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溫晏然示意池儀將裝有文書的木盒打開,翻了翻裏麵的條陳,吩咐:“之後敲打一下,叫那些人收斂一二,但也不要做得太露行跡。”

池儀躬身領命。

她明白天子的意思,是要自己在打壓那些夾帶違禁物品的商隊時,注意把握火候,要讓那些人覺得,她是因為不想惹麻煩,才表現得格外謹慎,而不是要為皇帝盡忠,才對其中的“貨物”嚴加管控。

溫晏然把條陳重新放回,不緊不慢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朕倒不覺得他們現下便打算做點什麽,但若朝廷表現得一無所覺,那就此乘勢而起,也未可知。”

這段時間為著她登基以來首次聖壽的事情,各地來往人員都明顯變多,從中樞到地方也都嚴加戒備,對於那些有意作亂之人而言,雖然能夠借此隱藏自身的活動痕跡,但因為各地管理都變得嚴格起來,反倒不是最佳時機,就算有所行動,也隻是試探為主。

溫晏然從木榻上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池儀親為天子挽袖,然後鋪紙研墨。

她提起筆,在紙上簡單勾勒出了大周的大致地圖。

“天下二十一州中,靠外的九州自然不必多言,便是素來被認為心腹之地的十二州,如今也大多與朕離心離德。”

池儀早便知曉,天子雖然年幼,但心中對朝野局勢卻有著十分清晰的了解,她隨在對方身邊,權勢日重一日,與外界接觸時,也能感到如今四處都有暗流湧動。

東部與北部早都不服中樞,至於西部,不服的對象還包括了當今的世家巨族,至於南邊那塊地方,如今雖然因為泉陵侯的事情選擇了歸順,但也雙方之間的關係也頗為微妙,倘若天子能想擊敗溫謹明一樣,繼續擊敗其他對手,真正歸順於朝廷,若是不然,漸行漸遠也未可知。

若是早幾個月了解到這種情況,池儀難保心中不會生出懼意,但此刻池儀心中卻是一片坦然,她明白自己的君主是一位不可動搖之人,自然也會變得堅毅起來。

溫晏然唇角微彎:“泉陵侯已故,朕那位叔叔如今必定有所打算,不過他二人之間又有不同——泉陵侯之心已算路人皆知,可他還是眾人眼中的宗室忠臣,且也舍不得那個忠臣的名頭。”

她細觀天下局勢,尤其是東部與北部的情狀,也逐漸理解了當年先帝為什麽一定要派溫鴻去鎮守地方,又把溫謹明派往南地。

因為地方上的各種勢力實在已經深厚到了建平難以插手的地步,溫鴻好歹姓溫,與天子算是同宗同族,在當前年代,這樣的關係就是天然的紐帶。

溫晏然提筆,在北地畫了一個圈,從方位判斷,正是溫鴻所在的郡。

她看了會輿圖,然後才緩緩開口:“好歹是朕的同族長輩,溫郡守既然要做忠臣,朕自然不能掃他的興致。”

北部能聚集起那麽多世家大族,自然也是富庶之地,當年先帝讓溫鴻過去,也是幫中樞穩固一下力量,為中樞斂財。

溫鴻履任以來,清查隱田隱戶一類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足以取信於建平,又舉薦當地世家出身的年輕人入朝為官,借此拉攏地方,他雖然身在夾縫之中,卻能左右逢源,算得上如魚得水,自新帝登基之後,也算是一位老資格的臣子,極具個人聲望。

溫晏然笑:“朕這邊剛想造水渠,叔父就派人送石料入京,忠誠之意,委實天地可鑒。”又在武徵郡邊上勾了一筆。

池儀這些日子一直留心北地,自然明白武徵郡邊上多鐵礦,如今被天子圈住的,大抵就是其中一處。

自大周立國以來,在鹽鐵兩項到底是私營還是公營上一直存在些爭議,最開始是放手讓民間自己來,等到後來地方勢力漸強,中樞需要收攏錢財權勢,便在各州都設了鹽官與鐵官,準備逐步將此項權力回收,卻未能徹底成功,等經過包括悼帝跟厲帝在內的幾代君主的折騰後,朝廷實際上已經失去了對鹽鐵的掌控權。

