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
時間的鍾擺清脆地“滴答”而過,一轉眼,已經臨近舊曆的八月中旬了。
後院裏的桂花此刻芳香四溢,十裏飄香。世上最樸實又最典雅的花,莫過於桂花了。小小的花瓣卻會散發出迷人的悠長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從窗戶裏向後院望去,滿樹都是金黃細小的花兒,點綴著槭樹紅葉嬌豔的季節。
同靜芸約好了兩點半在霞飛路的百貨公司樓下碰麵,從官邸去百貨公司即使是步行也不過半個多鍾頭的路程。用過午膳,幽芷一陣梳妝打扮之後,一點半剛出出頭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門。
舊曆八月十五,也就是中秋節那天,恰巧是清澤二十五歲的生日,她想給他準備一份禮物。畢竟,這是她為他度過的第一個生日。自從招弟的事情之後,清澤待在家裏頭的時間明顯拉長許多,時常陪在幽芷左右。有時候兩個人相擁坐在陽光下,誰都不出聲,卻生出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溫馨與默契。幽芷曉得,這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告知他對這份感情、這場婚姻的忠誠,也是他對她靜靜嗬護的表達。對於招弟的事,她心裏其實並非一絲怨懟都沒有的。但縱有千萬怨懟,也早隨著他近日來的守護而消失殆盡。
想到這裏,幽芷唇角邊溢出淺淺的鶯鶯一笑。待會兒,得好生精挑細選,才配得上清澤這些日子以來的良苦用心。
在百貨公司門口等了約莫一刻鍾左右的光景,肩頭上忽然被人巧力一拍,幽芷回轉頭,正是靜芸,歡喜道:“靜芸!你可終於來了!”
靜芸今天套著一件開襟排扣的罩衫,灰色的褂子灰色的裙子,眼兒一彎笑出聲來:“哎呀,我的三少奶奶,不是我來得遲,實在是你呀,來得太早啦!”幽芷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表,果真,這才兩點二十呢!於是赧然笑言道:“出門的時候忘了看鍾了……”靜芸依舊不留情地拆她的台:“又來找借口了吧!喏,忘了看鍾,那你懷裏掛著的是什麽?難不成還是擺設來著?”忽然又發現了有什麽不同,“咦”了一聲疑惑道:“幽芷,這懷表……”
幽芷接過話來,兩抹霞紅如初蝶飛上臉頰:“這不是母親給我的那隻,從前那隻我妥當收起來了……這個,這是清澤前天剛剛送給我的。”談起沈清澤,幽芷臉上的霞紅愈加深也愈加動人,“他呀,還非得親手幫我戴上,說是掛在懷裏,讓寶寶也聽聽父親的聲音。你說,這是什麽歪理嘛!”
幽芷眉宇間的幸福與喜悅如同拂曉的晨曦光芒,刺眼了靜芸的灰澀與黯淡。靜芸勉強扯了扯唇角,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故作尋常道:“說起你們家三少,就如同打開了個話匣子一樣!從前可沒見你這麽健談過。這不,連語氣都嬌起來啦!不過,幽芷呀,你同我撒嬌這算怎麽回事?”
“什麽呀!我哪有……”幽芷低眉垂首,臉上卻依舊是歡天喜地中帶著幾許羞赧。停頓了幾秒,似乎自知理虧,又抬頭道:“好好,橫豎都是我不對,給靜芸大小姐……啊不,應該是林家少奶奶,賠禮啦!”幽芷的臉上端著討好的笑,然而“林家少奶奶”這五個字,無心的一句話,卻像一道悶雷狠狠地劈在了靜芸的心口。
嗬,林家少奶奶。所有人都敬她為林家少奶奶,隻除了那個人,那個本應最承認她名分的人——她的丈夫,林子鈞。
靜芸飛快地低下頭裝作整理衣服的模樣,手指的瑟瑟顫抖泄露出她真實的心情——此刻,她不想讓幽芷看到自己此刻怕是已經蒼白到無血色的臉。在林家二老甚至是林子鈞跟前,她都可以承認她作為一個妻子的失敗。獨獨楚幽芷,不可以。
再抬首,靜芸早已是先前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樣。一邊推開門,一邊問道:“給你家三少買個什麽樣兒的禮物,你可曾想好?”幽芷撇撇嘴皺眉:“這可真把我給難住了!我左右思量著,他幾乎什麽都不缺,卻又似乎什麽都還未曾達到盡善盡美……唉,苦惱著呢!”
幽芷走在了前頭,眉眼舒展地左瞧瞧右看看,右手時不時地撫上自己的小腹。
靜芸走在距離她一步之遠的後頭,眉頭,忽的一蹙。
翌日下午,家裏來了一位客人。幽芷起先還覺得有些眼生,愣了好幾秒後才恍然大悟,驚喜道:“梧、梧桐!是你麽梧桐?”
