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去讀書吧

天光漸晚,在田裏忙碌一整日的陳丐山、陳啟剛回到家,就覺得今日有些奇怪。往日這個時候,陳恒都會在自家的院子裏等著他們,小小的人兒忙前忙後,又是跑腿倒水又是噓寒問暖,讓他們看著十分有趣,連一日的疲憊都會少去許多。

可今天他人呢?

兩父子對視一眼,默契的看向院子裏正打絡子的周氏跟顧氏,齊聲問道:“二狗呢?”

“爹,二狗在屋裏休息呢。”顧氏放下手中的活,起身給倆人去拿茶水。周氏在一旁繼續解釋道,“今早給你們送完飯,回來就蔫了,一直在躺在房間裏。”

陳啟腦中靈光一閃,半是擔心道:“莫不是中暑?”

臨近五月的末尾,天氣的燥熱程度,他們這些莊稼漢最清楚不過。

“不會吧。”周氏遲疑一下,看向端著茶水走出來的顧氏。

顧氏將茶水放下,寬慰著眾人:“我前麵才去看過,二狗沒事。爹娘,你們別擔心,孩子應該隻是玩累了,他本來就喜靜不喜動,這段時間可勁的出門玩,想來今天是在家裏緩緩。”

“那就好。”陳丐山點點頭,他看了周氏一眼,“叫他出來吃飯吧。”

周氏心領神會,起身便往廂房走去。這個老太太呀,自從幾年前大孫子沒了,就把陳恒看成心尖尖上的肉。

不過陳恒能有啥事,他隻是心情低落,想不明白王夫子為什麽不允許自己去學堂偷聽。見到奶奶進門,趕忙露出笑臉哄老人開心。周氏看在眼裏,這才心安許多。

農家人的晚飯沒什麽講究,倒是為了節省燈油錢,他們會把飯桌移到院子裏,順便還能享受下清涼的晚風。

晚飯加了兩個雞蛋,一個是給二嬸李氏準備的,一個是給陳恒。二嬸的身子已經有六個月,全家人對她都有些緊張,生怕她磕著碰著,除了她的女兒陳嫻。

這丫頭還沉浸在娘生個弟弟出來,就不愛她的情景中不能自拔。大人們覺得有趣,也會時常拿此事來打趣一二。

這裏麵最積極的人就是陳淮津自己,雖然陳嫻是他親女兒,可他卻最愛逗哭陳嫻,然後看著女兒氣紅的臉龐哈哈大笑。

也難怪爺爺一直罵他不著調,成天沒個正形。

一家人吃過晚飯,會繼續坐在院子裏閑聊。這個時候,可是陳淮津發揮的主場。他本就不安分,沒成親前,經常背著陳丐山偷偷去縣裏耍玩,結交些亂七八糟的朋友。

久而久之讓他鍛煉出一等一的口才,哪怕是縣裏的尋常事,經過他的潤色聽起來也格外有趣。一家人正聽他說的起勁之際,突然響起的敲門聲引起大家的注意。

“誰啊。”

二叔陳淮津頗為積極的上前開門,也不知道是看到何人,朝著陳丐山大呼小叫道,“爹,爹。”

“咋咋呼呼的做甚。”陳丐山坐在位置上罵了一句,待他在月色下看清來人,又連忙從竹椅上起來,“王……王……”

來人卻笑著先打招呼,抬手作揖道:“二哥,該不會是把我小名忘了吧?”

陳丐山訕訕一笑,“這不一轉眼幾十年,我們都已經是當爺爺的人。”

兩人雖是發小,可時至今日,不論是身份還是社會地位,都已經拉開巨大差距。陳丐山又怎麽敢當眾喊對方小名。索性嗬嗬一笑,將稱呼一事隱過不談。

“是啊。”王先明穿著幹淨整潔的長袍,站在月色下感歎,“想想當初,我們也就他這般大吧。”

王先明用手指向旁聽的陳恒,陳恒隻覺心中一跳,連血液也控製不住加速,他隱隱覺得王夫子是為自己而來。

同樣有感覺的陳丐山,先邀請王先明入座,又對顧氏等人說道:“帶孩子們下去。”

哎,陳恒心中一歎,自己還是年齡太小,哪怕往日如何乖巧,在長輩眼中不過也是個懂事聽話的孩子。

心中再想留下來旁聽,陳恒也隻得跟著顧氏回屋。院子裏隻留下陳丐山、陳啟、陳淮津、周氏。

主要負責談話的人是陳丐山跟王先明,其他都隻能算作陪客。兩人短暫敘舊後,話題回到王先明此行的目的上。

“你說……你想讓二狗跟你讀書?”

