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如來未來
從賈敏處出來後，林黛玉帶著鸚哥、雪雁兩人回到屋內。本該是睡覺消乏的時辰，林妹妹卻沒有馬上歇息的打算，反而坐在椅子上開始思考。
母女連心，她知道賈敏還留了一道考驗給自己。
屋突然來了個人，母親嘴上沒說，私下肯定會讓嬤嬤留意自己的舉動。
管家，管家。管的就是家裏的下人。賈敏幾次教導，她又怎麽會沒聽進去。
可要怎麽辦呢？
林黛玉手支在桌上，撐著下巴，陷入思索。她下意識用著某人的思考動作，纖細的手指輕點在椅子扶手上。
待她發現這點，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想到那個遠在揚州的身影，往日的點滴也浮現在心頭。
兄長曾經說過，世上真正能收攏人心的方法隻有兩種。其一是讓他們沒有心。那些高門大戶，眷養的死士用的就是此法。
其二說來容易，可做起來卻更難。就是以真心換真心。你要別人真心待你，就先得拿真心待別人。
翻遍史書，除此二法外，其他的辦法都相當拙劣醜陋。
“兄長，那用真心換了真心，就可以了嗎？”
“不然，這隻是開始。既然留下了人，就要對方肯替自己出力。”聽著妹妹的問題，當時的陳恒如此答道，“若是下屬，光是真心還不夠，更要給其一條向上的明路。若是好友，做的還要複雜些……”
但所有的事情，都是從真心開始。林黛玉心中想過這一句，就將鸚哥招到自己麵前，笑著跟對方嘮起家常。
這是初步建立兩人對彼此的了解，待閑話談過，氣氛轉合。林黛玉又笑著提出給鸚哥改名的想法，後者一聽，自然不會有意見。
不經曆這一步，鸚哥又怎麽成為林家人呢？
林黛玉側頭思考片刻，便取了‘紫鵲’二字，跟雪雁剛好成對。
“紫鵲姐姐，今後你就是我屋裏的人了。”林黛玉握住紫鵲的手，柔聲道，“你的身契，我會從老祖宗手裏要來。以後，還要勞煩姐姐照顧我。”
紫鵲也是沒想到，性情如此剛烈的新主母，竟然能教出如此溫婉的小姐。更別說，賈府裏有幾個人能這般跟下人說話。她趕忙俯身行禮，“小姐放心，紫鵲一定盡力。”
林黛玉又問過紫鵲在賈府的例錢，表示在自己這裏也是一樣的數目。
倒不是林黛玉自己拿不出更多的錢，這個法子，還是賈敏親自教她的。
對於新進來的下人，哪怕再喜歡，也不可一次做的太過。
要記住‘有功則升，有過則懲，有勞則賞’的道理。
一步步來，才能成全一段主仆情分。也不至於讓新人來爬到舊人頭上，寒了舊人的心。
也是天做的緣分，叫林黛玉一見紫鵲就覺得喜歡。她又拉過雪雁，讓兩人論過長幼，算是替她們打下交情。
不過眼下還得讓紫鵲暫時聽命雪雁。等往後，再看看她們兩人誰更得力些，再做其他安排。
處理完此事，林黛玉也有些疲乏。正欲起身上床休息，斜影子裏突然竄出一隻小花貓，扒著黛玉的裙角嗷嗷叫。
“小姐，你還有養貓啊？”紫鵲眨眨眼，對自家小姐的了解又多一分。
林黛玉笑著彎下身，抱起小花貓，舉著一隻貓爪對紫鵲招手，“它叫八角，是兄長送我的生日禮物。八角，這是紫鵲姐姐。你以後可要聽它的話哦？”
兄長？紫鵲心中又記下一個人名，她看到小花貓對自己‘喵喵’叫，也膽大的伸出手撫摸八角的額頭。
稍作玩鬧，林黛玉終究是扛不住。在雪雁、紫鵲的伺候下上床歇息。
等到第二日，府裏的三春派了人過來請她飲茶，這是表姐妹之間的聚會，林黛玉自然不會拒絕。隻帶著更熟悉賈府的紫鵲赴宴，留下雪雁守著自己的閨房。
待來到表姐妹的住處，林黛玉才走過簾子，就見到不止是三春姐妹，還有寶釵姐姐在此。
