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鐵牛
決定好陳恒的出路後,一家人見夜已深,便各自回屋。顧氏帶著陳啟回到屋內,還來不及追究他藏私房錢的追責,就看到發黃的燈火下,陳恒坐在椅子一動不動,眼眶微紅。
陳青用手輕拍著弟弟的背,看樣子已經安慰有一會。
顧氏那還顧得上陳啟這個冤家,趕忙放下一切來到稚子身旁,將對方攔入懷中,柔聲安慰:“恒兒是怎麽了?是碰上什麽不開心的事情。”
陳恒的情緒終究還算穩定,隻是悶著聲搖頭,陳青在一旁解釋道:“娘,你們在院子裏的談話,我跟小弟都聽到啦。”
“娘,這不是才要準備跟你說嘛。”顧氏輕撫著陳恒的發髻,笑道,“村內的王夫子,你知道不?那個讀書很厲害的老爺爺,他看上你了,想讓你跟他去讀書。
說起來,娘跟爹還沒問過你,恒兒,你認認真真回答娘,你想讀書嗎?”
陳恒從顧氏懷中抬起頭,說出心中斟酌許久的話,這一刻,他已經不再想著偽裝成孩童,也不去顧慮自己的年紀。
“娘,孩兒想讀書。也會好好讀書,必定刻苦用功。絕不會讓你跟爹失望……”
陳恒說的肺腑,既是因為顧氏一直以來的關愛,也是想起上一輩那對沒來及好好道別的父母。可他話還未說完,已經被顧氏打住。
“娘的傻孩子,你怎麽會讓娘失望呢。從你出生的那天起,娘每天都是開心的,看著你長大,教你說話,聽著你叫我娘,就比神仙吃了蟠桃都要開心。”
“你娘說的是,你隻要好好讀書就行。家裏的事,有爹在,你不用擔心。”陳啟拉住女兒的手,“爹隻要你們平平安安,這比什麽都強。”
“爹,我也會打絡子的。我現在打絡子,可快了。”
陳青輕聲應和。
“爹知道,我的青兒也是好孩子。”陳啟拍拍陳青的手,笑得滿是欣慰。
一家人依偎在燈光前,竟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任由沉默的氛圍,遊**在各自心中。
……
洗漱幹淨的陳丐山躺在**,輾轉反側許久。直把身旁的周氏吵得睡不著,忍不住抬手打他,道:“既然都已經下決定,又何必現在憂愁。真要反悔,我明日去給二狗娘說一聲便是。左右也就花些銀子,若能買個二狗死心,也省的他日日跑出門,站在學堂外偷聽。”
陳丐山聞言輕笑,竟頗為意外道,“你也知道啊?!”
“也就二狗娘,心裏少個眼子,還以為我那乖孫突然頑皮。也不瞧瞧二狗每日回家,衣服幹淨的,那能是跟村裏的娃娃一起玩嗎。”
“哎。”陳丐山笑著歎口氣,見他突然不說話。周氏反倒急了,從**撐起身子,“陳丐山,你不會真要反悔吧。我可跟你說,如今二狗娘肯定將學堂的事,說給他聽了。”
“你想啥呢。”陳丐山橫了周氏一眼,語氣沉了沉,幽幽道:“你……還記得王先明的小名嗎?”
“幾十年了,誰還記得啊。你小時候不跟他感情最好嗎,你都忘記了,怎麽還來問我。”周氏見陳丐山沒有反悔的意思,終於安下心躺回去。“你也趕緊睡,明早還要起來送二狗去學堂。”
陳丐山卻怎麽也睡不著,他將雙手疊在腦後,目光頂著床頂的雕花,一陣陣出神。
我沒忘啊,我怎麽會忘呢。鐵牛,我知道你叫鐵牛呢。
陳丐山別過頭,屋內的窗戶是向外打開的,從高處灑進來的亮擺月光中,有幾縷涼風襲來,吹動著高掛的布簾。
這夜陳丐山隱約間做了一個夢,夢中的自己好像回到跟二狗差不多的年紀。
那時候真的好快樂,天氣熱了,就下河遊泳。餓了,就去山上找水果。隻要趕在太陽下山前歸家,頂多挨幾句爹娘的嘮叨。
那時候他還不叫陳丐山,有個叫鐵牛的小孩,成天跟在身後叫他:小山哥,小山哥。
鐵牛的爺爺,跟他的爺爺是表兄弟。他們倆年齡相同,又能玩到一起去,關係好的就跟親兄弟一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已經不記得是在什麽時候,那個跟在身後的玩伴,突然說自己要去讀書。
他不知道讀書是什麽,但他舍不得鐵牛,就跑回家跟爺爺說自己也要讀書。結果第二天,就被爺爺拎著下去種地。
他在田裏幹了幾天,好不容易得空想去鐵牛家找他玩,才知道鐵牛已經去縣裏讀書。
縣裏?離我們村遠嗎?