陳丐山驚呼一聲,雙手不自覺的搭在袴子上,幹農活的人哪裏會穿長袍那樣的玩意兒,真要有穿著它下地,第二日就得給村裏人笑話。

“嗯。”

王先明認真的點頭,他接過陳啟遞上來的茶水,淺酌一口。道:“這孩子我瞧著聰慧,也許是個讀書的料子。二哥也莫急,且讓他跟著我試讀幾日,若真的合適,我們再論往後如何?”

不敢把話說死的王先明,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他之前接連勸退學生,已經有些流言蜚語在村內傳播。

王先明這頭把話說完,在坐的諸人反應卻各不同。陳丐山扶著座椅,沉默不語。周氏的神色倒是陰晴不定,不知再想什麽。

最有趣的是陳啟兩兄弟,陳啟像是想到什麽般,心虛的看向自己屋內。陳淮津到是喜上眉梢,連拍大腿道:“爹,這還考慮啥,夫子都能親自上門,法子也給我們想好……”

“多嘴什麽。”

陳丐山朝兒子輕喝,心中暗叫糟糕,怎麽讓這個嘴巴沒把門的家夥留著,真該讓他媳婦將他領走才是。

“這怎麽叫多嘴呢。你老了不清楚……這事啊,我替大哥答應下來了。”從小被寵大的陳淮津那裏會怕這個,自顧自起身朝王先明行禮,動情道。

“先生,你放心。明日一早我就領著二狗去學堂,保證不耽誤你上課。我大哥這孩子,從小就懂事聰慧。我一直覺得他是個什麽料子,沒想到這料子,卻應在讀書上。哈哈哈哈哈。”

陳淮津控製不住的大笑,他心思遠比一般人活躍,王先明講的含蓄,還說什麽試讀。那他都親自上門了,能不是認準了二狗嗎。

放下茶杯的王先明摸著山羊須,控製住嘴角淺淺的笑意:“二哥,若是憂慮束脩,大可不必。我們今日說好,二……恒兒,來我這隻是試讀,其他都不急。合不合適,都讓他先跟讀幾天,左右也能多認識些字。”

“那可太行了。”陳淮津連連抬手作揖,看看我這好侄子,人家先生都想不要錢教你呢,“有勞先生,有勞先生。”

這個家給你當算了,氣的吹胡子瞪眼的陳丐山隻能無奈起身,“也好,那就依你的意思辦吧。”

得償所願的王先明長舒一口氣,知道要給這家人留下商討的時間,索性也起身告辭。

待到他被陳啟送出門,陳丐山就示意陳啟把顧氏跟李氏都叫過來。

當家的幾個大人坐在一起,兩位兒媳還摸不著頭腦,就先聽周氏教訓起陳淮津。好在此情此景平日也沒少見,顧氏自然不會在意。

皮糙肉厚的陳淮津更是左耳進右耳出,好不容易等到老娘教訓完,趕忙將王先明的來意傳達給她們兩人。說的那叫一個眉飛色舞,聽的顧氏一愣一愣。

想來她也沒弄清楚自家的二狗,是如何入了王夫子的眼。

待到陳淮津講完,陳丐山咳嗽一聲,將話題接過來,“二狗娘,你是咋想的?”

那肯定是要讀,二狗這孩子能有這個緣分給王先明看中,不是好事嗎?顧氏剛想這樣說,轉念一想,便知道陳丐山所問的不是這個意思,若是他自己不同意,又何必把自己叫過來呢。當場回絕就是,那是什麽問題呢?

