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挪威的森林
鳥在什麽時候最警惕?答案是繁殖期。哪怕是一片樹葉掉落,它們也會緊張地嘰嘰喳喳叫著,像來了一隊瞎湊起來走穴騙錢的草台班。
葉楓現在沒有蛋可生,但她也被牧宇嚇成了驚弓之鳥。
牧宇是個複雜的男人,他的複雜在於他的經曆,他現在的職業。他的大學是學物理的,研究生卻是讀的電影學院導演專業。畢業後,他做過老師,拍過電影,寫過劇本,製作過綜藝節目。現在,他手裏有一家國際文化公司,專門負責引進國外電視台最火的綜藝模式,本土化後賣給各大電視台。有些電視台覺得多此一舉以直接和國外電視台買。買回來之後,卻是形似神不似,四不像,觀眾根本不買賬,嘲諷聲一邊倒。這時,大家才意識到牧宇公司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公司的事,牧宇很少過問,目前,他偶爾給報紙、雜誌寫寫高深莫測的學術文章,主要興趣卻是在演藝圈內,寫各種評論。他評過的節目、電影、電視劇,抨擊多,褒獎少,關注度都會有顯著增加。但這人有點怪,他寫評,不追逐熱點,不嘩眾取寵,不為錢不為誰不為流量,純粹個人喜好。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他很快就聲名大噪,儼然是演藝圈內的輿論風向標。
這樣的人,親近不得,討好不得,示弱不得,**不得,威脅不得,漸漸的,大家為了安全,都識趣地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葉楓覺得他危險,倒不全是因為這些,而是她發現,牧宇姓石,他的父親就是上次在機場訓斥她的那個老頭。
葉楓已經刻意地不走以前走過的路了,但他們還是會偶遇,不止一次。於是,葉楓再看到他,心裏麵就會發毛,語氣變重,脾氣變壞。
短暫的無語之後,葉楓深吸一口氣,說道:“村上春樹先生很喜歡馬拉鬆這項運動,有次他去參加比賽,遇到著名馬拉鬆運動員瀨古利彥,他問他,是否有那麽一天希望明天休息不要跑步。對方一臉驚愕,仿佛不相信有人會問出這樣的問題,答道,當然,每一天都想。現在的我就是每一天都想忘掉《葉子的星空》,我不會寫一個字的,所以,你死了這條心吧!”
牧宇笑起來:“最近書看得不少呀,我還不知道樹上春樹還有這樣的典故。還看了什麽書,說說看?”
葉楓麵無表情道:“在地球上,螞蟻的總重量與人類大體相當。人類不比螞蟻強大多少。”
牧宇鼓掌:“有道理,所以我們小人物才自比螻蟻!”
葉楓翻了個白眼:“你算什麽螻蟻,你就是一隻上跳下躥的螞蚱。”
牧宇自戀道:“那也是一隻很帥的螞蚱。”
葉楓把頭扭向一邊,不屑與一隻螞蚱交談。
“螞蚱”語重心長道:“在敘事心理學中,一個人的人生故事不是履曆上寫的那幾行字。它是用粉筆來書寫的,不斷被擦除、修改、重述。你是故事的敘述者又是主人公,有時你會猛然發現,你的過去就放在那裏,隨時由人取用。也許你能忘了《葉子的星空》,可是你的聽眾記得,多少年後,她們說不定和她的女兒、孫女說,以前呀,我聽過一個不錯的電台節目,主持人叫葉子……”
葉楓冷笑:“你以為有多少人會記得?你問問這大街上,有幾人聽過《葉子的星空》。我想你根本不在意這些,你不過想借機炒作罷了,一個主持人殺死了一個聽眾,這個標題就會非常火爆,說不定還能拍成電影、電視劇,上麵寫著本片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就像好萊塢的那些陰暗係的驚悚片,三觀無所謂,有賣點就好。大神,仁慈點吧,放過我,也放過那些會傻傻掏錢買書的孩子們。每個人都有長板和短板,我寫不來你想要的書。什麽叫書,不是在空白紙上印上字,就能叫書?看過《第五元素》麽,裏麵有寫:一本書就是一份立方形的、感情強烈的、熱氣騰騰的良心——僅此而已。”
“葉楓,你說話要不要經過大腦?”牧宇從來就不是個溫和且有耐心的人,他的燃點向來很低,一刹那,他的眼神變得尖銳起來,“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就你這點故事我還真看不上,別瞪眼,你這點皮相,我更沒興趣。”
“那肯定是這邊的風景太美,你才走了過來。”
牧宇活活給葉楓氣樂了:“是呀,這片風景吸引了我。葉楓,知道艾倫吧,沒錯,就是主持《艾倫秀》的那個艾倫,有次,她由於背部韌帶拉傷,隻能臥床休息。即使這樣,她仍沒中斷她的工作。這一期的節目就是在病房裏錄製的,嘉賓們都坐在醫院的病**。她解釋為什麽要這樣拚,就像觀眾說的,這個節目得繼續。對於商場來說,顧客是上帝,對於節目來說,觀眾是上帝。你的上帝是誰呢?”
