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最美的相遇Ⅱ 01 碧海藍天
一束小雛菊。
小雛菊是昨晚剛從雲南空運過來的,一束束養在水裏,瞧著很有生氣。店主麻利地挑了一束,用玻璃紙裹上,沉思了下,把鮮紅的絲帶換上木紋的繩帶。刷卡的時候,店主又打量了葉楓幾眼。葉楓手裏提著個籃子,籃子裏有水果,還有一瓶淺綠色的蘋果酒。這酒,進口微甜微辣,但後勁很足。這個時間,這樣的禮品,是去看朋友嗎?
是去看個老朋友,一年見一次。
葉楓戴上墨鏡。三月早晨的陽光並不很強烈,夜裏下了雨,空氣比平時清澈了幾分。越往郊區,這種感覺越明顯,鼻息間流動著新生的草木氣息,風在山林中繞來繞去,隨著太陽的升高,清晨的一點微寒也像被蒸暖了。
燕京這幾年變化很大,有的地方,隔大半年過去,找不著原先的一點痕跡。隻有這兒,多少年如一日,除了墓碑的塊數在增加,台階還是那幾級,石徑還是那麽窄,就連路兩邊的鬆柏,好像都沒怎麽長大。
在這兒,時光如同靜水,沒有一絲漣漪。
離清明還有二十多天,陵園裏鴉雀低飛,人煙稀少,停車場空****的。向上十六級台階,再向右,越過六座墓碑,就看到艾俐了。艾俐走得太倉促,以至於連一張漂亮的照片都沒有,最後艾媽媽隻得選了身份證上的照片,表情有點呆,眼神也不聚焦,像是很惆悵,很緊張。
葉楓放下手裏的果籃和小雛菊,掏出一塊手帕,把墓碑擦了一遍。然後,她默默地站著,與艾俐對視著。然後,她摘下墨鏡,極度不滿地翻了個白眼:“艾老師,你真讓人討厭,說好一起變老的呢,你看,我三十歲了,你呢,還是二十八,你個言而無信的家夥!有時候,真想和你絕交,可是看看你的鄰居們……”
真不好恭維,左邊是活了一百多歲的紅軍老戰士,右邊是一臉凶悍的大叔。“估計你和他們也沒什麽共同語言。你可是個話嘮,這日子該有多難熬!我向來心軟,那就原諒你吧!我現在可好?必須好呀,《葉子的星空》收聽率穩穩占據著深夜電台情感節目的第一名,隻是現在的電台市場……咱們還是不說這個。夏奕陽?他還是那麽英俊,是的,待我很好,去年是中視新年掛曆的封麵人物。我們的晨晨會走路了,蘇書記這幾天來開會,把他也帶過來了。我是個失職的媽媽,我也想親自教育他、陪伴他長大,可是蘇書記說,她有一個培養擁有播音主持與金融雙碩士的女兒的成功事例,我有什麽呢?她還說我和奕陽工作這麽忙,無非是請個阿姨在家帶晨晨,這能和外公外婆比麽?其實蘇書記才是真的忙,不過葉局長正申請退居二線,以後閑暇時間會比較多。葉局長帶晨晨,比蘇書記靠譜。噓,別說是我說的。”
“同學聚會麽,每年我和奕陽堅持聚一次。很鬱悶,一次比一次人少。可以理解,大家都處在事業的關鍵期,容不得半點鬆懈。他們混得都不錯,做主播做主持人已經不值得驕傲了,許曼曼已是獨立製作人。記得袁霄麽,她以前住我們隔壁寢室,現在是Z省電視台綜藝當家花旦。她和我聯係比較多,你可不要亂吃醋,我和她成不了像我和你這樣的朋友,因為她比你聰明。”
葉楓用手捂住嘴,堵住出口的哽咽。三年了,她還是不能接受艾俐離開的事實。她真想砸開墓碑,問問艾俐,這些年,你開心嗎?
