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按照大周律法,地方向中樞送東西時,走哪裏走,怎麽走,都有一定規範,雖然從上幾代皇帝開始,許多律條都日漸廢弛,但自溫晏然登基以來,建州一帶的風氣就逐漸開始與往日有所不同。

從北地運送石料的隊伍需要先在陽崇縣停留一下,接受水部官吏的檢驗,然後才能往施工地點上送。

北地那邊負責押運物資的人是張並山的同族侄女張唯修,她因為家裏的關係,自十六歲起便在郡中為吏,如今雖然才二十七歲,已經有了十數載的出仕經驗,算得上精明強幹。

張唯修一路行來,原本覺得當今的世道與厲帝時期相比沒太大差別,等進入建州的範圍後,卻迅速察覺出了那種變化。

以陽崇縣為例,起碼張唯修接觸到的那些吏員們,行動都頗為幹練,從上到下都顯出一股法度嚴密的氣象來,與往日那種敷衍了事的感覺迥乎不同。

張唯修留意觀察,從此地開始,能接近施工地點的幾條道路都有守衛——天子重視流波渠之事,沒征用本地縣卒,而是從建平派了禁軍過來——在流波渠興修期間,一應人員物資的出入都有記錄,溫鴻那邊送來的石料自然也要接受檢查,等檢查結束後,張唯修跟水部的官吏都需要簽名留印,方便事後追索。

在石料接受檢查的時候,張唯修坐在官衙中等候,恰巧瞥見院中快步走過一個穿著內官服飾的人,幾位縣吏打扮的人一直將對方送到車上才回來。

張唯修將這一幕景象記下,她在北地時就聽說如今這位皇帝跟先帝一樣,十分信重內官,今日一見,果不其然——昔年先帝就因為此事才跟朝臣們生出嫌隙,如今新帝若是能夠重蹈覆轍,不怕建州一帶不生出內亂。

大約一刻之後,一位官吏匆匆過來,與張唯修見禮,道:“使者久等。”遞上檢驗通過的文書。

張唯修也欠身接過,然後道:“既然如此,在下這邊令人將石料送至商水處。”

那位官吏聞言,緩緩搖頭:“這倒不敢勞煩,使者將石料放在陽崇就好,水部自會派人手過來接收。”

張唯修聽對方所言,竟然是不許外人接近施工地點的意思。

這些情況不在北地那邊的計劃當中,畢竟若是不帶人親自去流波渠那邊看一看,便不會知道那些服役之人的真實境況,張唯修笑道:“橫豎剩下的路已經不多,不若就讓在下這邊的人直接將石料送到地頭上,也省的耽誤時辰。”

那位負責交接的官吏搖頭:“使者好意自然心領,然而若無通關文書在手,縱是朝中重臣親至,也無法從陽崇而過,還請使者不要為難下吏。”

張唯修已知此地法度嚴密,一應事物都有所準備,可見當地主官是個有治事之能的人才,麵前的交接者也無法以言語動搖,此刻這麽說,不過是為了後麵的話做準備,對方拒絕她一回,總不好再拒絕第二回 :

“既然如此,可否安排那些隨在下同來縣中的黔首在此休整一兩日?如今天氣炎熱,立刻返回怕是有些不便。”

官吏客客氣氣道:“城外早已搭建好了草棚,使者盡管帶人前去休息無妨。”

張唯修道了聲謝——她受族叔教導,深知想要弄明白一地情形,必定要從細節處著手,隻要流波渠那邊待人嚴格,就算大體上能夠遮掩,一些小事上也難保不會露出馬腳。

等張唯修將隨自己過來的役者全都帶去城外安置後,陽崇縣的縣丞居然親自帶了人手過來,為這些役者煮粥。

張唯修細心觀察,很快注意到跟在縣丞身後的人都穿著粗布短衣,動作熟練,顯然已經此服了一段時間的勞役,加上口音與建平有所不同,就去問了幾句。

縣丞:“使者所言無誤,他們正是從南部征調而來之人。”

張唯修心中有數,就給隨從而來的親信們使了個眼色。

那些役者做事十分利索,很快就已經在泥灶中點上了火,並開始用陶罐煮粥,為首者體格高大結實,皮膚的色澤也因為勞作而便深,但舉止卻十分有條理,倒有些名家弟子的風範。

粥裏除了小麥跟豆子之外,還有野菜跟醃肉,役者們聞到香味時就已經忍耐不住,有些躁動難安,那煮粥之人及時出言安撫,等粥煮好後,又親自分發,確保所有人都填飽肚子以後,才拿了剩下的那些自己食用。

張唯修的親信們之前都被教了些話,此刻打著拉家常的名義,去詢問那些煮粥之人流波渠的事情,但不管如何詢問,都得不到答案,隻知道對方名字叫做陳至。

一位隨著張唯修一起到來的文士聽到後,思忖片刻,忽然失聲道:“足下莫非出身青州陳氏?”

陳至欠身:“正是。”

文士跌足歎息:“你也是大族出身,為何要在這裏服此賤役呢?”

陳至聞言,卻是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興修水渠乃是有利於民生之事,既然有利於民生,又為何不能去做呢?我輩讀書人,若是不曉得何為民間疾苦,以後便是出仕為官,也隻是空耗俸祿而已。”

張唯修留意去看,發現陳至手上的繭子十分明顯,對方不會知曉自己等人的來意,從之前到現在的種種行為舉止,顯然並非出於偽裝,心中頓時一動。

在這個時代,士族上至朝堂,下至民間,都具有很高的聲望,那些役者知道陳至是讀書人之後,頓時就大為信服起陳至的言語。

陳至煮完粥後,又去洗刷器皿,此事幾個穿著布衣的小孩子想走過去替他清洗瓦罐,卻被拒絕。

張唯修猜度那是陳至家中仆役,笑道:“既然是青州陳氏之人,身邊總不會不帶隨從罷?”

