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最委屈的,是林明晰啊

林明晰的話並不讓人意外。

林傳讀夫婦聽了,也臉色不佳地說:“爹,娘,二房如今的情形您都是知道的,這麽多肉,的確是拿不出來的。”

十四兩銀子對多年前的二房或許並非難事。

可如今的二房病的病,殘的殘,維持日常生計吃藥已是難事。

又怎會有餘力,有這樣的手筆?

林傳讀說的是實話。

可恰恰就是實話才不中聽。

林家二老還沉浸在林家之前的富庶,以及二房無所不應的過往當中,極難接受林傳讀的說法。

也難以忍受自己被拒絕。

老爺子樹皮似皺巴巴的臉上立馬湧滿了不悅。

老太太忍不住嗆聲道:“怎就拿不出了?又沒直接要你出銀子,不過就是些肉罷了,讓那死丫頭先跟縣裏那屠戶商量墊出些肉來使著,回頭想法子將菌子送過去不就成了?”

這是他們在回來的路上就商量好的。

過後二房要如何填補這個窟窿他們管不著。

隻要眼下能讓二房拿出這些肉就成了。

林小姑也跟著不住點頭。

她意味不明的瞥了蘇沅一眼,陰陽怪氣地說:“這事兒對旁人來說或許不易,可對蘇沅卻算不得什麽難事兒。”

“她往縣城裏跑一趟,就能哄得素不相識的屠戶賒一條豬腿給她,去與那屠戶好生商議商議,又怎會不成事?”

二房的人聽出這話的不善之處,霎時就變了臉。

林明晰的眼底更是因此染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忍無可忍的蘇沅聽至此,語調古怪地搶聲道:“不好意思,死丫頭表示,您的要求太過分,本人做不到呢。”

林小姑和老太太聞言綠了臉。

蘇沅冷笑。

“上嘴皮碰下嘴皮說得倒是輕巧,這肉要是這麽輕巧就能換來,小姑您怎不去?”

就跟看不到在場之人的臉色似的,蘇沅熱心又輕飄飄地說:“按小姑的說法,那些個菌子不過是山中的低賤物,要多少有多少,隻怕您是花銷不了。”

“隻是我這人沒小姑那麽大的能耐,眼瞅著雨季就要過了,縱是有三頭六臂,也隻能弄來堪堪將之前的債抵上,實在弄不了能抵二十斤肉的菌子,小姑若是能行,不如這樣,我將那屠戶的地址交予您,您回頭天不亮往縣城裏趕一趟,這買賣說不得就成了。”

蘇沅刻意停頓了一下,用一種極為佩服又微妙至極的口吻唏噓。

“小姑本事大,口氣也大,往屠戶肉攤子跟前一站,別說是區區二十斤肉了,就算是三十五十斤,那也是能成的。”

蘇沅這話說得實在氣人。

明明沒一個字是不敬的。

可組合起來聽,怎麽都不是那個味兒。

生生多了一股子詭異的微妙。

就像是與不入流的屠戶做了不見光的交易一般。

讓人難以啟齒。

林小姑自小在家受寵,又自認出自耕讀書香世家,本就自視甚高。

此時聽了蘇沅的話,宛若是被人當街攔住口頭侮辱了一番似的,一張臉像打翻了的調色盤,姹紫嫣紅甚是精彩。

大約沒人能想到蘇沅敢這麽說,大家夥都愣了。

蘇沅乘勝追擊,冷冷一笑。

“小姑不說話,是覺得我小瞧了您的本事?還是覺著,您走這一趟,不值幾十斤豬肉?”

林小姑終於回神,滿是怒容的指著蘇沅咬牙。

“小賤蹄子!你竟敢輕慢於我!”

蘇沅皮笑肉不笑的撇嘴,懶洋洋道:“丫頭不敢,隻是一時為難,不忿之下說了心裏話罷了。”

“若有開罪之處,還望小姑能寬容則個,省得氣大傷了身,損了容顏相貌,可就不值當。”

自己做不到,明知不可為之事。

還腆著臉逼著人去做。

這樣的人都上趕著送上門了,不好好懟幾句,蘇沅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林家眾人臉色再度一變。

林小姑怒不可遏之下甚至想衝上來抽蘇沅。

蘇沅眼中冷光一閃,眼前卻多了一道身影。

少年因多病孱弱,身形清瘦,看起來並不高大。

脊背卻挺得筆直。

仿若山間勁瘦的蒼竹,鬱鬱之下盡是傲骨。

蘇沅愣愣的望著擋在自己跟前的林明晰,一時間竟忘了言語。

活了上下兩輩子。

蘇沅自己一個人單打獨鬥慣了。

習慣去爭去搶,遇上不忿之事挽著袖子自己上。

為數不多的幾次有人護在自己身前,似乎都在林家不大的院落裏。

林明晰沒注意到蘇沅的失神,麵無表情的看著滿是怒容的林小姑,淡淡地說:“沅沅言語頂撞確是不對,可小姑先有言在先侮辱在前,沅沅此言並無過分之處,小姑身為長輩,得饒人處且饒人,別太過了。”

