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PTSD(緊緊相擁)
閻雲舟的身上帶著一股莫名令人心安的感覺,寧咎雙手搓了搓臉,渾身強撐出來的冷靜終於慢慢消散了,露出了最軟弱最脆弱的一麵。
他緩緩開口:
“那天之後我就經常做噩夢,有的時候夢到的是幽州城下那些已經被炸碎的屍骨,有的時候能夢到好多人就那樣瞪著流血的眼睛看著我,一直那樣看著我。
還有的時候我能夢到已經死了的人忽然站起來了,就像是電視機演的僵屍片一樣,是不是很可笑?”
說到這裏的時候寧咎自己都有些自嘲,閻雲舟不知道電視機裏演的僵屍片是什麽意思,不過他字麵理解大概也明白說的是什麽。
閻雲舟抱著懷裏的人,忽然像是小時候抱小娃娃那樣搖了搖,寧咎被搖的有點兒蒙,抬起頭看他:
“你正經一點兒行不行?”
他在說這麽嚴肅的事情,閻雲舟側頭,迅速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正色出聲:
“我哪裏不正經了?跟你說說我第一次上戰場,殺了人之後的感覺吧。”
寧咎沒有阻止,畢竟有些“經驗”可參考也是好的:
“我第一上戰場之前和你說過的,上去的時候雄赳赳的,上去之後差點兒嚇破膽,好不容易撐到了那場戰役結束,下來的時候我腿都直哆嗦。”
閻雲舟說到這兒的時候,寧咎忽然沒忍住地笑出了聲兒來:
“你還能嚇的腿哆嗦?唬我呢?”
閻雲舟抱著他輕笑開口:
“唬你做什麽,誰生來就會打仗,就敢殺人啊?下來的時候我還強撐,怕我爹笑話我,因為上戰場之前我喊的最歡,我強忍著腿軟才沒有直接跪下去。
那個感覺我到現在都還記得,腿軟,身上出冷汗,手直哆嗦,差點兒拿不住劍,眼前閃過的都是剛才那些差一點兒落到我身上的刀劍,還有那個被我爹直接削下去一顆頭的倒黴蛋。”
閻雲舟看了看懷裏的人:
“困不困?躺下吧,躺下我再給你講。”
寧咎有些苦笑:
“我說大哥啊,你給我講這故事我睡得著啊?”
但是說是這樣說,他還是從善如流地躺下了,那馬實在是太顛了,閻雲舟也隨著他躺下,還抬手給寧咎蓋了被子,拍了拍。
“回到營地之後我不敢一個人睡覺,又不好意思和我爹說,一個人躲在被子裏瑟瑟發抖。”
寧咎聽到這裏忽然笑了,他實在是有些想象不出來閻雲舟躲在被子裏瑟瑟發抖的樣子。
“然後呢?有人陪你睡?”
閻雲舟的麵色有些懷念還有些好笑:
“晚上是我哥到了我的屋子陪我,不過他可沒有我陪你這麽體貼,他一邊躺在**陪我睡,一邊揶揄我,屋子裏多了一個人我就沒有那麽害怕了。
我哥嘴硬心軟,雖然這樣說我,但還是天天晚上都過來陪我,白天的時候就把我丟到老兵營中。
那裏麵都是打了一輩子仗的人,聽著他們講從前的戰役,那個時候的老兵多是隨先帝征戰多年的人,那些年大梁戰亂不斷,有很多剛上過戰場的人下來會害怕,恐懼。
有很多人的狀況比較嚴重,後來便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將這些新兵和老兵放在一起,聽著老兵講從前戰場上遇到的事兒,人一多,便會聊起來,慢慢的這些情況便會改善,所以,我在老兵營裏待了一個月的時間。”
寧咎側著頭聽著他的話,其實他知道,他現在的情況應該就是PTSD,也就是創傷後心理障礙,在現代很多從戰場上下來的M國士兵患上過這種心理障礙。
所以其實這個時代剛剛見過戰場血腥殘酷的士兵也是有這種創傷後障礙的,隻是這個時代還不懂這到底是什麽。
他並不是學心理學出身的,也隻是在上學的時候了解過一些。
“所以你們這是以毒攻毒?你不會想把我也送到老兵營吧?”
在寧咎對PTSD匱乏的認知中,他聽過一種療法,叫暴露療法,用通俗易懂的話說,就是讓人反複陳述創傷的過程,以毒攻毒,說著說著可能就不創傷了?
