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在雲端
接到葉楓的電話,牧宇反而作起妖來,過了一周,才答應見麵談。小衛已經正式從城市電台辭職,婁洋特批,都沒需要一個月的過渡期,仿佛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
葉楓帶著小衛一起去的,見麵的地點是在牧宇公司寫字樓的頂層會議室,三麵玻璃幕牆,光線不是一般的好。牧宇西服領帶,神情嚴肅地坐在會議桌的頂端。坐在他兩側的,葉楓認識的就有石老頭、白樺老師、老院長,中視綜藝頻道的總編輯,上過百家講壇的一個大學教授,其他幾個麵生的,年紀、打扮都和牧宇差不多。
葉楓突然意識到,牧宇對於這件事,不隻是想談談,他是認真想做了。而他並不知道她的方案,他就這麽信任她?
葉楓快要不能呼吸了,而小衛更沒見過這樣的陣勢,拽著她衣角的手都在抖。幸好她做足了準備,此刻很自信、很堅定。在接到白樺老師慈藹鼓勵的目光後,葉楓在會議桌另一端坐下,小衛怯怯地坐在她的身邊。
葉楓沒有帶什麽資料,也沒做PPT。一個成熟的主持人,在鏡頭前,應該連手卡都不拿的。
牧宇也沒說歡迎詞,他的時間很寶貴,從不浪費在那些所謂的形式禮貌上。他朝葉楓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後就擺出傾聽的姿勢——很放鬆地往寬大的椅背上一躺。
葉楓朝兩側輕輕頷首,然後看向牧宇:“我兒子馬上兩周歲了,不久就該上幼兒園,我想帶他先去學校適應下環境。我們去的時候,小朋友剛好放學,很乖地排著隊過馬路。有個孩子很活潑,邊走邊唱歌。他唱的是《大王教我來巡山》,剛唱了一句,其他孩子也跟著唱了起來,很整齊,可見他們對這首歌有多熟悉。接著他們又唱了《最炫民族風》《小蘋果》。我兒子在一邊也跟著哼哼起來,我看著他懵懂稚嫩的小臉,心情沉重了。”
“這幾首歌很流行呀,沒什麽不好。”牧宇挑了挑眉。
葉楓點頭:“是挺好的,如果與李叔同先生的《送別》比,你認為哪首更適合啟蒙階段的孩子?”
牧宇沒回答,讓她繼續。
“這件事在我心中盤桓了很久,作為媽媽,我覺得有責任給孩子一個正確的引導。我最近看了很多書,想挑一些讓他在不同年齡段閱讀。也許是書讀得太雜,恰好那天小衛和我聊了幾句有關季節的話,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我想做一檔有關尋找的節目。這個尋找,不是找人,不是找物,而是尋找我們內心深處遺失的季節。我選擇季節來做主題,是因為太多的都市人都喪失了對季節的敏感。如果在一個玻璃幕牆密閉的寫字樓裏上班,那你所處的環境是一個由燈光和空調組成的恒定環境,外麵無論刮風下雨,你都不會感受得到,甚至白天和黑夜的界限都不太分明。時間一久,四季在我們的腦中慢慢地淡去了,時空的變遷,成了一段灰白色的旅程。說起春天,我們會說是綠色的,可是具體描述,卻是一團模糊。我想用這個節目去替他們描述,去尋找四季的蹤跡。在尋找中,插入記憶,記憶裏的童謠、故事,長夜無眠閱讀的一本書,讓我們熱淚盈眶的一封信、一部電影,成長過程中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曆、一段**氣回腸的情感……以季節作為背景,讓嘉賓以平實的情感來書寫和講述。嘉賓可以是醫生、老師、演員、作家等等,節目名稱,我暫定為《尋找四季》。其實我還有一個奢想,國家現在提倡弘揚國學,可是很多人覺得國學太深奧,太枯燥,我想在節目裏,在嘉賓講述中,引用一些國學、文學典故,讓觀眾慢慢體會國學、文學之趣。”
