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不少人都知道,近來天子總是召戶部官員覲見。

溫晏然是為東部之戰做準備,起碼今明兩年,那邊稅賦顯然已經指望不上,台州之戰因為結束得幹脆利落,損耗還不算大,戰後清查出來的隱田隱戶可以聊做添補,然而東部百姓數量遠多與丹台兩地,一旦當真動手,必然會帶來極大的損失。

哪怕是她這樣不通兵事之人也明白,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後勤事務極其繁瑣也極其重要,東部已經磨刀霍霍,旦夕間便要舉事,溫晏然總不能讓前線將士餓著肚子打仗,因為西夷之事加班加到生了兩回病的盧沅光,又得投入到新的工作當中,她歲數不大,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紀,然而自從台州之戰開始後,就生生累瘦了一大圈,寬大的官袍套在身上,竟顯得有些支離。

溫晏然深覺手下可用之人太少,便打算按照之前選拔擅長水利人才的方式,再選拔一些擅長算術的人才出來。

她仔細查問過,發現這個時空並沒有《九章算術》的存在,而建平這邊的雖然有不少算術方麵的資料存留,但卻缺乏規範的體係。

“阿絡,你帶太醫去盧卿府上看看,這兩日讓她在家中先好生歇歇,等病好之後,朕還有用她的地方。”

自打盧沅光從侍郎搖身一變成為尚書後,她原來的位置就一直空缺,為了更好地給下屬們安排工作崗位,溫晏然幹脆先設了一個戶部內部的簡單考試,以田畝衡量,糧食折換,稅賦攤派為題目,又加了幾道幾何題跟二元一次方程,親自擬了份卷子,打算測驗一下這些人的本事。

忠心耿耿的宋禦史大夫聽聞此事後,十分替皇帝擔心——術業有專攻,世上的人能有一技之長就算難得,如今新帝已經算是難得的資質超逸之輩,不過朝堂之術算是自幼耳濡目染,兵法行軍屬於天賦,然而算學則必要仔細研習才能有所得,天子才上了幾天學,袁言時等人為陛下講解的大多還是經學等治國之道,皇帝就算了解過一些算學的內容,又哪裏能與部中積年的老吏相提並論,再加上盧尚書病假在家,萬一天子因此暴露了短處又該如何是好。

工科畢業的溫晏然沒能體會到宋禦史的內心活動,出完試卷後,安排下時間,又讓池儀監考,時候還抽了點時間去親自批閱。

宋禦史特地打聽了一下戶部那邊的情況,下屬過來回稟,說是考完試後,戶部那些官吏們的麵色並不大好看,若是繼續追問的話,要麽以袖掩麵,要麽仰天長歎。

得到消息的宋禦史自動忽略了天子在經典以及禮儀上遠低於朝中人士平均水平的表現,堅信大周天子果然乃是天命所歸,所以才如此學識淵博,深不可測。

西雍宮內。

溫晏然看著卷子,默默深呼吸。

大周能高壽的皇帝不多,上上任天子的諡號甚至直接就是“悼”,溫晏然本來覺得那是因為當前時代醫學水平不夠發達,現在想想,也有可能是她那些同行們一旦表現得得比較勤政,就容易被手下人的工作水平戳中怒點。

——大周的官吏選拔方式並不科學,雖然存在科舉製度,然而整套流程形同虛置,每次開考時前來應考的人員並不多,對於大部分士人來說,他們主要還是通過舉薦的方式往上走,也正因此,很多官吏的專業水平難以滿足工作需求。

溫晏然出卷考察之前,僅僅是想了解一下戶部人員的大致水平,沒料到中樞一地的官吏,居然會交出這麽一份錯漏百出的答卷。

她此前心理的預期值是戶部官吏平均答題正確率應該在70%以上,然而批閱下來後,卻發現正確率隻有40%左右。

其中有一個基本算是交了白卷的人,乃是宋氏出身的士族,溫晏然讓市監去核查了一下履曆,此人能在戶部為官,倒不是有什麽不可言說的私相授受之事,從出仕到賦職的整個選拔流程都完全符合朝廷標準,當事人經典禮儀都足夠嫻熟,品德也不差,遇見疑難之事還會請教部中老吏,之所以卷麵分數低……隻是單純的無能而已。

天子將奏報合起,輕輕扣在桌麵上,唇角依舊帶笑,目中卻沒有絲毫暖意:“‘知人者智,自知之明’,此人懂得適時向人請教,也算是‘明’了。”

皇帝並沒有出言責備任何人,池儀張絡卻從對方話中感到了一絲含而未發的鋒銳之意,殿中內侍聞言,更是垂首肅立,不敢發一聲。

溫晏然靠在身後的軟墊上,下旨:“召太學祭酒入宮。”

這一任的太學祭酒乃是宗室出身溫繼善,他此前也曾入宮為天子講解過禮儀方麵的學問,自身學識雖然不錯,卻也算不上第一流的出色人才,隻是因為宗親身份,才坐穩了這個位置。

溫晏然給人賜了座,直接道:“朕發現,如今朝中官吏大多嫻於經典卻疏於算學,為官者不通細務,便容易為下吏所欺瞞,是以今後要在太學中加設算學一科,定期考核。”又道,“舊時字符不便學習,朕翻閱典籍,從中整理了一套新的數字符號,還得有勞祭酒,選人教授那些太學生。”