林小姑敢對蘇沅言語相向,對上林明晰這個素來少言的侄子,卻實在氣弱,也說不出什麽過分的話。

林明晰早年間少年天才的光環太過,將林家其餘眾人壓得難以喘息。

如今二房雖敗了。

林明晰身上的天才光環也不如從前。

可他到底是林家獨有功名在身的幾人之一。

他的確隻是個秀才。

那也是不過十六的少年秀才。

是她不可輕易冒犯的存在。

林小姑憋著一口火氣在心口不上不下,一張還算秀氣的臉硬生生扭曲出了猙獰。

林明晰對此熟視無睹,恭恭敬敬的對著林家二老拱手道:“沅沅拿菌子去換肉的事兒,前因後果皆早與家中眾人說清,各中因由諸位也知曉清楚,二房為生計難,對二老所提之事實在有心無力,望二老見諒。”

一直沒說話的老爺子忍不住了,硬邦邦地說:“如此說來,二房是不肯出力了?”

林明晰低著頭不說話。

大伯母卻說:“六小子,大臨朝以孝治天下,當朝官員考核更是以孝為本,無孝者不可入朝為官,也不可考取功名。”

“你目前雖聲名不顯,可到底也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公,身為晚輩,家中長輩過壽時出力乃是人倫正理,縱是再艱難的人家,也不會推拒盡孝之本,你若是找由頭不肯出力,傳出去讓外人聽了,少不得要多嘴議論幾句非議之語。”

大伯母滿是威脅的停頓了一下,看了二房眾人一眼,慢悠悠的歎息。

“我們這些在家中洗衣做飯的婦道人家,倒是無所謂名聲不名聲的,隻是……”

“六小子日後若是想為官入朝,卻少不得在意這個,毀譽得失,還是要斟酌好了才行。”

大伯母這話看似雲淡風輕沒什麽重點。

卻字字戳中了二房的要害。

林明晰是如今二房所有的盼頭。

若是林明晰出了岔子,才真真是毀了二房能指望的所有。

林傳讀夫婦臉上滿是陰沉。

林明晰卻是無聲冷笑。

他垂眸遮住眼中冷意,淡淡地說:“這話聽起來,倒是不像伯母往日風格。”

大伯母就是個貪吃愛懶的碎嘴婦人。

不曾讀過聖賢書。

自不知當今聖上的治世之理。

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事先得了人的指點。

有備而來。

大伯母被揭穿了也不尷尬,反而是隱晦又得意地說:“二房新進了個人,我少不得要托人往縣中書院的男人兒子傳個口信,這些話啊,都是你大伯和明成讓我跟你說的。”

林家總共出了四個讀書人。

老爺子和林大伯皆是秀才。

大房之子,林明成,於去年考取了舉人功名,如今正在縣中書院念書。

林家大伯,十三年前就是秀才。

如今正在鎮上的書院當先生。

大房父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並不讓人意外。

林明晰沉默不語。

蘇沅看得心頭火起。

說得比唱的好聽。

這明擺著就是威脅!

蘇沅正要說話的時候,手被林惠娘拉住了。

林惠娘苦澀的對著蘇沅搖頭,和林傳讀對視一眼,眼中皆是不可說的無奈。

為了林明晰,他們著實是沒什麽不能忍的。

林傳讀歎氣道:“盡孝乃是人子本分,再艱難也不該推拒。”

“隻是這麽多肉二房確實是拿不出來,也無多餘的銀錢可用,我這些天編了些筐子,明日送去買主那裏,可換些散碎銅板,全部所得全拿出交由爹娘處置,也算是盡了孝心,這樣可好?”

大伯母有些不滿。

“那些筐子才值幾個錢?”

林惠娘趕緊賠笑說:“再不值錢,也能換幾個銅板,漿洗房眼看著也要結賬了,多少能有些進項,回頭算了錢,我全拿到婆婆那兒去,婆婆看著置辦就好。”

林家沒分家,按理說銀錢都置於公中收放。

隻是林家二房近些年來進項不足,開銷又實在是大。

林家其餘人生怕受了二房的拖累,早在之前,就將二房的賬務單獨剝了出來,隻需定例向公中交些份內的銀錢,以供家用。

除此之外,就歸二房單獨處置。

這也是為什麽,這些人總想著來二房撈錢的緣故。

這點兒銀子當然抵不上二十斤肉。

可也總比沒有強。

林家眾人不滿的哼唧了幾聲終於住了嘴。

林傳讀夫婦勉強打起精神把人送了出去。

蘇目睹了一切,被這些人的厚顏無恥氣得渾身發顫。

漿洗房的活兒,林惠娘前後忙活了一個多月,明明是暖和的天兒,手卻在水中泡起了細紋似的小血口子,稍微用力就滿是血漬。

她起早貪黑的忙,就為了能掙點兒散碎銅板來抓藥,還清家中債務。

結果這群人一來開口,一個銅子沒落下全撈走了不說。

走的時候還嫌銀子太少,各個臉上都是不滿。

這都是什麽玩意兒!

她正憋著火。

然後就看到林明晰沉默著進了屋子。

看著少年消瘦得過分的身形,蘇沅不知冷硬了多少年的心尖像是被人狠狠的掐了一下一般,酸澀順著胸腔血管無聲蔓延,在膚端末梢砰然炸開,由腳底生起了一股徹骨的怒意。

今日最委屈的,分明是林明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