對於寧咎這種醫生來說,他對這種方法表示深深地懷疑,這種辦法或許有用,不過絕對不是對所有人都有用,比如他,他覺得就不好用。
閻雲舟好笑地好像拍哄小朋友一樣拍哄他:
“我怎麽舍得?再說我也算是老兵,不用去老兵營。”
寧咎看了看他,目光有些好奇還有些懷疑:
“你真的在老兵營中待了一個月就好了?聽他們講戰場上的故事就這麽好用?”
他怎麽不這麽覺得?
閻雲舟似乎想起了什麽一樣笑了出來:
“還真不是,開始的那幾天,我越聽他們講越害怕,次次都是被我哥給抓進去,但是過了幾天又來了一個新兵,下戰場的時候直接就嚇尿了褲子。
他整日哭整日哭,一邊抹眼淚一邊嘴上還說他不怕,天天頂著一個核桃眼,最後我爹都要讓人給他送回家了,但是他又偏不走,就這樣他整天在我麵前哭,對比過於明顯,在他在我身邊哭了一周之後我忽然覺得上戰場也比天天見他哭強。”
寧咎被閻雲舟說的這一幕給驚呆了,原來他不是靠以毒攻毒而是靠對比?
看著閻雲舟,他想象著當初才15歲的小男孩,叫囂著上戰場,上了又害怕,在被子裏瑟瑟發抖,被哥哥提去老兵營,不堪忍受小哭包而戰勝自己的樣子,他忽然忍不住笑了,閻雲舟低頭看他:
“你笑什麽?”
寧咎側身躺著,這幾天忍耐壓抑的情緒在說話間放鬆了不少:
“笑你啊,你知不知道我見你第一麵的時候你有多大佬?麵對外麵的刺殺,你自巍然不動,一屋子的人齊齊跪下讓你暫避,你說的什麽?你說“你對你的人如此沒有信心?還需要本王暫避?””
寧咎像模像樣地學著閻雲舟之前的口氣,引得身旁的男人輕笑出聲,他抬手輕輕點在了寧咎的眉心,聲音有些狎促:
“記得這麽清楚啊?”
“那麽驚心動魄的場麵我想不記得都難。”
寧咎很是無語,那會兒他才穿過來沒幾天的時間,剛剛到了王府成為那什麽給焰親王衝喜的倒黴蛋,就碰到那麽血腥的畫麵,他能不記得嗎?不過隨即他便笑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那個時候你可真是端的住,外麵都那樣了,你愣是都沒有從榻上起身,我還真的以為你是天生的冷麵戰神呢,結果,某人15歲的時候還不是被嚇得在被子裏瑟瑟發抖。”
寧主任的嘴一貫的不甘示弱,閻雲舟氣笑了:
“你都說了,我那個時候才15歲,你可不止15了吧?還笑話我?”
“我們能一樣嗎?你是誰啊?你是世代鎮守北境軍的焰親王的次子,從小習武,守衛北境,抵禦外敵是你的使命,我是誰啊?我是和平長大的人,我學的是醫,治病救人,挽救生命才是我的使命,我們能比嗎?”
寧咎抱著被子白了他一眼,閻雲舟立刻點頭,深表讚同:
“有理有理,此言有理啊,寧大夫是身肩拯救蒼生重任的,我怎麽和你比啊?我們不比了,我們寧主任真的好厲害,我看見了梁毅傳來的信件,那天的場麵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是從他的描述中我也能想象的到,就連很多射箭的老兵都頭皮發麻,你當時還能鎮定地下命令,你都不知道我在看到那封信的時候心中多震撼,多心疼。”
沒有人比閻雲舟更了解戰場的血腥和殘酷,沒人比他更能了解那一幕幕對寧咎會有怎樣的震驚和傷害,正是因為他都知道,才會如此心疼寧咎的不得不為。
寧咎反而有些說不出話來,若是他所做的都不能被人理解,他尚且還能自己撐著,就像是那些天在幽州的時候,白天他裝作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該做什麽還是做什麽,沒有人知道他多怕天黑,多怕一個人在房間裏。
但是現在有了那樣一個理解自己的人,他忽然覺得也沒有什麽好強撐的,他拉了一下閻雲舟的衣袖:
“我困了,我先睡,你別走。”
閻雲舟自然沒有二話,抬手幫他蓋了一下被子,便要轉身去吹燈,卻是剛要起來便被寧咎再一次拉住:
“別吹,亮著吧。”
“好,亮著。”
寧咎是真的很累了,連日來的精神折磨,再加上這兩天的折騰,手拉著閻雲舟的衣袖沒一會兒便睡了過去,這是這麽多天以來他入睡最快的一次。
閻雲舟也輕輕躺下來,麵向著裏麵的人。
血腥的戰場上,屍體的味道飄散而來,寧咎孤身一個人走在那殘肢斷臂之中,甚至腳踩在那被炸掉的胳膊上的感覺都能清晰地感覺到,一整片的土地被染成了紅色。
慢慢地眼前的這一片大地的顏色開始出現了變化,那紅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上學的時候經常出入的解剖樓,他從大門進去,解剖樓的裏麵好像飄散著一片的迷霧,前麵似乎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
“寧玖,寧玖?”