“反正不會是你。”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確實是真心結束《葉子的星空》,但你從沒有想過離開主持這個行業,不過,你眼光很高,很挑,一般的節目你看不上,你還是想做一檔有著你個人特色的節目,可是現在的你,沒有幾家平台有膽讓你來嚐試,勇敢一點的,是出於人情或者別的,你又不想欠人家。你扮頹廢,裝高冷,演失意,其實是高不成低不就,你根本是找不著出路了。著急吧,失眠吧,怎麽辦呢?你要是實在不想寫書,那就不寫,但你聽好,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可能是你遇到的唯一的機會,你來策劃一檔節目,我給你配團隊、拉資金,節目怎麽賣也不要你問,我的要求隻有一個,這個節目得是高質量的,別太俗氣。現在你打開電視機,不是曬娃就是真人秀,真沒幾個可看的節目。你有什麽想法,一個月後給我電話。如果你抓住這個機會,我就會成為你新的土壤。後麵,不會再有偶遇了,我很忙的。”
牧宇雙手插兜,丟下盛氣淩人的一瞥,走了。
耳根終於清靜了,葉楓一動不動地坐著。今天選的這張長椅,四周樹蔭很濃密,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樹木被陽光蒸發出的清香,氣味很宜人。太陽的光斑在樹蔭上空晃過,照在她的腿腳上,然後繼續移動,直接打在她的頭上和肩上。原來,起風了。在和煦的微風中,樹葉向後仰倒,隨風搖擺。當風力加強時,樹葉則借助風力卷疊起來,形成一種防禦的姿態。
樹葉嘩啦啦地響著,風越刮越大,光斑不見了,天變得昏暗起來,空氣裏的雨意越來越稠。
該走了,還要走快點,不然會淋雨的。可是,逃去哪裏呢?逃?哈,逃離夏天,逃離燕京,逃離……
葉楓突然哭了,牧宇雖然很討厭,可是他沒有說錯,她不迷茫,她有方向,可是她的前方沒有路。
兩百米外的路口,夏奕陽看著葉楓在不住地擦淚。他在這兒已經待了一個多小時了,他聽不見葉楓和那個男人在說什麽,但看得出,他們並不很陌生。兩個人的情緒似乎都不好,不知為什麽事吵得很凶。
即使這樣,夏奕陽卻覺得他們關係不錯。葉楓沒有在他麵前疏離地隔了一堵牆,不畏懼暴露出最真實和無理的一麵。她應該非常信任他,為什麽是他,而不是自己這個丈夫呢?
一時間,夏奕陽心裏麵翻江倒海,又酸又苦,又無力又痛楚。
他拿起手機,翻出瞿翊的號碼。
今天,鬱剛又來找瞿翊蹭車了,嫌棄瞿翊車開得像在爬,搶著占了駕駛座,把瞿翊推到後座。
瞿翊的體質太弱了,擔心感冒,這麽熱的天,能不用空調就不用空調,夜裏僅靠一把蒲紙扇納涼,自然睡得不夠好。他暈沉沉地打著盹,手機響了。
“奕陽?嗯,我今天在台裏,就快到門口了。對,我是有個表哥開心理診所的,但他這個月不在燕京,去美國參加個什麽學術會議。行,他回來,我幫你找他約時間。”
瞿翊收了線,眉頭慢慢地蹙起,奕陽要看心理醫生,是在敘利亞那邊血腥場麵看得太多,需要開解,還是別的?
他正要和鬱剛討論,鬱剛突地踩了個刹車,把車熄火了,頭探出了窗外。
“出什麽事了?”瞿翊也看到了,中視進停車場的那條車道前擠滿了人,好幾輛車都堵在外麵。
“不像是追尾,大概在吵架,哪來的妞,嗓門這麽大。”
鬱剛話音剛落,隻聽到咣當一聲巨響,像是什麽被砸破了。鬱剛激動起來,跳下車,跑了過去:“嘖嘖,都動上手了,這還是個狠妞呢!”
過了一會兒,他一臉緊張地跑回來,拍著車門,對瞿翊說道:“不得了,原來是柳橙那個傻妞,她把路名梓那輛卡宴前麵的擋風玻璃給砸了個洞。”
柳橙是用花盆砸的玻璃,花盆裏種的是仙人掌,化妝師大姐不知道打哪裏弄來的,弄來後就扔在角落裏任其自生自滅。柳橙下樓前轉了一圈,最後就瞄上它了。
花盆還挺重,但柳橙仿佛陡生出無窮的力量,她一口氣就搬到了車道這裏。路名梓的車過來,看到她,想裝著沒看見的過去,她抬臂攔住了他:“路名梓,你給我道歉。”
“一大早的,你發什麽瘋?”路名梓瞅著那些駐守在中視大門口的記者們向這邊蜂擁,厭煩地皺起眉頭。
“你道不道?”柳橙像咆哮帝附體,青筋暴立,兩眼圓瞪,吼得聲嘶力竭。
“你有病看醫生去,朝我叫什麽?閃開。”路名梓對著柳橙狂按喇叭。
柳橙想著剛才在演播室門口,聽著攝像和導播新來的小助理旁若無人地高聲笑談她的花癡史,她突然就不想再忍了。
她朝著路名梓冷冷一笑,彎腰搬起花盆,對著前麵的擋風玻璃就砸過來了,路名梓下意識地往後躲閃,眼裏有說不出的驚駭,他看著玻璃呼啦啦地裂開,從一個碎點,蔓延出蛛網狀的裂紋。
路名梓心疼壞了,現在雖然賺錢容易,但這輛卡宴他是咬牙買的,為了是談業務時給自己長個臉。他掐死柳橙的心都有了,可是理智告訴他,不能,已經有記者舉著手機在錄視頻了。
他鐵青著臉推開車門,柳橙兩手沾著泥,理直氣壯地哼哼著。
路名梓手指著車,心在滴著血:“柳主播,你對我有意見,可以到宋總那兒反應,也可以當麵和我說。你這麽暴力算什麽?”
柳橙回給他二個字:“騙子!”
