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心意

“小主如此品貌,自然不需擔心,來日必然也會得皇上喜愛,生兒育女。”

青梔微微一笑,“借姑姑吉言。姑姑知不知道這些娘娘們的封號,可有些什麽意思?”

寶絡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道:“回小主的話,宮製一向是正四品及正四品以上的妃嬪才可上封號,當年皇貴妃還在從一品貴妃位時,封號是一個‘宸’字,隻是晉皇貴妃後,根據規矩,不再需要封號綴在前麵,小主讀的書多,想來能明白這個字裏的講究。”

“至於‘柔’、‘麗’、‘靜’,這些字眼,都是內務府擬好了,交由皇上,多半是從各位娘娘在人前的樣子,很是貼切。唯有兩個人,一是婉嬪的‘婉’,二是如今在正四品容華位的何氏的‘雅’,是皇上親封。”

青梔若有所思,“這麽瞧來,皇上很喜歡這二位娘娘了。”

寶絡默然了一會兒,才小心地道:“婉嬪裴氏,閨名是‘婉修’二字,而雅容華,據內務府記檔,名諱應當是‘雨深’,小主請自己心裏想想,奴婢不可再妄言主子們。”

傅青梔一片清明,“宸”字有皇帝居所之意,乃是貴氣無端的字眼,皇上能給了當時還是貴妃的盧盈真,便是真正心裏有這個人。

其餘人皆由內務府擬封號且不論,婉嬪生有敏恪公主,皇上卻直接從名字裏挑出來一個字給她,說好聽點是聖上親封,說難聽點就是不上心,昭告六宮地打她的臉,而那雅容華,卻是寵妃的姿態了。

寶絡講這些話是把宮裏那些事繞著彎告訴她,青梔心裏好不感激,當下也不點破,隻鄭重說:“青梔多謝姑姑。”

寶絡搖了搖頭,微笑道:“奴婢隻是同小主隨意講了講宮裏各位娘娘所在位份,好讓小主見人時別行錯了禮,都是理所應當的事,小主自己天資聰穎罷了。”她想了想,又囑咐說,“小主才情過人,若要作文章作詩,記得避開當今皇上的名諱。”

順朝由衛家建立,青梔如此的家世,離皇權最近,當然曉得皇上的名諱是“衛景昭”三個字,難得的是寶絡事無巨細地為她考慮,將自己所知的傾囊相授,不免感動,愈發把她當做先生般尊敬。

寶絡自覺受不住,勸了幾回,可想到自己不就是喜歡青梔這樣的品格才認真教導,隻有更加用心回報。

到得青梔入宮的前一天,教養姑姑們都要回禁宮了,雖然相處隻有半月,寶絡也很不舍,臨行前再三叮囑:“小主入宮後,謹記一個‘小心謹慎’,奴婢在萬壽宮當值,未來總有相見的時候。”

青梔應著,把先前就備好的禮拿出來,交給寶絡,“我知道姑姑什麽都不缺,但這不過是一些心意,姑姑在宮內行走,總有要打點的地方,還請姑姑千萬收下。”

這邊葉氏雖然有夫君護著,到底做了那麽多年誥命夫人,也懂得寶絡是如何用心培養小女,同備了厚禮送過來,寶絡萬般推辭不過,終於接了,傅家人又將她送上馬車,差人一路送到禁宮門前。

皓月當空,皇城已經真真入了秋天,不似前些時候氣候反複,久病的傅青杳這些日子也見好,由夫君慕懷清陪著,趕在小妹入宮前回娘家見一麵。

這一對兒小夫妻知道慕懷風的心思,原不願意讓他一齊來,耐不住懷風這些時候已經沉寂下來,穩重地說:“我們家與嫂嫂娘家本來就交好,小輩一向也有來有往,若是我不去,倒似避嫌一樣。”

慕懷風說得有理,懷清與青杳便邀他同行。

傅府這一回的家宴很特別,不是一家人齊齊整整圍著圓桌吃飯,而是女眷一桌擺在裏頭,用屏風和男眷隔開。傅青梔入席時,諸人已都在等著。慕懷風的頭深深低下去行禮,看見繡著玉蘭花的裙擺從他麵前過去時,微微頓了一下。

隻是這麽一眼,足以讓沉默數天的少年郎心潮翻湧,也就是此時,慕懷風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是這樣恨自己沒用,從前那些兩小無猜的情誼和快樂再不算數,未來的日子裏也隻能看著青梔的裙擺從他眼前劃過。

傅青梔已經漸漸接受家人向她規規矩矩行禮,走到主位後便請眾位入席。屏風把父親二哥姐夫都隔開,還有影影綽綽的那個人,是青梔這麽些年來傾心愛慕的人,然而連好好看一看他的麵容也不再能夠。

都知道第二日一早青梔便要入宮,一頓家宴吃得很壓抑,青杳自責當初一語成讖,摟著青梔說不出話。唯有傅崇年曆經兩朝,凡事都拿捏得住,與幾個小輩好好地說著話。

女眷席裏,青梔不願家人都默然無措,挑了話來說,問道:“長姐記不記得先前我有個很要好的手帕交,叫做孟念雲的?”

