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四月物語

葉楓潛了半夜的水。這是她失眠時,常用的一個自我暗示的催眠場景,夜漆黑一團,無月無星,海水茫茫,她的身子幽幽地在水中往下墜,水泡在耳邊“咕咕”地向上串,然後睡意慢慢地湧上來。去年秋天,葉楓開始進修《心理學》。她很早就發現在節目裏進行情感分析時,有的聽眾不是進了情感上的誤區,而是心理上的。她沒想自己能成為專家,但了解一點,主持節目會更加自如。半年下來,對一些典型案例,葉楓的理論說起來一套一套,但她從沒想過剖析自己這個催眠場景有什麽深意。

生活,有時候還是糊塗一點好。

昨晚潛水深度不夠,葉楓起床時眼前金星直冒,閉眼坐了一會兒,才站起來。夏奕陽已經和晨晨蹲在烤箱前做餅幹,今天是蔬菜模型,他告訴晨晨哪個是西瓜,哪個是茄子,哪個是西紅柿……晨晨的小指頭跟在他的手也一點一點,嫩嫩的嗓音念著蔬菜名,讓人的心柔軟得一塌糊塗。

葉楓狠狠地親了一大一小,這才去洗漱。

阿姨在擀麵,麵食好消化,小孩吃比較好。雞湯昨晚就煨在鍋裏,撇去上麵的油,餘下清湯下麵,再加上青菜和香菇,這就是他們今天的早餐。夏奕陽又請阿姨做兩籠燒賣,他帶去台裏。

阿姨姓祝,葉楓生晨晨時,蘇曉岑請的月嫂。葉楓出了月子後,蘇曉岑把人又留下了。平時都待在青台,晨晨來燕京後,她也一同過來了。房子平時感覺挺寬敞,葉楓和夏奕陽一人一間書房兼衣帽間,客廳很大,兒童房也不小。現在發覺還不夠,多個孩子不是多個房間添把勺子那麽簡單,整個屋子似乎都給晨晨占滿了。客廳桌子上是晨晨的奶瓶,書房櫃子上是晨晨看的書,櫥櫃裏是晨晨各種輔食。葉楓拉開裝內衣抽屜,一拉,最上麵是晨晨繡著大熊的小襪子。葉楓握著巴掌大的襪子,笑了半天。還好,再過兩日,晨晨和阿姨就回青台了,不然就得買幢別墅了。

因為晨晨,葉楓和夏奕陽把作息都調整了。吃過早飯,一家三口出門散步。以往這時,葉楓是聽音樂看書,夏奕陽是看各種報刊。媒體人消息最不能閉塞,任何信息,都要在第一時間消化。

小區的規劃很好,所有的車都得進地下車庫,地麵上看不到一輛車,花木扶疏,綠意蔥蘢,散步最舒適不過,小孩也可以敞開來跑。晨晨牽會兒爸媽的手,奔一會兒。兩條小短腿邁起來,頻率挺快。墨墨追著他,一會兒前,一會兒後。

夏奕陽伸手攬過葉楓:“今天天真藍。”燕京三月多沙塵,難得有個藍天,讓人心情驀然輕快。

葉楓頭往後仰了仰,踮起腳,啄吻他下巴一下:“等那人走後,擠出個一兩天,咱們兩個出去度個小短假,真正的二人世界。”嘴巴朝正摘樹葉給墨墨看的那人一努。

她還是知道了,夏奕陽心中一澀,隨即又覺著一軟,為葉楓的體貼。如果她昨晚喋喋不休地問個沒完沒了,或是為他氣憤填膺,他真不知說什麽好。“好啊,去看山,還是看水?”

“春天去哪裏都可以。”葉楓在他的掌心輕輕地劃了劃,他怕癢地握緊了她的手,不讓她使壞。

其實葉楓真沒把夏奕陽去不了法國這件事看得多嚴重。新聞主播和娛樂圈的明星不同,不需要頻繁的曝光率和話題來刷存在感。主播靠的是過硬的實力和穩定的氣場,這是由歲月精練而來的,不是誰爭就爭得來的。不過這次的手段有點不太光明,可是在電視界也沒什麽新鮮的。袁霄說她在剛接手主持節目時,有次被人在茶裏下了瀉藥,人拉得差點虛脫,但她咬牙撐完全場。這麽狗血的情節,隻發生在電影電視劇裏,誰能想到現實這麽猙獰。袁霄得出一個結論:別看人家紅,人家火,誰不是刀尖上踩過來的?每年藝考生那麽多,長江後浪推前浪,想站穩,不容易。除了你,上帝的寵兒。

