!媽媽今天上網看了看房子,有幾套很不錯,明天發你郵箱,你是行家,看看喜歡哪套,媽媽就買哪套。”

心口那堵堵的感覺又上來了,遲靈瞳一下又一下地揉著。

掛電話時,譚珍停頓了下:“瞳瞳,媽媽愛你!”

遲靈瞳瞬間紅了眼:“我也愛你,媽媽!”

睡覺前上了下MSN,孔雀在線。“妞,我決定了,七月和子辰去青台度假。”一串話後麵跟著個手舞足蹈的小人。

“舍得讓我見他了?”遲靈瞳冷笑。

“他又不是你的那盤菜,有什麽舍得不舍得。”

“我又沒嚐過,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會喜歡?”人的口味隨著環境和年齡不同會經常發生改變,比如她爸。

“知已知彼,百戰百勝。”

“別太自信。”她猙獰地笑,然後言歸正轉,“來之前說一聲,我給你們訂酒店。”七月是青台的旅遊旺季,一床難求。

“不用,我們住子辰家。”

“蕭子辰是青台人?”

“我沒告訴你嗎?”

“鳥類……”想當初,她來青台,可是舉目無親。

孔雀竊笑中:“你現在知道也不遲呀!晚安,妞!”

遲靈瞳這一夜沒怎麽睡好,腦子昏沉沉的,眼一睜,急了,都八點了。平時上班都閑庭漫步,在街邊買上熱熱的豆漿或奶茶,加一塊米團或夾心麵包,細嚼慢咽,到公司門口,正好消化完。

今天,她連多看一眼路邊的景觀都不能。壓著鍾點跨進公司大門,按好指紋,遲靈瞳這才長長地籲了口氣。經過她身邊的兩個資料室的女孩瞟著她,捂著嘴吃吃的笑。

“寶貝,有沒給我帶特產?”胳膊被人從後麵一拽,遲靈瞳扭過頭。

顏小尉穿著又緊又窄的套裝、纖細得搖搖欲墜的高跟鞋,身上散發著那種在大商場化妝品區聞到的香味,笑容可掬地看著她。

“你害我獨守空房,還敢要特產?”遲靈瞳瞪著眼睛斥責。

“沒有我,睡得不好嗎?”顏小尉嬌嬌地一笑,伸出一隻手調戲她。

遲靈瞳閃躲不及。“神啊,你穿這雙鞋來上班?”顏小尉驚呼。

遲靈瞳一低頭,一群烏鴉迎空飛過。忙亂中,她拖著一雙人字拖就過來了。

“你這是準備去海灘遊泳嗎,寶貝?”顏小尉打趣道。

“一會兒再偷著樂,現在快給我想個法子。不然把你的脫了給我穿,女王今天會召見我。”遲靈瞳壓低了嗓音。

顏小尉吐了下舌頭。售樓部小姐通常是站著的,站太久,腳也會吃不消,她們會悄悄帶一雙平跟鞋,不忙時換下休息休息。顏小尉給遲靈瞳找了雙板鞋,與她的牛仔長褲還算搭。“中午一塊去餐廳,新來了位帥哥廚師,做的桃酥特好吃。”

“你不嫌他身上的油煙味?”遲靈瞳嗅嗅鼻子。

“他那麽帥,一切皆能忍受。”

遲靈瞳無語。

設計部的氣壓低得眾人的呼吸都是顫微微的。陳晨的桌子在最外麵,他比遲靈瞳早來兩年,是同濟大學建築係的碩士生,屬於泰華的棟梁之一。他不太像個建築設計師,而像個服裝設計師。腦後拖著個小辮子,暗花的襯衫,敞著三粒紐扣,露出一根根胸骨,下半身是一條軍綠色的緊腿褲。看見遲靈瞳進來,他站起來斥道:“你怎麽到現在才到,樂董都來過兩通電話了。”在設計部,遲靈瞳不管才華多出眾,也隻是資曆最淺的後輩。

遲靈瞳嘟噥著:“我還沒吃早飯呢!”

“一頓不吃,餓不死人的。你砸了歐陸莊園那件案子,可是會死人的。”陳晨白了她一眼。

遲靈瞳喔了一聲,放下包包,乖乖地往樂靜芬辦公室走去。

“三天了,你就給個這麽一份狗屁報告。”遲靈瞳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裏麵傳出幾聲怒吼,然後夾雜著細碎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寧經理,如果你沒辦法完成下季度的市場營銷分析報告,可以直說,我讓別人來做。”

“不,不,樂董,我這就回去修改,一定在下班前放到你桌上。”

“我能相信你嗎?”

