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林府的觀察日記

初一過後的幾天裏,陳恒突然就成了林府的常客。這事說來搞笑,他原以為自己是來好好上課,補充課外知識。

哪想到這兩日所做的,都是端茶倒水的‘小廝’事情。陳恒倒沒有忌諱此事,他也能看出來,林伯父是借著這個機會,把他帶在身邊多見識些世麵。算是彌補他這個寒門子弟的先天不足。

畢竟能在這個時間,來林府登門拜訪的客人,不說是非富即貴。那在揚州城裏,也稱得上舉足輕重。府衙六科的主簿是少不了的,上來攀關係的富商更不在少數。

每每這些人上門,陳恒就陪著伯父一起待在書房,一邊記下對方的人名和長相,一邊看著他們跟伯父高談闊論的同時,積極擴寬自己的知識麵。

其中的妙處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因都是近在眼前的實例,每當客人走後。林如海又會抓著陳恒開始現場講解,這次客人來的目的,以及每句話的深意。

對方到底是別有目的,還是另有所求。陳恒每每有答錯的地方,林如海就會懲戒他做一篇文章。

林如海的父親過世的早,在他考中舉人、進士後。也是在官場上,獨自摸爬滾打過好長時間,才逐漸積累下這些智慧。

世上看書的人那麽多,會用的人卻很少。

木匠學會手藝,就能打造成品。那讀書人呢?讀好書,就能安邦治國嗎?

“恒兒,你要記住。”在結束一番講解後,林如海語重心長道,“就像前日你自己說的,讀書跟當官是兩件事。讀完書的人,一廂情願的以為自己還在跟知識打交道。

史書上那些懷才不遇之輩,大多受困於此。以為憑借一身學識,就能行走天下。是他們蠢,是他們讀讀的不夠好嗎?其實不然。

隻是他們忘記了,從他成為官員之後,就是跟天鬥、跟地鬥、跟人心鬥。如何因勢利導,如何掌控時局,把握人心為己所用。

在這個基礎上,能做到秉持本心,克製私欲、造福一方百姓,才是真正的聖賢濟世之道。”

“是,伯父。”躬身聽訓的陳恒連忙抬手行禮,他是真的感謝林如海,願意如此耐心教導自己。

他突然想起曹公在紅樓裏的一幅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林如海對陳恒而言,是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二個貴人。第一個貴人是王先明,夫子在山溪村親手雕鑿出一艘小舟,又推著小舟親手交給林如海,讓後者可以帶著陳恒進入一個新的世界。

這日,上門拜訪的人有些多。林如海才跟陳恒說完,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就出現在兩人麵前。

“學政。”陳恒連忙朝著走進來的人行禮。

穿著大袖文士袍的梅堇,也是被陳恒的出現嚇一跳。不過他養氣功夫十足,先跟上官林如海打過招呼,才把話題落在陳恒身上。

“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你,最近功課可有認真攻讀?”梅堇語氣親和,聽上去倒像是個許久未見的長輩。

天可憐見,陳恒在書院的這些年,隻在薛蝌、素昭身上看到這份待遇。正思考著如何回答時,林如海已經出來替他解圍。

“這不成器的小子,去年因為流民之事,耽誤了些文章功夫,這幾日就被我抓來親自教導。”林如海嗬嗬一笑,對著陳恒擺擺手,“恒兒,給你師長倒茶。”

“是。”陳恒應聲而動,連忙起身拿過茶壺。

恒兒?這陳恒不是個鄉下窮小子嗎?怎麽跟新任知府關係如此親近?梅堇心中暗叫糟糕,早知道以往在書院裏,就該對這小子好些才是。

等到陳恒倒完茶,梅堇已經做出反應。知府既然用了‘師長’這個詞,說明不太想在明麵上談公事。

那自己就順著他的話鋒,往下談就是。心中生出計策,梅堇到嘴邊的話就變成。

“安置災民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小小年紀能有這份膽識和氣魄。縱然耽誤些功課,以恒兒的天資,隻要稍微用功一番,也足以勝過大多數平庸之輩。