葉楓知道自己的介紹並不詳細,但隻有在節目真正運作時,有些環節才能慢慢細化,現在這些足夠了,雖然她不確定會議室內的所有人都聽懂她的意思。
最先開口的是石老頭,一張臉板得還是很嚇人,口氣也很嚴峻:“你的野心可真不小。”
葉楓自嘲:“可不?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老院長說:“國學可不是隨便用來娛樂的,節目的顧問團至少得有幾位國學大師。”
白樺老師說:“我喜歡四季這個背景,這樣講述起來,特別有畫麵感,錄製節目時可以在現場配個小樂隊。”
綜藝頻道的總編輯則想得更遠:“這個節目不能簡單定義為綜藝節目,準確地講應該叫文學綜藝,一旦播出,會非常有衝擊性的,估計會特別受家長和老師們的青睞。”
牧宇特無語,他什麽時候說同意這方案了,瞧瞧他們一個個,好像節目明天就能播出了。當然,他承認這是個好創意,葉楓的表現比他的期待還要好。
葉楓含笑注視著眾人,神情不急不躁,淡定得好像這事和她沒什麽關係。她這樣,讓牧宇很惱火,他薄唇一勾,冷笑道:“夏奕陽創了個新聞時事雜誌《前瞻》,你來個文學綜藝《尋找四季》,都是填補了國內電視節目裏某項空白,你的真實用意是想和夏奕陽打擂台吧?”
“時段和受眾不同,擂台是打不起來的,不過我的願望是雙贏。”
“哎呀,真敢講!”
葉楓掃視了一圈,笑得更加甜美:“今天這麽多老師來,不就是給我壯膽的嗎?”
牧宇為她的厚顏沉默了兩分鍾,然後又恢複了他精準銳利的理性。會議室裏的人分成兩部分,以石老頭為首的幾個老電視人談節目中的嘉賓如何定位、國學典故怎樣與講述銜接、季節如何選景等等,牧宇則和他的團隊討論節目的市場可行性,他們要考慮的更多,雖然說不以賺錢為目的,可是至少不能賠錢吧。
小衛因為緊張,坐下就沒敢動彈,半個身子都麻了:“葉姐,你這個想法真的是因為我那天提了句秋天麽?”
葉楓點頭。小衛為幫到葉楓而高興起來,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節目是由葉姐主持吧,那葉姐不就要……麵對鏡頭了嗎?葉姐你害怕嗎?”葉子不再是一個聲音,而是一個真實的影像。小衛雖然不專業,可也知道這是兩個不同的職業。
害怕不至於,但會有一點不習慣。“你看我要不要減肥,現在的電視機屏幕是長方形,正常的人上鏡頭就是個胖子。”
小衛哭笑不得:“你還要怎麽瘦,都快成皮包骨了。”
葉楓摸摸自己的臉:“可是我骨架大。”
小衛氣得身子一轉,她的骨架幾乎是葉楓的一點五倍,還能不能做朋友了?
這麽大的一件事,一天之內當然不會有結論。葉楓和白樺老師一起下樓。白樺老師欣慰道:“你的節目停播後,我一直很擔心你。現在,我放心了。但是你這個節目格調不低,做得好,會成為範本;做得不好,就是個附庸風雅的笑話。”
葉楓抿嘴一笑:“老師,牧宇請你們過來時怎麽說的?”
“他才沒出麵,石老頭打的電話,說你準備複出,讓我過來給你鼓鼓勁。老院長一聽也要跟著來。我們都覺得你既然準備複出,肯定是經過慎重考慮,手裏的東西必然很有分量,我們都非常好奇,也非常期待。”
“你們對我也太盲目信任了!”葉楓謙虛道。
白樺老師很認真地看著葉楓:“葉楓,你是葉子啊,你知道這個名字在廣播人心中的地位嗎?”
葉楓結巴了:“可……現在做電視了,我是新人。”
“你是新人,又不是毫無主持經驗的新人,不然也不會打開這麽一個嶄新的視野。牧宇那小子眼光最毒了,看準了你的潛力,別聽他說出一百個這難那難,心裏指不定樂壞了。孩子,你在擔心什麽呢?”