作為一個最終目標是昏君的玩家,溫晏然本來不想冒著成為明君的風險推廣阿拉伯數字跟常用數學符號,但相比此事,加班顯然更加令她痛苦……

建州盧氏家傳算學廣為知名,自覺算數水平不夠出色的太學祭酒第一時間去盧氏府上拜訪,想請其族中俊才至太學中充當算學博士一職,盧沅光本在養病,翻閱過那些符號說明後,直接披衣站起,拿著紙張,去請教姨祖母盧中茂。

盧中茂年輕時就以才學出色聞名,隻是運氣不好,最適合出仕的年紀橫跨悼帝厲帝兩朝,最終決定在家閉門讀書,閑時教授學生。

雖然年事已高,盧中茂依舊衣冠整潔,她身材高大瘦削,隱約可見幾分年輕時被稱作“鬆姿鶴態”的風範,花白的頭發被仔細地束好,拿著侄孫女遞上來的紙張細看了許久,感歎:“這些符號……我本以為是隱士高人所製,然而天下間,又有誰有這等本事?”

盧沅光:“許是崔氏私下所獻?”

盧中茂搖頭:“崔氏多俊才,但大多用心於政務籌謀之上,例如崔新白,若是她能心無旁騖,一意研習算學,或許能做到。”

盧沅光明白,既然姨祖母加了那麽多假設,意思就是按照崔氏如今的能力,尚不足以總結出這樣的符號來。

盧中茂又道:“陛下怎麽說?”

盧沅光低聲:“天子曾言,是從典籍中找出。”

盧中茂目光微動,沒有繼續原先的話題,反而笑道:“今日溫祭酒特地前來拜訪,請盧氏族人前往太學為博士,他乃是奉天子之意行事,咱們自不好令他空跑一趟。”

盧沅光:“祖母打算派誰前去太學?”

盧中茂整理了下衣服,道:“我賦閑太久,雖然早是一老朽,終歸還沒昏邁到無法識字的地步,不若前去太學,為天子盡一份心。”

她雖然有些不信皇帝的話,但要是那些符號果然是從典籍中找出,又哪裏忍住不去找機會看看宮中藏書呢?太學博士雖然職位不高,卻能經常接觸各類典籍。

——其實溫晏然倒沒騙人,隻是在描述的時候,省略了典籍名稱,畢竟現在連時空都不同了,她也沒法告訴大臣們,提到那些數字符號的典籍叫做《小學數學教科書(一年級上冊)》……

此時此刻,溫晏然不禁懷念起早先出門在外的時候,那時雖然居住條件差點,好在沒那麽多繁瑣的細務,隻希望太學中人能夠在教學上更加盡心,等培養出一批水平合格後勤人員後,她也可以抽開身,親至前線看看。

就在溫晏然一路從糧草問題抓到太學教育內容的時候,前方的師諸和等人倒是一直頗為順遂,沒有寫信回去請求支援。

他們帶的兵馬本來就不多,而且還得到了豐氏鄔堡中的存糧作為補充,縱然吸納了盧嘉城那邊的降卒,也沒有太大的生存壓力。

那次夜襲之後,師諸和已經弄明白了盧嘉城那邊表麵上的動手理由,那些“山匪”察覺到了甘維的行為,覺得官兵們要向自己下手,所以才提前動手,準備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在之前商議好的劇本當中,甘維事後應該向師諸和哀求,他是因為向官兵報信,才暴露了行蹤,如此一來,還在盧嘉城的甘氏一族的安全必定會受到葛氏的威脅,就算師諸和沒有因為熱血上頭直接帶著兵馬衝過去清繳山匪,隻要他還是個有一定道德水平的世家子,就不會坐視不理甘氏的死活。

——師諸和的確是一個有著一定道德水平的世家子,但他現在扮演的人物設定,顯然跟自身的真實性格存在著較大的差異。

被敵人演技充分迷惑的甘維深覺後續詭計難以落實,在他眼中,師諸和此人品德之敗壞,簡直世所罕有,此人能毫不臉紅地吞沒下屬的功勞,自然更不會在意甘氏的下場,而甘維本人還不能表演一個一怒而走,免得離開此地後,就無法把握到師諸和一行人的最新動態。

他白日裏在軍營中借著散心為理由閑走,伺機去查看那些降卒的情況,隻是受當前人設所限,不敢有大的動作,師諸和等人也沒限製甘維的行動——師諸和治軍外鬆內緊,看似不曾對營中士卒嚴加約束,實則所有事情都逃不過他的耳目,甘維自然無法察覺,陳明與任飛鴻兩人,就在他眼皮底下來來往往,與師諸和碰頭議事。

陳明的性格不如任飛鴻那樣鮮明,卻勝在穩重,她將查探到的消息仔細告知同僚:“從降卒那邊打探的消息跟咱們此前了解到的差不多,盧嘉城外頭有葛氏,貢氏還有甘氏的鄔堡,他們都是此地大族,鄔堡中必定積蓄了不少部曲私兵,再加上那些‘山匪’在側,此城隻能智取,難以力敵。”

任飛鴻笑:“咱們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智取麽?”又看師諸和,“隻憑師將軍當日的表現,便可知如今戰機已至。”

此時此刻,若有不明內情的外人在側,一定會覺得這些年輕人不過是口出狂言,盧嘉城的兵馬再少,也有數萬之眾,而師諸和這邊能用來打仗的不過兩千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