很多人都說葉楓是上帝的寵兒,不需要競爭,就有以自己名字冠名的節目,對節目的形式和內容有絕對話語權,想請誰做嘉賓就請誰,想推薦誰的書就誰的書,想懷孕就懷孕,想穿什麽衣服就穿什麽衣服,想吃什麽就吃什麽,都不要考慮卡路裏,還嫁了那麽好的老公,連小三都不要防。

這話葉楓聽著也就一笑,不然還能反駁不成,那是會引起眾怒的。她不否認,她很幸運。隻是幸運會憑白無故麽?上天最小氣,從來沒有白吃的宴席。

昨晚,盡管夏奕陽的情緒修飾得很完美,葉楓還是察覺到他的心情非常不好。十一點的時候,他接了個電話,足足半個多小時。他沒和她說,是這事不值得說,那她又何必問呢?

前麵,晨晨被樹枝擋了下,沒留神摔了一跤,也不哭,自己爬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對著墨墨張開小手,說:“沒流血。”墨墨舔舔他的掌心,以示安慰。

夏奕陽笑著一把抱起他,對葉楓說:“咱們家晨晨勇不勇敢?”葉楓豎起大拇指。

夏奕陽今天出門比平時早,提著個食盒出門。阿姨有點擔心道:“燒賣我裝得不多,小夏做午飯肯定夠,要是分給同事,一人隻能咬一口。”阿姨知道夏奕陽是個大辦公室,節目組所有人都擠一塊。

葉楓說:“沒事,少就少點,想吃飽,以後請他們來我們家。”燒賣是南方的點心,夏奕陽不是很喜歡,特意請阿姨做,肯定不是為他自己。

葉楓出門也早,今天約了一個作者在電台見麵。一周推薦一本書或一部影視片,是《葉子的星空》新加的,放在周五的晚上。為此,婁洋同意為《葉子的星空》加了一刻鍾的時長。葉楓覺得這個時代,因為節奏太快,很多人都很浮躁,從而錯過了一些重要的風景,而閱讀是世界的另一個入口,通過閱讀,你可以行走、想象,發現情感和美。欄目剛開始時,葉楓有點忐忑,擔心聽眾嫌棄節目附弄風雅。幾周下來,組長歡喜地告訴葉楓,節目收聽率漲了。前幾個月,收聽率沒掉,但一直停滯不前。葉楓也發覺了,打電話進來的聽眾,多了不少學生,有次,竟然是個中學生,是媽媽幫她撥的電話。她說葉子你推薦的書,媽媽很喜歡,然後媽媽送給了我,我把書裏麵的一些語句引用到作文裏,老師在班上當範文讀了呢!

葉楓記得那次推薦的書是《世界美如斯》,是一本別致的回憶錄。作者沒有回憶自己生命中的大事,也沒有寫自己遇到的偉人,而是把自己生命中最美好、最有趣、最生動的小事情從記憶中找出來,將它們一一擺在讀者麵前。

收聽率上來是好事,但隨之煩惱也跟著來了,書商們風聞有這麽個推書平台,托了七轉八折的關係過來,要葉楓幫著推書。葉楓對婁洋說,要是看關係推書,有一天必然會砸了節目的口碑。聽眾不傻,有自己的鑒別能力,他們絕不會因為誰的一句話就去買書。婁洋說,行,這事我不插手,你作主。

出於對婁洋的信任,葉楓推薦書更加慎重。每本書,她都要通讀,做筆記。即使這樣,還是有很多人不死心地送書到電台。這不,葉楓剛到辦公室,小衛笑咪咪地就捧了一堆書進來,從裏麵挑出一本。“崔部長說這本目前在網站上銷售排行第一,是暢銷書中的暢銷書。華城出品,必是精品。”

葉楓彎彎嘴角,翻了翻,便放下了。書做得真心不錯,封麵好,紙張好,價錢也好。作者是當紅明星,在某海島旅行,拍了風景,拍了寫真,每張圖片配了幾行字,就是這本書的全部內容。葉楓有種沉重的無力感,不禁歎了口氣。

“不好看嗎?”小衛問道。

“一個人感冒了去醫院,其實隻要服幾粒感冒藥,多喝點開水就好了,醫生卻開了一堆的藥。那些藥不會吃死人,可是對感冒痊愈也沒什麽益處。醫生不清楚這些嗎?不,他非常清楚,可他為什麽要那樣做?”

