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心之憂矣,於於歸說

諸盈下午三點和同事打了個招呼,就去了銀行對麵的茶室,她要了個包間。茶室的包間和餐廳的包間不同,沒那麽隱蔽,隻是用一幅山水畫的屏風與大廳隔絕,再在四周擺兩盆植物,相對安靜一點。

她來得有些早,是故意的。匆匆忙忙中,她不太能控製情緒,她想先過來好好地靜一靜。

卓紹華要和她談什麽,她能猜出大半。諸盈無意識地歎了口氣。

她給家裏打了個電話,爸媽今天去超市買薺菜,諸航說想吃春卷。梓然接的電話,薺菜買回來了,外公還買了條大黃魚,用油煎會非常香,小姨夫應該很喜歡。

諸盈又歎氣。

她接著又撥了諸航的話,隻是為打發時間,有人講講話,可以察覺不到時光流逝的緩慢。

諸航在街上,和莫小艾、寧檬一起逛街,她聽見話筒裏雜聲很多,諸航講句話都是直著脖子吼,她聽著都累,沒講幾句就掛了。

“先生,這邊請!”屏風外麵,服務小姐小黃鸝般的嗓音脆脆地送了過來。

諸盈站起身,以為卓紹華到了。

進來的人是晏南飛。

“我去你辦公室,你同事說你在這邊。諸盈,求你,給我半個小時,我有話要說。”晏南飛看著諸盈眸間冰冷的麵容,仿佛在四周豎起了萬丈柵欄。

“我沒有義務要聽。”諸盈轉過身,不想多看一眼晏南飛憔悴不堪的臉。

晏南飛並不放棄,他又上前幾步,“你怎樣子恨我都可以,但放過航航好嗎?”

諸盈憤怒地扭過頭來。

“我已經錯過了她的出生,錯過了她的成長,沒有盡過一絲做父親的義務,我沒有資格也不配擁有她。我發誓我會把這個秘密咽到肚子裏,然後帶去另一個世界,在那裏繼續接受良心的煎熬。但求你不要因為我奪去航航的幸福。我沒有想過上天會這樣安排我遇到航航,我非常非常憎惡自己。你不要有任何擔心,我已經決定和卓陽出國定居,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不再回國,這是我唯一能為航航做的。航航和紹華很相愛,別拆散他們!”他哀傷而又卑微地央求著。

“走開就代表不存在嗎?”諸盈眼眶驀地一熱。

“不會,但可以掩埋。盈盈,雖然歲月已經流逝,無法再回到從前,我對你的傷害今生無法彌補。雖然我不值得,但我還是想說,謝謝---謝謝你愛過我這樣一個沒有擔當而又自私的男人,謝謝你---生下航航。即使聽不到她喚我一聲爸爸,可我還是驕傲,還是開心。”

晏南飛抖著雙手,已是泣不成聲。

“我和她第一次見麵,她戲言是紹華的表妹,我接話,我怎不知有你這麽大的女兒?那是上天敲在我頭上的一棒,我沒有懂。可是真的喜歡她,見一次就喜歡多一點。血源是割不斷的----”

諸盈回過頭,看著他那樣,眼淚也止不住,“如果你永遠不提這件事、永遠不回國。好,我會接受紹華。”其實,她也沒有信心堅持下去,紹華是那麽的珍惜航航,還有一個小帆帆呀!

屏風外,突地響起一聲冷笑,“你同意接受紹華,那你有問卓家是否同意接受那隻流著肮髒血液的蠢豬?”

諸盈和晏南飛瞬間沒了血色。

“卓陽,我們回家再談。”晏南飛衝上前堵住正在跨進包間的卓陽,用眼神示意諸盈快走。

諸盈兩腳像被定住了,兩膝發軟,無法邁出一步。

這是她最最恐懼的,它來了。

卓陽眼睛重重一閉,抬起腳,狠狠向晏南飛抬去,接著,舉手就是一個耳光。“你這個無恥的混蛋,別以為能騙得了我。你果真和這個老女人有一腿,竟然還生了個孽種。告訴你---我不會輕易放過你們。”她已近顛狂。

啪!又是一記巨大的耳光,不過,被打的人換成了卓陽。

卓陽瞪大了眼睛,“你敢打我?”