山林寂靜,墓園寂靜,一切都很寂靜。“開心。”想必艾俐會如此肯定地回答,因為她以為自己擁有了愛情。傻瓜!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沒有任何阻擋。光,是藍天白雲直瀉而入的自然光。這光籠罩著葉楓的臉,肌膚都變得透明了。她又戴上了墨鏡,遮住一雙被淚水潤濕的眼睛。
“我該走了。”葉楓特地把蘋果酒拿出來,摸了摸墓碑上艾俐冰涼的臉龐,“你的最愛,喝個痛快,醉了也沒事。明年,我再給你送酒來。”
葉楓現在車開得很不錯,這是在夏奕陽親自監督下硬練出來的,就像此刻行駛在車來車往的山道上,她還能分出精力注意到路邊有幾棵山桃花開了半樹,那種粉,那種紅,襯著隨風搖擺的嫩綠柳枝,讓人的心情不禁也輕揚起來。三月的春光,一分一秒都舍不得錯過,明天帶晨晨去玉淵潭看看,那裏的櫻花向來不遜色。奕陽就不要去了,他下周要去法國報道G20金融峰會,很多工作要提前做。法國這個時候還很冷,出外景的話,穿一件修身的齊膝大衣,煙灰色很溫柔,再配一條格子圍巾,整體效果會很學院範,但裏麵不能多穿,要不要在身上貼個暖寶寶?暖寶寶能過安檢嗎?
車進小區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葉楓從車上下來,身後有人急躁地怨道:“你怎麽才回來?”
葉楓扭頭看著豪氣十足地占著人家車位的法拉利,以及倚著車抖動著大腿的秦沛,想假裝沒看見這人。這人現在出息了,自前年起,由他導演的《群英歌薈》,走遍大江南北,每周五晚上八點在中視的綜藝頻道播放。今年的冠名招商有5個億。去年,這人還去競爭《春節聯歡晚會》的總導演,不過敗北了。本來就不瘦,這兩年更是胖出了新高度。有個編導打趣他:海洋是有邊際的,秦導的身材卻是無邊無際。偏偏他還留了一頭長發,張狂得讓人不忍直視。
秦沛臉黑得像鍋底:“你家阿姨怎麽回事,她明明知道我是誰,可就是因為家裏隻有她和孩子,死活都不讓我進去,硬是讓我在外麵等了兩鍾頭。對於我這樣的名導,兩個鍾頭意味著什麽?我能導一台晚會,我能讓一個藝人紅遍全國,我能……”
“你能創造一個新世界。”葉楓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你真著急的話,怎麽不打電話?”
秦沛的長發整體向後梳,在腦後紮了個馬尾,大腦門子光光地露在外麵。他皺著眉,摸摸腦門,很有意見地看著葉楓:“你不歡迎我?”
“這不是怕浪費你名導的寶貴時間麽,寒暄就免了,直奔主題吧!”
秦沛大喇喇地“哦”了聲:“其實也沒什麽大事,聽說你家阿姨是蘇姨特意找的,青台菜做得不錯,我來鑒定下。”
這人的臉皮得有多厚啊,把蹭飯說得像是一件多嚴肅的事。“鑒定好了你可得給我出個報告。對了,進屋後接電話可以,但不準玩手機遊戲,也不準說粗話。”葉楓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說笑。
秦沛撇嘴:“所以我才不要結婚,這個不行,那個不允,還讓不讓人活?”話這麽說,還是把手機收進了口袋,改成了震動模式。
門一開,秦沛聽著細碎的腳步聲顛顛地跑過來,重心不太穩。他從葉楓身後探過頭,一人一狗齊齊仰著頭盯著他看。人是個小小人,粉嫩的臉上,有一對漆黑烏亮的大眼睛。頭發細細軟軟,穿一件嫩綠的毛衣,外麵是黑色的條絨背帶褲。狗是條黑狗,身子勁瘦,四肢修長。小小人眨巴眨巴眼睛,狗狗搖搖尾巴,都是一臉的糾結。
“媽媽?”晨晨看向葉楓,小眉頭蹙起。秦沛不解:“他怎麽了?”葉楓噗地笑了:“他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因為你頭發這麽長,很像……”
“打住!”秦沛知道下一句不是什麽好話,忙作出慈祥樣,摸摸晨晨的頭,“寶貝,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秦伯伯。”
“‘拜拜’好!”晨晨嫩聲嫩氣道。
秦沛沒聽明白。葉楓在一邊解釋道:“‘拜拜’是安嶽話裏的伯伯,你說你是奕陽的朋友,他以為你是安嶽人。”
秦沛驚奇了,俯下身目不轉睛地看著晨晨:“這才多大個人,現在就這麽聰明,大了還了得!”葉楓親親兒子,自豪道:“晨晨似乎很有語言天賦,說話特早,而且有條理。”秦沛挑眉:“這像誰?”葉楓理直氣壯道:“當然是像我啊!”秦沛受不了地橫了她一眼,不過也沒反駁。反正不是他兒子,管他像誰。
秦沛不是什麽尊貴的客人,葉楓也沒故作盛情。換好家居服,留下晨晨和狗狗陪秦沛,她被阿姨喊進了廚房。
晨晨倒像個稱職的小主人,邁著兩條小短腿在前麵引路,帶秦沛看了他的兒童房,看了狗狗的窩,還帶秦沛去陽台上看天空。狗狗似乎不太放心秦沛,圍著秦沛的腿轉來轉去,不時地嗅一下,嗅得秦沛寒毛都豎起來了。“葉楓,這狗看著不像是寵物狗,不咬人吧?”