“為了創收唄!”

葉楓聳聳肩:“有時候真後悔在節目裏開了薦書這個欄目,那樣就不用麵對這些煩心的事了。”

“可是那樣,聽眾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麽多好看的書,你不是一直說,一本好書、一部好電影,可以改變一個人。”

“我說了那麽多話,你怎麽隻記得這句?”

小衛嘿嘿笑:“因為我想改變這個世界啊!”

“我還想拯救銀河係呢!”

兩人正說著話,作者來了。這個作者的書,葉楓已經關注了一陣子,雖然文筆還不夠老到,但有著非常濃烈的個人風格。葉楓很想和她聊聊,是怎樣的經曆讓她在書中有那麽深的人性感悟。作者比葉楓想象中年輕,不是一個人來的。作者說這是她的伯樂,伯樂自我介紹,她是楓林圖書工作室的編輯。

葉楓心微微咯噔一下,抬眼看向編輯。編輯以為她不了解楓林圖書工作室,連忙詳細地說了一通,什麽時候成立,法人是誰,已經出過哪些書,有幾本拍成了影視劇,等等。

葉楓笑著請兩人坐下,說道:“這個世界真小,楓林工作室成立時,我還去送花籃。我和你們邊總是大學同學。”

編輯驚喜道:“邊總下次回國,讓他請葉老師吃飯。”

“他上次什麽時候回國的?”葉楓問道。編輯臉一紅,很不好意思。“我進楓林後,就沒見過邊總,我說的是那種可以問好、握手的見麵。一周一次的視頻會議,我們經常見的。邊總現在朝鮮,這麽近,說不定這次會回國。”

葉楓笑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不知是不是邊城在故意複製、粘貼她的經曆,去奧克蘭之後,他再也沒和她聯係,過年時都會寄卡片。每一年,都是不同的地方,他像是在周遊世界。從筆跡上看,他過得很不錯。如果艾俐還在,必然會冷哼一聲,說,就他那個傲性子,這次不混個人模人樣,絕不會衣錦還鄉。一個小圖書工作室,他就滿足了?隻要有機會,他還會走傳媒這條道。

艾老師看別人總是入木三分,除了王偉。曾經在邊城的天空上盤旋不去的烏雲早已散盡,他有天分,有能力,如果再肯努力,必然會有一番成就。葉楓並不牽掛邊城,知道他過得好就行了。

今天時間有點充裕,葉楓猶豫了下,決定去中視探個班。別人不會懷疑夏奕陽的能力,但被同情的目光包圍著,滋味不會太好受。進電梯時,正遇上婁洋出電梯,他手裏握著手機,向葉楓點點頭,就急步走了。電梯合攏的一瞬間,葉楓聽到他說:“得取個朗朗上口的好名字,不要太高冷……”這是在說他剛生的閨女麽?婁洋閃電再婚,閃電生女,這是城市電台最近最熱的一則八卦。葉楓抿嘴一笑。

難得去一次中視,總不能空著手。葉楓去水果店買了兩箱新上市的草莓放在車上,還沒等從車裏搬下來,就看到夏奕陽和一個短發俏麗的女子一前一後地走出中視的大門。女子背著一個超大號的挎包,手裏提著個食盒。葉楓定睛一看,那不是她家的麽?

剛要開門叫人,手機叮叮咚咚響了起來。葉楓看著屏幕上閃動的“老公”兩個字,再看看走遠的兩人,按下了通話鍵。

“和作者談得順利嗎?”夏奕陽話裏帶著笑,聽上去和平時沒有什麽區別。

“嗯,一切都挺好的。”

“晚上鬱剛他們幾個約了聚一下,我吃完了過去接你,你不要開車。”

“好的。”

夏奕陽是個很自律的人,不用叮囑太多,可葉楓不想掛電話:“你現在在幹嗎,要去吃飯嗎?”兩個人已經走出了葉楓的視線。葉楓點開百度地圖,這附近有不少咖啡店、酒吧。

“我請靜年出去喝下午茶,她幫我找了點資料。”

葉楓語氣一揚:“她那麽忙,你還去麻煩她,是要好好地感謝,代我問她好。”

梅靜年惡寒地哆嗦,真受不了這對夫妻,都結婚三年了,一天還要通很多次電話。

“葉楓還是那麽任性麽?”