“騙子?我騙你財還是騙你色了?”這句話,路名梓說得很大聲,他要在場的人都聽見,他一點也不心虛。
“你不僅欺騙,還虛偽。如果再讓我聽到一句我如何如何迷戀你,我就把你當年你在我家樓下發瘋向我表白的錄像公布於眾,還有你給我寫的情書情詩。那些我媽可都留著呢,防著你再去我家鬧騰,她要報警,把那些交給警察。路名梓,你可能已經忘了那個晚上我給你說過的話了,行,我今天再說一遍。路名梓,我不喜歡你,以前不喜歡,現在不喜歡,將來也不會喜歡。”
縱使路名梓臉皮厚如城牆,此時此地,也無地自容了。他不敢反駁,不敢回擊,他怕把柳橙徹底激怒了,她會和他死嗑到底,來個魚死網破。不值得,他人生的黃金時代才剛剛開始。他反過來又一想,不就是以前喜歡過她麽,男未婚女未嫁,又不犯法。於是,他挺直了身子,虛張聲勢地瞪視著她。
柳橙看著路名梓那張色彩斑斕的臉,一瞬間,千情萬緒,百感交集。
路名梓現在如何如何,她不想去評價。高考那年的路名梓,比現在可愛、單純,也勇敢。高考分數一出來,媒體就開始各種炒狀元的活動。她和路名梓就是在活動中認識的,各自穿著一身古代的狀元服,天氣又熱。路名梓請大家吃冰淇淋,她要的是三色球。其實之前,她和路名梓在競賽時就見過,不過沒說過話。活動結束,大家約在一塊吃飯。後來就經常見麵,假期那麽長,他們還一起去了趟橫店。有一天,路名梓突然跑到她家,塞給她一首詩就跑了。路名梓的字寫得很不錯,是練過的。她挺喜歡看他的字,他的詩太朦朧,她看不懂,但她能猜出他要表達什麽意思。她對路名梓說:“我現在還不想談朋友。”路名梓詫異道:“你不覺得我們這樣都是狀元的很般配麽?”她沒好氣道:“你唱戲啊,還真當自己是狀元呢!高考也就是一次綜合練習,發揮不錯而已。”路名梓賭氣道:“你想不想談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喜歡你。”她高冷道:“和你相反,我就是不喜歡你。”
路名梓的意誌力很緊強,一次次被她拒絕,一次次卷土重來。沒辦法,她隻能讓媽媽出麵。
那時候的年紀太小,喜歡與不喜歡其實都不強烈。合則近,不合則遠。她承認她有一點欣賞路名梓,一群人在一起,他總是表現出眾,很快就讓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逐著他。他的知識麵很廣,口才又好,長相英俊,隻要他願意,他可以成為任何人的朋友。但是真正相處起來,就會發現路名梓並不像他所表現出來的謙謙君子那樣,在他心裏,人是分級別的。他所認為的和他同一級別的,不是成績優異日後發展不錯,就是家境良好自身也非常出色的,這些人方有資格和他做朋友。他總是愛用“值得”“般配”這兩個詞來形容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而她何其榮幸,被他認定是可以和他並肩站立仰望遠方的女子。抱歉,她沒他那樣的高瞻遠矚。
時光荏苒,她幾乎都忘了路名梓這個人,有一天,他卻突然成了她的同事。
原來,他們的故事還有這麽個番外。真討厭那些自作多情的作者,有事沒事扯什麽番外,嘮叨個沒完,給文章多一點留白不好麽?
柳橙悲憫地深呼吸:“我會把修車的錢打到你卡裏。”她擦了擦手上的泥,平靜地轉身。目光掃到人群裏的鬱剛和瞿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鬱剛無限惋惜:“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虧大了。瞿老師,你不過去安慰一下麽?”
瞿翊的目光,先是有一絲莞爾的笑意,但這個笑意停留得並不久,很快他像被什麽打斷了:“鬱剛,你手裏有多少活錢?”
“你想要多少?”
“越多越好。”
鬱剛瞪大眼:“你一不買房二不娶妻,要錢幹嗎?”
瞿翊沉聲道:“死了這麽多人,總得幫著處理後事吧!”
路名梓還是非常聰明的,趁視頻還沒在網上泛濫時,他主動找宋可平請罪來了。他暗自慶幸之前在宋可平麵前帶過一句,不然他現在真是百口莫辯。同時,他還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裝出一副委屈無辜相,他說以前對柳橙還有一點好感,現在真的沒辦法接受。她這是故意讓她難堪,難堪就難堪吧,男人不就是背鍋的麽,可是為什麽要選在中視的大門口,影響太壞了。
宋可平臉色越來越黑,他先打電話請公關部找記者們協調,把視頻買了回來,然後把柳橙叫了進來。
他有點不能理解,柳橙又不是新人,怎麽就能幹出這樣的蠢事呢?
“我剛來財經頻道時,你們過來和我一一見麵,介紹到你,誰加了一句,說你是頻道的吉祥物。你哪是什麽吉祥物,你就是一隱形炮彈,現在‘轟’一聲,炸了。你的任務算完成了嗎?”
柳橙不說話,因為無話可說。
“我這人呢,心軟,不把我逼急了,任何事到我麵前,我都盡量輕拿輕放。這個習慣可不好,我得改。這樣吧,柳主播,你把《美景私房菜》的節目停一停,這節目呢,對於你也是大材小用。你先歇著,後麵有適合你的節目,我再找你。”
說完,宋可平拿起桌上的電話機,撥了個號:“名梓呀,現在時段空出來了,你那個《超越者》準備得怎麽樣了?”