“你先冷靜下來,這件事我們回家再談。”用力過度,晏南飛手腕似乎閃住了。

“我憑什麽聽你的?”卓陽跳起來,突地撲向諸盈,“你們這對奸夫**婦,我恨你們,我要揭穿你們的嘴臉!”

晏南飛從後麵抱住她,她又是咬又是踢,死命掙紮。

“對不起,我們先---回去,你自己多保重。”晏南飛看出諸盈的忐忑、驚慌,但他必須先安撫卓陽,不能讓事情擴張。

“我不走----哈,今天真是大團圓啊,需要我幫你們按鈴點餐嗎?”卓陽甩開頭發,陰沉地看著從外麵急急進來的諸航。

“姐---小姑夫?”諸航手裏拎了幾個紙袋,她不太明白眼前的情形。

諸盈眼前一黑。

“小姑夫,哈哈,”卓陽譏諷地冷笑,“叫得真甜!委不委屈?不,不,是見不得光,沒那個臉叫,對不對?你們這種人有臉嗎?”

“卓陽,閉嘴!”晏南飛慌忙去捂卓陽的嘴。

卓陽張口一咬,他吃痛地收回。

“姐,什麽意思?”諸航的臉慢慢地白了。

“讓服務生拿個碗來,再拿把刀,像電視裏的,來個滴血認親,然後你就知他是-----”

“不要說!”諸盈嘶心裂肺地大叫。

“是什麽?”

“你是你親愛的姐姐和你親愛的小姑夫**生的野種。”卓陽猙獰地咧開了嘴巴。

櫻紅的唇,雪白的齒,對比強烈得令諸航目眩。這就是漏掉的那一點?嗯,找到了,結打開了。

小時候,同一條街上的同學說:諸航,為什麽我姐姐隻比我大兩歲,你姐姐卻比你大十八歲?等於比我多了八個姐姐。她當時笑得很得意。

原來她是一棵蒲公英的種子,不知道來自哪裏去向何方,她隻能在天地間飄**、飄**----

諸航轉身離開。

晏南飛離她近點,鬆開卓陽,追上去拽住她的手臂。

她盯著那隻手,仿佛那是瘟疫,“放開!”音量不大,卻字字如刺般戳痛了晏南飛。

他縮回手,低聲哀求:“航航---”

諸盈也在喊,諸航拎來的幾個紙袋也不知啥時滑落在地,她沒提防,拌了一腳,隻看到諸航的衣角一閃,人就沒了。

晏南飛扶住她。

“晏南飛,你這個騙子,你這個人渣!”卓陽崩潰了,瘋狂地抓起桌上的茶杯就對晏南飛扔去。

晏南飛聽到杯子過來的嗚嗚聲,下意識地伸出手臂去擋。杯子偏離了方向,砸到了諸盈的臉頰,很快半張臉就腫了起來。

諸盈顧不上理會,拂開晏南飛的手臂,踉蹌著往外跑去。

“卓陽,你瘋啦!”晏南飛嘶吼著。

“舍不得麽?舍不得你就追過去,我到要看你敢不敢?”卓陽冷笑。

晏南飛麵無表情地凝視著她,“卓陽,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但是我對不起諸盈。你想怎樣,悉聽尊便。”

說完,頭也不回匆匆而去。

卓陽憤怒地把桌上所有的器皿全掃到了地上,放聲大哭。

馬路邊,諸盈六神無主地張望著,臉上掛滿了淚水。

“盈盈,你不要慌亂,先給航航打電話。”晏南飛說道

諸盈看向他,眼神絕望、呆滯,“晏南飛,這是我家的事,你走開,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跟蹤。”晏南飛憂傷地低下眼簾。

“二十三年前,你不知道我會懷孕,二十三年後,你同樣還是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珍視的人。對不起有用嗎?航航是什麽樣的孩子你知道嗎?”諸盈說不下去了,“你去撫慰你的夫人吧,不要因小失大。”

“如果嘲諷能讓你舒服點,你可以盡情。但現在還是先找回航航要緊。”

“不要你管。”諸盈衝進車流,想走到對麵去。

晏南飛看著突然亮起的紅燈,驚出一身汗。他伸臂抓住諸盈。

“大姐!”拉扯間,一輛黑色的吉普在路邊停下,卓紹華推開車門,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兩人。