什麽也不擔心,沒有人比她更幸運了,這麽好的老師們,這麽精明的製作人,不需要迎合,不需要妥協,她的複出之路非常平坦。
葉楓很開心,這種開心,夏奕陽立刻就感覺到了。
他尋到陽台,葉楓趴在窗前看著天空。炎熱是悄悄地從燕京消失的,沒有經過降雨的過程,天氣就涼了。白天還好,晚上特別明顯。站在陽台上,要披一件長衫。
夏奕陽放輕腳步,他很久沒見到這麽輕盈歡快的葉楓了,她沒有笑,也沒唱歌,可是她的眼睛很亮,風過來,頭發遮住了眼睛,那種亮還在,仿佛一直亮到了心裏去。
她朝他一笑,他走過去抱住她。她在他懷中柔軟得像一麵湖水。燈光淡淡地照著,在他們身上變幻出許多淩亂的花紋。
“奕陽,你有沒想過晨晨長大後的樣子?”
“應該不會太醜。”他低頭,下巴抵在她的頸窩,一說話,她就能和他的胸腔共鳴。
葉楓伸手摸摸他的臉:“這個我知道,我是問他會做什麽職業,會喜歡什麽樣的女孩。”
“他的性格很安靜,又特別愛看書,智商不低,可能適合搞科研。其實不管他做什麽,我都會支持。喜歡什麽樣的女孩?”俊偉的眉峰攏了攏,溫柔地凝視著她,“希望他有和我一樣的好運氣吧!”
“你覺得你的運氣很好麽?”她的聲音在這個時候流露出了一絲不自信。
“嗯,每一天都很認真地工作、生活,生怕表現不好,惹惱了老天,要收回我的好運……”
“老天才沒那麽小心眼,再說他老人家多忙呀!”
“主播們一般到五十一二歲就要退居幕後,算一算,還要二十年,那時候閑暇的時光很多,你有什麽打算?周遊世界?”
二十年,好像很長,葉楓仰起頭,想了想:“可能是我在國外待過幾年,對於周遊世界沒什麽興趣,我想回廣院授課,寒暑假去四川和青台住住。”
二十年後,他們都老了,他們一直都會嚴格地管理身材,應該都不會長胖。頭發不染的話,會有幾縷白發。那時,工作其次,養生是首位。她會提醒他不要吃這不要吃那,他呢,會陪著她去看牙醫。她的牙齒一向不太好。夏奕陽揚起唇角,眼底的笑意暈染開來。歌裏唱恨不得一夜白頭,真的是這樣的感覺。
今夜,葉楓卸妝淨麵,解盔棄甲,她走下舞台,素麵對他。他們聊了很久,從陽台到浴室,到床,家人、朋友,最近上映的大片,熱點新聞,以及晨晨來燕京後的入學,但她閉口不談自己的工作。沒關係,她開心就好。
淩晨一點,兩人才相擁入睡。
八月結束得很突然,大家都沒回過神,各大院校的開學季就已經到了。九月一開始,就非常忙碌,體育頻道的走廊上就掛上了世錦賽的倒計時牌。在倒計時第二十天時,頻道派出了一批記者去青台打前戰,據說已有部分國家運動員提前到達,以適應場地。
財經頻道的《超越者》開播了,開播這天,不像《中視財經》那麽張揚,之前很低調地在頻道的節目之間宣傳了兩次。第一期請的就是那位送手機的陳博士,普通話實在不敢恭維,幸好不是直播,節目組後期製作了字幕。路名梓的訪談首秀,優秀得有點過頭,完全碾壓嘉賓,比精英還精英。觀眾完全忽視了嘉賓的存在,徹底臣服於路名梓的豐神俊朗之中。節目沒火,而網絡上對於路名梓的熱議則是一浪高過一浪,宋可平不知自己是該笑還是該哭。緊接著,觀眾發現路名梓在《中視財經》裏的搭檔換了,是南方電視台的一位女主播。柯安怡偶爾也會出鏡,一周一兩次吧!知情人透露,柯安怡懷孕了。
中視下半年的重頭戲——《春節聯歡晚會》也在九月公布了導演人選,秦沛摘得桂冠。
這一天,夏奕陽和江一樹一起上電梯。江一樹看夏奕陽神清氣爽的樣,心中一動,問道:“葉楓最近怎樣?”