路名梓放下電話,一顆忐忑的心才款款落下。坐在他後麵的柯安怡冷冷地睇了睇他,說道:“牛頓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所以才看得很遠。你呢,是踩著女人的肩膀向上爬,速度很快啊!”
路名梓無動於衷道:“這個節目,柯主播如果感興趣,歡迎來指導。”
“路主播你該去演戲,你翻臉可比翻書還要快。”
“柯主播謬讚了,我現在要去和智總編談節目的事,失陪!”你也就剩了這點本事,等著瞧吧,下一個就輪到你了,柯大媽!
柳橙淡定地出了辦公室,她知道宋可平的這種方式叫冷處理,或者叫雪藏,時間一久,就消聲匿跡了。想殺出一條生路,隻有主動辭職。看來辭職是必然的,總不能坐著等死吧,可是就這麽辭了,一萬個不願意。不願意又如何呢?
來之前,柳橙就把所有的東西收拾好了。《美景私房菜》可不是《葉子的星空》,她沒有一絲留戀,她都沒去節目組和大家道別,就這麽走了。
上了車,她在車裏坐了很久。
她沒有回家,不知不覺,她把車開到了瞿翊公寓所在的小區門口,她聽他說過一次小區的名,不知是哪一幢哪一層哪一室。她把車停在一棵鬆樹下,搖下車窗,直直地看著小區大門。她知道瞿翊現在還在台裏,她不是為了要見他,但莫名就來了這裏。
她很想找個人說話,如果《葉子的星空》沒停播,她可能會打個電話給葉子。現在,她不能去打擾葉子。那麽,好像就隻有瞿老師了,雖然他一點也不親和,動不動還黑臉,可是她就覺得他不會拒絕她。
她給瞿翊打了個電話。
“你在哪裏?”瞿翊好像在喝水,她聽到“咕咚”一聲吞咽的聲音。
“我在外麵。”
“按你現在的水平,可以做四個人的家常晚餐麽?”
“可以。”
“那好,你一會兒去超市買菜,然後在我家小區門口等我。晚上,我有兩個學生來找我談點事。我們一塊吃晚飯。”
掛了電話,柳橙才發現她答應了瞿翊什麽。她突然間緊張起來,這一緊張,腦子裏全是做什麽菜,把來時的那點鬱悶都不知擠哪裏去了。小區外麵就有家連鎖生鮮店,考慮到學生的飯量不會小,她買了很多菜。買魚的時候,還被一個大媽認出她來,揪著她,指導了半天怎樣把回鍋肉做得品相更好。她謙虛地聽著,好不容易才脫身。在小區門口等了不到五分鍾,瞿翊就回來了。
瞿翊的家和他這個人一樣,清清冷冷的,不過倒很適宜夏天。廚房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大概平時就煮個水。柳橙查看了一下,作料和餐具倒是全的。
瞿翊站在廚房門口,沒有任何幫忙的意思。柳橙也沒指望他,可能是麵對鏡頭慣了,也可能瞿老師今天臉上一直掛著笑,很平易近人,在他的目光下,她也沒覺著不自然。她一共準備了五道菜,犖菜是可樂雞翅、清蒸鱸魚、土豆燒牛肉,素菜是韭菜炒粉皮和山藥泥,湯是榨菜肉絲湯,主食是涼麵。重慶水麵店特製的那種粗麵,煮熟後用涼白開過一下冷卻,然後澆上芝麻油和肉醬汁,不怕辣的,可以再放點辣油。夏天吃最開胃了。這一桌菜不難做,也不名貴,可是擺在桌上,特別有家的感覺。
柳橙真是練出來了,有條不紊地忙著,還能分心關注瞿翊。她發現瞿翊在家也是長衫長褲,袖扣都扣得實實:“你把空調溫度打高點,我不熱的。”
瞿翊說道:“溫度不低,我這個人就這樣,很難搞,很麻煩。”
柳橙低著頭切菜,笑了笑。
“誰以後和我過日子,忍耐度得比別人高一點。”
他在說笑話麽?柳橙抬起頭看他,又笑了笑。
學生們是在六點多一點到的,剛好菜都齊了。兩個學生站在餐廳裏,彼此交換了個意外的眼神,坐下來時,還是一副被驚著的樣子。兩人都是在報社實習,整天忙得像條狗,能按時吃飯就謝天謝地了,吃什麽從不敢挑剔。猛一下見著這麽豐富的晚餐,斯文不過五分鍾,然後就風卷殘雲般,吃得頭也不抬了。
瞿翊的飯量不大,就一小碗麵,菜吃了幾筷。柳橙吃得更少,她沒什麽胃口。
吃完飯,瞿翊和學生在客廳談事,柳橙收拾碗筷。一切洗幹抹淨,她也坐在一邊聽他們說報社裏的一些事。十點的時候,學生們起身告辭,向柳橙謝了又謝,還誇她比電視上漂亮。柳橙聽得心裏麵一疼,以後,在電視裏就看不到她了。
瞿翊泡了兩杯大麥茶,他說:“晚上喝濃茶,會不好睡。這個大麥是紀錄頻道的一個編導送我的,是他媽媽自己炒的,你嚐嚐,喝不喝得慣。”
柳橙接過來,一低頭,一股焦香味撲鼻。她笑道:“這是田野的味道,很好喝。”
瞿翊似乎很開心,扶了扶眼鏡:“我有一個很漂亮的陽台,可惜太熱了,不然可以在外麵坐一會兒,看看天空、夜景。現在你就將就在餐廳裏陪我喝一杯茶吧!”
