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狹義相對論(下)
所有的表彰大會都是一個模式,主席台上坐了一排,接照職位高低從中間往兩邊擴散,台下第一排坐著受表彰者,胸前佩帶紅綢,電視台的記者扛著攝像機像掃機關槍似的,不時地掃來掃去。
童悅坐在最末端,她的身邊是孟愚,十個優秀教師中,他倆是最年輕的。對於這個殊榮,童悅拿得有點莫名其妙。孟愚是金牌教師,那是實至名歸。她像顆隱在宇宙中的小星辰,還沒有屬於自己的光芒。她無比汗顏,找鄭治推卻。鄭治非常嚴肅地對她說,這是上級領導和全體師生對她的一致認可。
她再推,就有點不識趣了。
分管教育的市長首先講話,然後是教育局局長,再然後又是個什麽長。童悅扯扯胸前的紅綢,這種感覺不是無比驕傲、自豪,說是動物園的猴子那是自謙,活脫脫像遊街示眾。
她悄悄瞥了眼孟愚,腰杆挺得筆直,目光專注。淩玲今天還特地讓他換了一身深青色的西服,更添幾份英氣。孟愚,人如其名,除了教學業績非常特出,其他方麵完全不諳世事。淩玲就太諳世事了,和同事融洽,與領導走得近乎,把學生哄得團團轉,教學也過得去。別人都覺得她和孟愚不般配,可是他們從大學到現在,戀愛八年,一日比一日恩愛,已經買了新房,裝修好就準備結婚。
在沒有撞見早晨公寓那一幕,淩玲讓童悅特別的羨慕。一個女人,最初的愛,也是最終的愛,還有什麽比這更幸運呢?
事實證明,事物的本質遠遠比表相來得複雜。
終於捱到了最後的發獎環節,喜洋洋的民樂響起,禮儀小姐優雅地引領著十位優秀教師上台領獎,與領導一一握手,接著轉過身來麵對台下,鎂光燈閃得童悅眼花。
走出禮堂,教育局的人事處長追了過來,說還要和領導拍照紀念。
童悅看見市長的車剛剛揚起一縷黑煙已經遠了。她回過頭,隻見教育局長蘇陌和幾位副局親切地向這邊走來。
關於蘇陌,青台電視台曾對他做過一期專訪:青台市最年輕的正處級局長,教育界傳奇人物,原先是青台大學的哲學教授,從政不過四年,就坐上了現在的位置。
蘇陌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比他的實際年齡年輕,身姿修長挺撥,清瘦的臉,蓬鬆的頭發,細長柔和的眼睛,加上斯文的半框眼鏡,一派學院風範。但是他寬寬的肩膀和有力的步態卻讓人覺得這是個精力旺盛、能支配別人的人。
“下午的課都調好了嗎?”蘇陌笑著看看眾人。
眾人點頭。
“那晚上一起吃個晚飯,今天是你們的節日,好好地放鬆放鬆。劉處長,你安排下。”他對人事處處長說道。
劉處長忙不迭地點頭。
攝影師滿頭大汗從裏麵跑出來,劉處長安排大家與局領導們一起合個影。拍完,十位優秀教師另外又拍了一張。
“給我們也拍一張。”蘇陌突然拉過一個胖胖的中年女教師,溫和地將手搭上她的肩。
那女教師激動得捧著獎狀的手直在抖,拍的時候還孩子氣般豎起兩個指頭,做了個V字狀。
女教師拍了,自然不能厚此薄彼。蘇陌就像是照相館裏的一幅固定背景,拍照的人換個不停,他站在那兒,溫文爾雅,笑語晏晏。
“孟老師這麽英俊,配根紅綢有損英氣,拿掉,這個也拿掉。”蘇陌說道。
孟愚淡淡一笑,把紅綢與獎狀遞給了站在一邊的童悅。
童悅的表情總是遠山遠水般,讓人看不真切。
“童老師,”蘇陌一挑眉,豐神俊朗,言笑晏晏,“我能有幸和美女合個影嗎?”