當他看到諸盈臉上的紅腫,愣住了。

諸盈看到卓紹華,眼淚更是忍不住,“快去找航航,航航不見了。”

“出了什麽事?”卓紹華並沒有慌亂,他詢問地看向晏南飛。

晏南飛難堪地低下了頭,其實已經瞞不住了,可是怎麽說得出口。

諸盈隻是哭。

“小姑夫,如果這事和諸航有關。諸航是我的妻子,那麽我有知道的權利。”卓紹華的口吻不容人拒絕。

晏南飛看看諸盈,諸盈都像站立不住了。

“紹華,這件事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卻是真的。諸航她----事實上是我和諸盈的女兒。”晏南飛都不敢正視卓紹華的眼睛。“諸航也是剛剛才知道。”

卓紹華的思緒有一秒的堵塞,但很快便恢複鎮定。“大姐,我先送你回去,航航的事我會處理。”

“不用,不用,我們分頭去找航航。”諸盈說道。

卓紹華微笑,“大姐,你的臉需要去醫院塗點藥,我現在不能一心二用,隻能先把你送回去。”

“我來送吧!”晏南飛歎息。

“小姑夫,我是晚輩,我送比較合適。”他攬住諸盈的腰,打開車門。

有的故事,說個開頭,說下結尾,中間的情節就不能猜了。

後視鏡裏晏南飛孤單單地站著,卓陽出現了,小姑姑今天形像不太好,妝化掉了,頭發也亂了。

卓紹華收回視線,專注地看前方。他的精力有限,過問不了太多的事。

“我不知該說什麽好----”下車時,諸盈哭得已經嗓子沙啞。

“那就什麽都不要說,等航航回來,我們一起商量。”

諸盈看著眼前高大的男人,在這團亂麻中,他依然淡定若水,她的心奇異安定下來,“好!”

“我一有消息就給你打電話。”

“紹華,我----”

“大姐!”卓紹華突然張開雙臂抱了抱她,“不會有任何事,有我呢!”

***

諸航站在十字路口。綠燈亮了,她繼續向前,沒有目的地,就這麽不停地走,腦中一片空白。

前麵聚集了許多人。商家為了搞促銷,在露天裏搞活動,還有表演。天寒地凍的,演出的藝人隻著單衣,個個凍得臉青嘴紫。

有個穿蒙古袍子的女子在拉二胡,是那首《賽馬》。很專業,也很投入,在表現駿馬縱橫馳騁時,頭點得像小雞吃米。

圍觀的人掌聲如潮。

女子欠身致謝,換主持人上來繼續宣傳產品。

圍觀的人不依,嚷嚷著要女子再來一曲。女子回眸一笑,朝眾人擺擺手。

那笑意可人、溫婉,不似蒙古女子的豪情,而似江南女子的風韻。

諸航無由地多看了那女子幾眼,看著,看著,她覺得那女子有幾份麵熟。

突地,血液直衝頭頂。

她拂開人流向後擠去。

商家租了輛麵包車做休息間,有幾個身穿軍大衣的堵在車門邊。女子嗬著手過來,直說凍死了。有個男子拿了件軍大衣上前包住她,她仰起臉,親親男人的臉,笑道:“謝謝!”

“快進去暖和暖和!”男子拉開車門,推女子上車。

女子的手臂被追過來的諸航抓住。

“幹嗎?”女子皺起眉頭。

“你不認識我嗎?”諸航盯著她的眼睛。

女子眨了眨眼,“你認錯人了。”

諸航笑了笑,“你不僅沒禮貌,而且記性很差,一年前,你不辭而別----”

女子一怔,隨即捂住諸航的嘴,對身後的男子笑道,“以前的校友,一時沒認出來,我們去喝點熱飲。”

她將諸航拖到一個陰暗的角落,氣急敗壞地說道:“你到底想怎樣,告訴你,那件事和我們無關,都是你朋友一手安排的。”

諸航朝麵包車方向看了看,“你朋友呀,怕他知道你為別人代孕過?”