柳橙點了點頭,她看看瞿翊,睫毛**了一下,舔了舔嘴唇,聲音很輕地“嗯”了一聲。
“你媽媽真的還留著路名梓的那些信麽?”
柳橙一皺眉頭:“呃,當然沒有,早扔掉了,我那樣說,是嚇嚇他的。我討厭他胡說八道,他說我一直糾纏他,把白的說成黑,黑的說成灰,我實在氣不過,就……”
“那也不一定要那種方式呀,反倒委屈了你。”瞿翊的語氣裏盡是不舍,聽得柳橙眼眶都紅了。
“路名梓歪曲我不過是個引子,其實是我再也承受不住了。莫名地把我從晨間節目調到飛鴻老師的節目裏做壁花,然後在《中視財經》的主播人選上戲耍了我一把,再然後為了安慰我,把我推到《美景私房菜》。我想不計較了,好的主持人應該適應各種節目。可是他們連一個好的廚藝指導都不肯請,想要做個什麽,口口聲聲沒資金。我隻得自己看視頻看菜譜,在家練習,把自己都吃胖了,好不容易節目有點起色,他們又說要搞個末尾淘汰製。財經頻道裏還有哪個節目比《美食私房菜》還爛?這就等於提前宣布了節目的死刑,他們連新節目都準備好了,是由路名梓主持的《超越者》。瞿老師,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可是一點用都沒有,他們現在就要我辭職……”淚水奪眶而出,柳橙很想放聲大哭一場,但她強忍著。
瞿翊抽了張紙巾遞給她:“辭職也沒什麽可怕的,鬱剛也準備辭職了,我和奕陽都支持他。”
“為……為什麽?”柳橙驚訝得都忘了哭泣。
“他呀,愛飆車,中視沒人給他踩刹車,為了全國人民的安全,當然是換個地方比較好。別說他,還是說你,你想留在中視?”
“是,我一畢業就進的中視,我喜歡那兒的氛圍,有很好的資源,有好的老師、前輩,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再說,我就是把路名梓的車砸了,其他又沒做錯,憑什麽要辭職呀,還是引咎辭職。”
“那就不辭職。”
柳橙傻傻地看著瞿翊,他的神情很認真。“不過,財經頻道你不再適合再待了,你來紀錄片頻道做主持人吧,剛好頻道準備錄個珍稀植物的節目,你的風格很適合,在鏡頭前不扭捏,不拿控拿調,隨和而生活化,平常而自然化。”
“有這麽容易麽?”柳橙覺得自己說的話像是夢囈。
“這個節目我有參與投資,大概會有一點話語權。”
柳橙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意識到這事是真的。這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是瞿老師為她在漆黑的夜裏點亮的一盞明燈。她捂著臉哭了,然後又笑,笑著,笑著,又哭了。“瞿老師,你別管我,我這是開心的。人家果真說得不錯,上帝關上了你的一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
瞿翊嘴角勾了勾:“紀錄片的主持人可不是隻待在演播室,要跋山涉水,要日曬雨淋,要風餐露宿,還要讀各種專業著作。”
“我不怕吃苦,不怕累。”就是要很久見不著瞿翊老師有點遺憾,不過可以打電話呀,於是,柳橙又開心起來了。
走的時候,瞿翊送了柳橙三本書,都是有關植物方麵,紙質很好,還配有彩圖。
瞿翊目送柳橙開車離開,在夜色中,車燈漸漸變成了一個亮點,最後消失在遠方的拐角處。
手機突然響了:“瞿老師,我忘了和你說,謝謝你,還有晚安,做個好夢。”
瞿翊摸著手機的屏幕,突然後悔起來,剛才怎麽就沒想到送她回家呢!
“辭職?”
智一城輕輕點了點頭,看著宋可平。宋可平銳利冷削的目光,總是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仿佛時時刻刻警告說話的人:別想用蹩腳的謊言來糊弄他。過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動搖了,猶豫了。自他來到財經頻道,他承認在很多事情的做法上,他很強硬地帶上了個人色彩,可是他對智一城,沒像劉備對諸葛亮那樣三顧茅廬,但也算得上禮賢下士。
“可以給我個理由嗎?”宋可平盡量讓語氣保持平和。
“可能是年紀大了,做事有點力不從心。”
宋可平譏誚地一笑:“你有我年紀大嗎?”
