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溫氏建國至今,已經有三百餘年,地方上出現了不少根深葉茂的世家大族,這些家族延續多年,優點是根基深厚,缺點是真遇見事了,基本上沒辦法從故土離開,一被包圍一個準。

他們雖然很有實力,但和皇帝相比,不管是名分大義還是武力儲備,都處於絕對的劣勢,對於崔氏等人而言,要是選擇投降的話,朝中許多大臣畢竟都是士族出身,或許會幫著勸誡一二,但若是選擇反抗,說不準就是整個崔氏被族誅棄市。

崔益處理完泉陵侯的身後事後,立刻寫信給家裏,要求老家那邊趕緊送一些族中有名望的成員過來,再挑幾個嫡係的孩子送入建平,充當人質,隻要自己整個家族都在天子的掌控中,那建平這邊,反倒不會急著取他們的人頭。

此前一直被認定是建州心腹大患的泉陵侯等人一朝覆滅,同來北苑的大臣們,心緒一時震動,一時也有些惶恐,那些本來有意在春獵中炫耀一下自身武力的年輕人,也開始往又乖巧又上進的方向轉變。

——他們現在已經明白,皇帝輕易不打獵,然而一旦動手,俘虜數量都是四位數起步的。

按照慣例,春獵中表現優秀的人,可以得到官職財帛作為獎勵,往常還時有官宦家的孩子從一介白身直接被五品武官,借此一腳踏進中層官吏的隊列當中的,然而此刻大部分人對此都已經不以為意,畢竟與平叛的功勞相比,春獵收獲太多也相對有限,而且能獲得的官位多為虛銜,並非實職。

外頭的士人在討論封賞問題,橫翥宮中目前正在議論此事。

此次內亂能夠平息,除了統領全局的溫晏然自己之外,功勞最大的四人是池儀,張絡,鍾知微以及後來加入的蕭西馳,其中部署問題主要由池張二人負責,鍾知微盯死了禁軍,至於蕭西馳,她一弓一刀,連挑數位泉陵侯身側高手,逼得對方無路可逃。

參與平叛的禁軍各有封賞,普通軍士額外賞賜一年的俸祿,有官職者在待遇上提升了半品。池張兩人之前因為已經提拔過一次,此次則升為中謁者,各自賞錢百萬,除此之外,溫晏然還頗有創意地把內監左右丞的官位給改成了從四品。

鍾知微本人內衛統領的職位不變,又加為昌寧侯——昌寧是泉陵郡下頭的一個縣,算是對回收資源的二次分配。

至於此刻已經騎馬歸鄉的蕭西馳,溫晏然給她加了懷仁將軍的頭銜,令其掌管衝長邊營的兵馬。

——大周在靠外的地方都設有邊營,至於衝長,是慶邑的鄰郡,在這個時代,官員無法在自己的家鄉擔任主官的職銜,而且慶邑本身也未設邊營,溫晏然幹脆在蕭西馳頭上加了一個鄰郡的武官實職,今後若是一旦有事,她絕對有足夠的能量,直接調用兩個郡的兵馬。

又考慮到慶邑這些年一向民生不安,溫晏然將原來的郡守以“治事無能”的理由給免了官,又把身邊的舍人高疏放過去擔任慶邑郡守。

高疏是厲帝時期留下的起居舍人——這個職位雖然品階不高,但卻是天子腹心,中樞要員,是朝中很多重要崗位的預備成員,穿越至今,溫晏然冷眼旁觀身邊人行事,發覺對方雖無過於出彩的表現,但一直兢兢業業,處事相對清明,性情又不暴虐,適合跟蕭西馳做搭檔。

由於慶邑距離建州實在太遠,又是邊人聚集之地,雖然郡守的品階要遠遠高於舍人,但在很多人眼中,這個任命比起提拔,倒有些像是在刻意刁難,不過高疏本人並沒有這種想法,作為士族出身之人,一朝入仕為官,怎麽會不想要建功立業?慶邑雖然貧瘠,但若是能安定地方,便算有功。

因為是身邊近臣,溫晏然特地把高疏喊過來提點了幾句:“蕭卿為人多懷仁念,行事也必定以安民為要,憑她的能耐,在太平時節足可以鎮守半壁江山,卿家隻要心存公義,賞罰有度,蕭卿必定會助你一臂之力。”

溫晏然倒沒有忽悠高疏,蕭西馳此人的確非常愛惜族人,否則也不會在自身武力足以單騎闖關的情況下,滯留建平多年,也正因為她的這種性格,反倒不會因為自身的野心而擅動刀兵。

不過這個評價有一個天下太平的大前提,溫晏然已知大周現下的平和日子沒有多久,等烽煙四起的時候,蕭西馳原本的鎮守之能,就會迅速變作割據之實。

“微臣領命。”

君臣之間的身份差異以及這個時代含蓄的說話風格,使得許多大臣都不會在皇帝麵前表達出自己的真正想法,溫晏然並不知曉,比起天子自己對未來的負麵預判,高疏本人因為日常出入於禁中,反倒對皇帝充滿了必定能使天下歸心的信賴感。

高疏的想法隻是許多朝臣內心活動的縮影,那些在北苑中寫詩賦的文士們,目前已經從借著對春獵以及春獵參與成員的描繪,表達對皇帝的讚美,開始慢慢轉為了對溫晏然的直接歌頌。

溫晏然挑了一些看過後,認為自己的實際形象跟這些文學作品中描述的樣子不說一模一樣,起碼也是毫無關係,不過這也不重要,畢竟作為一個昏君,身邊肯定會存在一群專門歌功頌德的諂媚之人,類似的讚美言辭越多,就意味著她離自己的目標越近。