葉楓在廚房裏回道:“這狗是看山狗,晨晨奶奶特地托人找來陪晨晨的,和晨晨一個月生的,很乖。”
“它叫墨墨。”晨晨胖胖的小手戳戳狗狗,狗狗蹭蹭他,尾巴搖得更歡了,晨晨“咯咯”笑了起來。
“墨墨,你好!”秦沛朝廚房看看,確定葉楓看不見,伸出手,做了一件他從進門就想幹的事——捏了捏晨晨嘟嘟的臉頰,手感真好。他壓低音量道:“小子,知道麽,差一點你爹就是我!”
晨晨歪著頭看他。秦沛得意地哈哈大笑,一把抱起他,在沙發上坐下。小孩身上的味道真好聞,香香糯糯的,讓人特想咬幾口。他質疑道:“我是不是餓了?”晨晨看看他,掙紮著下了地,搖搖擺擺向廚房跑去。
家裏突然來了客人,阿姨沒準備什麽菜,有點著急。葉楓打開冰箱看了看:“燒個排骨,煎個帶魚,醉蟹還有一壇,再炒兩個蔬菜,主食魚湯餛飩!”阿姨小聲道:“這也太簡單了。”
“簡單才家常呢,秦沛那樣的名導,什麽沒吃過,他就是想吃個家常飯。”不過,為蹭個家常飯,在外麵等上兩小時也真夠拚的。葉楓洗了下手,一扭頭,門口站著晨晨:“‘拜拜’餓。”
葉楓從櫃子裏拿了盒餅幹遞給他,叮囑道:“不要讓伯伯吃很多,飯一會兒就好了。”晨晨捧著餅幹盒出去,葉楓不放心,也跟了出去。
“是給伯伯吃的嗎?”秦沛問站在麵前的晨晨。晨晨緊緊按著盒蓋,點點頭:“伯伯要先洗手手。”他朝洗手間的方向看了看,像是怕秦沛找不著。秦沛乖乖地去洗了手,晨晨這才打開餅幹盒。餅幹是自家烘的,很香脆,還有桔子的味道。形狀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菱形,有的是長方形、正方形。
“挺有新意的呀,你的傑作?”秦沛問葉楓。
葉楓捏了塊餅幹嚼著:“是奕陽烘的,方便晨晨認識圖形,昨天是動物圖案。”
秦沛嫌棄道:“家務有阿姨做,孩子有夏奕陽教,你說你這個家庭主婦,能幹什麽?”
葉楓坦然道:“我欣賞呀!就像你導出再好的晚會,沒有觀眾,那還有什麽意義?”
秦沛朝她豎了豎大拇指,為她的大言不慚。
廚房裏傳來哧啦炸油鍋的香氣,正午的陽光從寬大的玻璃窗穿進來,粉嫩的孩子和狗狗在腳前嬉戲。秦沛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實話,真有那麽一點羨慕。他謝絕了晨晨遞過來的又一塊餅幹,看著葉楓:“柯安怡下個月結婚,對方是個開煤礦的老板,二婚,身家過億。”
葉楓愣了五秒,如果不是秦沛提起,她幾乎都快忘了柯安怡這號人物。那次《星夜微光》競選主持人,她選擇退出後,柯安怡接著也以不食嗟來之食的凜然放棄了名次,繼續留在國際頻道。上位的是第三名,簡直中了大獎,但節目如今不溫不火,都快成了中視的雞肋。每每說起這些,吳鋒少不了叮囑葉楓少去中視。葉楓笑:“你也太高看我了,一個節目的成敗,主持人占一部分因素,最終還是看團隊的力量。《星夜微光》大概開頭力氣用得太大,以至於後勁不足。狡猾如秦沛,想必也看得很透徹,這不早早就抽身了。”
葉楓打趣秦沛:“你也不窮,她怎麽沒選你?”