梧桐是幽芷小時候的閨蜜,大幽芷三歲,從前住在對街,同幽芷要好得很。隻可惜在幽芷十一歲的時候梧桐一家搬去北平了,說好要常寫信常聯絡的,可是也不知哪裏出了什麽差池,竟就這麽杳無音訊了。如今梧桐再次回來,舊友相見自然分外高興。
“梧桐,你怎麽一去就是這麽久,連封信都不寄給我!”幽芷有些抱怨,心裏頭卻是極其歡喜的,笑逐顏開。
梧桐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子,濃眉大眼,圓圓臉,一張小嘴總是說個不停,向上揚起愉快的弧度:“哎呀呀,可別提了,真是件太丟死人的事了!剛到了北平之後,我因為太寶貝你寫給我的那張地址條子一直放在口袋裏不舍得放下來,結果竟讓我母親洗衣服的時候一骨碌全給洗爛了,怎麽都猜不出原來的字了!”幽芷捂嘴笑:“這倒像你,總是這般大頭蝦!”
於是兩人便在樓上臥房裏敘舊了一下午,怎麽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
“幽芷,如此說來,寶寶已經兩個多月啦?”梧桐有些羨慕地看著幽芷的小腹,滿眼歡喜。幽芷點點頭:“恩,是啊……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轉眼間都快做母親了。”話語間不免有些小感慨。
“其實……其實我原本一直以為你會嫁給林子鈞呢!”梧桐唏噓道,“沒想到,世事還真是多難料!”
幽芷驚訝:“子鈞哥?為什麽這麽想?”
梧桐反倒覺得幽芷奇怪:“為什麽不這麽想?誰都看得出來,林子鈞喜歡你啊!”
“怎麽會?”幽芷啞然失笑,“梧桐,你可別亂說話!”
梧桐見她這副模樣,欲言又止,歎了口氣後道:“唉,你呀!幸好你腦筋粗,不然也不會有現今這段好姻緣。”頓了頓繼續說道:“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除了你,怕是明眼人都瞧出林子鈞對你的感情啦!”
她說得這樣斬釘截鐵,聽得幽芷也不由認真起來:“難道……難道是……”梧桐好笑道:“當然是真的!反正現今你們兩個都已經各自成家了,說出來也無妨。”
“對了,你們家三少什麽時候才回來?姊姊可得替你把把關才是!”話題一轉,剛才的話就這麽被輕巧地帶過去了。“梧桐!你……你少取笑我!”幽芷臉一紅,“都已經嫁了這麽久了哪裏還有什麽‘把關’……”她的聲音小下去。
然而接下來之後,幽芷的思緒一直時不時地會跑到先前說的話上去,從前沒有在意過的一些細枝末節此刻重新在腦中回籠:
難怪,當日父親問自己的意思願不願意嫁給清澤時,子鈞哥會那樣反對;
難怪,趙翠林結婚那天子鈞哥看著自己和清澤親親密密,臉色那樣蒼白;
難怪,清澤會說往後她一個人時不要同子鈞哥見麵……
不要單獨同子鈞哥見麵?
幽芷忽地訝然,這麽說,清澤也是知道的了?
梧桐走後,幽芷的思緒還在因那句“林子鈞喜歡你”而打轉,冥思苦想了好一陣子卻也不曾覺得子鈞哥對自己有何不同。抬眼望了望掛鍾,已經快六點了,沈清澤還不曾回來。屋子裏極靜,隻聽到那掛鍾“滴答滴答”的搖擺聲。
躊躇又猶豫了好一會兒,幽芷最終還是拿起了電話筒:“喂,姊姊麽,我是幽芷。”
“芷兒?”幽蘭有一絲意外,轉瞬歡天喜地,“今天怎麽打電話回來,莫不是……妹夫欺負你啦?”幽芷繞著電話線低眉一笑:“哪有,人家就是想你了嘛……”
懷孕之後幽芷發現自己驟然之間愛撒嬌了許多。
“你現在心裏頭哪裏還會有裝下我的地兒?”幽蘭不饒她,佯裝氣鼓鼓道:“哼,那日你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趕回去的事兒,我還沒同你算呢!”幽芷並沒有將招弟的事情話知幽蘭,因此幽蘭總以幽芷的“歸心似箭”來打趣。
“好姊姊……你又笑人家!我、我那天隻是忽然想吃沈家廚娘做的早膳而已……”幽芷愈描愈黑,倒是幽蘭曉得自己的妹妹臉皮子薄,先轉移了話題:“嗬,好啦好啦,要不我明天去看看你?”幽蘭輕笑。
幽芷眼一亮:“那多好!喚太太一起來吧,還有父親……就是不曉得他有沒有空……”幽蘭的聲音聽起來很輕快:“來看我們家芷兒和外孫,怎麽會沒空呢!”
聞言,幽芷喜上眉梢,眼角含笑。
“對了,姊姊,有件事……其實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頃刻之後,幽芷猶猶豫豫地開口問。幽蘭隨意道:“什麽事這般猶豫?問吧!”
“姊姊,子鈞哥他……”她手指愈加用力地絞了絞電話線,最後下定決心,一氣嗬成:“子鈞哥他是不是喜歡過我?”