夏奕陽溫和地笑,給她斟上茶。清明前的雨前茶,用雪白的骨瓷杯衝泡,茶湯碧綠清澈,入口有一點微澀。“她哪裏任性了?”

梅靜年低下眼簾,猛喝了兩杯茶,心裏麵才好受點。燒賣好吃是好吃,就是太油。“她的才幹、天分、粉絲量,隻滿足於做一個電台主持人,不是任性是什麽?許多人不如她,每天還頭破血流地在往上爬,她讓人士可忍孰不可忍。”

夏奕陽眼中滿溢著溫柔:“人各有誌,她這樣挺好。”做自己喜歡的事,不被市場所束縛,享受生活的輕鬆和隨意。

梅靜年沒好氣道:“你怎麽沒和她歸隱山林去?”

夏奕陽一本正經地說笑話:“這不是大仇沒報麽?”

梅靜年皺眉:“我以為你聽任庭前花開花落,坐看天上雲舒雲卷。”

夏奕陽微笑地看著她:“梅記者,能好好說話麽?”

“怎麽了,我就這性格,受不了別理我哈!”梅靜年越說越來氣,眼睛瞪得都要脫眶了,“我說你怎麽就忍下去了,換作是我,是我……”

“是你怎麽樣?”夏奕陽虛心請教。梅靜年咬咬牙,狠聲道:“大不了辭職。中視去年走了多少人、去了哪裏、目前的現狀,我給你統計數據。”

夏奕陽默然,他和梅靜年在一起時,十回有九回會疏忽她的性別。其實梅靜年很漂亮,冷著臉的時候很像上世紀香港電影《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裏的張敏。但認識她的人都會說,她這長相,這名,給了她,浪費了。

夏奕陽與梅靜年的結識要追溯到玉樹地震時,那時,她還是南方一家報社的記者,為了新聞,什麽危險的地方都敢去。有時候走著走著,有巨石從山上滾下來,她站在巨石旁,看得人心驚肉跳。晚上,寫完稿子,記者們聚在一起,煮一碗方便麵,啃兩根火腿腸。玉樹晚上時不時下點雪,氣溫非常冷,大家擠坐著取暖,彼此都能清晰地聞到身上多日不洗澡的氣味。梅靜年一個小姑娘,陷在一群大老爺們中間,想忽視都難。中視後來在撤回燕京前,特地做了一期關於記者們的報道。夏奕陽采訪了梅靜年,她的回答很平淡:我沒那麽多的豪情壯誌,我就是在盡一個記者的本職,在第一時間把第一手信息如實地發出去。

夏奕陽離開玉樹時,梅靜年準備去一個鎮子上采訪災後學生複課的情況。她對夏奕陽說,我會盡最大努力去中視工作。我欣賞中視的工作環境,因為資金雄厚、背景強硬,中視不會輕易被市場左右。不被市場左右,就意味著不用拚標題、博閱讀,可以忠實於新聞的本質。

中視注意到梅靜年,是因為她的一係列深度報道。她是一個非常擅長用數據說話的人,而數據給人以確鑿的真實感。她對上百個新聞資訊和社交網站進行統計,利用點擊率、分享次數等相關數據,找出最受關注的話題,然後以她女性細膩的角度,用生動而具體的事例個案,以及具體數據說明同類事件或現象在國內的實際情況。報道的主架構是個故事,而數據本身是串聯整個故事並推動報道討論的主線。這樣的報道不可謂不深。梅靜年進入中視新聞頻道任首席記者,無人置喙。而梅靜年也沒讓中視失望,進來的第一年,中東地區的恐怖組織劫持了一名攝影愛好者做人質,提出天價贖金。梅靜年是所有記者裏唯一麵對麵采訪到恐怖分子的,過程非常驚險,恐怖分子甚至拿槍抵住了她的額頭。鏡頭裏的她,臉色蒼白,卻絲毫不慌亂。人質後來通過談判專家被順利釋放,梅靜年則通過獨家深入敵營的報道在世界媒體上一戰成名。

江一樹偷偷對夏奕陽說:她還是個女人嗎?夏奕陽答:性別上是,本質上是個鬥士。與梅靜年相處是件非常愉快的事,除了工作要求高,其他方麵,完全不拘小節,為人仗義大方,極有團隊精神。當她聽說夏奕陽被路名梓頂包了,比夏奕陽還氣憤。

“為這麽點事就辭職,我在哪能待長了?你以為其他平台就是塊淨土?”夏奕陽平和道,“如果宋總的理由站不住腳,徐總不會隨便妥協。G20峰會是全球經濟盛會,一個懂經濟的主播才能做出有深度的報道。”

梅靜年反駁:“深度報道自然有專業人士去做,你要搶別人的風頭?”