幾人笑著打過招呼，神色間還透著幾分拘謹。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母親昨日大發雷霆，嚇到了這些親戚。林黛玉看在眼裏，心思卻清楚的很。
賈敏替女兒掙下不好惹的威風，她這個做晚輩的，反倒該和煦起來，叫人不可小瞧林家的家教。這般想過，黛玉跟她們說起來話，越發和氣低調。
待幾個親戚了解黛玉的脾氣，知道不是難接觸的人，氣氛這才逐漸活絡起來。
大家正說笑著，又有一人掀起簾子，走入屋內。
“你們剛剛在說什麽？我還沒進屋，老遠就聽到你們的笑聲。”
腳還沒邁進來，聲音先傳進來。
“寶哥哥。”
隻聽一聲聲招呼，林黛玉也隻好跟著眾人，喊了一聲‘表哥’，算是打過招呼。
賈寶玉一見雙姝在此，原本就不錯的心情更好三分。他昨夜才被賈老太太哄過，也沒把賈敏的教導放在心上。尋了個位置，直接坐下。
話說幾個姐妹坐的是張圓桌，三春將黛玉、寶釵簇擁在中間。四周的空位也多，可這個寶玉偏偏就選了雙姝對麵的位置，倒叫人不好評判。
賈寶玉自己倒沒當成一回事，隻跟姐妹們繼續問道：“可巧，沒想到姐姐妹妹們都在。你們剛剛在說什麽，也讓我一起聽個熱鬧。”
“聽林妹妹說揚州的事呢。”迎春的年齡最大，拿手指了指中間的黛玉，“正說到報紙這個東西哩。”
“這是什麽新奇玩意兒？聽這名字，跟老爺桌上的邸報倒是有些像似。”賈寶玉撥了撥衣袍坐下，不自覺的搓起手。跟在他身後的襲人，見此趕忙拿過手爐遞給這位寶公子。
“二哥哥不知道了吧。”探春笑著接過話，“聽林姐姐說，這東西在江南等地甚為流行。寶姐姐，是這樣嗎？”
寶釵見這小姐妹主動拉自己進話局，也笑著點頭，“我進京前，曾聽聞金陵城中也有人想要辦報。不過看聲勢，還是不如揚州的景安日報響亮。”
今年的選秀在七月，如今的寶釵還在為進宮做準備。雖在賈府中，可也不敢跟寶玉過多對話。一雙眼眸，隻在姐妹身上轉動，叫人越發看出大家閨秀的矜持氣質。
偏她說話輕聲細語，儀態端正。慢條斯理的聲調，叫人聽著好不舒服。賈寶玉笑著追問起報紙幾句，薛寶釵淺淺說了個大概，又把話題丟給林黛玉這個‘揚州人’。
林黛玉雖清楚其中內情，卻不願冒然拿兄長的名頭出來顯擺。隻把揚州的學子辦了文社、又辦報紙的事跡說出。
賈寶玉一聽，又是跟讀書人有關，心中已經消了打探的樂趣。可聽到《蜀山群俠傳》也曾首發在報紙上，立馬欣喜道：“此書，真的是那位元和先生親筆所寫嗎？”
黛玉沒想到會從對方口中聽到此話，覺得十分詫異，一時忘記答話。
探春看在眼裏就笑道：“寶哥哥最喜歡元和先生的《聊齋誌異》，覺得此書有鬼斧神工之妙。他一直覺得《蜀山》是別人冒名杜撰，不像我，我倒是更喜歡蜀山多些。”
“姐姐，莫不是也想當一位女劍仙嗎？”惜春憨憨笑著，她跟探春都是一樣，也喜歡《蜀山群俠傳》，“若如此，可別忘記帶上妹妹一起。”
“就你長了一張嘴。”探春拿手點在惜春腦門。迎春跟寶玉卻轉過頭，跟黛玉打聽起‘元和先生’的事跡。
這可是揚州近些年的當紅人物，早已不是一洲一府的名聲。關於元和先生的逸聞，更在交口相傳的傳聞中變得不知什麽樣。京師的人，有說他是得道高僧，有說他是個落難貴子。
什麽樣的說法都有，今日碰到半個揚州人。大家的心思，不免多起來，急切的找林妹妹印證其中真偽。
林黛玉聽的實在有趣，隻捧腹笑的花枝亂顫，不由道：“沒想到，元和先生的名頭，連京師的人都知道。”
