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們江蘇可沒有巡撫

今日天光明媚,波光亦是粼粼。不過這樣的景色看多了,陳恒也不會覺得新奇。畢竟什麽樣的景物,在江南都隻道是尋常。

他仔細打量著周圍的人群,這種‘你在橋頭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的視角,很容易讓人著迷、以及有趣。

春風催送客,隨著兩艘官場越來越近。陳恒明顯注意到大家的神色變化。左側的官員隊列中,大家大多是肅穆和沉穩。隻在隊伍末端,能看到幾個官職小的人,在竊竊私語。

而右側的士子隊伍中,大家的神情就有些激動。上個月才送別了梅學政,這個月就迎來新的學政。

這可是關係著眾學子科考的主考官,不少人刻意抬頭挺胸,盡量讓自己本就不高的身形,在人群中更加顯眼些。

他們的心情,讓陳恒想起來上輩子某些個領導來參觀學校的情景。充當背景板的自己,可就沒有上去獻花的‘好運’咯。

陳恒收斂一下目光,又看向最前頭的林如海。江風時急時徐,吹著緋紅色的官袍衣袂飄飄。年近五十的林如海,正是一個男人氣質最穩重成熟的時候。

加上大權在握,獨領一方重地的從容鎮定。更讓他的氣質,如一壇陳年老酒般醇厚。看著林伯父默默佇立在原地,陳恒突發奇想到一個問題。

揚州學政不過是正五品,而林伯父可是正四品的知府。套用後世網文的話,這就是半步XX之位。如此身份的知府大人,為何會站在這裏歡迎一個學政呢?

“咕咚。”

船隻靠岸的聲音,讓在場等候的人精神全都一振。陳恒也不能免俗,全神貫注的看著前方。在最先靠岸的那艘官場上,身著青色官袍的揚州學政,誌得意滿的走過船夫鋪就的木板。

即使隔得如此遠,陳恒也能看到對方身上那股得意勁,無關麵部神情,而是一種舉手投足散發出的感覺。

學政的兩手一前一後的放著,直到來到林知府身邊才拱拱手。陳恒離得太遠,又沒練過百步內蚊落可聞的神功,自然不可能聽清楚他們說話的內容。

他索性就從遠角上看起大家焦點下的兩人,一個穿正四品的緋袍,補子上繡一對飛舞的雲雁,神情氣度沉穩,連點頭的動作也是少許,顯得既不親近也不疏離。

另一個穿正五品的青袍,補子上繡一對白鷳。縱然先前幾多自得驕傲,眼下麵對著高官,也得自己主動問好,時不時點頭為自己話語增加說服力。

不過一階之差,氣質跟處境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真叫人恨不得起身上前,聽一聽他們的談話。

陳恒站在原地,大概是太無聊,他就繼續不著邊際的發散著思維。大雍的官袍隨明製,四品以上著緋袍。胸前的補子的圖案,則用來區分具體的官階。

比如文官一品的仙鶴、二品的錦雞、三品的孔雀。別的不說,明朝在官服上的審美,真的很契合大眾審美,比之大宋也不遑多讓。

終於,碼頭上的兩艘官船完成互換。不知何時站在林如海身後的學政,一步搶在前頭,朝著官船上走來的人迎去。

陳恒定睛一看,好家夥,這個來人亦是一個緋袍,補子上的圖案竟然是對孔雀。

這樣的人,在揚州地界可是個真正的巨無霸,已經可以把半步XX的半步去掉。

學子裏有懂行的人,已經開始竊竊私語,紛紛猜測著來人的身份。其中又數薛蝌的消息最廣,他就站在陳恒的身側,直接貼在好友的耳邊,輕聲道:“是新任金陵知府——田安。”

陳恒心中一震,沒想到是這個人。那青袍人的身份,也不言而喻。必然是梅學政提過的李卞。

他還來不及細想,兩側的隊伍都往前幾步,等到田安站定後,大部分人都躬身行禮,齊道:“恭迎府台大人。”

“嗯。”田安朝著眾人點頭。

可就算走近幾步,大家都還聽不到他們的對話。隻能看著李卞在夾在兩個緋袍間,神情激動的插著話。

田安的到來,似乎讓他更有說話的底氣。李卞大多都是朝著田安說話,林如海的神情倒是尋常,隻是臉上堆著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事到如今,陳恒也不是不知道朝中分為太上皇、皇上兩派。大概是幾個大人物,顧及自己的公眾形象,哪怕隸屬不同黨派,明麵交流起來也很是和氣。