“宋總,這沒有可比性的,人家八十歲還去登珠峰呢,我八十歲不坐輪椅就謝天謝地了。”
智一城的姿態放得很低,可是態度很堅決。宋可平明白了,既然如此,有些話就沒必要說了。中國最不缺的是人才,缺的是機會。財經頻道總編輯的位置一空出來,不知道多少能人賢士爭之搶之,他沒什麽可擔憂的。他就是有一點生氣,這還是他第一次把繡球拋出去,接的人沒感激他,反而把球還了回來。
“那,就如你所願吧!”宋可平拿起筆,龍飛鳳舞地在辭職報告上簽了“同意”兩個字。
宋可平接過報告:“宋總,也許我這樣說有點多此一舉,但是我還是想多說一句,節目的審核機製要加強、規範。”
“哦,謝謝你的提醒,不送。”宋可平冷冷道。
智一城嘴巴張了張,自嘲地一笑,朝宋可平點點頭,走了。他去人事資源部辦手續時,遇見了鬱剛。鬱剛也是來辦辭職手續的,很少見人辭職辭得這麽歡天喜地、鑼鼓喧天的,搞得所有人看他像看個神經病。智一城想避他遠點都不行,他像個小孩似的,還堅持等著他辦完手續一起走。
兩人出了人事資源部,鬱剛建議一塊去食堂吃個飯再走。他感慨道,以後沒了出入證,想吃中視的菜就沒那麽容易了,雖然那菜也談不上好吃,不過吃了好幾年,沒得吃估計會想念。這話差點把智一城的眼淚給說下來,他在中視工作的時間可比鬱剛長多了,感情更深。但他拒絕了鬱剛的建議,他想一個人靜靜地離開。鬱剛也沒繼續遊說,隻是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句:“老狐狸!”說完,哈哈大笑。
智一城僵住了,許久,他抬手摸了下腦門,一掌的冷汗。
鬱剛吃完飯,在食堂門口遇見了梅靜年。梅靜年看上去很著急,問鬱剛有沒見著夏奕陽,鬱剛一指:“在那。”
夏奕陽和綜藝頻道的總編輯坐在一起,兩個人早已吃完了飯,筷子擱在餐盤上。兩人神情都很嚴肅,說著說著,還在桌上比比畫畫。梅靜年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兩人一齊抬頭看向她,她歉意地一笑:“奕陽,諸大校來了。”
夏奕陽站起身,對總編輯說:“今天謝謝老師了,你說的那些我需要好好地消化,後麵再找老師來請教。”
總編輯豪邁地拍拍他的肩膀:“行,什麽時候找我都可以。”
等著進了電梯,梅靜年半真半假地問:“你不會是想競爭春晚主持吧,現在就開始拉上關係了。”
夏奕陽沒有說話。他皺著眉頭,好像在沉思。
“奕陽!”梅靜年推了他一把。
“什麽?”夏奕陽站直了身子。
梅靜年白了他一眼:“一個小時後直播,你確定你沒問題嗎?”
夏奕陽理了理領帶:“拭目以待吧!”
梅靜年從來不擔心夏奕陽的直播,她擔心的卻問不出口,也沒立場問。但她的直覺向來精準,夏奕陽和葉楓之間出問題了。夏奕陽的工作表現和平時一樣兢兢業業,可是隻要一脫離工作狀態,他就立刻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雙目放空,要喊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有時候,黯然失落都來不及掩飾。梅靜年看在眼裏,幾次想發問,還是忍住了。陷在敘利亞那樣的局勢中,她見到他時,他目光堅定,不露一絲頹然。這世界上能左右他的情緒,也就是葉楓了。葉楓的事,她聽說了。她想,找機會委婉地暗示下,給葉楓找個工作。女人一閑,就事兒多。
這期的《前瞻》和首期的直播方式又有所不同,仍然是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由夏奕陽主持,第二和第三部分則是由夏奕陽和諸大校主持。這是夏奕陽在接觸到諸大校後突然來的靈感。諸大校全名叫諸航,現任國防大學計算機專業的研究生導師,同時也是世界頂級網絡安全專家。這個專家,不是指學術方麵,而是指實戰經驗。可能穿軍裝的緣故,諸航給人的感覺和梅靜年一樣,很中性,可是梅靜年的中性像劍,很冷酷,殺氣重,而諸航,像樹,怡然自在,英氣勃勃,偶爾,她又像個好奇心很重的孩子,什麽都敢嚐試。夏奕陽試探地邀請她參與主持時,她笑咪咪地一口就答應了。頭一轉,她接了個電話。她對夏奕陽說:“首長讓你再考慮下,他擔心我會砸了你場子。我覺得他的擔心是多餘的,我要是砸了,你再救場不就行了。”說時,她的眼中滿是躍躍欲試。
播報室再次擠滿了人,走廊上都快站不下了。這次不是為了禮節性來捧《前瞻》的場,而是看諸航來的。
梅靜年站在江一樹旁邊,她看著諸航與夏奕陽同時站在大屏幕前麵,導播正在進行最後一次的調試。她想起上期自己站在那裏的感受,還是有點懷念的。有的東西不能沾,一沾不覺就上癮了。
這期的關鍵詞是:網絡安全、智能、未來。
夏奕陽以最近一個對全球的計算機係統大麵積攻擊的病毒作為開頭,這不是計算機係統第一次遇到攻擊了,一次比一次損失嚴重。在介紹了近十年的幾次病毒攻擊事件後,節目進入第二部分。夏奕陽問諸航,在網絡上還有真正的安全之地麽?諸航回:“從網絡出現的那一天起,人類就把自己置於了危險之境,網絡從來就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但計算機是人類發明的,不管它發展得有多迅速,它可以在短期內困擾人類,卻永遠超越不了。”
諸航談起了前幾天炒得很熱門的人機大戰,她聊智能,聊虛擬世界,聊宇宙星係。在她的描述中,梅靜年開始恍惚了。很多人不知道,諸航口中的首長叫卓紹華,這個名字,經常在《今日新聞》裏出現。那是一個讓人必須仰起頭注視的男人,他的另一個身份是諸航的丈夫。
梅靜年曾聽台裏一個編輯肉麻地形容什麽叫最好的婚姻,最好的婚姻是讓你成為我法律上的伴侶,讓你有權利分享我的一半財產、一半生命,和我一起生兒育女,和我並肩站立,眺望遠方。
梅靜年覺得諸航的婚姻應該就屬於這種了,隻有在這樣的婚姻裏,她才能從裏到外散發出這樣自信、慧敏的光芒。如果沒有遇到卓紹華,也許她也能憑自己的能力創下一番事業,但絕對沒有這麽耀眼。她很傑出,她更幸運。
梅靜年忍不住把目光轉向夏奕陽,不管諸航把話題帶歪到哪裏,他總能神奇地接住,並不著痕跡地正回來,繼續展開。
一般來說,觀眾都很討厭在節目中插入廣告,但也能理解電視台生存不容易。今天,電視台自家人也抱怨起來了,插什麽廣告呀,一口氣錄完啊!大家都沒什麽察覺,一個小時就過去了。諸航和夏奕陽都走出鏡頭了,大家才回過神來鼓掌。夏奕陽看了江一樹一眼,扭頭對諸航說:“諸大校,不知你方不方便在下周抽出幾個小時,我們再錄一期節目。”
諸航促狹道:“我今天講得很盡興,能說的我都說了,不能說的可都是軍事秘密,夏主播可不能讓我犯錯誤哦!”