“隻可惜聽說這位先生，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到現在，連個見過他的人也沒有。”寶玉很是惋惜的搖頭。
“說不定是個七老八十的窮酸書生，自己不好意思露麵也說不準。”黛玉最是搞怪，自己心中明明門清，嘴上卻跟陳恒一樣吹法螺。
“那也一定是個超凡脫俗、不肯沽名釣譽的隱士。”寶玉很是堅定的搖搖頭，“能寫出聊齋裏的故事，必然看過大江大河，飽覽人世冷暖。若無一等一的才情，必然寫不出此等好文。”
想不到這位表哥對兄長的評價如此高，林黛玉看在眼裏喜在心裏，忍不住點頭附和道，“想來應該如此。”
寶玉見自己一提元和先生的名頭，林妹妹的話就多起來。忍不住欣喜道：“好妹妹，難不成你也喜歡元和先生？”
這話說的也沒什麽問題，可偏偏林黛玉的臉下意識一紅，倒叫旁人看的有些意外。也不知是因為寶玉的這聲‘好妹妹’，還是因為其他。
林黛玉好不容易壓下心跳，隻勉強解釋一句，“像他這樣紅遍大江南北的人物，我若是硬說不喜歡，豈不讓外人覺得我心氣過高？”
眾女笑著點頭，話題在揚州隱士身上短暫停留，又轉到揚州、金陵的風土人情上。她們都沒什麽出府的經曆，難得碰到兩位遠客，多打聽些外麵的事情，自然無可厚非。
幾人話題轉著轉著，就來到揚州書院的文社上。迎春幾個都是好學之人，對文社的日程很感興趣。她們拉著黛玉追問半天，沒注意到冷落一旁的寶釵。
黛玉卻看在眼裏，急忙借寶琴妹妹的由頭，又把寶釵拉到話題裏。
“什麽，這個文社還能讓女子加入？這個社主好大的氣度。”饒是向來膽大的探春，聽到這話也有些吃驚。
其他人亦是好奇，連寶釵也追問起對方的來路。林黛玉沒辦法，暗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隻好道：“這位社主，是我的兄長。因此才同意我跟寶琴妹妹化名入社，還請諸位姐妹替我兄長保密。”
“林妹妹，你還有兄長？我卻沒聽說過自己還有一個表弟啊。”迎春有些撓頭，她記得長輩說，林妹妹隻有一個親弟弟才是。
林黛玉紅著臉解釋，“他跟我倒不是血親，勉強可算是我爹爹的半個門生。”
見今天一直落落大方的表妹，難得露出扭捏的姿態。眾人想打聽的心思，自然是少不了。
到這個節骨眼，就是想不說也不能夠了。林黛玉心中一歎，就把自己家跟兄長結識的經過一一道來。其中諸多的機緣巧合、跌宕起伏的經過，真讓旁人聽的驚歎連連。
“真沒想到，林妹妹竟然還有一位如此出色的兄長。”寶釵也不知想到什麽，聽到話末，自己忍不住說上一句。
其他人也不禁拍手道：“這位陳家哥哥，年紀輕輕就考中府試第一，又能在危局時出城主持救災。真是叫人想不佩服也不行，我倒也想有個這樣的兄弟。”
探春在一旁轉著眼睛，突然出聲道：“林姐姐，你們這個文社叫景安文社，那這個景安日報跟你們又是什麽關係？”
她心思活躍，發現了蹊蹺之處，目光就直直的盯著黛玉，頗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氣勢。
大家這才驚覺兩者之間的聯係，一起把目光看向林黛玉。後者也沒法，此刻再解釋就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隻好坦白道：“景安報紙，確實是我兄長牽頭創辦。不過其中內情，我亦不知。”
“好啊，林姐姐，我就說我們前頭談論報紙時，你怎麽笑的這麽開心！原來是真菩薩看假和尚念經，瞧起我們的樂子來了。”探春大笑，作勢就要往黛玉身邊走。