話音落後,電話兩頭都靜默了。
片刻之後,幽蘭先輕笑起來:“原來是問這個啊!我還當你會一輩子都不曉得呢!”幽芷心下一緊:“那,就是真的如此了?”
“唔,是啊!”幽蘭悠悠歎口氣,“隻可惜,郎有情妹無意啊,你連察覺都不曾察覺過。”
“這……”幽芷不禁窒住,欲辯難言。
“唉,其實也無關你的事啦!”幽蘭寬心她道,“這就是宿命,你和林子鈞,注定有緣無份。”
“可是……”幽芷低眉垂首,咬咬唇,“可是我總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子鈞哥,畢竟從小到大他對我都那樣好……”
“芷兒!”幽蘭打斷道,“你要曉得,感情不是同情或者施舍,事已至此,你也就不要再想這些了。”
沉默了片刻,幽芷低低道:“姊姊,你說的這些我都是明白的。隻是……隻是心裏頭總覺得不太過意得去,好似辜負了子鈞哥一樣。”
很久之後,才聽到那頭幽蘭略微低啞的回答:“芷兒,感情的事,無所謂辜負不辜負。其實這世上有幾人能遇到自己真正歡喜的人呢,又有幾人最終能同自己歡喜的人在一起,更甚者,那個人也是中意自己的。芷兒,遇上了清澤是你們彼此的緣分與福氣。一輩子很長,你隻要記得珍惜眼前人,旁的人旁的事,何必執念而自尋煩惱呢?”
掛斷電話,手指又不由自主地有一撥沒一撥地纏弄著電話線。是啊,姊姊說得對,能遇上一個自己歡喜並且又中意自己的人該是多幸運哪!
想到這裏,幽芷放下電話線,打算下樓看看晚膳準備得怎麽樣、清澤回來了沒——剛一轉過身,卻見沈清澤已然倚靠在臥房的門邊!
一直沒有聽到他回來的腳步聲,也因此不曉得他已經回來多久了。然而從他鐵青陰鷙的臉色看來,恐怕“凶多吉少”。
生怕他誤會,幽芷連忙上前幾步迎上去:“清澤,你幾時回來的?我隻顧著和姊姊打電話,竟也不曾聽到你的腳步聲。”
然而,沈清澤卻不似前幾日那樣露出溫和而神采奕奕的笑容,卻是聲音幹澀、挺直了脊背道:“隻顧著和幽蘭打電話……還是隻顧著對你的子鈞哥心生愧疚心生不舍?”
幽芷的心猛地一顫:他果真還是聽到了!她啟唇剛剛欲說什麽,他卻接著冷幽幽地緩緩開口:“昨天下午,你做什麽去了?”
他緊緊巴著門框的手指指節泛白,然而她所有的思緒都凝聚在了“昨天下午”這四個字,絲毫不曾察覺,也因此眼光閃了閃,左右遊離就是不肯正視沈清澤,有些遲疑地回道:“昨天……昨天下午,我……我沒有去哪兒啊……”
昨天下午同靜芸左挑右選,最後相中了一對鏤空羅馬圓環袖扣。仔細包裝起來收藏好,又叮囑靜芸千萬不可提前將這個秘密泄露出去,因為她想要給清澤一個生辰禮物的驚喜。現在,她自己怎可先行說出來?
然而由於他猝不及防地問、又由於她一時之間想不出旁的什麽托詞,幽芷的支支吾吾,看在沈清澤的眼裏全都成了驗證今天下午靜芸突然來訪那段哭訴的證據!
他勃然變色,僵硬道:“說不出來了麽?好,很好!楚幽芷你好得很!”他驟然之間連說了三個“好”字,卻字字咬牙切齒!末了,眼眸裏一陣狂風暴雨,他終於道:“這——就是你對我的回報麽!”說罷,轉身拂袖而去。
幽芷從頭到尾沒說幾個字,絲毫不明白他究竟為何會發這麽一通莫名的火。昨天下午,她隻是去百貨公司給他挑選生辰禮物,這難道也十惡不赦麽?況且,這分明不是他曉得實情之後的反應!
究竟,他為了什麽而怫然不悅?
柔荑不由自主地摸上懷裏的那隻表,上頭仿佛還留有他親手為她戴上時的體溫——然而心裏,到底還是惴惴不安了起來。
俯趴在閣樓頂的天台,傍晚的風出乎意料的大,猛烈得直往衣領裏灌。
暮色四合,農曆八月上旬,多好的時節。然而此時蒼穹中卻看不見半點星子,甚至連月光都是模糊黯淡的。
沈清澤曲起右腿,倚坐在天台邊,抬頭望著剛剛耀出來還模糊不清的星空。
點起一支煙,燃起的火光一星一星。
有多久沒來這裏了?記得從前每當遇到不順心的事情時,他總是愛來這裏獨自坐一坐。什麽都不用做,隻要發呆就夠了。
這裏,是錦華官邸最高的地方。
居高臨下的時候,總會感到高處不勝寒,如此的心境會讓他慢慢冷靜下來,重新思考先前遇到的煩心事。
今天下午,季靜芸來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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