夏奕陽伸出手,與諸航輕輕相握:“抱歉,是我考慮不周。不過,後麵有機會我還是想再做做網絡安全這方麵的節目,希望到時還能請諸大校來做嘉賓。”
諸航爽快道:“行,隻要時間不衝撞。”
作為《前瞻》的第一位嘉賓,諸航受邀和節目組全體人員合影留念。送給諸航的那張,當場就洗好,用鏡框裱了起來。諸航還特地讓夏奕陽簽了個名,然後高高興興地走了。
梅靜年的視線一直沒離開夏奕陽:“奕陽,你要回去了麽?”她看到夏奕陽忙不迭地收拾著,還不時地看表。
“也沒什麽事,下期的《前瞻》,我有點想法想和你聊聊。”
“明天給我發郵件吧!”
“要不,我們一塊走,我沒開車,你送我一程,我們路上聊。”梅靜年咽了口唾沫。
夏奕陽搖了搖頭:“不行,我得回去接葉楓,我們十點的高鐵去青台。”
晴好的夜晚,月亮總是特別明亮。倚窗而坐的葉楓腦中募地閃過一個念頭:這麽好的月光,灑在夜行列車的窗邊,真是拋錯了媚眼。她拉上窗簾,戴上耳機。為了出行方便,她穿了件T恤,下麵是麻布的寬腿褲,戴了頂棒球帽,還有大大的口罩,武裝齊全。其實大晚上這樣穿反而引人注目,可是誰讓她身邊坐的人叫夏奕陽呢!和他們同一車廂的是個旅遊團,為了節約時間,特地選的晚上的車次。旅遊總是讓人有點興奮,他們在分吃了一波零食之後,開始談論青台的景點、青台的小吃。葉楓聽著,覺得他們口中的青台,和自己所認識的青台,好像不是同一個。有的景點她聽都沒聽說過,大概是旅行社自己說的。
不知是誰先看到他們的,“咦”了一聲,車內的喧嘩像急刹車樣,戛地停住,一道道目光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夏奕陽仿佛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已經成了別人眼中的焦點,他淡定自若地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坐下。他問:“聽的什麽?”
葉楓摘下一端的耳機塞到他耳朵裏。葉楓聽的是一個大師級配音演員的散文朗誦選輯,這人夏奕陽見過,已經很大年紀了,可是一開口,依然嗓門洪亮。他曾開玩笑對瞿翊說,你要是把身體保養好,老了估計也能這樣。
讀書的時候,他們都曾狠練過朗誦。班上朗誦最好的是邊城,老師形容他的朗誦是能觸動人心靈最柔軟的地方。他聽同學說,邊城曾經錄過一盤碟送給葉楓,裏麵是他朗誦的各國情詩。結婚後,他曾替葉楓整理過書房,他沒有看到那盤碟。
他扭頭看葉楓,她比他聽得專注,閉著眼睛,睫毛幾不可見地顫動著。燈光從車頂灑下來,途中被行李架擋去了一半,她白皙的麵容一半在燈光裏,一半在陽影中。就好像她一半在他身邊,一半在他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夏奕陽不喜歡這種感覺,他輕輕碰了碰她。她睜開眼睛,詢問地看過來。他唇角上揚,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拉過她的手,五指相交,掌心相貼。
“請問你是夏奕陽吧?”一個胖胖的大媽穿過過道走到他們身邊,有點不好意思,一問完,臉就紅了,嗔怪地看向不遠處自己的小夥伴們。那些人狀似自然地坐在那,刷手機的刷手機,家長裏短的家長裏短,隻是一個個耳朵豎得像兔子。
“是的。”夏奕陽微笑地朝大媽點點頭。
“不,我回家。”
大媽的目光滑過葉楓,又滑過膝蓋上兩人十指緊扣的雙手:“帶女朋友回家呀?”
“不是女朋友,是妻子。”
“你結婚了?”大媽差點把眼睛瞪脫眶。
夏奕陽溫和地一笑:“對。”他柔聲問葉楓:“渴不渴?我帶茶了,還有水果。”
大媽連忙多看了葉楓兩眼,雖然就看到一雙眼睛,不過,也賺到了。她“嗬嗬”笑了兩聲:“祝你們幸福呀!”然後喜滋滋地跑回去,一落坐,一幫人就旁若無人地討論起來了。
“他怎麽會結婚呢,我要哭會兒去。”
“年紀也不小了,結婚很正常啊!”
“是,是,可惜沒看清她的臉,估計比我漂亮、年輕,不然夏主播也看不上。”
“肯定也是優秀播音員,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朋友圈都一樣,哈哈!”