秦沛衝葉楓齜了齜牙,攤開兩條粗壯的大腿,毫無形象地朝後一躺:“我算什麽富人,我告訴你,現在賺錢多的可是財經頻道,這不改朝換代了,地位立馬不同。”
葉楓聽夏奕陽說過,財經頻道去年年底把生活頻道收編了,頻道總監換人,然後年一過就大刀闊斧地搞改革,恰如其分地改朝換代。
“怎麽,她結婚,你很傷心?”
“你錯了,我特感謝柯安怡對我的不嫁之恩,當然我也沒想娶她,就是曾經起過一點邪念,哈,她給你家夏奕陽也送請帖了。”
葉楓淡定道:“以前同事過,這人很重情。”
秦沛差點沒把牙給酸掉,柯安怡並沒有請幾個人,除了台領導、頻道總監,然後就是他和夏奕陽,這就有點令人尋味了。秦沛不愛琢磨事,反正還有些日子,腿長在他身上,心情好就去捧個場,心情不快,找個理由拒了。夏奕陽和她有過故事,他和她可沒什麽情誼。
阿姨手腳麻利,沒多久,幾道菜就上桌了,連晨晨吃的香菇雞絲菜心粥也熬好了。秦沛自覺地幫著擺碗筷,眼風一溜,視線定在牆角立著的超大號行李箱上。“你要出差?”他問葉楓。
葉楓欠身給晨晨圍罩衣,晨晨開始學著自己吃飯,隻是動作還不太到位,經常會吃到身上。墨墨也有位置,就在晨晨旁邊,一隻小矮凳,它跳上去蹲坐著。不過沒有碗,純粹陪席。
“是奕陽去報道G20峰會。”
“我聽說這次負責報道的是位剛空降中視的主播。”秦沛像是猶豫了一會兒,用一種閑聊的口吻說道。
葉楓直起身:“你聽誰說的?”
秦沛突然急了:“你這人真是的,這大好的春光,夏奕陽留在燕京陪你陪兒子不好麽?”
夏奕陽今天不當班,也就沒穿正裝。江一樹調侃他,到底是結了婚的人,有人管著,就是不一樣。夏奕陽今天穿了件駝色羊絨外套,駝色本身就很柔軟,光澤又明亮,他身材修長,氣質溫厚,看起來整個人特別俊雅,有格調。夏奕陽也很自得,笑道:“羨慕不?”江一樹給了他一拳:“膽子很肥呀,敢在關公麵前賣大刀,你結婚幾天,哥哥結婚幾天?”
“幸福和時間的長短無關吧!”
“我和你說,這婚姻呀,頭三年是個坎,第七年更是一大塹。你悠著點!”
“受教,受教,哥哥你快忙去吧!”夏奕陽催促道。
江一樹真不敢耽誤,快步進了播報室。秦編輯氣管不好,吳鋒帶她去加拿大療養,似乎有定居的意思,製作部大事小事也就全堆到他這剛提拔的製作部副主任頭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中視今天內部選拔《今日新聞》的新主播,他整個人都繃成了一把拉滿的弓。
《今日新聞》播音組一共八個人,正常播報是六人,還有兩人機動,一般是配音。在所有的頻道裏,《今日新聞》對主播的要求最嚴苛,無論是著裝還是發型,不能有一點的隨意性。如果有什麽要求,必須提前申請。說起來,《今日新聞》已經有四年沒進新人了,上一個是柯安怡。組裏有個女主播快要過了懷孕的最佳年齡,於是就計劃升級了。另一個是播音組組長,聲帶上長了塊息肉,不管手術如何,估計沒機會再上主播台。台裏麵開了會,決定內部招兩位新主播。通知三個月前發在中視的內網上,報名者很多,一輪輪地刷下來,現在隻留下兩位,一個是軍事頻道的主播,一個是原生活頻道的主持人。看頻道總監徐謙和總編導的表情,似乎不是很滿意。特別是徐總,臉黑得很,十米之外,無人敢靠近。
夏奕陽轉身去了監控室,他今天純粹是個看客。一進門,眼睛下意識地就一闔。四周的牆壁上掛滿了各頻道適時播放的畫麵,值班人員一人分管幾個頻道,眼睛挺忙。夏奕陽與值班人員打了聲招呼,拉把椅子,坐在最邊上的一個屏幕前。這個屏幕是內部所用,不對外播放。
選拔已經開始,整個流程是完全依照《今日新聞》一般播出順序來的:最高部門的外交、訪問、會議以及視察活動,思想教育類短片,國內各個領域各個行業的成就,接地氣的民聲,五湖四海的風采,時長不超過五分鍾的國際新聞和體育新聞。
先播報的是原生活頻道的主持人,圓圓臉,頭發微卷,眼深鼻挺,眉眼細長,還有一對小酒窩。夏奕陽看到徐總嘴巴張了張,從唇形上看,他似乎說的是:這算什麽,矮子裏麵選將軍?
