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賈雨村

五月二十。

月初的時候,書院裏有場月考。

當時陳恒、薛蝌尚未回來,隻能算作缺考。書院裏夫子,也沒太在意。現在學生這麽多,平日總會有個意外,或是請假者。

賈雨村特意選擇兩人回到書院的第三天,才將他們喊至講堂內進行補考。

時間都在下午,連考五天。題目也是全新的,甚至比大家考的內容還會略難一些。算是書院對這些請假者小小的懲戒。

陳恒平日學習就十分刻苦,這點難度自然難不倒他。可一起補考的薛蝌就慘了,他這些年的心思,都花在跟徐師精研畫道上。

接近半個月時間沒碰書,許多題目在下筆之前,薛蝌都要在心中反複思考一會。

提早做完的陳恒,正將好友的焦慮看在眼裏。別說他不同情自己朋友,偶爾看著對方犯難,也是很有趣的事嘛。

陳恒轉過視線,空曠的講堂內,另有四人聚在遠處。

山長坐在中心,手中拿著最新發售的報紙。賈雨村坐在他的身側,另有徐師、金師站在他們身後。

前兩者的地位,在書院中自然不用多說。倒是徐、金兩位夫子,如今已經升職成提舉官,相當於後世的教務主任,還管著新來的講書、講賓。

他們四人正新奇的圍著報紙,討論著上麵的內容。

因離得遠,夫子們又刻意放低聲音。陳恒聽的不是很清楚,隻能從神態上觀察。

山長的神態最是好玩,將一份報紙翻來覆去,時不時捋幾把胡須,看上去就能猜到對方肯定很喜歡。

賈雨村的胡須,修理的最好看。作為書院的二把手,他更多的是去聽徐瑾侯、金慎之兩人說話。後兩人意見似乎相左,正相互耍著嘴皮子。

陳恒才瞧上一會熱鬧,裴懷貞便看到這隻猴子在憋笑,當場伸手指著他,“既然考好了,還不過來交卷?”

糟了,被發現了。陳恒縮了縮腦袋,趕忙拿起卷子往夫子們走去。

“你來的剛好。”賈雨村招呼著陳恒來到身邊,“兩位夫子,正在為你的報紙討論。”

聽完賈雨村的講述,陳恒才明白徐師跟金師的爭論。

前者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市井生活氣,才是普通人願意看的東西。後者則希望把報紙辦成更大更專業向的“景安文社”。

陳恒想的卻沒那麽多,隻奇怪道:“為什麽不都能寫上呢?”

報紙如今初辦,缺的就是內容、優質內容、大量的內容。

眼下哪裏有挑三揀四的功夫,隻要是好的東西,就往上麵塞,先搶占擴大自己的受眾再說。

現在一片未開墾的良田,在等著他們,根本不是精耕細作的時候。

陳恒自己預計,最多四個月,揚州城裏就會有人也出來辦報。最多八、九個月,從揚州流通出去的“景安日報”,就會先從沿海各省掀起一陣民間辦報的風氣。

咱們這片土地上,就沒有幾個傻子笨蛋。

再說財帛動人心,沒人能拒絕金錢的**,除非是錢給的不夠。

裴懷貞有些意外這個答案,捋須的手微微一停,半響,他點頭笑道:“你做的好。”他想了想,又惋惜道,“就是名字難聽了些。”

山長這麽一說,其他三位師長也是整齊點頭。

“是少了幾分雅氣。”賈雨村指著報紙上‘景安’兩個大字,“要是叫淮揚,我就覺得不錯。”

“既然有日報這倆字,我倒覺得可以叫晟弘。”徐師亦作點評。

無端端被師長們一通埋汰,陳恒愣在當場,有些哭笑不得。

山長裴懷貞卻沒放過他,拿手點著自己的學生,“回去把詩經、楚辭再看看,別以後出去給書院丟人。”

“是。”陳恒無奈行禮,將試卷交上去,就丟下愁眉苦臉的薛蝌,自己趕緊跑路。

才跑了一半,陳恒便被人從身後叫住身子,回頭一看,竟然是追著他出來的賈雨村。

兩人在道上會合,陳恒還未行禮,對方就已經拍著他的肩膀,說道:“跟為師來。”