女子跺腳,“美女,我真沒騙你。我根本不是那公司的,他們請我來演個戲而已,隻要讓你信以為真就行。”

諸航攥住她的手臂,太過用力,女子痛得直叫喚,“你給我從頭說起,少一個字,我現在就去你男友麵前揭穿你。”

女子哭喪著臉,“我在大學就是學的表演,二胡是我副修的。有天我同學說有個活,問我接不接,耗時有點長,但人家給錢多。我大四了,課業不重,有的是時間,於是就接了。那家公司確實是代孕公司,我同學賣過卵子,才和他們熟悉的。我到那的時候,你朋友已經到了。那應該是你和她來過之後的第二天。我以為要我代孕,當時就拒絕了。你朋友說隻要我裝個代理孕母,越逼真越好,具體情節按照她寫的做就行。她走後,我問那個公司的經理,她為啥要走這個彎路,直接找那女孩不就行了。經理說,那女孩是她朋友,智商高、體質好、模樣端正,她不好開口。隻有順著那女孩的性子,對診下藥。不久,你和她一起來了,簽訂合同,什麽訂金、手術呀,都是假的,你朋友真正付的錢隻有十萬,我得二萬,公司得八萬。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女子怯怯地看向諸航。

大概是站的位置朝著風向,諸航感到從裏到外都像站在冰河中,牙齒打著顫,嘴巴張了幾次,都說不出話來。

“你真的替她代孕了?”女子眼裏閃著八卦的光芒,“該生了吧,男孩還是女孩?”

嘴巴終於正常了,“生了一對龍鳳胎。”

“哇,她付你多少錢?”

“一百萬!”六十多萬的存款加三十二萬的手表,這個賬沒算錯吧?

“真的?”女子露出羨慕之色。

諸航聳肩,轉身而去。她特別想笑,但肌肉凍僵了,不聽她使喚。

下午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結晶。

此刻,她知道自己還是一件質量上等的工具。

父母是假的,姐姐是假的,朋友也是假的。

為佳汐代孕,她真的滿懷道義,不然也不會在成功麵前那麽理直氣壯。

她當佳汐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作為朋友,她舍不得佳汐流淚,舍不得佳汐消瘦,舍不得佳汐失落。得知佳汐過世,她心痛如割。和首長結婚,為小帆帆盡職,她的出發點都是為了佳汐。

隻是後來----

她也是假的,是首長的假妻子,是帆帆的假媽媽。

她越走越快,到最後,她在街上瘋狂地奔跑,仿佛後麵有惡魔在追趕。

她想擺脫這一切,她要忘記這一切,她還做從前那隻快樂的豬。

當她再也跑不動時,她發現她站在了北航的校門前,保安室裏透出燈光。

“找誰?”保安探出一個頭。

她居然還能想出導師的名字。

“都放假了,不知在不在裏麵?”保安看看她,嘀咕道。

“可以借個電話打一下嗎?”

保安點頭,把座機推給她,扭過頭又看電視去了。

撥號的手指有點顫抖。

“喂?”接電話的是個女聲。

諸航閉上眼,屏住呼吸。

“為什麽不說話?”

“你幹嗎接我電話?”男聲出現了。

“響了很多遍,我順手接聽了,是個座機號。”

“以後請尊重我的隱私,不管是什麽號,不管響多少遍,和你沒關係!喂?”

諸航默默掛上電話。

她忘了,周師兄已是過去式。

黑暗像一隻巨大的血盆大口,把整個世界一點點吞沒進去,再抿上,所有痛楚隻留下無助。

諸航在校園中走走停停,徘徊不已。每一處熟悉的景物都使許多往事撲麵而來,然後當她看著路燈拖長的孤影,情緒又黯然了下來。

走了一圈,諸航累了,她倚著一棵樹,疲倦地閉上眼睛。

諸航睜開眼,球場方向飄過來一點聲音。

她穿過小樹林,看見有幾個男生正在脫衣,顯然剛到。大概是職工子女,球場四周的燈亮了幾盞,足夠進行一場比賽了。

“算我一個。”諸航嘩地拉下外套的拉鏈。

幾個男生被冒出來的諸航嚇了一跳,再看是個女的,都笑開了。

“姐姐,一邊看著,這不是你玩的東東。”一個男生笑道。

諸航默不作聲地看看她,扯下外套,搶過他手中的球,運到球筐下,突地手臂一扳,球從背後投進了筐中,諸航再穩穩接住,“帶不帶?”