夏奕陽回了一個字:“忙!”葉楓現在的狀態和他剛從敘利亞回國那段時間差不多,他很心疼,可是卻又很踏實、很歡喜。
江一樹剛想問得詳細些,電梯停了,柯安怡一抬頭,看見兩人,一怔,隨即朝夏奕陽笑道:“奕陽,早!”
也許她確實是發自真心的熱情,可看上去很不自然。“早!”夏奕陽往邊上靠了靠,給她留了很大一塊空間。
她嬌嗔地撩了撩頭發:“別那麽小心翼翼,我沒懷孕,其實我是為春晚騰出時段。你知道,離春晚播出還有五個月,在這之前,會辦一些節目來熱身、宣傳,我的精力有限,沒辦法處處兼顧,《中視財經》那邊隻好找人代班。”
夏奕陽瞟了江一樹一眼,江一樹翻了個白眼,用唇語說道:“戲真多!”。出了電梯,江一樹怒道:“綜藝頻道的女主持人都死了麽,竟然找上她?秦沛瞎了吧!”
夏奕陽推推他,讓他小聲點:“可能他也身不由己,總導演的權力不是無邊無際。”
江一樹冷哼:“你別以為他是什麽好人,見了美色,智商直線下降。”
夏奕陽摸摸鼻子,想起梅靜年也形容他“色令智昏”,這麽一看,他和秦沛是“大哥”和“二哥”?
“大哥”和“二哥”是在樓梯口碰上的。夏奕陽太過疲累時會去樓梯口抽根煙,隻抽一半就掐掉。樓梯口今天有人先到了,秦沛抬眼看了下夏奕陽,然後繼續吞雲吐霧。
夏奕陽的煙從盒子裏抽了一半出來,又塞了回去。二手煙也是煙,再抽,今天就超額了。他打量了下秦沛,開玩笑道:“是不是找的人太多,秦導沒辦法躲這兒來了?”
秦沛聳聳肩,一幅生無可戀的樣子:“中視這邊就別提了,爹也多,娘也多,孝順不過來。今年還要設幾個分會場,地方台的主持人個個都想上,又是托人,又是自薦,媽的,煩死我了。”
“挑順眼的就行了,秦導難道還會委屈自己?”夏奕陽揶揄道。
“我瞧你家葉楓很順眼,她來不來?”
“葉楓和你一樣,隻挑順眼的人合作。”
秦沛冷冷地睇了夏奕陽一眼:“差一點,和她結婚的人就是……”
“‘太’字差一點,永遠就是個‘大’,沒辦法,這是事實。”
“小人得誌。”秦沛是真煩,一支煙沒到頭,又接上另一支,“行,她們要上,那就都來吧,大不了搞個主持人大賽,讓觀眾投票,到時看誰狠。”
“主持人一個都還沒定?”
“定個屁,我這啥都沒開始呢!是不是你聽柯安怡說什麽了,嗬,老套路,在輿論上造勢,想讓我騎虎難下。她沒結婚前,瞧她花容月貌的,我說不定願意乖乖就範。現在都嫁人了,我就是感情豐沛如大海,也不能亂給人家老婆一滴水。我是有道德底線的人。”
夏奕陽滯了片刻,嘴角抽搐了下。
秦沛叼著煙,目光陰沉:“我問你,袁霄上學時為人怎麽樣?”
夏奕陽被他問愣住,想了想,搖頭:“我對她真沒什麽印象。”
秦沛沒好氣道:“你眼裏就看到一個葉楓吧!”
也不是,他那時眼裏、心裏想的都是多打幾份工,扣掉生活費後能寄點給媽媽。隻有在課上那幾十分鍾裏,他才能假裝走神時看一看葉楓。
“袁霄也想上春晚麽?”
秦沛冷笑:“她沒直說,七轉八彎地說和葉楓有多要好,什麽時候我們幾個一起吃個飯、唱個歌、敘個舊。前一陣子還對我冷冷清清,被封殺成那樣,都沒低下高傲的頭顱,我正要對她刮目相看。她這電話一打,我才明白,原來人家是看菜下筷呢!”