迷糊的陳恒,一路被帶到賈雨村的住處。賈雨村讓學生找個地方坐,自己則前往書架上找著什麽。

半響,賈雨村捧著幾本書走到陳恒麵前,“拿回去好好看。”

陳恒接過一看,竟然真的是詩經、楚辭、唐詩宋詞等物。

“夫子,我覺得景安這名字,也沒那麽差吧。”陳恒小小爭辯著。

賈雨村不置可否,露出玩味的笑容,道:“還能更好,不是嗎?”

體態清瘦的賈雨村,撩起衣袍坐在桌前。他的住處是將書房跟住處打通成一處,中間隻用書架做隔斷。另有幾副無印章的書畫,掛在空隙處。

普普通通的一間屋子,倒讓主人弄得有幾分雅氣。

打量著四周的陳恒,想著賈雨村在書院兩三年,表現出來的儒雅隨和,忍不住有些好奇。

這樣的一個人,是怎麽變成後來的模樣呢?

賈雨村見這傻學生在愣神,就笑著問道:“坐下喝杯茶?”

“啊,好。”陳恒以為師長在邀請自己,趕忙點頭答應。

小小的一個烏龍,倒讓這對師生,難得的湊在一處。

可坐著聊,總要聊些話題吧。賈雨村深諳此道,將話題在曆朝曆代的詩人生平上,稍作筆墨點評。話題不自覺就偏向陳恒平日所讀的書上。

一聽到陳恒讀過《鹽鐵論》,賈雨村就十分高興,連連誇獎對方的好學。

“夫子還去過杭州嗎?”眼睛四處亂瞄的陳恒,卻注意到牆上有一副《西湖斷橋》的畫作。

賈雨村捏須而笑,“為師來書院前,也曾遊曆大好河山。”

一說到這個,賈雨村就有些興奮,起身從書架上拿下不少玩物,一一展示給學生看。陳恒如今也非吳下阿蒙,常跟著薛蝌漲見識,知道賈雨村拿出來的得意之物,都不是太值錢的東西。

陳恒並不是小瞧這些東西,隻是覺得賈雨村也絕非生活奢侈之人,心中好奇更甚。

他不免打聽道:“出門遊曆一定要花不少錢吧。”

賈雨村點點頭,笑著給學生解釋,“給有錢人家的孩子當當西席。”又不失幽默道,“你懂的嗎,進士這個名頭,比起什麽秀才公,還是要好用太多。”

陳恒自己就是讀書人,又怎麽會不知道進士的含金量。在一些窮地方,能出個秀才,那都是縣裏要敲鑼打鼓慶祝的事情。

“聽著也是有意思的經曆。”陳恒上輩子也是個不安分的,沒事就喜歡背著包出去窮遊,獨自一人走走看看。

有這份經曆,他是很清楚這種走到一處,打打工看看景的經曆。說好玩也好玩,可要說起路上艱辛羞澀之處,那也是少不了的。

一分錢難倒一個英雄漢。

隻有真正窮過,才能知道那份窘迫。

賈雨村卻笑了笑,看著一身樸素衣服的陳恒,由衷勸道:“你可莫要學為師,農家子讀書不易,比不得富家公子隨心所欲。”

嘴上這樣說著,賈雨村馬上就想起自己教過的一個學生。

金陵甄家的愛子,就曾是他的學生之一。那是賈雨村生平第一次見識到權貴人家的生活,給了他極大的震撼。

直到如今,賈雨村再回想那段經曆,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自己十數年寒窗苦讀,為官一方時的小心謹慎,都不及一個小孩的投胎之幸。

這就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嗎。

賈雨村隱下心中的不甘,隻是神色突然轉到嚴肅,朝著跟自己出身一樣的陳恒道,“你最近的策論寫了嗎?”

陳恒點點頭,不知道賈雨村的心思,為何變化的如此快。

“快去拿來給我看看。”賈雨村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