陳恒向左側看了看,看向他最關心的賈雨村。人群中的賈雨村,低眉肅目,反倒不像其他個別同僚那般,迫不及待地伸長脖子。

印象中,這個位置本該屬於賈雨村,也就是賈、王兩家替他運作下來的官職。現如今到手的緋色官袍飛了,隻能穿著七品青袍,也不知道他心中若是知道,會不會怨恨自己。

陳恒打了個哈哈,突然卻被遠處的動靜驚到。他在人群的私語中,急切轉過頭,看向林伯父的那處。

隻見原本氣氛和睦的三人中,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了爭論。到現在,起因已經不重要,陳恒隻看到林如海的神色變得緊繃難看,而田安似乎還在說著什麽,一隻手不時指指李卞,又指指學子這邊。

此時大家都能看出異樣,抱著湊熱鬧的心情。眾人都竭力踮起腳尖,似乎要從風中聽到些什麽。

可這樣的辯論,卻很快就戛然而止。林如海最終沒給大家看戲的功夫,自己抬抬手,隻說了一句什麽,就轉過身離去。

府衙的官員當時就僵住了,按計劃,府衙那邊可是在酒樓裏設宴要款待田、李二人。田安似乎也沒想到,林如海敢當眾不給他麵子。

“林如海……”他指著離去的背影,語氣既有焦躁、亦有幾分不善。

“哦,本官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林如海停住步,他這個知府,被人當眾喊著名字,要是不回應一番,以後揚州城是姓林還是姓田?

他轉過身,看了看身後的二人,又對著府衙的官員、揚州學子道,“我記得,我們江蘇,沒有二品巡撫吧。”

金陵知府在前朝大明是特例,位屬正三品。可在大雍朝,一般隻設從三品到正四品之間。要按官員履職前的官職來酌情對待。

而天子腳下的順天府,則不需要管那麽多,一律正三品。位列天下所有知府之首。其上就是二品巡撫,已經是徹徹底底的封疆大吏,可謂恐怖如斯。

“本官還要巡視河堤,預防今年的澇情。相關官吏隨我一道,其他人陪知州接客。”

林如海一句話道完,也不做停留,直接邁步離開。府衙的官員,卻不如他那邊靈便,隻小跑著出去幾人,機靈的追隨著林如海的腳步。

其他人在知州張尚賢的帶領下,繼續接待著田、李二人。

見了鬼了,陳恒注意到,賈雨村竟然也混在離去的隊伍中。他不是管鹽的嗎?河堤之事,跟他有何關係。

後麵的事情,再無關陳恒等人。平白看了一場熱鬧,這些學子嘴上不好說什麽,臉上可個個都興奮的很,想必等他們回去,碼頭上的熱鬧很快就會在城內傳播開。

……

……

晚上吃過飯,陳恒照例是在家中讀書。他的桌上,還擺著許多下午寫過的功課,其中有他自己的,亦有錢大有等人的功課。

內容多是跟算術有關,這方麵陳恒覺得是個很好的拉分項。而陳恒在這方麵的才能,就連教授此課的金慎之亦是稱讚不絕。

陳恒自然希望,能在六月的院試前,好好再拔一拔身邊的青苗。可算術這玩意兒,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真是叫人教起來頗為費勁。

將薛蝌、錢大有、江元白的習題改完,陳恒用著極為直觀的後世分數製度,給他們評出此次成績:75,61,45。

江元白,你小子明天給我等著。陳恒一時氣哭,下午教的東西,他的好友是一點都沒聽進去啊。江元白這樣的腦子,真的能跟徐師學畫畫嗎?臭棋簍子在心中不住非議。

“二哥,喝點茶吧。”