世兄,也不用過多苛責恒兒。我在書院時,就覺得他是個有出息的,將來成就怕是還要在我之上。”

聽著梅堇的附和聲,陳恒的表情甚是微妙。對方直接以‘恒兒’一詞稱呼自己,還真叫人親切的有些古怪呢。

不過他倒不會把梅學政的話當真,這話就跟‘你家孩子其實是個聰明孩子,隻要肯下功夫’一樣,隻需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即可。

‘世兄’林如海微微一笑,隻端起茶邀請著梅堇共飲一杯。兩人放下茶杯後,又拿著琴棋書畫之事稍作閑談,氣氛顯得很既輕鬆又愉快。

梅學政看在眼裏,心裏卻急得很。他這次來林府拜訪,是想著上門交投名狀。

如今朝堂中黨爭不休,他這樣上無靠山下無助力的中間派,正為進京之後的前途頭疼。

能在揚州當上幾年的學政,已經是他祖墳冒青煙,走了狗屎運。梅堇可不敢指望,這份好運氣能帶到京城。

京師裏各衙門的官職攏共才那麽幾個,一個蘿卜一個坑,要是這樣草率入京,能落個什麽好位置才真是見鬼了。

好在這梅堇也不是全無腦子,他繞了一圈話題,又借著林如海的話頭,引出陳恒在府內所做的策論。梅學政拿起文章看過之後,連聲叫好。

“寫得好啊,僅憑此文,將來拿個院試頭名,也是易如反掌。”梅堇說完,又故作惋惜道,“可惜如此佳才,不是被我親手點中。恒兒,你怎麽不在為師任上時參加院試。白撿的好事,也不知道是要便宜李卞還是田安了。”

對於管著科舉、功名的學政來說,出一個少年秀才,那就是實打實的政績。梅堇明麵上是在惋惜錯過陳恒,可話裏真正的意思是在告訴林如海,下一任揚州學政不是李卞就是田安。

林如海聽出來這點,心中略作思索。雖然不知道梅堇哪裏得來的內部消息,不過想來不會有什麽差錯。隻是這兩個人選的好壞,可以等對方走後,再好好教導恒兒。

“哈哈,不論是便宜誰,最後都是便宜朝廷。”林如海假裝沒放在心上,笑著看了陳恒一眼,“你可莫要把你師長的話當真,切記驕傲自大馬失前蹄。接下來的日子,更要用功讀書才是。”

“是。”陳恒又一次被伯父拿出來當傳話的工具,隻好厚著臉皮應下。

伯父,你是不是拿這話點梅堇,不要因為當了幾年學政,就驕傲自滿啊?

“正是如此。”梅學政不住點頭,“陛下要知道揚州出了個少年英才,一定高興的很。”

說此話時,梅堇臉上恨不得貼上幾個大字,世兄,誰不知道你是陛下的親信啊。你就行行好,替陛下收下我吧。

陳恒這幾日經過林如海的教導,也能聽出梅堇話裏的意思。

伯父用的詞是朝廷,可學政卻用陛下兩字作答,從對話來看,急於表明立場的梅學政,回話是有些毛躁的。

老謀深算的林如海豈會看不出來,他仍舊氣定神閑的聊著閑話,所談的無非是京師的情況。直到梅學政有些坐不住,林如海才最後出聲道。

“部堂大人赴京上任時常跟我說,自己在揚州沒什麽機會跟梅兄深交。想來部堂大人的憾事,等到梅兄赴京述職……”

還不等林如海說完,梅堇已經喜不自勝的起身道:“我亦是傾佩部堂大人的為人和學識,早知部堂大人有此心思,我就該早早登門拜訪才是。這,真是我的過錯啊。”

昔日韋應宏還在揚州任職時,因左右逢源得利的梅堇,一直惦記著自己的小心思,不敢登門過多拜訪。如今韋應宏升任禮部左侍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對方會成為下任禮部尚書。

梅津心中也是懊惱的很,早知道對方有這種官運,當時就應該抱緊大腿才是。

他又說了一堆抱歉的話,表達的無非是往日自己不好意思登門。林如海一一笑著接下,閑談的差不多時,見林如海突然端起茶,梅堇也知道自己要起身告辭。

等到梅學政歡天喜裏的離去,林如海立馬拉著陳恒開始講課,將先前的對話拆解一番後,又問起晚輩還有什麽不懂之處。

陳恒仔細想想,就問道,“伯父,學政此人真有大用嗎?”