溫晏然將繪製了簡易輿圖的第一張紙卷起,又令池儀移近殿內燭火,將紙卷仔細地焚燒殆盡,灰燼則全數棄置於銅盆當中,又重新鋪開一張紙,準備寫信,同時吩咐池儀:“待會讓崔卿去西雍宮,替朕寫一道任命。”

這封信是給溫鴻的,因為是私信,溫晏然全程客氣地以叔父相稱,表達了準備任命他的二女兒為郡中鐵官的意願,希望對方不要推辭,如果有什麽為難之處,她願意跟對方一起想法子解決。

池儀是天子近臣,當然知道陛下為何如此行事。

從表麵上看,是因為溫鴻之前送石料到建平,成功讓天子龍心大悅,於是開恩賞了對方孩子一個官位。

——畢竟這年頭也沒什麽不能任人唯親的說法,大量地使用親近之人,反倒是維持統治的合理方法。

要是稍微往深點想,可能會以為天子跟先帝一樣,都想倚重溫鴻,來逐步收攏地方權勢。

武徵郡位於虞州,當地世家素以韓氏為主,韓氏實力固然強橫,但因為德望不如袁氏崔氏宋氏,如今族中官位最高的也隻是一個四品郡守。

既然仕途有限,又隱隱看出天下有大亂的征兆,韓氏索性把力氣花在經營家鄉上頭,而鹽鐵不但獲利極多,而且也是想要爭雄天下的必須之物。

從劇透的信息看,溫鴻本人並不願意為人附庸,而是準備自己割據一地,雖然他現在與州郡中的世家相處不錯,然而一旦有了利益糾葛,兩邊就未必會像原來那般和諧。

溫晏然記得,方才池儀呈上的那些條陳中,提到從北地往西邊運貨的商隊裏,夾帶了不少鐵器,這件事不一定是出自溫鴻本人的手筆,但他在北地紮根那麽就,對此總歸不可能一無所知。

“阿儀,你說朕那位叔父,會不會讓他女兒接受這個任命?”

池儀想了想,坦誠回稟道:“市監在北地雖有些耳目,卻依舊猶如身在迷霧當中,對諸般情況都不甚了然,實在無法揣度溫郡守的打算。”

——市監現在才剛剛設立沒多久,本來根本探知不到什麽有效信息,能得到張並山那邊的動靜,還是因為受到了天子的提點,做了些專門性的應對。

溫晏然頷首。

其實池儀能這麽說,就是已經完全明白了她到底為什麽會做出這樣一個任命。

任命溫鴻第二女為郡中鐵官,既是試探他本人的野心,也是想探知北地的局勢。

溫晏然:“要是北地尚且穩定,三五年內不會出現大亂子的話,按照溫鴻的為人,多半會勸朕不要與民爭利,但若是情勢已然嚴峻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就算得罪州中大族,他也得盡量把所有權勢握在自己手中。”

在這個時期,中樞的威信一直處於一種很玄妙的狀態,雖然很多人已經並不將那些君臣大義之事放在心中,但表麵上卻無法公然反對,甚至還要借重朝廷的名義,增加自身的凝聚力。

不管是溫鴻還是虞州韓氏,其實都並不足以與建平想對抗,對溫晏然而言,當真是一念可決之生死,隻是朝廷現在家底有限,如果都拿去對付這些人,就沒有力量去解決旁的問題。

溫晏然將信寫了一半,停下筆,自己看了一遍,然後果斷選擇了放棄:“還是讓崔卿擬稿罷,朕倒時候再親筆謄抄一遍。”又對池儀道,“回西雍宮,一個時辰後召鍾統領過來。”

此刻還不到天子日常鍛煉身體的時間,召鍾統領過來,顯然有旁的任務要分派。

池儀想到這段時間對西邊那塊的關注,心中忽有所覺,隨即應聲稱是,然後恭恭敬敬地領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