主持人的聲音其實還好,字正腔圓,音聲令人愉悅,呼吸的節奏,處理重音、強調、停頓、連續都已有自己獨特的風格。隻是作為新聞主播,外表條件會直接影響到受眾對節目定位的理解。《今日新聞》的主播,不一定要漂亮英俊,但得端正、嚴謹、大方。這位主持人更適合去綜藝頻道主持節目,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很喜感。顯然他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並不在意結果,而是在享受這個過程,樂滋滋地離開了播報台。
“你說他這戴的是近視鏡還是老花鏡?”夏奕陽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側過身,一邊的工作人員指著屏幕上的一個男子問道。夏奕陽看了下台標,是財經頻道的一檔節目,主持人?他不禁一怔。如果他沒有記錯,這位主持人早就退居幕後,因為體重超標得連屏幕都承受不住了。這才一年多不見,減肥成功了?
“是近視鏡!”雖然鏡片圓圓的,像民國時期徐誌摩臉上的那款,夏奕陽說,“他就是長相成熟,其實歲數不大。”不知是減肥太猛,還是壓力過大,鏡頭裏臉上的皺紋,再濃的妝遮也遮不住。
工作人員眼睛眨得飛快,眉頭頻頻打結。“我就覺著這畫風很奇怪。”與近視鏡搭檔的是一位長發美女,一舉一動非常矜持,連笑都像是用圓規丈量好的,每次都是那個弧度。
“這是什麽節目?”
“晨間節目重播。”
夏奕陽看著屏幕,久久不語。一大早,打開電視,一位滿目滄桑的男子與一位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女子,對著你聊交通,聊天氣,聊物價……怎麽看怎麽奇怪。網友們大概會問:難道我看的是個假的財經頻道?
“原先的主持人呢?”因為葉楓,夏奕陽對晨間節目一直很關注。主持人換了幾茬,但一直定位明確,都是明朗歡快如鄰家女孩型,聲音清脆,語速利落,笑起來一臉燦爛。
工作人員聳聳肩:“自從宋總來了財經頻道,咱們……嘿嘿,宋總好!”
門不知何時開了,宋可平站在外麵似笑非笑。他是個中等個頭的中年男子,精瘦、幹練。看著像個民營企業的中層領導,在中視的地位卻是舉足輕重,私下裏被人稱為“宋財神”。五年前,中視的廣告招商是10億,前年是100億,今年是160億,幕後功臣就是宋可平。同樣,因為他的推動,促成了幾大頻道的改版。如果把日新月異的電視行業形容成波濤洶湧的大海,宋可平就是當之無愧的“弄潮兒”。
“我來了財經頻道後,你們就怎麽了?”宋可平和顏悅色道。
“咱們日子就越過越好了,這不,前幾天剛發了獎金,我上朋友圈,朋友的口水流了一地。”工作人員也是個八麵玲瓏,說得聲容並茂。宋可平眼睛眯了眯,沒再看他,把目光轉向夏奕陽:“我就知道奕陽在這裏,走,咱們找個地說話去。”
夏奕陽十分吃驚,尤其是對宋可平這麽親切的口吻,他和他工作上沒接觸,並不算熟。電梯裏遇到點個頭,年會上敬個酒。他們之間有什麽話說?
宋可平的話挺多:“改革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中國人總說習慣就好,對新鮮事物本能地排斥,其實這是一種固步自封。從紙媒時代到電視時代、PC時代,再到現在的網絡時代,時代在變,咱們能不變嗎?別人都說這是最壞的時代,我不覺得,逆境中更能體現一個人的價值。我從不奢望被人理解,我隻定好目標,然後就去做。瞻前顧後,能幹成什麽事?人,得有思想,有夢想,不能什麽都不想,但也不能想太多。奕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這樣的推心置腹,夏奕陽真不太適應。“萬事開頭難。”他淺淺地笑道,抬頭看了看四周,怎麽來停車場了?宋可平指指四個角落的監控攝像頭,促狹道:“奕陽你習慣了鏡頭,我可不行。我是個安靜而又低調的人。怎麽樣,給我個機會讓夏主播看看我的車技如何?”