“即使不是某個領域的學者,對於自己報道時所涉及到的專業知識也要盡可能地深入了解,否則處理節目時就會捉襟見肘、淺薄生硬。享譽全球的《看東方》節目主持人靳羽西女士,曾獲得音樂和政治雙學士獎,她在節目中如數家珍的解說,顯示出她的博學。而我們新聞頻道有位老大姐,經常集選題、采訪、撰稿、編輯、主持於一身,既樸實無華,又可入高雅之堂。一比較,我的知識麵太窄。”

梅靜年瞪大眼睛:“不要告訴我,你要回爐重鑄?”

夏奕陽的神情很認真:“一個節目,如果說少了我就不能自如運轉,那這個節目就沒有生命力。但是我可以在某個時期,讓這個節目烙上我的印跡,不管後來人是誰,都不能覆蓋,都不可替代,所以,離開又何妨?這次,是我給了別人選擇的機會,我覺得我需要提高自己的知識麵,無論是語言,還是其他方麵。”

梅靜年挫敗地揮了下手,哭笑不得:“大哥,你想太多了。”她從挎包裏拿出筆記本,上網,打開微博的頁麵:“在昨晚之前,他的粉絲是四萬多,在他上傳了這張照片後,截止到現在,粉絲已達到八十萬,漲了二十倍,轉發數和回複量都驚人。你以前除了工作照,網絡上從沒上傳過生活照,更別談合影,嘿嘿,你被人家利用得徹頭徹尾。”

路名梓的微博名是實名,頭像是他和一條健壯的大狗站在花園裏,簡介很明潔:中視財經頻道著名主持人。梅靜年冷笑:“真不知道這個‘著名主持人’打哪來的?”

照片就是宋可平用手機拍的那張合照,路名梓配了四個字:如願以償。不知情的人看了,會覺著能和夏奕陽合影是他一直以來的夙願。知情的人看了,則覺得另有深意。

路名梓的微博數量不多,差不多每條都有圖有文。圖中,要麽是世界著名的一些圖書館、高等學府、街頭咖啡館,要麽是大狗的生活趣事。

看完微博,夏奕陽的第一直覺是這人很有情趣、很有品味。他抬頭看梅靜年,梅靜年臉上寫著“你要是當真就受傷了”。梅靜年又點開一個文檔,夏奕陽一瞧,啞然失笑——路名梓從幼兒園到現在的大事記,路家三代的人物關係表。“你這是把公安係統的後門砸開了麽?”動作真快。

梅靜年沒接他這茬:“你別管,我有我的辦法,反正沒和法律對著幹。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夏奕陽歎息:“我和他不是敵對關係……呃,他不是H省的文科狀元?”

“他是H省省會城市的文科狀元,H省的文科狀元是原生活頻道的吉祥物。”

夏奕陽沒聽懂:“誰?”

“原先主持晨間節目的柳橙。”

“他們是同一屆呀!真看不出來。”夏奕陽想起柳橙那張陽光燦爛的臉,“吉祥物”這外號起得挺形象的。

“你看不出來的地方多著呢,他也沒在BBC工作過,隻是在那裏見習過一年。你看,這就像新聞,深入了,就能挖掘出驚人的一麵。但那話從宋總的嘴裏說出來,誰會吃飽了撐著再去查一查?”

夏奕陽沒接話,隻是促狹地彎了彎嘴角。

梅靜年沒否認:“是的,我就是吃飽了撐著。我的分析是,宋總不是不清楚路名梓的底細,事實上,他也算得上優秀,拿過很多獎,就是宋總又藝術加工了。宋總想把中視帶進一個新時代,就得有自己的親軍,其中包括中視一哥。你不是他推出來的,所以他要找人取而代之。由於電視在傳播信息方麵擁有其他媒體不具備的優勢,因此任何一家電視台成立之後,都不能忽視新聞。新聞立台就像定式一樣撼不動,宋總不會傻到動搖你在《今日新聞》的位置,但他可以換新年掛曆的封麵。G20峰會臨陣換人,是一個切入點。雖然你和路名梓不是同一個頻道,但以後觀眾就會習慣性把你們放在一起進行比較。接下來,宋總會讓他大放光彩。”

夏奕陽靜靜地看著她:“新聞所創造的商業價值有限,對於一家綜合性電視台來講,盈利必須依賴其他頻道,於是排個一哥一姐,無非是增加競爭的趣味性。我從來就不是什麽中視一哥。”

梅靜年真想吐血,她這一大通白說了?“他現在不動你的位置,不代表以後一直不會動,希望你到時還能這麽高風亮節!”