“怎麽,傷自尊了?”
“她還沒這本事,我就是別扭。”
“她現在沒機會了?”
秦沛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沒吭聲。
夏奕陽看著他折騰自己,知道他心中早有答案,他原先有考慮袁霄,畢竟袁霄主持功底在那,可惜袁霄沒沉住氣,弄巧成拙,秦沛這才動搖了。袁霄也不是看菜下筷,可能前麵是沒被逼到那份上。秦沛不會看不穿這個,他這賭的哪門子氣,失去了示好的主動權?
“奶奶的,又是誰呀,大中午的都不消停會兒,催命啊!”秦沛罵罵咧咧地掏出手機,一看,眨巴眨巴眼,“是你手機?”
夏奕陽對著他揮了揮嗚嗚震動的手機,上台階,體貼地替他關上樓梯口的門,走到走廊盡頭:“你好,我是夏奕陽。”
“夏主播,我是《青台晚報》的任平,我們見過的。”
夏奕陽記得,大半夜在中視大門口的那個人。青台在下雨麽,隔著電波,夏奕陽都能感覺到青台特有的帶著大海鹹濕味的潮氣。
任平這次直接多了,有點在商言商的意思:“我手裏有條大新聞,對蘇曉岑書記有很大的影響。你給一百萬,我找人把新聞截住。”
夏奕陽俊眸一沉:“不給呢?”
任平“嘿嘿”笑了笑:“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了。”
“什麽樣的新聞?”
“收到錢之後,我自然會告知夏主播。”
夏奕陽頓了頓,說道:“任記者,用於買賣的是貨物,不是新聞。”
任平好聲好氣地勸告:“夏主播可能覺得有點小貴,但是錢可以慢慢賺,時光卻是不能回流。夏主播,我是在幫蘇書記。”
“那你這通電話應該打給她,幹嗎打給我?”
“你是她半個兒子,兒子哪有不關心媽的,再說我們都是搞新聞的,有些行規不需要多說,夏主播知道的,對不對?”
“抱歉,我不知道。”夏奕陽嚴厲道。
任平的口氣強硬起來:“既然這樣,那就沒什麽可談的。我可以肯定地說,夏主播,你會後悔你今天拒絕了我。”
夏奕陽冷冷道:“如果蘇書記做錯了什麽,需要用錢去隱瞞,去壓製,那麽即使她在那個位置上繼續坐下去,她的心也不會坦然。任記者不必幫忙,請讓她承擔她做錯的一切後果。”
“嗬嗬,夏主播還是年紀輕,單純著呢!”任平陰惻惻地笑著掛斷了電話。
夏奕陽鐵青著臉,站了很久才平息了心頭的怒火,但還是氣得不輕。任平怎麽敢如此猖狂,做文章做到蘇曉岑頭上,上次是賣人情,這次是直接要錢,他心裏有沒有一個“怕”字?這樣的人,和他們談職業道德,談法律,隻會讓他們恥笑。馬克思說,當利潤達到百分之三百時,資本就能淩駕於法律之上。他們怕也離此不遠了。這樣的人,其實是個無底洞,你若被他一嚇,乖乖給了錢,所謂的新聞給截住了,同時,你也把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中。從此,他有任何要求,你隻能屈從。遇到這樣的事,隻有嚴厲駁斥他們的要求,不要心存僥幸。夏奕陽堅信蘇曉岑和他的想法是一致的。
這樣的事,夏奕陽不會氣太久,不值得。誰在工作中沒遇見過幾個奇葩呢!任平這樣的人就是記者中的敗類,簡直汙了“記者”這樣的名。
《今日新聞》今天是夏奕陽當班,英國遇到恐怖襲擊,幸好傷亡不大,非洲又出現了ABL病毒,局勢很嚴峻。這個病毒導致的死亡率很高,令人談之色變。各國都派出醫生去非洲支援防疫。
節目進行到第二十四分鍾時,接習慣,該播報幾條體育方麵的消息了。鏡頭轉向插入的視頻畫麵,夏奕陽一抬眼,看到提詞板上寫著一行字“插播一條國內新聞”。夏奕陽點頭,這樣的新聞通常是最新發生的獨家。