幾個小男生你看我我看你,姐姐很有範兒呀!

“行,算你一個。”

才跑了幾個來回,諸航已汗濕衣衫。她很久沒有這種痛快流汗的感覺,雖然體力有點吃不消,但她不想放棄。比賽中的她,一切煩惱全跑了,她所有的人生就是那隻球,把它搶到手,放進筐中,就是圓滿。

“姐姐,你是不是校隊的?”和諸航分在一組的男生問道。

“專心打球。”諸航抹去臉上的汗。

不知哪個男生的手機響了,非常執著。男生罵罵咧咧跑去接,是女友找人。

“媽的,打個球都不放心,都快趕上我姥姥了。”男生不太情願地撿起衣服,“下次再約吧,我要是不去,她會沒完沒了。”

時間也不早了,其他幾個男生打趣著也紛紛撿起衣服,不想再繼續。

諸航運著球,從這個球筐下跑到那個球筐下,沒有停下的意思。

“姐姐,你把球扔保安那裏,早點回去哦!”

終於一點氣力都沒有了,諸航抱著球,整個人濕得像從水中撈出來一樣,她慢慢走向場邊的觀眾席。

一道黑色的身影向她靠近。

她眨眨眼,抬頭。

“來啦!”她氣喘籲籲。

“這次要罰什麽?”周文瑾掏出手帕遞給她。從前,兩人約好見麵,誰遲到誰主動受罰,一場電影或一碗牛肉拉麵。

諸航搖頭,寒風吹過來,汗收得很快。她胡亂用衣袖擦了擦,一屁股坐到台階上,“是我早到了。”

周文瑾低頭看了看,也在她身邊坐下。從她手中接過球,拍了玩。

“在這裏,你可沒少輸給我。”他用下巴朝球場挪了挪。

“我也有贏的時候。”諸航驕傲地抬抬眉。

“嗯,贏一次就把尾巴翹上天,嚷得滿校都知。”

“因為不容易呀!”不管怎樣,男女體力是有差別的。

“豬,”周文瑾扭過頭看她,“為什麽今天約我來這?”

她沉吟了下,“周師兄,你後悔過嗎?”

“男人的世界裏沒有後悔這個詞。即使是錯的,也要承擔錯的後果。”他撿起地上的外套,替她披上。“你呢?”

“我也不後悔,藥店裏沒有後悔藥賣。”

“豬,”周文瑾的聲音突地放低,低得風一吹,很快就散了。“回到我身邊來。”

諸航眼睛刺痛,她低頭把鞋帶解開又重新係好,“怎麽回?”讓時光倒流,回到大二的時候,然後重新理牌?

“你----離婚,我和姚遠分手。我可以辭掉現在的工作,我們兩個出國或者去上海、廣州,找一份工作很容易。”

諸航按住胸口,心跳已經恢複平靜,“周師兄,我不做小六的。”

“小六?”周文瑾蹙起眉。

“兩次小三,不就是個小六。”諸航自嘲地笑。而且部隊不比地方,大概不是想辭就能辭的,周師兄昏頭了。

“你在意?”

“我在意的。”

“你嫁他是因為你愛他嗎?”

諸航站起身,朝他伸出手,“周師兄,陪我打場球吧,最後一次,讓我們師兄妹在這裏劃個句號。”

“豬,你找我來其實還是為藍色鳶尾那件事?”周文瑾有點動怒了,“你在害怕?”

“打不打?”諸航搶過球。

周文瑾突地雙手扳過她的肩,“豬,你不明白我那樣做的意思嗎?我不在意你是不是黑客,我都會張開雙臂等你。但別人做不到。我就是要證明給你看,誰更愛你!”

“姚遠呢?”

“我從沒愛過她。”

“不愛她卻和她在一起?”

“那隻是----”

“你們同學三年,總有一點情義的,你也清楚她對你的感情,所以為什麽不是別人,而是姚遠。姚遠是特別的。”

“你從來就不相信我對你的心,三年前是,三年後還是。豬,我做得有你過分嗎?”