心中沉思片刻,顧氏才開口道:“爹娘,我平日會多打些絡子,二狗的讀書時的開銷,絕對不讓家中……”

這媳婦還是見識淺,不知道養一個讀書人,需要全家人多大的力氣。周氏長歎一口氣,打斷她的話,“這是遠遠不夠的。”

見到是周氏說話,陳丐山就將到嘴巴的話吞下。周氏繼續朝著幾個晚輩說道:“你們別看王先明如今這樣光鮮亮麗,我們家如今的十二畝地,有三畝是他爹當年為了支持他讀書,賣給我們家。

原本他們家也是村裏有數的好,祖上幾代人勤懇攢下的家底。隻因王先明想讀書,家裏的田是一畝一畝的賣,當時我跟你爹瞧著都心疼。也是他運氣好,後來考中童生,才把之前賣掉的田地又買回一些來。”

周氏端起茶,淺淺飲上一口,潤潤嗓子。當著顧氏的麵,她有句話藏在心中沒說:若是王先明沒考中,那你們就會知道,什麽叫百無一用是書生了。

“我也不是不讓二狗讀書……”周氏放下茶杯,特意停頓了一下,才幽幽道,“隻是走上這條路,就是如水的開銷。你們私下總說娘摳搜,可你們沒當家,不知道情況。

如今這世道,孩子滿三歲,每年就要交一千文,我們家一年的收成才二三十兩銀子,光這一項,全家一年就要花去七兩銀子。

這幾年田裏的收成好,我們家還攢了些家底。但這些是我留著給大丫,二丫,二狗成親之用。你們別覺得現在考慮為時尚早,孩子們可不是任由我們數著日子長大,想他長慢點,他還能等一等。你們自己回頭想想,二狗出生的日子,是不是覺得也不遠?”

陳啟一直默默的聽完,才悶聲說道:“我跟媳婦都知道娘的難處,我之前出去打短工,還存了三兩銀子。既然夫子說是試讀,那就先拿這錢出來吧。”

本來被周氏說的憂心忡忡的顧氏,聞言柳眉豎立,瞪向不敢看她的陳啟。好啊你,敢背著我藏私房錢。

“這是該你拿的。”周氏不意外的點點頭,又道,“但我接下來的話,是對你說的。”周氏看向右手的陳淮津跟李氏,“我這裏還攢了三十兩銀子,這是大家經年累月節省下來的錢。你如今已經成家,媳婦又有身孕。雖是親兄弟,這賬也該算清楚。我一會拿出來,你們兄弟二人對半分了吧。”

“娘,你說這個做什麽。”陳淮津臊的臉都紅了,直接擺手道,“你通通都拿去給大哥,就當我做叔叔的幫二狗一程。”

“都當家當爹的人,怎麽做事還不會跟自己媳婦商量商量?”憋了一肚子火的陳丐山終於爆發,朝著陳淮津大罵道,“你以為討的媳婦是菩薩嗎,平日裏供著哄著,真要有事,自己一拍腦子,就把她忘在身後。”

眼見親爹真的發怒,陳淮津趕忙低頭給李氏認錯。當著一家人的麵,李氏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好站出來給陳淮津挽回些麵子。

“爹娘,都說家和萬事興。二狗這孩子,也是兒媳看著長大。平日最是乖巧懂事,但凡我有點不舒服,他都比二丫爹著急。他這次能有這個機緣,我們這些做長輩,又怎麽好耽誤他。就按相公的意思辦吧。”

你哪次不開心,我不著急的?陳淮津不敢說話,隻好在心裏非議幾句。

“你能這樣想,淮津交給你,我是放心的。”周氏很是認同李氏的明事理,“但要想家和,也得一碗水端平。這三十兩,還是兄弟倆一人一半。我替淮津做主,借給他大哥十兩銀子,剩下五兩,留給你做貼己用,你如今身子重,也不可忽視。”

“對對對。”顧氏急得搓手,她是很想感謝李氏,隻是話到嘴巴方知詞窮,最後憋出一句:“弟妹以後有啥事,隻管跟嫂子說。”

眼見兩兒媳達成默契,周氏總算是放下擔心,她看向陳丐山,“你們也別急,家裏做主的是你們爹,聽你爹的意思吧。”

陳丐山卻望著王先明剛剛坐過的地方出神,也不知道到底再想什麽,把陳淮津急的一陣抓耳撓腮,弄不懂他爹葫蘆裏的藥。

“你娘有句話說的不錯,讀書這條路,一旦起了頭,就是花銷如水。往後二狗科舉不中之時,你們可別忘記今日齊心協力的模樣。”

陳丐山低頭沉吟,心思飄忽間,目光不經意的落到袴子上,幾道白天沾染著的泥印,還沒來得及擦去。他一下子就想起王先明那件在月光下亮到刺眼的長袍。

雙拳忍不住握緊,陳丐山一咬牙,惡狠狠道:“送二狗去讀書,趁著我身子骨硬,還能再種幾年地,怎麽也能把大孫子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