到了春獵最後幾日,一直安詳地宅在橫翥宮內的溫晏然也終於騎上馬,向大臣展示了一下天子的英姿。

許多性情持重的大臣有些憂慮,北苑中會不會還有泉陵侯留下的暗子,想要借著天子狩獵的機會行刺,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皇帝本人對自己的安排十分妥當——溫晏然並未縱馬,僅僅由外衛禁軍與內衛禁軍共同護衛著,在草地上溜達了兩圈。

禁軍那邊特地挑了一匹脾氣溫馴,個頭高大的駿馬作為天子坐騎,不過溫晏然覺得,她還是更喜歡缺乏自身意誌且配置有手刹腳刹的交通工具。

“……”

文士們想,養士千日,用士一時,陛下騎馬的表現不夠威武沒關係,他們完全可以在作品中加以潤色。

一直等春獵平靜落幕,溫晏然帶著群臣姍姍回朝後,對泉陵侯叛亂一事的處置才正式開始

作為多年宿敵,鄭氏那邊居然一反常態地開始替崔氏說話,表示大家雖然以前有點矛盾,但隻要對方歸順建平這邊,那他們願意在皇帝陛下的領導下,與之和睦相處。

鄭氏的決定也是通過深思熟慮得出的。

其實鄭氏族長鄭晟德在剛得知泉陵侯偷偷帶甲士到北苑的時候,他的直接想法是趁此機會徹底幹掉與家裏橫亙著血仇的老對手,不過一想到禦座上那位新帝,本來沸騰的心緒又迅速冷靜了下來。

現在的皇帝跟先帝不同,先帝常年沉溺於享樂之中,雖然對權力有著作為皇帝的敏感性,卻不喜歡理政,給了底下大臣很廣闊的發揮空間,不過一旦讓那位禦座上的君王覺得不適,又很容易被貶斥下獄。

同樣是掌控住禁軍的帝王,厲帝行事不顧道德大義,所以難以匯聚人心,至於如今這位天子,則簡直將明察秋毫做到了極致,哪怕鄭晟德這樣經驗豐富的老臣,也得多琢磨琢磨皇帝的意圖。

鄭晟德:“為父本來有些不解,如今卻明白了陛下的打算。”

鄭引川:“請父親大人為孩兒解惑。”

鄭晟德:“宗親叛亂,在哪朝哪代都是大事,但陛下當時卻遲遲不肯回鑾,一定等春獵結束後,方才起駕回宮。”看一眼麵色還有些迷茫的兒子,進一步解釋道,“陛下此舉,是在告知我等,這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鄭引川不解:“與謀反相幹,怎可能是小事?”

鄭晟德感慨:“陛下輕輕鬆鬆便將此事平複,甚至未曾影響到春獵,還不是小事麽?對於旁人而言棘手,對天子而言,卻是輕而易舉。”

鄭引川懂了,既然是小事,那他們要是跳得太高,說不定會給皇帝留下得勢不饒人的負麵印象,對前途不利,就算有意落井下石,也得等皇帝做出了斬草除根的暗室之後才能行動。

末了,鄭晟德還一本正經給出了總結:“鄭氏身為臣子,為國盡忠,為君主解憂才是首要之物,雖與崔氏有隙,又怎麽能因為一己之私,不去遵從陛下的旨意呢?”

“……謹遵父親大人之命。”

鄭引川深施一禮,不過他回想了一下陛下禦前斬殺七皇子,破董侯之門捉拿玄陽子,以及北苑伏殺泉陵侯的英姿,隱隱覺得,父親做出安分決定的原因應該跟自己一樣……

——不過泉陵侯也是狠人,她臨死前如此盡力地保全下屬,崔氏等人念及她的恩義,也會幫著保全她的後人。

太啟宮內。

溫晏然因為是第一次處理宗親叛亂,本來想摸著忠臣過河,卻沒能成功——不管是袁太傅,宋侍中還是溫驚梅,麵對皇帝的垂詢,給出的回答都是“請陛下自專”。

她沉默了一會,又問了問池儀跟張絡兩位未來奸臣的態度。

這兩人的回複倒不是請皇帝自專,而是表示皇帝怎麽吩咐,他們就往哪個方向去努力。

“……”

忠臣指望不上,奸臣也指望不上,溫晏然醒悟,看來在正常情況下,這是一件不管是嚴懲還是從寬都很能說得過去的事件。

無法把工作甩給別人的溫晏然,先確定了對溫謹明的處置。

借鑒了下大周以前的叛亂貴族的處置,溫晏然下旨廢除泉陵侯這一脈的爵位,以庶人禮安葬,其後人親眷流放邊地——因為高疏很快就要出發去慶邑,正好順道著把這些人帶了過去。

至於崔氏等人,溫晏然還未下明旨的時候,就接到了崔益麵聖的請求。

既然天子一直沒有處置對方,又特地把人從北苑帶到了建平,池儀平常也格外關注一二,此時便特地過來回稟了此事:“褚馥一直不曾多言,崔益倒隱有歸順之態,陛下可要召他?”

——褚馥是那位褚姓幕僚的名字。

溫晏然笑:“到底是崔氏的俊才,他既然想來,就宣他去天桴宮那邊暫候。”

池儀跟張絡對此自然沒有異議,皇帝說去哪就去哪,畢竟在太啟宮見戴罪之人,在手續上會比較麻煩,那把國師居處當自己的外殿用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至於溫驚梅本人,現在應該也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