他輕快的語調把看著的人都逗樂了。
孟愚休貼地上前幫童悅拎著包包,同時也把獎狀與紅綢拿了過去。
眾目睽睽之下,童悅站到了蘇陌的旁邊,他抬手擱在她的肩上。指尖緊扣的力度、溫度,透過薄薄的襯衫,傳遞到肌膚,童悅緩緩眨了下眼。是的,這沒什麽可多想的,隻是領導對下屬的褒獎,如同長者對晚輩的鼓勵。
“童老師,笑一個。”攝影師叫道。
兩個人的身高差了十來公分,蘇陌一側臉,溫熱的呼吸拂向她的臉龐,輕柔地按了按她的肩,眸光深晦,“我可不是你的學生,不要這樣嚴肅。聽話,放鬆!”
童悅依然僵著臉,她笑不起來。緊挨著的肢體,聽似溫和的話語,她已明白,蘇局長剛才那一番平易近人,其實隻是個序,此時才是正文。
“估計是被我嚇著了。看來我以後要經常到實中走走,多和老師們接觸接觸。”蘇陌調侃地笑著,“就這麽拍吧!”
他像是安慰,又把她往懷裏帶了帶,眉宇飛揚。
俊男美女,這畫麵非常養眼,攝影師都差點看呆。
劉處長已訂好餐廳,讓大家先過去打打牌、喝喝茶。
童悅請假,“我隻調了下午的課,晚上要坐班。”
“讓其他老師代一下。”劉處長說道。
“其他老師能代上晚自習,但我是班主任,有的事別人代不了。”童悅堅持。
“領導們今晚都在呢!”劉處長壓低了音量。
“我那是強化班,不敢掉以輕心。”
和其他老師親切交談的蘇陌轉過身,“劉處長,你就別為難童老師了。咱們青台明年的高考榮譽全在這個班呢!我正好去醫院,和童老師一塊走。”
劉處長領著一大幫人向餐廳進軍。
童悅歎氣,早知道就留下吃飯了,至少還有孟愚作伴。
車門打開,沒有司機,蘇局長屈尊親自駕車。後座上放滿了資料,能坐的隻有局長身邊的副駕駛座。
“顧師傅臨時有事。你放心,我車開得很好,是合格的護花使者。”沒有外人在場,蘇陌的語氣越發和藹可親。
“謝謝蘇局。”童悅恭恭敬敬。
蘇陌淺淺地笑了笑,想替她扣好安全帶,一探身,發現她動作很快已經係上了。
五點多的樣子,正是上下班高峰,車開開停停,非常緩慢。
“做班主任是不是壓力很大,我看你好像瘦了。”堵在車陣中,蘇陌悠閑地輕敲著方向盤,偏過頭看童悅。
“沒關係,都是能克服的。”
“嗯,鄭校長很看重你。如果工作上有什麽不順心,打電話和我說說。”
“可以開後門嗎?”
“不需要,直接從前門進來。”
童悅傾了傾嘴角。
“小悅??????”蘇陌的聲音突然一啞,眉目舒朗地輕笑,“你似乎和我很見外。”
“沒有,蘇局對我的關心,我一直心存感激。”
“隻是感激?”蘇陌語調上揚。
“後麵的車響喇叭了。”童悅輕聲提醒。
蘇陌抿緊唇,閉了閉眼,“昨天又去相親了?”
“蘇局,你為什麽要選擇教育局?”
蘇陌微微皺起眉心,臉上寫著問號。
“蘇局可能更適合做公安那一行。”
“小悅!”蘇陌加重了音量,然後訕訕地笑了笑,“好,我不問。但是,你還很年輕,不要這麽隨意地對待自己的感情。相親有如把自己當商品一樣放在貨架上,你需要嗎?”