編導緊急寫好的稿紙傳到夏奕陽手中,夏奕陽飛快地默讀了一遍。也許是一秒鍾,也許是十秒鍾,就是一瞬間,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什麽都看不見,漆黑一團。他完全是憑著非人的意誌把這條新聞念了出來,並把後麵的六分鍾堅持到底。
摘下耳麥,他匆匆走向樓梯口,關緊大門。樓梯裏的煙味還沒散盡,秦沛很沒素質地扔了一地的煙蒂。
他的耳朵一遍遍回響著自己剛才的播報:本台記者剛剛從青台發來消息,今天中午,一架從西非飛往青台的航班中,有一名旅客下飛機時暈倒,經檢查,疑似感染ABL病毒。機場隨即封閉,所有航班停飛,全體人員接受血液檢查。下午四點三十分,場麵突然失控,機場內發生嚴重踩踏事件。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之中。
這就是任平說的所謂的對蘇曉岑的影響麽?是,影響很大,航班停飛,踩踏事件,還有世錦賽……夏奕陽閉上眼睛,他記不清任平長什麽樣了,但他清楚地看到了他臉上猙獰的笑意。
蘇曉岑的電話打不通,秘書的也無人接聽。家裏,葉一洲不在,晨晨接的電話,奶聲奶氣地告訴爸爸,他自己吃飯,自己洗澡,自己看好書一個人睡,不要阿姨陪。夏奕陽誇他乖,溫柔地道晚安。
他轉身出去找寫稿的編導,一屋子的人都還沒走,都趴在那刷手機。消息在晚間七點半後就沒有更新了,可是網上已經是風雲劇變,有向陰謀論、妖魔化的方向發展,連“血流成河”這樣的字眼都出現了。
編導說中視駐青台的記者給她打電話是晚間七點十六分,夏奕陽搜了一下,網上關於青台踩踏事件第一條消息是晚間六點五十分。他拍拍額頭,那時,任平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
他給青台那邊的記者打電話,記者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夏主播,我現在青台機場外麵,進不了機場,不清楚裏麵什麽情況,到處都是警察,附近的信號也好像被屏蔽了,網也上不了。”
“外麵是不是有很多人?”
“是,來了很多媒體,大家都急壞了。”
“青台市區的情況怎樣?”
“原先很**,很多人就差舉家出逃了,可是聽說蘇書記和她的愛人,還有所有班子成員都在機場時,大家不那麽慌了。ABL病毒雖然像流感那樣極具傳染性,但每名帶菌者傳染人數有限。相對來講,市區是安全的。”
夏奕陽的心一緊,這時說再多的話都是空洞的,隻有身體力行才有說服力。這是下下策,卻是最好的辦法。“運動員村那邊呢?”夏奕陽發現自己的聲音在抖。
記者吞吞吐吐道:“我不是很清楚,隻聽說有些人要走,還有……還有一些國家可能就不來了。”
“政府發言人出麵講話了嗎?”
“暫時還沒有,可能快了吧!千萬要快啊,不然言論就控製不住了。網上已經開始發起‘要求新聞透明化’的投票活動,說踩踏事件就是因為青台政府的刻意隱瞞才引起的,譴責聲很大。”
“你當時是從哪裏得知機場發生了踩踏事件?”
記者有些羞愧:“我是在網上看到的,有人發了一組ABL病毒患者的恐怖圖片,還特意詳細科普了病毒一係列的知識。我很納悶這種惡心的貼子怎麽會上頭條,再一搜,才知道青台機場有一個疑以ABL病毒的旅客。我連忙趕過來,一到就遇上了踩踏事情……”記者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般跳了起來,“夏主播,你問得這麽詳細,是《前瞻》準備就這個事情做一期節目嗎?啊,那我能不能在《前瞻》出鏡呀?”