“王老師?”
那聲音非常的熟悉,就是他上研究生時候的導師,王琰教授,他開始一步一步往裏走,但是忽然他的眼前不再是解剖樓,而是一個巨大的停屍間,那停放屍體的冷櫃抽屜“唰”的一下通通從裏麵抽開。
那一個個殘垣斷壁的屍體就那樣鋪散在了他的眼前,忽然他的身後傳來了一個溫和卻有些僵硬的聲音:
“寧玖?”
寧咎瞬間轉過了身,此刻站在停屍間門前的人穿著一身的白大褂,看著已經年過半百,正是他的老師王琰,寧咎下意識地走進了一步:
“老師?您怎麽在…”
他的話都還沒有問出來,“王琰”的麵上便泛起了一個詭異的微笑,他想他伸出了手,就在下一秒這個手臂卻忽然從“王琰”的肩膀上掉落,地上多了一攤的鮮血,那掉落的手臂甚至在地上蠕動著還要抓他…在抬頭,“王琰”的那張臉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的,那個被他一刀命中心髒,死在了他手上的那個人的臉。
“啊…”
寧咎在一聲尖叫中醒來,閻雲舟也瞬間清醒:
“煜安,煜安?沒事兒了,沒事兒了,別怕,別怕,是夢,都是夢。”
閻雲舟想要攬住寧咎的肩膀,卻被寧咎條件反射一樣將他的手臂打了出去,閻雲舟沒有再作出任何刺激他的動作,隻是緩著聲音開口:
“煜安?醒醒,是做夢了,沒事兒的。”
寧咎的額頭上都是汗,長發黏在臉頰上,身上的寢衣已經被冷汗浸濕,那模樣是說不出的狼狽,他大口地喘息著,整個人如同驚弓之鳥,他迅速看了看周圍。
戰場不見了,解剖樓不見了,停屍間,王老師都不見了,隻餘下燭光掩映下的房間,淡灰色的窗幔,和身邊滿目擔憂卻神色安撫柔和的人。
寧咎的肩膀仿佛脫力一樣地塌了下去,閻雲舟這才微微伸出手來,卻在下一秒,一個身上濕漉漉的人便撲到了他的懷裏。
寧咎所有的脆弱在這一瞬間爆發,他死死抱住了眼前的人,聲音急促甚至帶上了哽咽:
“我夢到了研究生的老師,他在怪我,他在怪我,他的手都掉下來了還要來抓我。”
寧咎似乎清醒了,又似乎沒有完全清醒,他一部分的情緒還是陷在了方才那個太過真實的夢境中,閻雲舟安撫地順著他的脊背:
“不會的,你的老師不會怪你,他會驕傲於有你這樣的學生,若是我是你的老師不知道要多得意,煜安,你也不要怪自己的好不好?你沒有做錯,你什麽都沒有做錯。”
寧咎的下巴抵在閻雲舟的肩頭,他的周身似乎都帶著輕顫,閻雲舟任由他抱著,一句一句地安撫。
隻是在寧玖沒有看見的地方他的眉心也在蹙著,因為他意識到,寧咎並不是完全害怕戰場上的血腥,他在愧疚,他做了這麽多年的大夫,治病救人,對生命的敬畏已經刻在了他的骨子裏,而這一次他的做法無異於推翻了他所有從前的認知。
清醒的時候他或許還能清晰地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是迫於無奈,但是等到睡著了,夢境中展示出的確實他最深的情感,他在愧疚,他在心底否定了自己,所以他近乎執著地告訴他他沒有錯。
寧咎過了半天才緩過來,身子不在發抖,人也清醒了不少,但是卻不說話了,隻是還那樣抱著閻雲舟:
“好些了嗎?”
