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一位同樣在此參讚軍事的幕僚道:“諸位少將軍說得自然有理,然而盧嘉城的兵卒如此之多,就算人人本事平庸,一力堅守,又豈有守不住之理?”

陳明先謙遜了一句:“在下一校尉而已,不敢稱將軍。”然後才出言肯定了幕僚的說法,“縱然是才能庸碌之輩,背靠堅城,也不會失守,莫說是兩萬守兩千攻,就算是兩千守兩萬攻,想要強攻的話,也決計奪不下來。”

幕僚愈發困惑:“如此一來……”

任飛鴻笑:“可他們現在是在守城麽?”

幕僚聞言一怔,然後似有所悟。

任飛鴻慢慢講解:“其實我等現在的做法,不過是當日陛下平定西夷之舊計罷了。”接著道,“盧嘉城的兵馬多以私兵部曲為主,雖然人數眾多,但精銳之兵卻十分有限,那甘維有一點說的不錯,就是咱們的人馬,一人至少可當十人用。”

跟隨師諸和來此的兵卒一半來自前營,一半來自禁軍,曾經在台州經過戰場的打磨,與盧嘉城本地的守衛不可同日而語。

任飛鴻說優勢,陳明則開始說劣勢:“可惜盧嘉城已落入敵手,城中軍械糧草盡數為賊人所占據,單以兵甲而言,他們不會弱於我等。”

任飛鴻:“盧嘉城並非大城……”忽然一笑,“在兩位看來,東部其餘城池是否會將自己所藏的兵械送到此處?”

——盧嘉城雖然不是大城,卻正好位於前營到蘭康郡的道路上,頗有戰略價值,若是叛賊有意私據東部,進而謀求天下的話,便不會將之輕易舍棄。

師諸和跟陳明自然明白盧嘉城的價值,此刻卻都搖了搖頭。

師諸和道:“東部之兵尚且未能集結在一處,各處的統率之人多半出自本地豪強大族,這些人是決計不肯削弱自己來援助旁人的。”

任飛鴻點頭道:“是以盧嘉城雖然藏有兵械,卻不會超過一座城池的正常限度。”接著道,“而且敵我兩方雖然兵力差異極大,但我等卻也獨具優勢。

“盧嘉城的兵卒雖然多,卻並沒有合在一處。”

——任飛鴻說的不錯,至少從表麵上看,現在並非戰時,葛氏的“山匪”自然不會駐紮在城內,而豐氏跟甘氏各家的私兵自然也都分據在自家的鄔堡之內。

任飛鴻:“而且咱們知曉對方打算,他們卻不曉得咱們的意圖,在先機上已經輸了半籌。”看向師諸和,“在師將軍看來,一開始那些賊人是作何打算?”

師諸和道:“先誘得我等進入蘭康郡,再將在下這個右營主將圍住,並以此為餌,騙的援軍前來。”

任飛鴻接著道:“若是將軍追著山賊一路進入蘭康郡,又會在什麽地方駐紮?”

師諸和笑:“那必然是盧嘉城。”

按照正常流程,師諸和會在盧嘉城就地補充些糧草,順便進城跟本地大族首領聯絡下感情。

到時候主將與士兵被分開,隻要盧嘉城中人將師諸和控製住,留在城外的兵卒自然隨盧嘉城拿捏。

陳明看了任飛鴻一眼,覺得這位同僚的思路十分細致,難怪會受天子信重,她卻不明白,任飛鴻當日在建平中充任內廷待詔一職,常被溫晏然召去伴駕,思考問題的方式也染上了一些後者的習慣。

任飛鴻:“夜襲之後,此計已被破解,他們如此小覷師將軍,恐怕不再會另行設計引誘我等,而是會強行逼迫了。”

打開輿圖,任飛鴻指著上頭的道路:“若是易位而處,在下會派人伏兵於將軍後方,將營中兵士強行驅入蘭康郡包圍起來,此時他們已經不擔心我等會反抗,而是會擔心我等會順路撤退回前營當中,或是陣容不齊,方一接觸,便四散而逃。”