夏奕陽抓著滾燙的手機去找徐總,梅靜年和他同時進門。她看著他,緩慢地閉了下眼睛,意思大概是同心協力。
“徐總,踩踏事情非常詭異,我分析了一下,有人為煽動的痕跡。咱們頻道在那邊的力量太薄弱,我準備一會兒坐高鐵過去加強後備力量。”梅靜年說是請示,其實就是來告知。
徐總從電腦屏幕上挪開視線看向她:“機場現在不準出不準進,你去大街上采訪市民嗎?別家的媒體我管不著,但咱們中視的記者要理智,不能為所謂的頭條無中生有、惡意猜測,還是再等等吧!”
梅靜年急了,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圓:“等等?等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麽?青台官方至今沒舉行新聞發布會,肯定有問題,早點過去,早點拿到第一手新聞。奕陽,你說呢?”
徐總詢問的目光落在夏奕陽身上。
夏奕陽喉結蠕動了兩下,口中苦澀無比:“徐總,我讚同靜年的想法。”
徐總錯愕地瞪大了眼睛:“你也準備去青台?”
夏奕陽重重地點了點頭。
徐總讓梅靜年先出去,他語重心長道:“奕陽,你考慮過蘇書記的立場麽,你這時候過去搶個獨家,她會怎麽想?”
“徐總,我媽媽不是一個柔弱的女性,她所處的那個位置,必然要麵對媒體,我寧可她麵對的是我,而不是一個個咄咄逼人的責問者。我不會刻意去粉飾太平,但我能做到中肯。”
“如果你以中視記者的身份過去,你確定她會見你?”
夏奕陽沉默不語。
“回去和葉楓商量下吧!”
夏奕陽並沒有和葉楓說多少,就說了句他要去青台出差。葉楓“哦”了一聲,問道:“台裏安排的麽?”接著,她又說:“沒什麽擔心的,那就是蘇書記的工作,你以為她整天就是開開會喝喝茶看看報麽?這樣的事她經曆得多了,拆遷時的流血事件,上訪群眾在政府門口要死要活,每年防汛時的突發意外,節假日中的重大交通事故……哪一次,她不心力交瘁,可是在其位,盡其責,這個我們都幫不了她的,她也不需要我們幫。就像《前瞻》每一期做什麽內容,你絞盡腦汁,我們也隻能在旁邊看著。你會覺得苦麽?真的苦,你可以不做。蘇書記要是覺得累,她也可以退下來。她不退,是她認為自己還能勝任。那就由她去吧,這個時候,我們能做的,就是別給她添亂。”
顧左右而言他,繞了那麽遠,說了這麽多,葉楓真實的本意是不願他去青台。
“葉楓,我必須去……”他試著向她好好地解釋,但她臉上的神情讓他沒辦法說下去,那麽悲傷,那麽失望,就像一團火,在風中搖晃,一點一點熄滅了。還是那樣,沒有什麽比新聞比獨家重要,這是他的工作,這是他光榮的職責。
每次兩會,記者們都身著盛裝在路上堵截各省的父母官們,他們總是麵帶笑意,洋洋灑灑地介紹在新的一年內會推行哪些有關民生的政策,經濟總量會有什麽樣的新目標。蘇書記雖然個頭不高,被堵截的次數卻是最多。她喜歡係一條亮麗的絲巾,頭發微卷,還會塗一點唇彩,比膚色重一點。她說這樣在鏡頭裏會精神些:“我是父母官,可我也是個女人,我可不能丟青台人民的臉。”
這一次,出現在鏡頭前的蘇書記會是什麽樣子?大概沒有心情去妝扮自己,她要澄清,說不定還要道歉。而坐在她麵前,筆直地看著她的人,是她的女婿。她該怎麽對視他?與有榮焉?