倒不是陳恒貶低梅堇,實在是對方媚上欺下的姿態,叫人難生好感。

而且梅堇在擔任學政時,可是出過好幾本‘棚規’著作,督促應考的學子購買。

這是名目張大的斂財,隻因為這是各省學政約定成俗的舊例。哪怕韋應宏、林如海心中膈應,也不好插手多管。

所謂‘棚規’,就是每個學政自己編成的,關於此次考試的知識點以及考場的規矩等等。一本就要個幾兩銀子,很被一些寒門子弟頭疼苦惱。

像這樣私下官聲不好的人,拉到自己的陣營裏,真的會是件好事嗎?

“恒兒,任何人都會有他的用處。”林如海拿起手點在陳恒的腦門,笑著指點道,“像他這樣見小利而忘命,幹大事而惜身之人。你自己想想,等他前腳走進韋兄家,後麵太上皇的人會不會來找他。如此拉攏之下,你真的覺得他能堅持的住?”

“那他豈不是轉投過去?”陳恒有些吃驚,既然會被人挖,今日為什麽還要如此費力?莫非一個梅學政就如此重要,還是因為黨政的關係,才導致雙方是個人就要搶?

林如海笑著搖搖頭,“你還不夠了解人心,像他這種人,隻要能左右逢源,必然待價而沽。隻會待在中間當個啞巴和尚,既不得罪我們,也不願開罪對麵。”

懂了,這種就是傳說中的騎牆派嘛。陳恒又繼續追問,“那萬一對方許下重利,將他拉過去呢?”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你自己想想此中的門道。”林如海看了一眼陳恒,示意對方好好發揮主觀能動性。

陳恒閉目思索一會,很快就明白林如海的意思。

朝堂的資源畢竟有限,不論是許下什麽承諾,總要講個分配,以及兌現的程度。要總是開空頭許諾,事後還怎麽取信於他人。

而投入過多的資源,勢必會影響到自己派係內其他人的進路,矛盾這不就起來了?空降部隊得到火速提升,讓其他任勞任怨的老資格怎麽看,會怎麽想?

這樣看來,也許林伯父一開始就沒想過要他。

恍然大悟的陳恒,這才真正意識到政治鬥爭的殘酷。他將心中的想法告訴林如海,結果對方又補上一句。

“你還少算了一件事。我們如今正私下圖謀巡鹽禦史一事。有他放在明麵上吸引太上皇的目光。賈雨村的差事,才算真正十拿九穩。”

揚州棋聖林如海嗬嗬一笑,“你現在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陳恒連忙點頭。

“很好,晚上回去寫三篇四書的心得給我。”林如海又布下功課。

“啊?!哦。”陳恒麵色一苦,怎麽作業一層層的往上加,山長的作業還沒做完呢。

其實也不怪林如海要求嚴,他一邊希望這孩子能開拓眼界,認識到人心險惡。又擔心壞了陳恒的心性,希望他能不忘初心。

才會一邊講解著自己的計謀,一邊又要求他繼續鑽研聖賢的道理。這份得隴望蜀的心情,林如海又怎麽會不知道自相矛盾。隻是他實在想要教導好陳恒,才會想著既要又要。

這世上,會讀書的人很多,會用計謀的人也很多。可能始終秉持本心,不在物欲橫流的官場迷失自己,謹記為民、為江山社稷的人,卻是寥寥無幾。

林如海一身的本事,加上陳恒的聰明好學,若到最後隻教出個會當官的庸人,豈不枉費了良材美玉?