“我……不會讓樂董失望的。”汗如雨下的聲音。

“那我拭目以待。”

門一開,營銷部的寧經理灰頭土臉地從裏麵走出來,看見遲靈瞳,頭欠得更低。

又高又壯的大男人被女人訓得像孫子,不是件光彩的事。遲靈瞳歉疚地別過臉。

“遲靈瞳,是不是要我親自出去迎接,你才會進來?”泰華的女王見外麵站著的人半天都不動彈,語調裏充滿憤怒。

“不是,不是……”遲靈瞳微笑著,忙走了進來,畢恭畢敬地站在樂靜芬的辦公桌前。她隻是覺得樂靜芬現在火氣正盛,貿然進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其實,這條魚也不在池中,已在湯鍋裏。

樂靜芬冷冷地打量著她,“你能耐不大,範倒不小!連請幾次,才能打個照麵。”

哪怕是泰華的頂梁柱,隻要惹惱了樂靜芬,她發起火來,就六親不認。這三年,可不是白混的。遲靈瞳是簽了賣身合同,怎敢輕易耍脾氣!“樂董,你真幽默。”伸臉不打笑麵人,她微笑,再微笑。

樂靜芬閉了下眼,慢慢坐回椅中,嘴唇微微翹起。遲靈瞳背後陰風習習,這樣子,是樂靜芬嘶吼的前兆。

樂靜芬是一個珠圓玉潤的女人,親和時,慈眉善目,生氣時,真的猶如女魔。 “啪!”她從一邊的文件堆裏抽出一個資料夾,扔到遲靈瞳麵前,“你可能聽說了,歐陸莊園這項目,咱們輸給恒宇了。”

遲靈瞳撿起資料夾,沒有出聲。

“雖說恒宇在房地產界排名第一,但這次,咱們在土地出價上和他們持平,在打通方方麵麵的關係上,我也沒吝嗇過,可是咱們卻輸了,你知道問題出在哪嗎?”樂靜芬騰地站了起來。

遲靈瞳虛心請教。

“歐陸莊園,你以為真是給歐洲人建的一幢幢鄉村別墅?草地、樹林、花園,奢侈的停車庫、寬大的遊泳池。這兒是中國,住的人是中國人。知道中國人有多少嗎?十三億,像你這樣折騰,得有一大半遷到火星上去。你這圖紙,成了一個笑話。別人取笑我太歐化了。遲靈瞳,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你到底有沒腦子,了解不了解中國國情?人家恒宇的Frank還是一香港人,卻能設計出那麽貼近現實的作品。”樂靜芬氣得直喘。

遲靈瞳耷拉著頭,那麽好的地段,麵朝大海,背依秀林,卻隻建幾幢三層高的住宅樓,她以為真的住的是有錢人,所以往死裏奢華。原來是一群假洋鬼子!“對不起,樂董。”事到如今,隻能把態度放低。她不是神,是人,總有失手的時候。人在挫折中,才會成長得更快。

“一句對不起,有用嗎?我們公司因此損失了多少,你清楚不清楚?”樂靜芬厲言疾色,“而我是如何待你的,看似你和其他設計師拿的同樣的薪酬,可是年底你的獎金卻是他們的幾倍。你拿著這些錢時,不心愧?”

遲靈瞳皺皺眉,心裏麵又開始堵了:“我會努力反省。”

“我聽膩了這些詞,你得給我拿出行動來。一個好的設計師,要腳踏實地,不是建空中樓閣。”

遲靈瞳無力地歎息。下麵該談到減薪還是炒魷魚?

樂靜芬差不多也發泄夠了,神情慢慢和緩,話峰一轉:“這事也不全是你的錯,我作為董事長審查圖紙時,不夠仔細。所以,我們都要從中吸取教訓,以後絕不能再犯。你那圖紙,被高爾夫球場的藍董看中了,他想在附近的山上建兩幢別墅,現正與我們公司恰談中。這樣,你也算將功折過,挽回一點損失。”

遲靈瞳把手中的資料夾放回桌上,準備退場。

“小遲,家裏沒什麽事吧?”樂靜芬又換了張麵孔,儼然隔壁熱情的阿姨。這就是領導的魅力之處,一打一揉,把你逗得團團轉,卻離不開她的五指心。“沒有,都很好。”

“那就好,安心工作!明晚有什麽安排?”

“沒有。”舊案子砸了,新案子還沒開始。明天是周末,她能有什麽事?