諸航把球朝空中拋去,夜色很濃,看不太清楚,球沒回到手中,滾遠了,她跑過去追。

拿著球回來時,周文瑾把解下的鈕扣又一粒粒扣上。

諸航的心重重地一緊,像絞住的繩,疼得不能呼吸。

“如果你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心,就不要隨便給我打電話。我在這裏再講一句,藍色鳶尾的事,我不會罷休,絕不。”

“周師兄,你已經輸了,再下去,你會輸得體無完膚。”

周文瑾冷笑,“是嗎?那就走著瞧。”

他轉身而去。

諸航運著球,腳步加快,然後跳起,投籃,非常漂亮的三分球。

當下一個來回時,她再跳起,不知是力度沒掌控得好,還是雙膝發軟,一個前傾,整個人啪地一聲摔了下去。

嘴巴最先感覺到一股甜腥溢了出來,接著是手掌和膝蓋火辣辣地疼,鼻子裏有**在往外流,身體好像脫殼而去,在太空中漫無邊際地飄**,一會兒急促,一會兒舒緩。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雙頰抽搐。

她艱難地翻了個身,對著遙遠的星空,笑聲不停。

匆忙而又淩亂的腳步聲在球場外響起,是誰呢?保安還是周師兄?

“諸航?”小心翼翼的聲音,像抑製了太多的情緒。

她的眼前多了一張臉,是首長。怎麽回事,他也打球了嗎?一頭的汗,嘴唇在哆嗦,胸口起伏不平,一絲不苟的發型淩亂像蓬亂草,軍裝上的風紀扣也解開了。

“自己爬起來。”他用手背拭了下她的嘴角和鼻梁,沒有扶她。

“我想再歇一會。”她拂開他的手。

“如果你爬不起來,那麽我來抱你。”他拽住她的手臂。

她笑了,指著卓紹華,“首長,你真是個好老師,這樣激勵的方式很有效。”

她曲起腿,雙肘撐地。疼,每一處都似針刺,都似銼刀在銼。

她咧咧嘴,但還是爬起來了,球球和樹林、遠處的體育館都在搖晃,她閉上眼睛。

“在戰場上,受傷的士兵,要麽是抬下去,要麽是背下去,你選哪一種?”他克製地咬了咬唇,不去看她被血汙髒的小臉。

她是識時務者的俊傑,雙臂一舉,卓紹華轉過身,讓她擱在肩上。

當他背起她時,才悄悄地吐出一口氣。然後,他感到有一滴滴溫熱的**滑進了他的脖頸,和著他的汗水無聲的一起滾落。

他托著她的雙腿往上抬了抬,沒有吱聲,讓她哭個暢快。

車就停在保安室外,她進去時,哽咽地讓他去告訴保安,球忘在球揚了,要去撿過來。

她對任何人都不食言。

他歎口氣,把她的雙腿搬起擱在座位上,又在後麵墊了個墊子,關上車門,跑去向保安打了聲招呼。

路上,他沒有問她為什麽來北航,她也沒有問他是怎麽找來的。他專心開車,她盡情哭泣。

大院裏寧靜如昔。

他把她抱進客房,沒有打開頂燈,隻擰了盞光線微弱的台燈。

書房裏就有醫藥箱,他拿過來,讓她躺下。鼻子和嘴角的血已經止住了,但紅腫得厲害,手掌也懾人。

他摸摸她的頭,從浴室裏打來盆熱水,先替她洗淨了臉,又細心地替她擦了擦手。

她非常安靜,也非常配合。當他上藥時,聽到她在噝噝地抽氣。

“很疼?”他抬眼。

她把頭偏開,“首長,我們----現在算什麽輩份?”

他對著掌心的傷口輕輕吹了口氣,“應該還是平輩。”

“曹雪芹地下有知,一定要告咱們抄襲。”雖然是強扭的表兄妹,嗬-----

“親上加親,有什麽不好?”他端詳血跡斑斑的長褲,不知膝蓋傷成什麽樣。

他把藥瓶放在床頭櫃上,托起她的腰,解開褲扣。

掌心剛塗好藥,她隻得用手背來製止。

俊眸幽深,“乖,不會太痛。”

她緩緩搖頭,“首長,隨它去。”

他沉默。

她苦澀地咬了咬唇,爾後莞爾輕笑,“首長,我們沒辦法再繼續了。”