經過之前夜襲的失利後,蘭康郡那邊的人已經對師諸和這群人有了基本的判斷——強悍到以一當十的單兵戰鬥力,以及廢物到可以在史書上專門分一塊版麵來抨擊的主將指揮能力。

陳明:“所以他們會設下口袋陣。”

任飛鴻冷笑一聲:“盧嘉城的人馬會陳兵於後方跟兩翼,隻在東部留一個口子,那樣一來,咱們自然隻能往蘭康郡那邊逃竄。”又道,“若要想把咱們包圍得滴水不漏,他們少說也要出動上萬精銳,然後自小路繞開營盤,從後路包圍過來。”

幕僚繼續憂慮:“那此地的小路……”

師諸和:“陛下派人送了地圖過來,將各個道路都標注清楚,這些日子我也一直帶著人馬在外查探,確保萬無一失。”

任飛鴻笑道:“等他們埋伏好之後,城中守備自然空虛,咱們完全可以化被動為主動,然後施計騙開城門……”

……

清晨,營外鳥鳴隱隱。

甘維在帳中熟睡,他是標準的文士體格,缺乏應有的警惕性,哪怕有人闖入自己的營帳中也沒有驚醒。

來人是師諸和的親衛,動作嫻熟地製服了甘維的隨從,然後又一手刀將甘維本人敲暈,把他從帳中拖出來,放在馬背上。

此時此刻,師諸和等人已經穿好了盔甲,佩刀好了刀槍,穩穩坐在馬背之上。

大營中除了忠於天子的精兵外,還有一千多的降卒,作為一個表麵上“統兵無能”的主將,師諸和給了這些人充分的睡眠時間,同時用心查探,看看有沒有人能收服為己用,到今天為之,那些人裏差不多已經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夠被他所驅使了。

為了充分凸顯自己的紈絝人設,這段日子以來,師諸和總是早早起身,帶著親兵外出打獵,今日也沒有引起旁人的警惕。

師諸和掃了眼甘維,讓親兵將人看好,帶著騎兵主動衝出了大營,至於任飛鴻,她自己獨領一軍,此刻另有要務在身。

距離大營五裏左右的後方,密密埋伏著一眼看不到頭的騎兵,他們的首領是蘭康郡葛氏嫡脈的葛羽。

正常而言,他們絕不會在距離敵方那麽近的地方紮營,然而對麵那個世家出身的小將軍委實無能至極,葛羽相信,就算自己再靠近一些,對方也察覺不了。

在葛羽完全沒有察覺的時候,師諸和等人已經率領兵馬,一路往蘭康郡的方向衝去。

他們的坐騎都是建平那邊挑選的良馬,為了出其不意,師諸和不再顧惜馬力,一路上全力奔馳,等抵達盧嘉城城下後,讓隊伍中的大部分人脫下甲胄,改做部曲私兵的打扮,然後公然亮明身份,喝令盧嘉城的守軍打開城門。

親兵上前,手中拿著師諸和的印綬,喝道:“我家將軍是朝廷委派的右營主將,遇見賊人襲營,幸而途中被甘氏部曲所救,如今前來盧嘉城求援。”

守城官也是葛氏的族人,在上麵眯著眼睛打量了片刻——對方來得速度雖然超過了預期,但口中言論跟他知道的那些計劃恰巧符合,自然是因為那個師將軍本事太差,膽子太小,才忙不迭地逃竄了過來。

對方身邊的親兵不過百人左右,而且都是一副疲敝之態,少掉的那些要麽是死於了偷襲,要麽就是中途失散,那位師將軍無可奈何,才去了甘氏那邊求援,由他們的部曲護送著前往了盧嘉城。

守城官心中升起了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之意,想來下方那群人無論如何不會知道,甘氏早就跟他們串聯一氣,對方以為來此可以求援,其實隻是羊入虎口而已。

下方的親兵又在高聲喊叫,語氣中還多了幾絲焦急之意:“山賊勢大,若是耽擱下去,延誤了軍情,那就唯你是問。”