“明晚,你到蘇州路上的迪歐咖啡店見個人。”

“是客戶嗎?”遲靈瞳問。

樂靜芬神秘地一笑:“是個很大的驚喜,你可要好好把握。”

遲靈瞳回到辦公室,她沒吃早餐,不免唇白麵黃,看在別人眼中,就如同剛從硝煙中逃生回來一般。

“還活著?”陳晨體貼地給她泡了杯麥片。

“屍骨尚存。”

“女王那種脾氣,真不知她老公如何承受得了。”陳晨同情地感慨。

遲靈瞳也很是同情了一把。她見過樂靜芬的老公,一家德國汽車品牌4S店的老板,很粗獷的男人,四季都穿T恤,抽煙抽得很凶,音量很高。可是兩人生的女兒卻嬌小玲瓏,在國外上大學。

中午,遲靈瞳和顏小尉去餐廳吃飯,見到了傳說中的廚師帥哥。剛出校門的男生,笑起來兩個酒窩,很是羞澀。顏小尉擠在他的窗口,就差口水橫流。用了半個多小時,把人家八輩子祖宗都打聽到了,順便約了周日一塊去爬山、野餐。

“你也太露骨了,人家還一孩子!”遲靈瞳小小聲地說。

“孩子好呀,還沒學壞呢,整個就一件無瑕的瓷器。再過幾年,他學會怎樣傷女人的心,就沒意思了。”說著話,顏小尉眼睛還不忘對著窗口頻頻送秋波。

“如果他要你負責怎麽辦?”

“哈,這真是本世紀最大的笑話了。放心,他隻會把我當作他的引路人,而我,隻是想重溫下戀愛的滋味。結婚之後,就沒現在自由了。”

“你要結婚了?”

“八字開始畫撇。”

“那你還這麽花心?”

“我是找一種感覺,心可是不亂的。”

遲靈瞳聰明的腦袋不太好使了,人的心和身還能分作兩處?她埋頭吃飯,爭取把早晨丟失的營養給補回來。

吃完出來,顏小尉問她明晚有沒有空,寧夏路上有家火鍋城不錯,一塊去吃吃?

遲靈瞳說了明晚和人有約的事。“女王不會是想做媒婆,幫你相了一門親?這也是拉攏人心的一招哦!”顏小尉大叫。

“我……好像還不算剩女!”遲靈瞳想起樂靜芬神秘的笑,心裏麵打起了鼓。

“到了剩女那年紀,就沒得選擇權。我陪你去?”顏小尉很是熱心。

遲靈瞳一向對新奇的事總懷有純樸的赤子之心:“不,我自己去。”

顏小尉是相親專家,第二天晚上,她幫遲靈瞳好好化了個妝。皮膚清透粉嫩,睫毛根根分開並溫柔上翹,唇膏是無色的,但透明濕潤。衣服挑的是一件藍底白花的連衣裙,係了一條鬆鬆垮垮的腰帶。

“這樣,又淑女又知性。女王介紹的人一定是個青年才俊,不管結果如何,都要顯出自身的品位與價值。”她對著鏡子裏的遲靈瞳說。

樂靜芬通知遲靈瞳的時間是六點半,這個時間喝咖啡太早,隻能是共進晚餐了。顏小尉像赫思佳的黑人保姆,逼著她硬喝下一大杯牛奶,為的是一會在餐桌上可以保持優雅的儀態,又不會餓得前心貼後背。

遲靈瞳給她這一折騰,都不願出門了,可又不敢得罪女王。捱到六點才出公寓,沒想到公交車開得特快,到了迪歐,才六點二十,裏麵燈火闌珊,人煙稀少,隻在靠裏的一張桌邊坐著一個男人。

那個位置好像就是樂靜芬約好的地點,還說他會提前十分鍾到,姓楊。男人背門而坐,背影很帥氣。遲靈瞳心裏麵輕輕地咯噔了一下。站在門口,七手八腳地整了整頭發,在玻璃門上偷偷照了照,這才走了進去。

越走近,越覺得這男人透著股熟悉感。等到了麵前,她特意禮貌中略帶歉意地擠了個微笑:“對不起,楊先生,讓你久等了。”

男人猛然抬起頭,兩個人都一怔。Frank!遲靈瞳大腦飛速旋轉,莫非樂靜芬慕才似渴,已挖到了這眼泉,讓她用美人計來確定一下?這個假洋鬼子的中文名字叫楊XX?

“這世界真小哦!”冤家路窄。遲靈瞳幹幹地笑著,神情幾近抽搐。

Frank顯然沒那麽意外,一派淡然:“我不姓楊,也不在等誰。”

“那你坐這兒幹嗎?”遲靈瞳小心翼翼地吞著口水。

“我正在等我的咖啡。”他慢條斯理地說,手腕上的卡地亞名表在燈光下閃著眩目的色澤。

“為什麽是這張桌子?”遲靈瞳不願接受這殘酷的事實。

Frank反問:“為什麽不是這張桌子?”