因為職業的緣故,也因為過早地經曆了一些事,夏奕陽的身上有著同齡人沒有的寬容和樂觀,在任何環境和任何人都相處合宜。但是今天,他卻接不上宋可平的話。單單說氣場強大,他被震攝住,有點說不通。五年一度的換屆選舉後,大領導第一次出國訪問,他隨專機跟團采訪、播報,輾轉亞非歐,麵對麵接觸過各國的外交官、首相,任何場合,他都能從容、自如地工作。他們的氣場不強大嗎?宋可平有什麽不同,夏奕陽想來想去,大概是此人的磁場與眾不同。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他打開副駕駛的門。
宋可平的車和他的人很不相稱,狂野奔放的悍馬,似乎還改裝過,夏奕陽感覺像美車打敗納粹時,坦克駛進柏林城。“我這人愛好很老土,釣個魚、泡個溫泉,這種地方都在郊外,可不就得有輛舒適的車麽,跑起來愜意,安全。”宋可平摸摸方向盤,一副很珍愛的樣子。
夏奕陽以為宋可平會把他帶去郊外某個安靜的地方,不過半個多小時的路程,車停了。這樣的車擱哪兒都顯目,經過的路人都情不自禁瞟一眼。宋可平好像很習慣這樣的聚焦,瀟灑地把鑰匙扔給泊車的小弟,對夏奕陽說道:“我以前和奕陽接觸不多,今兒才發現你和播報時不太一樣。是不是因為節目上話說得太多,私下裏就不愛說話?這性格可不太像年輕人。”他不知是失望還是別的,還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這就是所謂領導的高度麽?不需要你的辯解,直接給你定論!夏奕陽失笑,索性沉默到底。餐廳叫朝鳳閣,裝修得金碧輝煌,很有古代王室的風範,就連服務員都有很標致的長相,身著旗袍,盡現江南女子的韻味。
手機在口袋裏嗚嗚地震動著,夏奕陽拿出來一看,是江一樹,他正準備接聽。在他前麵進包廂的宋可平催促道:“奕陽呢,快進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夏奕陽連忙按掉來電,走了進去。
包廂裏已有了四個人,兩個廣告部的,宋可平以前的部下。一個是財經頻道的總編輯智一城,另一個眼生。中視各頻道主播和主持人,共四百多人,誇張一點,就是電視界的群英薈萃。夏奕陽什麽樣的同行沒見過,但眼前的這位一眼看上去就是電視人,這是他的麵部表情告訴他的,而且他的額頭上還刻著“我是海歸我是精英”。夏奕陽覺得自己有點刻薄了。
“路名梓,H省的高考文科狀元,燕大涉外經濟專業優秀畢業生,亞洲大學生雙語辯論賽冠軍,曾在英國BBC電視台工作過兩年,後來進入中視外語頻道任駐美記者,今年加入我們財經頻道。”宋可平與有榮焉道,“這尊大神可不好請,為了他,我可是飛去紐約兩趟。”
路名梓語氣謙遜,神態更是一派風光霽月:“宋總,您這是要捧殺我呀,我這點資曆,在夏主播麵前,哪裏還值得一提?”
夏奕陽主動伸過手去,路名梓連忙雙手握住:“歡迎回國。你實在是太謙虛了,如果你的資曆不值一提,那我的簡直是慘不忍睹了。”說完,夏奕陽不著痕跡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慚愧,慚愧!夏主播您可是我的前輩,我的偶像。在國外,隻要時間允許,我都會堅持看您的節目。”路名梓真誠道。宋可平調侃道:“這麽說,你是看著奕陽的新聞長大的?”
“從年齡上講,我厚顏算是夏主播的同齡人,不過,作為電視人,我真是看著夏主播的新聞成長的。”
夏奕陽不是聽不得恭維話,路名梓卻讓他硬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哪兒都不自在。
“衝著你的成長,你今天可得好好地敬敬夏主播。”宋可平別有深意地睨了眼夏奕陽。
路名梓點頭:“這是必須的。”他從桌上拿過手機,像一個迷弟般,試探地問夏奕陽:“夏主播,我能否榮幸地與您合個影?”