“我不會給他們機會的。”夏奕陽站起身,“我該回去準備播新聞了。靜年,謝謝你。”

梅靜年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你送過燒賣了。下次再有什麽事,換壽司吧!”

“阿姨後天回青台,下次隻能給你買了。”

“你廚藝不錯,你親自做,聽說你的茄子蓋澆麵是六星級的。”

夏奕陽笑道:“那個被葉楓包了,送不了。”

“惡心。”梅靜年做了個嘔吐的動作,手一揮,“滾,滾,滾!”

夏奕陽滾到節目組時,已經準備開會了。路名梓果真來學習了,拿著本本子,坐在一邊。看到夏奕陽,起身打招呼,稱呼從“夏主播”變成了“奕陽哥”,滿屋子的人齊齊打了個寒噤,溫度瞬間降了不止十攝氏度。夏奕陽定神看了他幾眼,他的回視熱忱、真切。儀表堂堂的外形,氣質端正,如果業務過關,誰又能擋得住他走上《今日新聞》的播報台呢?

也不是刻意忽視路名梓,直播前,沒人能閑著,他看著大家都進了會議室,也跟著進去。剛選拔進節目組的原軍事頻道主播於尚也來了,他是軍校生,無論站姿還是坐姿,都有一種軍人獨有的硬朗、颯爽。他坐在夏奕陽的身邊,手裏拿著和夏奕陽同樣的新聞台本。夏奕陽用鉛筆在台本上分句,輕聲告訴他語氣在哪裏轉折,在哪裏加重。今天的新聞,長句子比較多,主要是以色列外長來華進行國事訪問,一年一度的奧斯卡眾獎揭曉,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是前一陣爭議不斷的非法疫苗事件調查進展。專業名詞紮堆,要安排好氣口,避免造成語意含混或錯誤。抓住句子重點,節奏流利和諧,緩急結合。於尚跟著夏奕陽念,不時卡住。雖然他播報過軍事新聞,但《今日新聞》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光想就緊張得心跳加速。夏奕陽看他緊蹙著眉,拍拍他的手,讓他不要著急,慢慢來。

會議結束,夏奕陽去化妝間化妝、換衣服,其他人各就各位。於尚坐在那兒沒動,透過厚重的玻璃門,看著裏麵的播報台,不知道自己哪天才能坐進去,自信自如地播報新聞。

身邊的椅子朝後拉了下,於尚扭過頭,路名梓朝他笑笑:“你好,我是路名梓。”於尚頷首,這個名字,今天台裏的每個角落都在談論。

“振作點,誰在直立行走前,都是爬行。”路名梓鼓勵道。

於尚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剛剛太激動太緊張,夏主播說了幾個要點,我現在腦子裏一片空白。”

“你不會速記麽?”

於尚愣了下,老實地搖搖頭。路名梓一臉不可思議:“我在BBC工作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對我說,速記也是一門語言,甚至比英語還重要。在一些重要的場合,一切電子設備都不允許攜帶,你若想有獨家采訪,隻能靠速記。”

“那我得好好練練,你有這方麵的書麽?”

“等我從法國回來,給你找找。我一回國就接手G20的播報,行李箱都沒打開。”

於尚不禁眼露羨慕,路名梓微微一笑,看著夏奕陽和搭擋進了播報間,工作人員給他們備好耳麥,檢查了提詞器,又和技術人員在對講機裏確定了切換畫麵是否已準備就序,然後倒計時開始。

當《今日新聞》片頭音樂響起時,路名梓承認自己滿身的血液都沸騰了。從他有記憶起,《今日新聞》的片頭音樂就是這個旋律,一家人圍坐在桌邊,邊吃晚飯邊看新聞。那時候覺得播報台上坐著的那人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不,不是一個星球,想不到有一天,他會離此僅僅一步之遙。

“你有沒覺著國內的新聞播報有點嚴謹太過了?”路名梓和於尚走出會議室,找了個可以清晰觀看到播報室全景的位置站著。於尚回道:“《今日新聞》的基調就是這樣,你要是隨意改變,觀眾會不適應。相比較,其他時段新聞就輕鬆多了。”