他不知道那個地方,但並不影響他生鐵牛的氣,這麽好的感情,怎麽走之前也不跟自己說一聲。他想著,等鐵牛從縣裏回來,一定要打他一頓,再帶他去樹上掏鳥蛋。
他等啊等,一直等到過年,鐵牛終於回村了。他興衝衝的跑到鐵牛家,終於看到鐵牛,鐵牛穿著幹淨整潔的長袍,頭上紮著方巾。
那件衣服是啥顏色來著?好像就跟月色一樣白,真好看。
可他卻不能再叫鐵牛出門爬樹了,因為鐵牛說要讀書。
讀書有什麽好的啊,是不是跟種地一樣又苦又累。反正爺爺叫他種地,他是一百個不願意,能玩為什麽要幹活。
“鐵牛,鐵牛,我們再去爬樹好不好。”
“好啊,小山哥,你去把樹上的果子摘下來給我吧。”
陳丐山猛地睜開眼,才發現自己躺在**,忍不住動手一摸臉,皺巴巴的皮膚上,有些許濕潤的痕跡。
他老了。
還好二狗還年輕。
“睡吧,睡吧,明天還要種地。”
……
第二天的清早,雞才剛剛打鳴。數著時辰的陳家人,不約而同的掀開被子起床。憋了一夜的情緒,隨著太陽升起得到釋放。
年輕就是腿腳更快一些的陳淮津,在陳丐山穿衣服時,已經搶先跑到大哥門外,扯開喉嚨嘶吼:“二狗,二狗,快起來,二叔要送你去學堂啦。”
“大清早的嚷嚷什麽,吵到孩子休息怎麽辦。”
打開房門的陳丐山,朝著院子裏的陳淮津就是一頓罵。
“爺爺,爺爺,你別罵二叔,我早就起來了。”
東廂房的門打開一條縫,小手小腳的陳恒,已經穿戴整齊的走出來。陳淮津笑著湊上前,越看越是喜歡,口不擇言道:“像,真像。”
“二叔,我像什麽?”陳恒有些摸不著頭腦。
陳淮津笑的很得意,“傻瓜,二叔覺得你像秀才公呀。”
“二叔,我還沒開始讀書呢。”陳恒實在有些無奈,那有這麽渾的長輩,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哎,自家人嘛,二叔也就在家裏誇誇你。出了門……”陳淮津指向門外,臉色也變得憂心忡忡,“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啊!!!”
“陳淮津!!!!!”
壞了,親爹發怒了。陳淮津連忙掉頭,一邊躲一邊賠罪,“爹,爹,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嘛。”
“叫你拿二狗打趣,一天天的,長輩沒個長輩樣。”
趕在陳恒身後出來的顧氏,半是無語的看著眼前的鬧劇,對著陳啟道,“我現在才覺得,你跟二叔是親兄弟沒錯了。”
“胡鬧。”陳啟輕聲訓斥道,“他還能是抱來的不成?”
顧氏翻翻白眼,牽著兒子的手,就去叫女兒起床。
吃過早飯,陳淮津最終還是沒撈到送二狗上學這份美差。陳啟代表全家人的期望,牽著陳恒小小的手,一步步走出家門。
這條路明明平日裏走了千百遍,唯獨今日走起來,有那麽一絲絲不同。兩父子也不知何故,一路無話,隻是默默前進。
等他們來到王夫子家,敞開的大門能看見幹淨整潔的小院,不知站在那裏等了多久的王夫子,快步走出門。
“恒兒,叫夫子。”陳啟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
陳恒趕忙抬手,彎身作揖,恭恭敬敬道:“夫子。”
“好好好,以後你就跟著我好好讀書。”
王夫子點點頭,任由陳恒跟陳啟告別後,他才牽著陳恒的手,來到學堂內。站在屬於陳恒的課桌前,王夫子突然開起他的玩笑,“現在你可不用站在籬笆外偷聽了。”
陳恒不好意思接話,臉微微一紅,隻站在原地傻笑。
“希望你今後,能把這份記憶放在心中。讀書這件事,什麽都可以缺,最不能缺的就是求學之心。”
“是,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