“因為……因為我預訂了呀!”

Frank細薄的唇角彎起,朝端著托盤過來的服務生問道:“貴店現在有預訂的業務了?”

服務生一本正經地回道:“這是鄙店以後努力的方向。”

遲靈瞳糗得滿臉通紅,一時間,道歉不願,轉身不肯,就那麽僵在原地。Frank也不惱,優雅地端起咖啡,把她急紅赤白的麵容當盆景賞著。

“是遲小姐?”一個擦著手,從洗手間出來的男人用一張矜持帶有交流欲望、幾份驚喜的臉看著遲靈瞳。

遲靈瞳回頭,男人身材已發福,麵色很紅潤,頭發沒幾根,卻根根強悍地立著。

遲靈瞳頭嗡地一下,這人既不青年,又不才俊,真是很大的“驚喜”。

“我是楊陽,和樂董是朋友,剛從美國回來。”男人友好地伸過手,恭維道,“遲小姐真是年輕又漂亮。”

遲靈瞳皮笑肉不笑地握住:“哪裏,你過獎了。”

楊陽是名副其實的“海龜”,在美國耶魯大學讀了幾年編程,去舊金山工作了幾年,最近受青台一家軟件開發公司盛邀回國。雖然模樣看上去像“寶刀未老”,但年齡也才三十有一。有房有車,有綠卡,有真才實學。拋卻相貌不談,這人倒是熟女口中常掛著的極品男人。

顏小尉用痛定思痛的口吻說:“找老公又不是找偶像,男人老了還不都一樣。老公要有內涵,有內在。你愛的是他的人品、心靈、經濟能力。長相越安全的男人,才不會讓人整天過得提心吊膽的。”

可是,遲靈瞳還是一個二十剛出頭不久的女子,還沒被生活把心裏麵那點風花雪月給抹殺,還不懂識寶。她沒有轉身離開,是覺得對樂靜芬不好交待。而且人家也沒拿刀架她脖子,吃個晚飯而已,無需上綱上線。

楊陽紳士地替她拉出椅子,兩人對麵而坐,各叫了一份商業套餐。顏小尉硬讓遲靈瞳灌進去的那杯牛奶發揮作用了,遲靈瞳看著蒸熟的泰國大米,香氣撲鼻,隻能咽口水,卻吞不下去。看在楊陽眼中,是越發的嬌人。

“我原本也有一頭茂密的頭發,去了美國後,讀書辛苦,壓力大,慢慢就成這樣了。”楊陽有自知之明,輕描淡寫地為自己蒼老的麵容做出解釋,“中國不是有句諺語是這樣說的:幹淨的馬路不長草,聰明的腦袋不長毛。”

遲靈瞳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了看楊陽,然後抹了抹自己如絲般柔滑的長發。在建築學院讀了四年的書,三大力學枯燥、高深得足以讓少女變老嫗,可真正聰明的人,自然會輕鬆過關、永葆美好容顏。所以說別拿聰明說事,尊重現實。

“遲小姐可是少年得誌,大器早成,你們樂董說你是個天才。”楊陽見遲靈瞳不吱聲,隻得把話題往她身上挪。

“像我這樣的,泰華一抓一大把。”遲靈瞳毫不捧場地笑了笑。

“遲小姐有沒有想過去美國定居?”楊陽咬咬牙,拋出誘人的橄欖枝。

遲靈瞳眼神一黯,端起水杯抿了抿。

“我在加州有別墅,那裏空氣很好,社會福利很不錯。”楊陽以為她對美國不太了解。

遲靈瞳放下水杯,婉惜道:“楊博士,就是與中國一衣帶水的日本,我也去不了,更不要談遠隔一個太平洋的那塊大陸。”

“為什麽?”

“目前為止,我去的最遠的城市,就是青台。首都北京,我隻在電視上見過。我暈飛機、暈火車、暈船。”

楊陽非常克製地驚訝了下,“那……那我可以一直待在國內的。”

這暗示想繼續的意味已經很明顯。遲靈瞳滿麵笑容:“你的飯好像冷掉了,快吃吧!”

吃完飯,楊陽想點兩杯咖啡,還沒開口,遲靈瞳先向服務生舉起了手:“楊博士,買單吧,我們AA。”

楊陽瞬間醒悟,自嘲道:“你倒是很美國,這飯我還請得起。”

“不,我還是自己來。”遲靈瞳堅持,付清了自己的餐費,禮貌地向楊陽告辭。“謝謝你陪我吃晚飯,這個夜晚很愉快,再見!”