二十八歲的女人還敢用“年輕”,那真是有裝嫩之嫌了。“為了有一個好的明天,做做商品也沒什麽。”
蘇陌嘴角抿起一個自嘲的弧度,毫無剛才的氣宇軒昂,神情像一個被女友傷透了心的男人,“看來我的關心是多餘的。”
童悅閉緊嘴巴,再也不肯接話。
蘇陌瞟了瞟她,車子猛地加速,直接超過右側兩輛慢吞吞的公交之後,緊接著一個俐落的變道,駛向通往實中的郊區大道,然後穩穩停在距離校門兩百米外的路口。
可是門鎖卻沒開,童悅扳了兩下才發現開不了車門,轉頭隻見蘇陌糾結地盯著自己。
“蘇局還有什麽指示嗎?”他沒有笑容的樣子帶有幾份沉鬱的陰沉,她被他看得不大自在。
“小悅,你在逼我。”
車裏的氣氛好像走在薄薄的冰上。
“我對局長的位置不敢窺伺,做好一個老師,我已偷笑。”
蘇陌閉上眼睛,“小悅??????”
“蘇局快去醫院吧,你家夫人還在等呢!”麗容冷若冰霜。
蘇陌睜開眼,咄咄地看著她,好一會,才叭噠一聲打開了車鎖。她推開車門離去,聽到他在身後重重的歎息。
她凜然地看著前方,加快腳步。
很奇怪,平時走慣的校園變得像迷宮一樣,她應該回辦公室的,卻走到了女生公寓樓。
實中的女生有如公主,這樓是全校最美的一幢建築,位置也好,建在一個山坡上,打開窗,入目的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潮起潮落,惹得豆蔻年華的少女們長籲短歎,情腸百轉。
海風微微,樹葉開始泛黃,隨風飄落在地,踩在腳下,像一聲聲低歎。
時光如書,這一天又翻過去一頁。緩緩地在石凳上坐下,任風肆意地吹亂頭發,長籲一口氣,終於能休息下了,童悅才敢悄悄地把昨晚發生的事回拿出來回味。
學校正式報名是二十八號,那天,她送學生到宿舍,經過一個花圃時,看到鄭治領著一行人站在宿舍樓後指指點點。趙清說學校正在籌集資金,準備建幢教師公寓,坐班老師每人一間,承建單位是泰華集團。
實中的新校區也是泰華集團承建的,資金也是人家的。聽著像是泰華為了教育事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老師們私下議論,舊校區那塊地皮,日後創造的效益哪裏是建個學校的小錢可比。
那行人說著說著往這邊走來,學生恭敬地和鄭治打招呼,鄭治哼哼哈哈的。童悅察覺有人在打量自己,抬頭看去,發現是七夕節那天由媽媽陪著去左岸咖啡的相親男。
葉少寧朝她輕輕頜首,繼續和鄭治說話。
童悅看出鄭治對他的態度帶有尊重,她沒想別的,隻覺著世界有點小。
隔了一天,辦公樓,他和一個男人一起,咚咚從樓上下來,她和趙清上樓,四道視線交集,他點點頭,笑了下,“你好!”
她朝後麵看了看,以為他在和別人打招呼。
“泰華的總經理呢,年少有為吧!”校園裏角角落落的事,逃不過趙清的一雙眼,他撞撞童悅,“別像個花癡似的,這種男人肯定是有主的,你還是珍惜眼前人吧!”
他把厚實的胸膛拍得像擂鼓。
童悅白了他一眼,“兔子不吃窩邊草。”
從七夕節到今天,也不過二周以內,她和他無預期地碰到一次又一次,這是命運的預警嗎?
以後,她的人生就會和他有交集了?
故事純屬巧合,如有雷同,一笑淡之。
當她抬起手臂環抱著自己時,仿佛又能感覺到昨夜他滾燙的擁吻,肌膚是有記憶的,清晰地記得那份熱、那份痛,隻是隔了一日,一切悠悠****,如撒在水麵的星光,瞧著瞧著,有如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