夏奕陽哭笑不得地撓撓眼角,葉楓反而不受影響,閉上眼睛,繼續聽朗誦。耳機裏,大師的聲音有種曆經滄桑後的感悟:“我學會了簡單、明智地生活,望著天空,向上帝祈禱,學會了夜幕降臨前久久徘徊,以使多餘的不安感到疲勞……”
青台剛下過一場雨,街道像被清洗過一番,連路燈都比平時亮了一點。車站離海很近,一出站台,就聽到海浪的聲音。
夏奕陽聽到葉楓長長地籲了口氣,像是把胸口積壓的鬱悶都吐淨了,整個人變得不一樣來。雖然她什麽也沒說,可是她的眼睛很亮,神情歡快,就連腳步也輕鬆起來。
手機掐著時點響了起來,葉一洲說道:“葉楓,我們在海灘這邊,你穿過十字路口就能看到。”
葉楓抬頭張望,隱隱地看到有人在朝這邊揮手。她視力不太好,急聲道:“奕陽,你看那是爸爸嗎?”
“是爸爸,還有晨晨。”夏奕陽聲音一啞,唇邊浮起微笑。上一次抱兒子,還是開兩會的時候,他都快記不得他有多沉了。
晨晨掙脫外公的手臂,顛顛地迎過來,小臉仰著,先看葉楓,嫩嫩地喚:“媽媽!”又看向夏奕陽,烏溜溜的眼珠定定地鎖著他的臉龐,突地,笑得像花兒一樣,高聲叫道:“爸爸!”
“哎!”夏奕陽響亮地應著,蹲下身,抱起晨晨。小孩子特有的柔軟熨貼著他的胸膛,他抓起他胖乎乎的小手,貼近唇,先親小手,再從額頭親到臉頰:“是不是想早點見到爸爸媽媽,連覺都不睡了?”
葉一洲半是無奈半是驕傲道:“他呀,是蓄謀已久。他還知道讓阿姨先教他定鬧鍾,自己數著爸爸媽媽的車還有幾個小時到站,然後把鬧鍾定好。吃完晚飯,澡一洗,平時都要寫會數畫會畫的人,主動提出早早上床。然後我們睡得正香的時候,屋子裏突然響起了鬧鍾聲,他一咕嚕爬起來,自己穿衣穿鞋,還來催我們。最可憐是你媽媽,會開到半夜,不過剛合上眼,鬧鍾一響,她還以為是緊急電話,嚇得連鞋都沒穿,就朝客廳裏跑。”
晨晨知道外公在告自己的狀,他歪在夏奕陽的懷裏,小小聲地解釋:“晨晨問阿姨了,今天是星期天,外婆放假。”
“我說他蓄謀已久吧!”葉一洲指著外孫,又好氣又好笑。
夏奕陽實在不忍心責備孩子,但還是說了一句:“待會我們見到外婆,向外婆道個歉。外婆工作忙,休息的時間少,晨晨要懂得體貼外婆。嗯?”
晨晨乖乖地點點頭,雙臂環抱住夏奕陽,看看葉楓,小身子扭呀扭,眉開眼笑地又叫了聲:“爸爸!媽媽!”
“壞寶寶。”葉楓刮了下他的鼻子,假裝拍了下小屁股,雙眸情不自禁泛起柔柔的漣漪。
夏奕陽看著,一種淺淺的惶恐像午夜漲潮的海水從遠方緩緩地升起。
回到家,天還沒亮,葉楓和夏奕陽沒有打擾忙著補眠的蘇曉岑,洗過澡也上床睡了。晨晨當然是睡在爸媽中間,他睡不著,但還是緊緊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偷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正對上葉楓含笑的雙眸。他撲進媽媽懷裏,蹭了蹭媽媽的臉。葉楓朝他豎起手指,指指夏奕陽,他點點頭,用隻有葉楓聽到的音量道:“媽媽,我真的很想你和爸爸。”
“嗯,要不媽媽這次就不走了吧,留在青台陪晨晨,這樣晨晨就能天天見到媽媽了。”
晨晨皺起小眉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晨晨兩歲了。”
“所以呢?”
“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回燕京,爸爸媽媽上班,晨晨上學。”
“可是燕京沒有這麽小的寶寶上的學校。”
晨晨想了想:“那爸爸媽媽再等等,晨晨很快就長大了。”
“好,媽媽等著。”不用等很久,最多兩個月,蘇書記就去燕京了。葉楓原先巴不得日子能早點,現在則盼著最好晚點、再晚點,心境變化巨大,連自己都覺著不可理喻。可是人生不是在妥協中,就是在忍受中、將就中,能有多少人可以堅持按自己的選擇去生活?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壓力和約束,輕和重不同而已。可是……能夠堅持,還是不要輕言放棄。畢竟連自己都不堅定,你還怎麽指望得到別人的肯定?
黎明前的黑暗裏,葉楓擱在涼被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頭。
母子倆的聲音越來越小,然後什麽聲音都沒有了。夏奕陽翻了個身,看著摟抱著入睡的兩人,小的鼻息呼呼,睫毛長長,大的就連睡著,眉頭也是緊擰,似有沉重的心思。他無聲地歎了口氣。
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嗚地顫動了下。瞿翊發來一條短信:“表哥剛打來電話,他提前回國了,你哪天有空,我幫你預約。”
《挪威的森林》:雖然是村上春樹先生親自編劇的電影,也獲得了二〇一二年亞洲電影大獎攝影獎,但我還是覺得書比電影好看太多。可能有些感受隻能自己體會,卻無法傳達給別人。這是一個關於青春的故事,在這個時期,我們總會遇到一些人、一些事,讓我們無能為力。不願與人交流,感覺自己像無根的浮萍,孤獨、虛無、失落,經曆過,我們才知道,別人是救贖不了自己的,最好的醫生是人體的自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