縣丞回避了第一個問題,隻道:“陳公子他們來了之後,晚間無事時就會教導本地幼童讀書識字,雖不算正式弟子,總歸有幾分師生之實,那些小孩子感激陳公子他們的教導之德,便隨在身側,想要報答一二。”

此言一出,張唯修便留言到,自己帶來的那些役者們神色開始有些不對。

——溫鴻雖能治理一方,但士民之間壁壘分明,這些役者都是些普通黔首,哪裏見過在勞動中變得腳踏實地的士族?那些役者看見這一幕後,心中必然會生出羨慕之意。

至於張唯修本人,心中想法又有不同,她思忖片刻,默默更正了之前的觀點——從現在的情況看,南部大族似乎不但不打算反抗天子的“殘暴”之舉,反倒想借著修流波渠的機會,刷一波入仕的聲望。

就比如陳至,事事親力親為,而且服勞役之餘還不忘教導本地黔首識字,光憑這些舉動,等流波渠修完之後,就能直接入仕了。

張唯修麵色數變,最後向著縣丞拱了拱手,道:“原來如此。”

等縣丞等人離開後,一位跟張唯修關係不錯的文士拉著對方的袖子,低聲道:“按照現在的情形,之前在郡中所言多半難以實現,等回去之後,隻怕令叔父會怪罪。”

張唯修道:“不妨,在下已經決意一力擔之——等回去之後,我便上書辭官,離家遊學。”

文士本來想說還不至於此,但看著友人毅然決然的神色,忽然間心頭一亮:“……修姊莫不是想來建平遊學罷?”

張唯修笑而不語。

文士:“……”

她懂了,雖然北地那邊沒能得出“中樞殘暴”的有效結論,但走上這一趟,起碼在幫助某些人選擇未來道路上算是有所收獲,不過作為同僚兼好友,又一塊受命來此,她不能就這麽眼睜睜看著對方離開北地……

文士咳了兩聲,握住友人的手,正色道:“你我共事多年,此次辦差不利,總不好讓修姊你一人擔此大過,等回去之後,我就與修姊一道辭官!”

……

天桴宮內。

北地石料抵達的事情,當日就送到了建平這邊,溫晏然看過遞上來的條陳,笑道:“溫郡守不愧是宗室重臣,此番心意,委實令朕動容。”

溫驚梅看了眼天子——他記得對方之前也用相同的語氣談論過泉陵侯。

“溫郡守治下富庶,行有餘力,自然為陛下解憂。”

溫晏然點了點頭:“溫郡守如今還不到五十,想來還能有大把的時間,替朕排憂解難。”

她剛才正看著國師說話,目光卻突然產生了一些偏移。

本來沉默許久的遊戲麵板,又一次頻繁閃爍了起來,須臾後,一行隻有她自己能看見的小字隨之浮現——

[係統:[流波渠]工程推進過快,達成成就[▇▇▇▇],整體工程速度提升5%。]

溫晏然:“……?”

感覺係統似乎屏蔽了什麽,但又沒有完全屏蔽。

溫晏然思考了一下,雖然有些信息丟失了,但從眼前的反饋來看,係統對她的奇觀誤國計劃,應該也是保持著支持的態度的。

——懷抱自信的溫晏然如果能打開log日誌的話,就會發現,那四個慘遭黑框的字其實是“眾誌成城”,而且隨著她個人路線的嚴重偏移,某些從《昏君攻略》中被去掉的功能,如今也在慢慢複蘇……

溫驚梅覺得麵前的天子似乎有些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他也能理解陛下今日的多思,因為聖壽將近,所以中部一帶多有人來來往往,為免生出動亂,各地關卡都被朝廷加派人手看管,力求不讓建平受到驚擾。

就在此時,市監左丞池儀抱著一個裝有文書的木盒覲見,溫驚梅不欲插手朝務,便借口去煮茶,自殿中離開。

溫晏然靠在憑幾上,示意池儀坐到自己身邊,向她笑道:“池左丞開市大吉,可喜可賀。”

她有心扶植內官的權勢,而池張兩人也沒令溫晏然失望——市監本就跟商貿有些關聯,他們又以私人的名義,逐漸收攏了一些商隊,因為內官的名聲向來不好,所以旁人雖然曉得他們是天子近侍,也隻以為池儀跟張絡是借此弄權謀財。

池儀垂首:“如陛下所料,近來北地與西部往來頻繁,其中多有違禁之物夾雜。”

大周的商稅比較重,所以很多商隊都會托庇在有勢者門下,近來中部一帶因為聖壽的緣故嚴加戒備,加上新帝登基以後,朝中勢力再次洗牌,想要販運“貨物”的人,免不了投到池張兩人這邊。

池儀細心查探,慢慢抓到了一些心懷反意之人。

為了讓旁人相信自己與前代的內官並無不同,池儀進來行事很有些出格之處,外人見到後,不會認為是天子不行,而隻會認為是內官品行不端。

池儀想,她本是一介平庸宮人,能夠掌握權柄,皆因當日被天子看中,帶至西雍宮,如今既然受陛下知遇之恩,最終便是被外臣認作佞譽誣諛之徒,身敗名裂,也是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