如果是別人采訪,出麵的可以是官方發言人,可以是公安廳廳長,可以是衛生委主任,最高級別也有可能是市長。市長分管行政,書記分管黨政。這個事情,市長出麵比書記適合。可是夏奕陽要是想采訪蘇書記呢,蘇書記不給別人麵子,也一定要給他。他一到青台,蘇書記就巴巴地下廚,鹽糖分不清,醋和醬油亂放。蘇書記疼他,這個獨家新聞是妥妥的。
“梅記者和你一塊去麽?”葉楓好笑自己還有心情這麽八卦。
夏奕陽不願欺騙葉楓,不然誤會更深:“她今晚先去,我明早走。”
嗯,最佳搭檔,當然是誰也離不開誰。心中沒有一個清晰的淚點,可就是鼻子發酸,想哭,又哭不出來。就像打噴嚏,嘴巴也張開了,臉漲得通紅,神情開始抽搐,半天,什麽也沒有。非常難受。
“那你收拾行李吧,我看會兒書。”葉楓的嘴角掛著一絲自嘲的笑意。
夏奕陽背過身去,他不能再看著葉楓,他怕自己脫口說出“我不去青台”這樣的話。他不能不去,任平那通電話的時間點很值得推敲,梅靜年的直覺向來敏銳,她沒有說錯,踩踏事情很詭異。沒有接到任平的那通電話,他也就不會被拉扯進來。現在,他進來了,有些疑惑,隻能他自己去解,有些答案,隻能他自己去找。
窗外樹葉呼啦擺動個不停,起風了,溫度陡地也像涼了幾攝氏度。葉楓走過去,朝外看了看。剛關上窗戶,雨就落了下來。雨滴順著玻璃向下滑落,留下一條長長的印痕。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指,沿著印痕往下劃。這就是她那被堵住的淚吧,以這樣的方式流了下來。
她曾經在《葉子的星空》裏接過一個電話,有個女子剛剛離婚,她說所有的親戚、朋友、同學都不相信,因為他們無論是學曆、家境、長相還有收入,都非常般配。結婚後,幾乎不吵架。她說,他是不屑於吵,也沒時間吵。一回家,就待在書房裏,油瓶倒了都不扶。喊他吃飯,他都一臉被打擾的厭煩神情。喊他出去和朋友聚會,他全程黑臉,一句話都沒有。是的,他對我很專一,所有的錢都上繳,可我就是過不下去了。
她記得那個女子哭得氣都接不上來,她一直重複“過不下去了”,沒有其他理由。似乎這很矯情,誰結婚後,還整天把情呀愛的掛嘴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今天送花明天送包包,過日子不就是平淡如水麽!但每個人的生活標準不同,有的人可以將就、湊合、裝聾作啞,有的人卻要求很高,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呢!
夏奕陽把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到客廳裏,明天一早出門時直接拖著走。他在書房門口站了會兒,葉楓扭過頭看他。又回到原點了,前幾天撤除的屏障也豎了起來。
“我先睡了。”
“晚安!”
他轉過身,她喊住了他,笑盈盈地問:“奕陽,不談從前,不談以後,今天,你一定很慶幸娶的人是我?”
她在他麵前,不,在熟悉的人麵前從沒有一點千金小姐的架子,但此刻,她微抬的下巴,冰冷的眼神,卻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夏奕陽的心像被馬蜂蟄了一下,疼得又準又狠。他的好運要到頭了麽?
“葉楓,命數這條河流難以捉摸,我們隻是其中的一隻小舟,無法掌控自己的航向。很多事情我不能確定,我能確定的是,直到生命的盡頭,我此生最慶幸的一件事是你嫁給了我。”
葉楓很俏皮地用指尖抵著額頭,朝他行了個禮:“非常榮幸。”
夏奕陽眼中泛起憂傷,隻是葉楓已經把身子轉了過去,什麽也沒看見。
《在雲端》:老帥哥喬治?克魯尼的作品,這人真是帥了一輩子。影片很樸實很簡單,卻又是那樣透徹和渾然。一個飛來飛去為各地公司解決麻煩的裁員專家,他的生活永遠在雲端之上。他很享受這種生活,可是有一天他的這種生活方式卻受到了新人的威脅,一個女大學新生發明了一種互聯網遠程會議係統,讓裁員變得輕鬆又省事。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情節就這麽展開了。沒有深沉的哲理,沒有刺激的鏡頭,也不狗血,隻是用戲謔的方式直抵觀眾心中最柔軟最不希望暴露在眾人麵前的寂寥心緒,算是治愈係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