青杳點頭,接過話來:“有過幾麵之緣,近來聽說她也中選了,封的是個正八品的采女。”

葉氏一向不管孩子交朋友,聽到這裏詫異道:“才是正八品麽?這一回都是官家小姐去選,竟還有這麽低的封位?”

“她爹爹恰巧也是正八品的國子監學正,恐怕是看家世來定的吧。”傅青梔耐心同母親解釋。

飯桌上的氣氛稍稍活絡了些,青杳給小妹夾了菜,又說起閑言碎語:“曾經看著那孟小姐,覺得容貌平淡,還有幾分怯懦軟弱,如今卻同你一般入了宮,倒也是你倆的緣分。”

周圍都是至親,青梔也就將猜測隨意說出口:“念雲雖然軟弱,內宮裏卻沒有她這般家世的人,或許就是這樣小家碧玉的性子吸引了皇上,也不知是好是壞,念雲心地又善良,我還有幾分擔心。”

如此話說開了,女眷席也不再冷著,念叨起京裏一些事,一頓飯總算吃起來有了滋味。

一時散席,慕懷清也該帶著妻子與弟弟回家了。青杳翻來覆去地叮囑妹妹若有事不要自己扛著,想法子找人遞消息出來,青梔都乖乖地答應,起身送到門前,慕懷清便作揖道:“請昭華小主停步,再送便不妥當了。”

青梔曉得大家都是一榮共榮一損俱損,姐夫這話是為她好,當下也不執著,反而開玩笑說:“下回再見姐姐,可要身體康健別這麽瘦弱才好,這件事就交給姐夫了。”

慕懷清眼帶笑意,柔情地看了看妻子,方拱手說:“是,定不負小主所望。”

慕懷風在一旁一直不曾說話,直到此時,當真要分別了,才垂首言道:“昭華小主,您……請保重。”

滿腔的愛意化成千言萬語,臨到這會兒,也唯有這麽一句話而已,傅青梔知道這每一字都宛如千斤之重,隔了好一陣子才頷首:“慕小公子,保重。”

回到正堂,奴仆已打掃得幹幹淨淨,這天張月紋身子不大爽快,晚宴也不曾列席,葉氏忙完這邊就去親自看看兒媳,傅崇年獨自一人坐在梨木雕花小幾旁,看到女兒進來,便招手讓她到跟前來。

傅崇年撫了撫閨女的頭發,愛憐道:“梔兒也長大了,當年你姐姐,卻也是在你這個年紀出嫁。你從小就是個心裏通透的孩子,該說的該囑咐的阿爹也沒少說,你也知道該怎麽做。明天一大早你便要離開這個家了,唯有一點你千萬要記得,天家不比尋常人家,凡事都看的開些,該放下便放下,傅家不需要女兒去爭什麽榮華富貴,爹娘隻巴望你平安終老。”

“阿爹……”青梔再穩重,也隻是個十七歲正當曼妙年華的小姑娘,宮裏的日子一眼望不到頭,心愛的人此生無緣,幾番委屈加上父親的貼心之語,當即就哭了。

這是她得知選秀後到現在唯一一次流淚,傅崇年明白女兒心裏憋著一口氣,如此哭出來才好,當下隻是耐心地陪伴,用一隻手輕輕拍著女兒的背,仿佛她還似繈褓中那樣小。

夜漸漸深沉,萬壽宮內,大順朝最尊貴的女人,當今太後董氏剛禮完佛,由身邊的嬤嬤扶起,這位陪在先帝身邊時間最長的女人,已經年近六十,雖然她保養得宜,又潛心向佛,歲月也仍然在她臉上留下了公平的痕跡。

此刻她扶著嬤嬤的手往一旁的寢宮去,顯出精神十足的樣子,“春羽,玉棠那孩子明日就要入宮了吧?”

春羽陪在太後身邊幾十年,說話間也不如何端著規矩,此刻邊伺候著太後更衣邊道:“娘娘還似年輕時一般的好記性,是明天入宮。”

“春日裏見過一次那孩子,心浮氣躁得很,成不了大器,隻是到底是董家的女兒,雖是遠房,哀家也少不得要替她打點一二。”

春羽手上不停,又拿來梳子為太後篦頭發,口中跟著太後的話走:“是,您當初一見到玉棠小姐,回來就是這麽和奴婢說的,隻是奴婢也聽過一句話,說的是‘能者多勞’,太後娘娘有母儀天下的本事,家裏人自然隻能仰仗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