兩人沒有休息太久,又是一位訪客上門。

今日真是巧了,怎麽上來的都是熟人。

賈雨村見到陳恒時更是吃驚,他早就想過陳恒寫的策論如此優秀,背後一定有高人指點,可他萬萬沒想到,教他的人竟然是林如海。

隻是不知何故,他跟林伯父的會麵,陳恒沒辦法親臨現場。林如海隨便找了個理由,就把陳恒一腳踢出書房。

陳恒得了片刻的閑,索性就在書房外的走廊上閑坐。他繼續想著梅學政一事,要是對方堅持住,沒被對方拉攏,那林伯父的算盤豈不是落空?

可再一細想林如海的人心之論,又想想梅津之前的做派,陳恒覺得對方肯定堅持不住。隻會繼續騎牆,或是轉投更有利自己的一方。後世常有性格決定命運的說法,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哎。”陳恒搖搖頭,今日所見所聞,得以後找個機會寫在書裏。

林如海跟賈雨村在屋內談了很久,等到對方走出門時,臉上已經是滿麵春風。嘴角微微顫動的虎須,叫人一眼看出對方的高興。

“恒兒,最近功課準備的怎麽樣?”

“回稟學正,小子未曾有一日敢鬆懈。”陳恒回答的很是恭謹,林如海教過他,一個人在誌得意滿時,你對他的態度就更要小心翼翼。

因為這個時候,你表露出來的一分好,會被看成三分。一分嫉妒,會被當成七分。

一朝洗淨往日貧酸,在官場上得到貴人提攜。賈雨村的心情實在好的不得了,態度謙和的叮囑陳恒幾句學習的要點,才轉身告辭。

“有空記得去看看英蓮,她時常在我耳邊嘮叨你。”

“是。”陳恒趕忙躬身行禮,十分妥當的送走這位即將發達的貴人。

書房半敞開的門,讓林如海對門外的情形看的十分清楚。他雖聽不到兩人的對話,可陳恒的樣子他是看在眼裏。

是個好孩子,沒辜負我的教導。林如海欣慰的點點頭,等到賈雨村被下人送出門。他才道:“還不進來,在外麵吹風做什麽?覺得自己身體好,不怕凍嗎?”

伯父,你最近真是越來越愛訓我了。陳恒撇撇嘴,趕忙往屋內跑。這個男人也有意思,見到孩子進來,又馬上考起對方。

“知道剛剛為什麽把你踢出去嗎?”

“不知道。”陳恒回答的也是理直氣壯。

“你這個夫子是窮苦人家的出生。這樣的人,往往心思敏感尖銳。常把昔日的困境當成隱晦之事,不願過多提起。這樣的人,往往好麵子的很。”

林如海示意陳恒趕緊給自己倒茶,他前麵跟賈雨村聊了半天,也是口幹舌燥的很,“讓他當著熟識的晚輩麵前,說些上不了台麵的話。那就不是施恩,那是結仇了。你個傻小子,可明白了。”

是這樣啊,又學到一課的陳恒連連點頭,準備今晚回去就把事情通通記下來。

大概是連見了幾個客人,精力有些疲乏的林如海,通知門房擋下後麵的客人。又從書架上拿過棋盤,拉著陳恒狠狠下過幾局,才身心舒暢的起身回屋小憩。

偌大的書房內,隻留下一個陳恒,坐在自己的小桌前,一邊總結著今日學到的東西,一邊抱著書籍認真翻閱。

他才將山長布置的作業做到一半,身後卻突然傳來輕咳聲。陳恒以為是伯父去而複返,連忙轉身道:“伯父,你……”

“誒,我的好侄兒。”笑臉盈盈的林黛玉,不知何時溜進來,正跟著自家兄長作怪。

“你這丫頭。”陳恒也是無可奈何,隻好搖搖頭,“怎麽想到過來的?”

“兄長可莫要生氣。”明明是自己主動搞怪,結果她又率先慫下去。黛玉笑著端起手中的食盒,道,“玉兒知道兄長學習辛苦,特來給兄長送點心呢。”

又是伺候伯父會客,又是跟著思考動腦,眼下又要總結功課。陳恒一番忙碌下來,確實有些餓了,當即喜道:“還是妹妹懂我,快拿來讓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