夏奕陽還沒出聲,宋可平插了句:“我給你們拍,免得你把奕陽拍醜了,他的形象可是咱們中視的台標。”
“謝謝宋總。”路名梓激動地把手機遞給宋可平,然後走到夏奕陽身邊,一隻手像哥倆好樣地架上夏奕陽的肩膀,頭挨著頭。夏奕陽怔了下,臉上掛上禮貌的微笑。宋可平看著鏡頭,對其他三人說道:“看著啊,這張照片絕對有著紀念意義,將會開啟中視的新紀元。”廣告部的兩人點點頭。智一城一言不發地喝著茶,本來就像山川的額頭,越發高遠了。
拍好照片,路名梓很認真地向夏奕陽道謝,夏奕陽彎了彎嘴曲。站著的幾人在桌邊落座。宋可平問夏奕陽:“你們頻道的選拔時間應該不長吧?”
夏奕陽回道:“我和您出來時,還有一個人。”
“那人該到了。”宋可平看了看表。
話音一落,服務員領著兩人推門進來。徐總臉還黑著,江一樹一對上夏奕陽的目光,張了張嘴巴,爾後苦笑。
“選拔結果怎樣?”宋可平坐了主人座,徐總坐的是貴賓的位置。徐總無力地擺手:“軍事頻道的那位暫留,培訓過幾個月,看能不能上播報台。”
“這麽說,你那現在人手有點緊張呀!”
“沒辦法,辛苦奕陽他們幾個了。”
宋可平讓服務員給眾人倒上酒,沉思了下,先看夏奕陽,再看路名梓,說道:“本來這次G20峰會的報道,想讓奕陽去負責報道,既然你那兒這麽緊張,我就不搶人了。這樣吧,名梓,你這幾天跟著奕陽,多看,多問,多學,到時別給中視丟臉啊!”
宋可平如此堂而皇之,除了路名梓誠惶誠恐地站起身表態,先幹為敬地喝下一大杯酒,其他幾個人,要麽沉默,要麽偷偷拿眼打量著夏奕陽。夏奕陽反而心定了,他說宋總這親切的緣由是什麽呢,原來在這裏。
“他就是路名梓?”徐總的語氣實在算不上親切。
“是的,請徐總以後多多指教。”路名梓恭敬地又滿上杯,舉起。徐總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許久,不緊不慢道:“想我指教,好啊,參加選拔,看我們有沒有這緣分。”
這話裏蔑視的意味絲毫不加掩飾,換了其他人,大概會羞窘得鑽到桌子底下,路名梓卻能坦然自若,談笑風生:“有徐總這句話,我以後可得加倍努力。”
“想在新聞頻道做主播,光憑努力是不夠的,還得有天分,有人品,要行陽光大道。”
這話不可謂不重,就像是咣當一下砸在了地上,路名梓的神情一僵,宋可平忙打了個哈哈:“你那兒門檻高,一般人可不敢進。”
“能有多高?”
“話說天下電視,立靠新聞,像我們都是襯托你這紅花的綠葉。”
“那又怎樣呢,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宋可平瞪了瞪眼:“哎呀,你這位仁兄還越說越深了,喝酒!”
徐總也就是氣不平,酸兩句,要說這事也不算是個大事。不去G20峰會,夏奕陽還是夏奕陽,路名梓會成為什麽樣的路名梓,他拭目以待。
路名梓共敬了夏奕陽三杯酒,第一杯是這樣說的:“G20這樣的機會,對於夏主播不算什麽,可是對於我這樣的新人,說不定將是人生的轉折點。謝謝你給我機會。”這人多會說話呀,夏奕陽硬生生給他逗樂了,連江一樹都忍不住誇他一句“人才”,心中暗道:這機會是奕陽給的麽,明明是你們費盡心計搶的。
第二杯:“能坐上播報台是機緣,但要坐穩則要靠實力。我需要學習的地方很多,以後,請夏主播對我不吝賜教。”
第三杯:“我希望有一天我們能成為好朋友。”
江一樹真不想坐下去了,這個路名梓是從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從頭至尾,一直在對奕陽提要求,他是誰呀?