“BBC和這完全不一樣,節目組有二十多名來自各個國家的編導,每個人每天輪流擔當主編,負責一天的節目錄製,工作效率很高,開會一般半小時敲定選題,每個人都非常積極參與討論。團隊運作起來就像是一個人,配合度非常高。”

“主播也天天換?”於尚不解。

路名梓表情一僵:“那怎麽可能,不過,那兒的主播很少念稿,他們都有自己的個性發揮。”

於尚掃視了路名梓兩眼,沒有再接話。他不懂了,既然這麽對BBC戀戀不舍,幹嗎回國呀?哦,宋總邀請的,盛情難卻,這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

半個小時不長,鏡頭切給氣象主播時,虛掩著的門,被人意思似的敲了兩下。路名梓和於尚一起看過去,已經有人搶聲招呼道:“瞿老師,您等會,夏主播就出來了。”

唇色有些發白,氣質斯文的男子點點頭,沒進門,就在外麵等著。過了一會兒,夏奕陽出來了。“鬱剛節目錄好沒?”文弱的男子攤開雙手,夏奕陽笑了:“又挨訓了?走,看看去。”

這個文弱的男子夠傲的,自始至終都沒朝他們這邊漏一眼。路名梓目送著兩人的背影,問於尚:“他也是中視的員工?”

於尚兩眼都放光芒了,沒正麵回答,而是問道:“知道中視三劍客麽?”

這什麽鬼名詞?路名梓沒作聲。對於回答不出來的問題,他向來沉默以對,別人說這是一種狡猾,他不否認。現在這個時代,狡猾是個貶義詞麽,不,這是一種別人羨慕不來的智慧。

於尚也沒期待他的回答,自己侃侃道:“中視三劍客是:最穩主播——《今日新聞》夏奕陽;最神秘主播——頻道聲瞿翊;最酷主播——《有所議》新聞評論員鬱剛。剛剛那位……”

“肯定是頻道聲瞿翊了。”路名梓在心中不屑道,外國名著讀多了,還玩這種把戲,真夠幼稚的,“為什麽叫他瞿老師?”

“頻道聲隻是他的副職,他的正職是廣院新聞係的老師,每學期必有一半學生掛科,凶殘得很。”

“哦,這樣啊,看著身體不是很結實。”路名梓小心翼翼地收回目光,不讓人發覺他眼中掩飾不住的蔑視,還有妒忌。

瞿翊的身體不是有一點不結實,每逢季節交替,總要病一病。感冒剛痊愈,又遇滿城花開。他有花粉過敏症,出趟門簡直要了他的命,自然心情不會太好。夏奕陽習慣他那張冷臉,他要是哪天喜笑顏開,那才嚇人呢!

鬱剛就不了,出了中視紀檢室,一路揚花拂柳地過來。那張嘴像塗了蜜似的,見誰都要誇上一誇,逗得女主持人們嬌笑個不停。他本身又是健身達人,實實在在的八塊腹肌,穿著襯衫,往鏡頭前一站,滿屏荷爾蒙。

三個人在一起,向來是夏奕陽拿主張。鬱剛是怎麽都好,他不挑,瞿翊是怎麽都不會中意,太苛求,夏奕陽也就不問這兩人了。夏奕陽看看瞿翊弱不禁風的樣兒,決定去喝黃酒吃火鍋。黃酒裏放上薑片,在爐子上煮開,很暖身。

鬱剛喝酒猛,也不怕燙,一仰脖,一杯酒就進肚了,瞿翊摸摸自己的脖子,直咧嘴:“你不會是在借酒澆愁吧?”

鬱剛一挑眉:“隔三岔五地訓一通,我要愁,真白了頭。奕陽,你瞧瞧我,你那點兒事還算個事麽?”