卓紹華緩緩看她一眼,眉心微擰,像是在琢磨她這句話的深意。

在這樣的目光下,諸航做不到坦**回視,眸光一縮,偏向了別處。

“我做錯了什麽嗎?”她聽到卓紹華在問。

她艱難地搖頭。

“當長輩們認識的時候,我還年幼,你還未出世。他們之間的糾結由他們處理,你不可以用這些來怪罪於我。我何故失去妻子?帆帆何故失去媽媽?”他用前所未有的嚴峻語氣咄咄逼問。

“我們婚姻的起源並不是因為相愛,帆帆也不是我的----”眼淚止不住,她拚命地用手背拭,“你希望他有一天也像我嗎,突然發現養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媽媽是假的--這很殘忍,你懂不懂?”

俊眸陡地幽深如沉默的海洋,他扶她坐起,“是的,我們結婚當時確實是無奈,可現在你能否認我們沒有相愛?”

她不能,所以想到和首長分開,心就疼成一團。可是他們怎麽能在一起呢?她那複雜的身世呀,怎麽麵對?

“而帆帆,從一開始,我就一直告訴你他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是我和你,沒有第三人。”緩慢地閉了下眼,他覺得真有點難以啟口。他當時知道實情時,也是大吃一驚。

諸航一激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麽可能?我明明是替你們代孕。”

“佳汐不僅僅是不易懷孕,而且她卵子和我的**根本無法結合。但她太想要個孩子,總存有僥幸心理。第一次手術,確實是用了她的卵子,還是失敗了。她接受現實,退而求其次,要一個我的孩子就行。她---瞞著你,取了你的卵子。”

哦,怪不得要求孕母質量高。

“你出於仗義幫她代孕,但是你絕不可能出賣自己的卵子,她不敢對你直言。”

諸航目光呆滯,完全無法正常思緒。

“是不是很恨她?”卓紹華苦笑。要不是佳汐,這孩子的人生會更加絢爛。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她機械地問。

“我不敢篤定你會愛上我,如果告訴你事實,會絆住你的。你若對我沒有感情,把自己隻定位於代孕,一旦離開,你肯定不想與我們有任何關係。又何必說呢?”

“你會放我走?”眼水在眼睫上顫抖。

“一開始也許忍著痛會放手,現在我做不到。” 黑眸柔情四溢。

他斬釘截鐵地告訴她:“諸航,你不要想誰是你的父親、母親,隻要記得卓紹華是你丈夫,帆帆是你兒子,所有所有的事都扔給我就好。”

“可是我錯過了很多!”這一天,太多太多的真相,她不太能消化。月子裏,她沒抱過帆帆,沒給他喝過一口奶,後來還離開過不止一次。帆帆隻喊她豬豬,卻不是媽媽。

“沒有,你什麽都沒錯過,你絕對是個稱職的媽媽。”他窩心地在她小小的臉頰落下一枚枚親吻,“帆帆的名字是你取的;滿月後的全家福,你抱著他,笑得那麽甜;帆帆第一次打預防針,你在的;帆帆發熱,是你整夜陪著他,吃藥也是你用口喂;你陪他洗澡,陪他玩,教他打球,教他人生---你說哪一點做得不好?”

她像個無助的孩子,偎向卓紹華的懷中。“到處都是欺騙-----”

他不舍的抱緊她,“我愛你,諸航!”他生怕她聽不明白,又一次重申。他愛她是真的,帆帆也真真切切是她的孩子。

她的身子抖如風中的燭火,她的心情也是搖晃不定。她抬起眼看著他,哭過的眼睛又紅又腫,但眸中卻透著濃濃的痛楚。她用手背撫摸著卓紹華的臉頰,緩慢的,輕柔的。

“為我、為帆帆,堅強一點可以嗎?”

她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她隻能沉默。

他再次解開了褲扣,打來熱水,替她細細地擦洗了身子,膝蓋也上了藥。找來內衣,輕柔地替她換上,“乖,睡吧!”他掀開被子,和她一同躺下。

“等你醒來,會發現明天並沒有那麽可怕。”

她閉上眼睛,以為腦中會激烈地盤旋,沒想到很快就倦了。她任擱在腰間的手收緊,半夢半醒間,聽見他好象和誰在通電話。

“是的,大姐,航航在家,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