楊陽不死心地問道:“以後,我可以給遲小姐打電話嗎?”

遲靈瞳清澈的雙眸很是真誠:“我對青台也不算熟悉,可能不是一個好向導。”

“我不是想遊青台,我隻是想像現在這樣偶爾出來一起吃個飯、喝喝咖啡,AA製也可以。”

“再說吧!”遲靈瞳嫣然一笑,轉身向站台跑去,藍底碎花的裙子在晚風中飛舞著。

站台的廣告牌下站著一個人,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俊美的薄唇上揚:“與那位大叔相談甚歡嗎?”

又是Frank那鑽石王老五!剛剛,她隻顧對付楊陽,沒顧上看他,他什麽時候走的也不知道。“挺好的,很有學問的人。”歐陸莊園的項目輸給他,在他麵前,她有些英雄氣短,可語氣絕對保持自然。

他似笑非笑,突然向她伸出手:“把手機給我一下?”

“幹嗎?”遲靈瞳退後一步,護著包包,好像遇到一搶劫犯似的。

“方便聯係!”Frank回言簡短。

“對不起,我可幹不出朝秦暮楚之事。我們樂董對我很好。”她特地聲明。

Frank在夜色裏仰起俊偉的麵孔,雙肩直顫。許久,才低頭看向她:“放寬心,我不挖人家的牆角。”

“那有什麽好聯係的?”他們可是冤家,聯係太多,會有臥底之嫌。

Frank皺了下眉,定定地看著她。

“好吧,好吧,給你就給你。”她實在受不了那帶著致命的高電壓的雙眸,從包包裏掏出手機遞給他。不就一個號碼嗎,怕什麽!

他接過手機,按了一會兒還給她,然後酷酷地一笑:“公車來了。”

她慌忙回過頭,跳上車,隔著車窗,看著他向她揮著手。

她也禮貌地揮了下手後,低頭看手機屏幕,他輸入了一個電話號碼,與那個電話號碼對應的名字是:裴迪聲。

原來他姓裴呀!裴迪聲?遲靈瞳驚愕得差點跳起來。這個男人再次嚇著她了。裴迪聲是Frank ,Frank是裴迪聲。媽媽咪,恒宇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就叫裴迪聲。

可怕的內幕。她飛快地把號碼刪掉,要是讓樂靜芬知道她和裴迪聲聯係,怕是要把她五馬分屍。女王最恨員工吃裏扒外,眼裏揉不得一粒沙子。她那賣身契裏可是寫得很清楚,如果違約,那麽將要付出一筆天文數字的違約金。她爹娘又剛離婚,沒能力救她於苦海,唯有謹慎做人。

遲靈瞳嘟著個嘴回到公寓。難得顏小尉乖乖在家,她最近的愛好是對著食譜,勤練廚藝。這是與帥哥廚師有共同語言的捷徑,也同時可以提高嫁人的籌碼。要攻下男人的心,首先就得攻下他的胃。

顏小尉今晚做的是素鍋貼,白菜、冬筍、香菇攤了一桌,沒幾個成形的。“那男人怎麽樣?”她拍拍手上的白粉,湊過頭來問。

遲靈瞳抱坐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哪個男人?”

“相親的那個!”

遲靈瞳一怔,她都把那隻“海龜”給忘了。“根本一怪胎,人未老容已衰。”

“那麽慘不忍睹?”

“反正看著挺心酸的。”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把一大好青年活活**得像黃土埋半截的糟老頭。

顏小尉也歎氣:“出師不利呀!”

遲靈瞳做出一副失落的樣子,手機突然在包裏嘶叫起來。她掏出來一看,是個陌生號碼。

“找誰?”她懶洋洋地問。

“我是裴迪聲,我們剛見過。”

顏小尉兩眼瞬間閃出興奮的光芒,用唇語問:“男人?”

遲靈瞳的五官都皺到一塊去了,她用手捂住聽筒轉過身。“知道,你有事嗎?”

“到家沒有?”Frank,也是裴迪聲的聲音在電波裏很清冷、幹淨,卻有著無法抗拒的磁性。

“到了,到了。”她忙不迭地應道,瞧著顏小尉的頭越靠越近,“我現在還有點別的事,明天我回電話給你吧!”

“好的,我等著。”

剛剛合上手機,顏小尉就開始逼供:“是那個相親的怪胎?”

遲靈瞳眼神左躲右閃,“算是吧!”也是一怪胎,不過不是相親的。要命了,他怎麽說多聯係就多聯係了呢?她應該考慮換個手機號,不然,後患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