守城官唯唯連聲,明白還不到圖窮匕見的時候,隻得繼續做戲,下令讓人打開城門,放人進來,陳明一馬當前,帶著親兵們大搖大擺地騎行而入。

她看似鎮定自若,內心也有些緊張——在動手之前,三人也曾經分析過被敵人看破計策的可能。

那時任飛鴻安慰了陳明幾句:“除非是天子那樣的人負責守城,否則多半看不出我等的圖謀。”又道,“但若對方那邊當真有天子這樣的人才,也不會走到這一步,也必定是引君入甕之計,到時候陳校尉帶兵在前,若能控製城門,則一切無憂,若是控製不住,就請師將軍率剩下的人離開,去被咱們攻下的豐氏鄔堡駐紮。”

陳明應允地毫不猶豫,她心中清楚,在這個計策中,自己需要承擔極大的風險,然而就像當日崔新靜願意冒險出使台州一樣,想要振興陳氏,恢複天子對他們的信任,陳明就必定要豁出性命去建立功業。

等從容進城之後,高踞馬背上的陳明忽然勒住韁繩,問了邊上的守城官一句:“不知足下怎麽稱呼?”

守城官拱手:“葛氏葛奇。”

雖然不曉得對方是誰,但從穿戴看,也是一位有品級的將官,為了表示尊敬,葛奇行禮時微微低下了頭,然而他卻再也沒有把腦袋抬起的機會——就在那一瞬間,陳明毫不猶豫地抽出長刀,反手割掉了守城官的首級,然後舉起手中銀槍,大喝:“隨我進城!”

盧嘉城的精兵都被帶走,此刻城中守備空虛,城牆上雖然有弓弩手駐紮,但失去守城官的指揮後,哪裏又擋得住闖入城中那群勇猛好戰的禁軍精銳,陳明親自提刀在前衝殺,她左右都有親衛作為援護,自己則像一條出閘的猛虎,朝著城頭直撲了過去。

刀光霍霍,箭矢亂飛,砍殺聲響成一片,雙方異常激烈地戰鬥在一處,走到了這一步,陳明無論如何不能後退半步,她的眼睛發紅,握刀的虎口已經裂開,肩頭也中了一箭,卻仿佛沒有痛覺那樣繼續戰鬥著,目中隻有這方城頭——隻要能奪取城門的控製權,放己方人馬入城,那就大局可定!

外麵的師諸和看到城中傳來的訊號,他一聲令下,手下那群改做部曲私兵裝束的騎兵們也從馬背上把盔甲取下,重新穿戴完畢,然後一鼓作氣衝了進去。

師諸和並不是要援助陳明,對方雖然隻帶了一百多位甲士,但每一位都是經驗豐富的勇壯之士,他此刻則要抓緊時間,在盧嘉城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借道城中,帶人將另外幾個城門迅速攻下,否則對方一旦警覺起來,在道路上設下路障,他們的行動就大為不便。

貢氏的族長正在家中安睡,卻被心腹拚命推醒。

“家君,家君,城中有變!”

貢氏族長推窗望去,看見東門那邊有烽煙冒起,頓時大覺不妙,帶著家中私兵從後門離開,然而她剛剛出門,眼角的餘光就瞥見一道箭矢攜著冷光破空而至,刺中了她的心口,登時大叫一聲,從馬背上翻落在地。

放箭的人是陳明,其實她此刻已經奪下了城頭的控製權,卻又帶著小股部隊偷偷繞到貢氏府邸外頭——陳明很清楚,若是覺得城裏完全失陷,這些人多半會在府中固守不出,所以他們隻在東門處點火,卻不在西門點火,就是想誘導這些城中大族采取些行動。

陳明本以為他們會派人奪取西門,或者在城中設下拒馬的柵欄,不料對方僅僅是想偷偷逃走而已。

邊上的十夫長看貢氏首領斃命於地,開口恭維:“校尉神箭。”

陳明微微笑道:“我哪裏敢說一句神箭?禁軍的鍾將軍才算當世神箭,若非鍾將軍帶兵有方,今日又豈能順利攻下城樓?”

隨師諸和而來的將士半數都是從禁軍調撥過來的,鍾知微對他們而言,算是故主,此刻聽到陳明誇獎對方,心中的喜悅倒是更勝過誇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