似乎生怕夏奕陽不相信自己的話,路名梓又侃侃而道:“雖然我學的是涉外經濟,但我很喜歡新聞,不然不會一直追您的節目。新聞的英文是News,N代表North—北,E 代表East—東, W代表West—西, S代表South—南, News,也就是東南西北新發生的事情。 當你了解了一天的新聞,就等於周遊世界一圈。”
“你真是淵博,那你知道新聞六要素是什麽?”江一樹不想搭理路名梓的,但他實在沉默不了。
路名梓不知是聽不出江一樹的嘲諷之意,還是當在座的都是剛進廣院的菜鳥,真的開始科譜:“5個W,1個H……”
宋可平不悅地打斷了他:“名梓,你這外行有什麽津津樂道的,他們可都是專業人士。”
徐總冷不丁地接過話:“他可不是外行,而是匹黑馬。”
夏奕陽沒有坐宋可平的車回中視,而是開的江一樹的車。江一樹喝了幾杯酒,頭有點暈,把椅子放平了,躺著,兩手輕揉著額頭:“我知道的不比你早多久,我說徐總今天臉怎麽這麽黑呢,給你打電話,你不接。徐總說是宋總力薦的,理由是路名梓外語好,又懂經濟,又有外景主持的經驗。G20峰會,雖是重大新聞事件,實際上是金融界、經濟界的一次盛會,他比你合適,然後台長們就拍板把你換了。真實的原因,我想不會這麽簡單。路名梓真有那麽好麽,我看不出來。哼,一個很優秀的人,是交不到朋友的。”
夏奕陽笑了:“你這胳膊肘子都不知拐到哪兒去了。這麽大的事,宋總不會任性為之,路名梓一定有我不及的地方。”
江一樹忿忿道:“臨陣換將,太不厚道了,懂不懂尊重人呀?他再專業又怎樣,他播報過幾次重大新聞?這麽大的新聞拿來給他練手,唉,想到這,我都挺無語。新聞頻道成立這麽久,這還是第一次在涉外重大新聞播報時啟用別的頻道主播。”不是不唏噓。
夏奕陽沒有對江一樹提自己的直覺,這是第一次,卻不會是唯一的一次。
江一樹又來安慰夏奕陽:“你也別往心裏去,台裏比你委屈的人多了。這次的報道他們可以搶,但是有的報道呢,怕是送到他們麵前,他們也不敢接。”
把江一樹送到停車場,夏奕陽上了自己的車。江一樹站在那兒,看著夏奕陽坐在駕駛座上,手抖得鑰匙嘩啦啦響,卻怎麽也捅不進鑰匙孔。不得不閉上眼,深呼吸,再深呼吸。江一樹連忙背過身去,這件事,他們雖然和奕陽是同一陣營,很氣憤,但怎麽和奕陽也不能比。他是當事人,一個多月前就開始為報道準備。不是說這次報道非奕陽不可,但最起碼給予尊重。今天去吃飯的幾人,之前心裏麵都多少有點數,奕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被如此粗暴對待,換誰好受?奕陽能忍到現在,已是極限。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習慣獨自隱忍。
夏奕陽打著了引擎,車慢慢駛離了中視。陽光還很好,隻是天上的雲多,於是陽光就東一塊西一塊零亂地灑下來。他的嘴唇緊抿著,握著方向盤的指節因用力過猛而突著。
進門前,夏奕陽站了好一會兒,確定自己平和下來了,這才推開門。阿姨在廚房準備晚飯,葉楓在書房裏讀書給晨晨聽,墨墨坐在晨晨的腳邊。
“春天來了,推開窗戶能夠嗅到窗外輕飄飄的氣息。那氣息和凜冽寒冬的感覺完全是不同的。冬天的空氣,像重金屬的音樂,鋪頭蓋臉地砸過來。春天則不同,是那種笛聲,從遠處幽幽地傳來……”
晨晨聽得認真,沒注意到爸爸回來了。葉楓抬起眼,朝夏奕陽遞來一個笑臉。葉楓笑起來,眼角微彎,雙眼閃亮,特別能感染人。婚後,當她待在家裏,無論是看書,還是做事,隨便在哪個角落,他的世界就是靜的、滿的。
他轉身去了陽台,看著樓下慢慢飛揚的綠意。是的,春天來了,世界如此美好,值得我們為它奮鬥。
《碧海藍天》是一部法國愛情電影,由呂克?貝鬆執導。電影描述個人難以融入現實社會的困境中,因此轉而尋找夢想中的另一種生活,帶著濃厚的自傳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