寶釵聽到這個消息，隻是動動眉宇。她是見慣風花雪月的，養氣功夫又足，世上到少有能讓她大驚失色之事。隻聽著寶琴妹妹一家，在揚州生活的不錯，心中很為寶琴、薛蝌高興。
她們這些人說高興了，屋內卻有人不高興。寶玉聽著她們你誇一句我誇一聲，心中早就起了心思。他也不是無腦的人，初始聽著隻覺得發酸。可等到林妹妹一句‘我兄長’，真叫他莫名炸了毛，吃味的很。
也不說為什麽，他總覺得有個人影，出現在神仙妹妹的身後，正朝著自己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他當即著惱道：“什麽你啊我的，不過一個沒關係的人。也能讓你們叫上一聲聲哥哥，一句句兄長？”
這種發脾氣的話，真把林妹妹聽呆了。其他幾個表姐妹倒是習以為常，隻調轉話頭哄著賈寶玉。這招往日慣是好使，可今日也不知怎麽就是不奏效。
探春突然有所察覺，拉了拉說話的惜春，又給迎春一個眼色，朝著黛玉努努嘴。大家的說話聲音漸漸低下來，連寶釵也見到黛玉冷下來的神色。
“這話說的好沒道理……”林黛玉冷笑，正欲學學昨日的賈敏，讓這個表哥見識見識厲害。
一旁的紫鵲突然湊上來，笑著攙扶住自家小姐的手。
“小姐，來時夫人說給你燉了燕窩，叫我提醒你別忘記回去喝。”
知道紫鵲是為自己考慮，林黛玉強壓下怒氣，隻勉強道，“這就到時間了？也好，幾位姐姐妹妹，我先告辭一步。來日方長，咱們下次再聚。”
林黛玉一擺手，又跟幾位姐妹見過禮。眾人也不敢挽留，連忙起身將其送出門。
主仆二人，才在遊廊上走了一段。林黛玉突然停住步，長出一口氣。
紫鵲見小姐臉色逐漸轉溫，趕忙寬慰道：“小姐，他在府裏就是個混世魔王。你不必記掛在心上，真要鬧開。昨日一出，今日一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家是來府上當惡客。”
“我知道。”林黛玉點點頭，也是因為賈敏已經罵過表哥一次，她今日才會被紫鵲勸住。
她轉頭，看在欄外的院中，那幾抹突然綻放的綠意，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北方的春天，來的是要比南方晚些。
不知道，爹爹、兄長他們怎麽樣？心情有些不高興的林黛玉，對著紫鵲道：“紫鵲姐姐，等我們回去了，我就帶你好好逛逛揚州城。”
她確實是有些想家了。
“好，奴婢都聽小姐的。”紫鵲上前係緊小姐的披風，關心道，“風大了，小姐，我們回屋吧，小心著涼。”
“嗯。”
……
……
都說小城故事多，可林妹妹走後，發生在揚州的故事也不少。
這日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十分忙碌的林如海，突然帶著府衙內的官員來到碼頭。他們這一幫身穿官袍的人站在左側，對麵卻是城裏各大書院的讀書郎。
兩幫風牛馬不相及的人，齊齊聚在碼頭，看上去像是在等什麽大人物。
此刻的碼頭，照例是被差役戒嚴了。陳恒混在人群中，時而看看最前頭，獨領**的林如海。時而看看已經升任巡鹽禦史的賈雨村，一張繃著的臉，還是叫人瞧出喜色來。
身側的江元白跟錢大有，正拿著陳恒出的習題冊，抓緊一切空閑時間學習。
反正現在大人物還沒到，他們有些小動作，徐堇侯也不會怪罪他們。
薛蝌昨夜好像沒睡好，精神頭相當疲憊，時不時就張嘴打個哈氣。
眾人正等的無聊，突然一陣喊聲“船來了”。陳恒往江麵上一看，果然瞧見兩艘官船正在徐徐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