閻雲舟一隻手抱著他,一隻手扯了一旁的被子蓋在他身上,後半夜了,這屋子裏也不暖和,此刻寧咎這一身都被冷汗打透了,不蓋上一些就要著涼了。
寧咎沒出聲,隻是那搭在閻雲舟肩膀上的下巴重了一下,閻雲舟笑了笑:
“好,乖,我去給你拿一件幹淨的寢衣,好不好?”
寧咎不想撒手,什麽也沒說,隻是手收緊了一點兒,閻雲舟無法,兩個人隻能這樣在**僵持著,等到寧咎的手臂略鬆閻雲舟才下去給他拿了衣服。
外麵的天已經快亮了,寧咎看了看外麵,閻雲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
“每天都是這個時候驚醒嗎?”
“嗯,差不多吧。”
兩個人重新躺下,寧咎那床被子裏麵都濕了,閻雲舟直接將自己的被子蓋在了他的身上,兩個人一個被窩,寧咎清醒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了,閻雲舟卻神情自然地抬手抱住了他的腰:
“我給你講一個小羊和小鹿交朋友的故事吧。”
寧咎有些詫異,但是隨後那低緩的聲線便響了起來,他的注意力開始漸漸放在了閻雲舟那個明顯驢頭不對馬嘴的故事上麵,但是雖然有些離譜,卻很溫馨,小羊和小鹿最後成為了跨越種族的好朋友,一塊兒開心地吃草…
寧咎在心中吐槽這個故事,那是眼皮卻漸漸沉了,終於在太陽升起來之前睡著了,這一天早上閻雲舟難得揮退了外麵的人,連大帳都沒有去,隻傳話一切但由殿下定奪之後便陪著還沒有醒的寧咎繼續睡。
而大帳中的李彥和重將在得知這個傳話的時候每個人的表情都有些耐人尋味,畢竟寧咎昨天到了漳州,又和王爺宿在一個房間中的消息不是什麽秘密,算起來王爺和王妃也已經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沒見了,確實有可能比較忙碌。
李彥屬實是沒有想到一大早上就被喂了這一大口的狗糧,他清了清嗓子:
“既然王爺還忙,那我們先議事。”
後半夜寧咎確實是睡的香了,那夢沒有再找上他來,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麵的太陽已經老高了,他徹底清醒了過來:
“你,你怎麽還沒起啊?”
閻雲舟看著那個“蹭”一下坐起來的人差點兒沒被他氣笑了,他抬手便點在了他的胸口上:
“小沒良心的?是誰抱著我不讓我走的?”
昨晚的一切重新在寧咎的腦海中浮現,越是浮現越社死,是的陽光就是這樣一樣神奇的存在,天一亮陽光一照進來,好像噩夢就沒有那麽可怕了,但是一到深夜降臨,該怕的還是怕。
這就好比看鬼片,一黑天一閉眼,一整個人越想越怕,越怕越想,但是隻要天一亮,立刻覺得《山村老屍》楚人美也不是不能再刷一遍。
此刻外麵的陽光已經爬上了窗欞,寧主任的sun值瞬間拉滿,閻雲舟手撐著額角看他,滿眼無奈:
“好了,不怕了就好,起來吧。”
寧咎如貓一樣動作都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力求降低在這個房間中的存在感,看著閻雲舟越發的想笑,一直到早膳的時候寧咎才扯開話題:
“那個,你不用管我的,我一會兒去傷兵營看看,昨天帶過來的人還沒有安置呢。”
寧咎的一張臉都快要埋進了粥碗裏,喝完起身就要走,閻雲舟看著他這披頭散發的樣子無奈:
“著什麽急,好歹頭發要束好吧?去坐下。”
寧咎這才想起來,頭發還沒束,他坐在了鏡子前麵,閻雲舟緩步走了過去,動作嫻熟地幫他束好了頭發,還用玉簪簪好,末了問了一句:
“我和你那個小侍衛誰給你簪的好?”
“你,必須是你,哦對了,小虎在幽州一戰中也算是立了功,你看是不是應該有個什麽嘉獎之類的?我覺得他真的挺優秀的,同樣是第一次上戰場,愣是臨危不懼。”
閻雲舟的腦海裏卻浮現出了鄒小虎教寧咎騎馬,為他簪發的樣子:
“你很喜歡這個小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