夏奕陽溫文地挽起袖子,笑道:“今天又是什麽事?”作為新聞評論員,鬱剛的言辭一向尖銳,有時就會收不住,然後紀檢室就出麵訓上一訓。

“不是有個童星參加高考藝考,被幾所高校淘汰了。這其實是條花邊新聞,不值一提,但輿論一邊倒,都是指責那孩子虛榮輕浮,不踏實,說得就像是個報應似的,用詞幸災樂禍。我是真看不下去,即使這孩子有錯,也沒錯到成為全民公敵,媒體人手中握的是筆,而不是劍。即使是劍,也不能胡亂砍人。媒體人得有寬闊的胸懷。”

瞿翊篤定道:“你的評論不會這麽中肯。”

鬱剛嗬嗬笑:“知我者,瞿翊也。我狠狠地諷刺了他們一通,估計我的微博現在要被水淹了。管他呢,我反正說得很痛快。”

夏奕陽和瞿翊雙雙搖頭,擔心道:“你呀,有一天會栽在你這張嘴上。”

鬱剛才不在意:“栽就栽,大不了以後我靠人格魅力吃飯,再不然,靠肉體吃飯。”邊說邊把鼓鼓的胸肌拍得劈哩啪啦,瞿翊讓他收斂點,他才作罷。

酒喝得差不多,瞿翊問起夏奕陽G20峰會臨陣換人怎麽一回事。他本來今天沒準備來中視,聽到消息後就趕來了。夏奕陽輕描淡寫地把事情說了下,鬱剛冷笑:“歌德七十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還和人家小夥子競爭,他怎麽說的,我的愛不知道我已年過七旬,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看宋可平以後就改名叫宋歌德。情聖啊,滿目玻璃琥珀色,不及心中素衣人。”

夏奕陽給鬱剛說樂了,就連瞿翊那張冷臉也融化了一點。鬱剛這張嘴呀,不是一般的毒。

“就像鬱剛說的,這真是件小事。不過於我來講,倒是一次適時的提醒。”

“你能看透就好,咱們三個過了年,還沒聚過呢,喝酒!在中視,我也就和你們兩個投緣,唉,有時真是寂寞如雪。”鬱剛感慨道。

“你這是曲高和寡。”瞿翊道。

“這詞是形容你的,瞿教授!瞿老師!這過了年,又長一歲,你都三十又三了,妥妥的大叔一枚,你的終身托於何處,有方向沒?”

“拿開你的爪子。”瞿翊拍開鬱剛伸過來的手,譏諷道,“你又比我好到哪裏去?”

“區別大了,拜倒在我西裝褲下的女子數不勝數,你呢?十米內,凍死;三米內,嗆死。”

“濫情!”

夏奕陽樂不可支地看著兩人,一冷一熱,一靜一動,打起嘴仗來,特別有趣。

鬱剛先走的,佳人有約。因為喝了點酒,夏奕陽和瞿翊換了地方喝了會兒茶,等酒氣散得差不多,兩人才各自上車。

分開前,瞿翊開了車窗,叫住夏奕陽:“鬱剛是個爆性子,我剛剛沒敢多說,我覺著中視像是要變天了。”

夏奕陽輕輕點頭:“如果要變,誰也攔不住。”

瞿翊也沒多說,他明天早晨有課,必須在十二點前上床,不然這夜就別想睡了。

夏奕陽到達城市電台門口的時候,葉楓正在說節目的結語:“如果有一條線路可以通向另一個世界,你希望打給誰,說些什麽?感謝你收聽今天的《葉子的星空》,明天同一時間,我們再見。”

這是《葉子的星空》特別節目——清明祭。如果真有這麽條線路,葉楓肯定常常打給艾俐。夏奕陽的朋友不少,而葉楓可以交心的朋友,這些年,隻有艾俐。有些事可以與老公分享,有些事,可能更適合和好友分享。艾俐走後,葉楓心裏麵一定很孤單。夏奕陽自責,他應該再關心葉楓一點的。

“奕陽!”看到夏奕陽的車,葉楓還是像從前一樣小跑著過來。臉貼過來,鼻子嗅了嗅,“沒喝酒呀?”

“一點黃酒,早沒了。”夏奕陽替葉楓係好安全帶,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探身過去吻了下唇瓣。葉楓還害羞了,在座椅上扭了扭:“我讓祝阿姨今天做了很多草莓醬,放在冰箱裏。”

夏奕陽腦海裏浮現出那種酸酸甜甜糊糊樣的物體,明明散盡的酒氣又往上湧,直堵在嗓子口:“草莓醬呀……”

“嗯,醒酒的效果特別好。”葉楓捂著嘴,笑得眼睛彎成了一輪新月。

《四月物語》是由岩井俊二導演並編劇的愛情影片,行雲流水般明快的鏡頭語言和清新優美的背景音樂,讓影片如一段精致明麗的鋼琴小品,而片中羞澀純情的暗戀仿佛是其中的一首婉轉的小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