推門進來的信達,將剛泡的茶端到陳恒麵前。這些東西,都是從二叔的鋪上薅來的便宜貨。白得的東西,陳恒喝起來那也叫一個香。

眼下正事忙完,陳恒喝過茶,就決定下樓在院子裏走走。空氣中早春的氛圍越加濃鬱,夜半時分,香味已從暗中飄來。

久坐傷身,陳恒在院中散步時,還會特意抬抬胳膊,轉動轉動脖頸。信達對於哥哥的行為,已經熟悉到視之無物。隻是他覺得這些動作太過滑稽,言辭拒絕過陳恒的教授好意。

小老弟既然不識貨,陳恒也不會勉強對方。活動開身子後,他就在院中閑走,此時家中的長輩都在各自屋內待著。家人雖不在身側,可亦能感覺到溫馨的感覺。

目視過陳清嶽、陳寅屋中透來的燭光,知道這倆小子還在溫習功課,陳恒更是點頭,他們陳家人,就該有這樣的奮發勁。

“上午的事,你怎麽看?”陳恒問著信達,對方是自己的倚重、親近之人。就像林如海教他那般,陳恒也會時常詢問對方的意思。

既有相詢,也有考較,更是點撥。

信達側頭看了看天邊的明月,他是很認真的在回憶白天的場景。他雖不在兩方的隊列中,可也混在差役外的圍觀百姓裏,自然是看了一場熱鬧。

“就是覺得林大人以後的日子,會不太好過。”信達給出思考過後的答案。他跟林家的關係可不像陳恒那般親近,自然不敢稱上一句伯父。

陳恒點點頭,又問,“你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信達眨眨眼,笑了笑,“二哥是說什麽?弟弟倒是奇怪,原來當官的人,也會跟我們老百姓一樣,青麵赤耳的吵著架。”

陳恒亦是笑道:“都要吃飯喝水,食五穀雜糧。你還當他們是天上的仙人嗎?”他搖搖頭,並沒有再繼續評價此事,開始負立雙手,在院子裏一邊散步一邊思考。

他有兩件事,至今想不明白。其一是他們到底談了什麽,才會導致一向涵養很好的林伯父當眾甩臉色。其二是林伯父這麽做,有什麽收益嗎?

陳恒不相信林如海這樣的人,會一時情緒上頭,當眾做出這樣無腦的事情。

人的性子各有不同,林伯父這樣的人,可能會因為多算或少算吃虧。

可要說他因為受不了田知府幾句譏諷,就當眾撕開揚州跟金陵的場麵,那也不符合他謀定後動的性子。

要知道陳恒在林如海那處上課時,第一堂課的內容可是兵仙韓信的**之辱。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做常人所不能做之事,大丈夫也。’

都這樣給晚輩上課的林如海,真的會當眾失態嗎?

陳恒想著想著,突然想起一個之前思考過的問題來。

為什麽身無一官半職的賈雨村,能在賈、王兩家的運作下,一朝得勢成為金陵知府呢?他如今已非吳下阿蒙,對官場的升職體係也有一點了解。

從一介布衣到緋袍的距離,大多數人,一輩子都無法跨越。就這,說的還是那些考中進士的才子!

那賈雨村憑什麽?憑賈、王兩家的勢嗎?可從賈雨村事後對賈家的行為來看,顯然不是如此簡單。官場上背叛恩主,那誰還敢信他。

陳恒曾揣測,賈雨村是皇上派過去的暗子,通過林如海之手,進入賈、王兩家的視線,又投靠到太上皇的派係中。

朝堂黨爭如此激烈,隻有幾方人都達成默契,共同在明處、暗處使勁,才能讓賈雨村一朝換上緋袍。

那對於陛下這一方的人來說,重要的是賈雨村這個人,還是金陵知府這個位置?

難道沒了賈雨村,陛下就坐視金陵知府落入太上皇之手???

想到這一點,陳恒突然心中驚起一身冷汗。他剛剛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個田安會不會也是皇上的人?

若是如此,林伯父的行為倒是有跡可循,有利可圖。

金陵畢竟是太上皇的大本營,朝中幾大勳貴的老家祖宅,都設立在此。

旁的不說,拿捏住此處,明麵上可將揚蘇杭等地連成一線,暗中又可搜羅勳貴家族的罪證。

這,這……

陳恒為自己的猜測心慌不已,林如海長久的教導,加上他自己聰敏的心思。好像在眼前推開一扇黑暗的大門,讓他窺視到一部分官場的真實。

信達看出陳恒的神情有異常,不免關心道:“二哥,怎麽了?”

陳恒趕忙搖頭,尬笑道:“沒事,哈,哈哈,我就是想起林妹妹的生辰將至,有些想她了。”

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是半點不敢跟信達說,不是不信任,而是出於對彼此的保護。

再說他也沒有十全的把握,就賭自己是猜對的那個。

陳恒搖搖頭,眼下也沒了繼續散步的心思。隻掉轉頭,趕緊回屋看起書來,好壓一壓亂糟糟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