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夜間山路難行,屬於大部分趕路人都絕不會選擇的時間點,幸好蕭西馳騎術出色,所騎的那匹本來屬於天子的馬又是世間名種,到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就成功跟自己的族人在山陘的另一端出口處匯合。

此刻同樣等在此處的,還有八九百名禁軍騎兵。

負責帶領這批兵馬的人正是宋南樓,他遙遙看見蕭西馳過來,驅馬上前,拱手道:“可是蕭將軍當麵?”

蕭西馳打量一眼,恍然:“原來是宋將軍。”

宋南樓趕緊道了聲不敢——按照職場社交禮儀,許多人都會把有官職在身的武將稱作將軍,但蕭西馳那個將軍號是朝廷實實在在給人加上的,宋南樓這個,則純粹是一種美好的祝願。

蕭西馳也是知兵之人,既然知道天子窺破一切,也就料到了陘口處會設有兵將,免得泉陵侯事敗後,身邊的散兵從此處逃逸,成為流亡的匪徒,所以對於見到宋南樓的事情並不驚訝,隻是沒料到對方還給了自己一封信。

宋南樓:“正月時節,陛下曾派人送來一封信,說若是遇見了蕭將軍,就把信給你。”

“……”

蕭西馳微微一怔。

正月期間,那就是自己想借烏流部勢力出城的時間點。

她接過信,當場拆開,發現裏麵的內容很簡單,隻有一句話“已著人送糧至慶邑,蕭卿勿慮”。

蕭西馳凝視著信中的字句,久久不言。

她畢竟遠在建平,與族中相隔太遠,很多事情無法在第一時間獲知,是以直到此刻,才曉得天子竟在正月期間,便派人解決了慶邑那邊的難題。

而更讓蕭西馳震驚的,是天子對人心把控之準,她不但早早料到了烏流部來使的真實目的,還猜到了泉陵侯與慶邑部之間那種半提防半合作的複雜關係,更是清楚地預判到,倘若蕭西馳那時真能從建平脫身,會選擇在皋宜這邊逗留片刻,讓宋南樓幫忙給中樞帶個口信。

她早先覺得泉陵侯是溫氏這一代中出類拔萃的人,如今才曉得,還是陛下棋高一著,溫謹明已經算是步步為營,但不管如何布局,都全在天子的掌控之中。

這樣一位算無遺策的君主,莫說解決自己,就算想要徹底解決慶邑,想來也並非難事,對方卻在朝堂主流人士都排斥邊人的情況下,待之以誠篤仁義,蕭西馳想,自己以後就算身在邊地,也決不能有負於陛下的恩德。

宋南樓喚了一聲:“蕭將軍?”

蕭西馳回過神來,將視線從信紙上移開,讚歎道:“‘聖人明察在上位,將使天下無奸也①’,大周有明主若此,至少可保百年無虞。”

她本來隻是隨口抒發一下感慨,沒料到聽者有意,師諸和留神看了麵前的邊人首領一眼,麵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依舊跟往常一樣溫和。

末了,蕭西馳又將山陘中的情形簡單告知給宋南樓:“昨夜一切順遂,大概再過一個時辰,陛下那邊便會有人過來帶話給宋將軍。”

宋南樓謝過蕭西馳的提醒,並指揮手下的將士,把布下的各類木障給挪開一線,放慶邑人過去。

蕭西馳本來已經走過關口,忽然勒住韁繩,翻身下馬,朝著北苑的方向跪下,其餘慶邑族人也緊隨其後,鄭重地拜了一拜。

……

強打精神收拾了俘虜後,體力難以支撐她繼續起碼的溫晏然,幾乎是被鍾知微用手臂提回了寢宮那邊,準備休息,與穿越前相比,她現在的熬夜能力簡直是負值,在宮人幫著洗臉的時候已經閉上了眼睛,一沾枕頭就陷入了夢鄉。

池儀等人本來還想問問,要不要連夜把各個大臣從**拖起來加班,不過天子現在已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表明了體貼下屬夜間睡眠質量的的態度。

當然對北苑內無知無覺的各個重臣來說,能睡上一整夜也未必算是好事,起碼第二天袁言時被喊過來並知曉了發生了什麽的時候,看上去仿佛被什麽東西給梗在了喉嚨口,臉上的表情像極了一個急於退休又找不到合適借口的三朝老臣。

袁言時沒料到泉陵侯會趁著春獵的機會帶大批甲士入京,更沒料到天子居然不聲不響地將事情輕鬆解決——結合之前季躍叛亂那件事,袁言時有理由認為,或許新帝在平定叛亂方麵確有獨到之處,比如說總會讓對手在不知不覺中走入絕路,再比如總不讓大臣們及時察覺到周圍的種種異狀,全程靠自己完美解決……

作為輔政大臣的袁言時了解了下當前的處置方案,按照周律,隨同溫謹明來的甲士幕僚全部都事涉謀反,可以嚴加處置,又因為主謀已經身死,所以也有一定的商榷餘地,目前隻是被解除了武裝,暫時看押起來。

除此之外,鍾知微還要對中衛那邊進行詳細排查,溫晏然看她實在辛苦,就把張絡派去一塊加班。

張絡自己倒不覺得是在加班,在聽到命令的時候,反倒笑嗬嗬地感謝天子信任。

二人離開橫翥宮時,看到了許多在外等候消息的大臣,那些人雖然好奇具體細節,卻反倒不敢攔著天子身邊的內衛統領以及近侍細問。

杜氏的一位文士看著張絡兩人的背影,向同僚歎道:“在下昨日枉寫了‘不曾親獵虎,百獸自階前’的句子,卻沒料到今日這番情景——此次春獵,陛下哪裏是沒有親自動手呢,隻是天子眼中所看到的獵物並非那些飛禽走獸,而是虎視眈眈的泉陵侯,比之我等,高出何止一籌。”

雖然現在冷靜了一些,但杜姓文士還清楚記得,自己剛聽到“昨夜泉陵侯帶甲士自山陘潛入北苑,被天子親帶禁軍拿下”那個消息的震驚感,他衝到帳外時,都未察覺到自己穿反了鞋子。

杜姓文士還算是表現好的,更多的大臣在知道自己距離謀反混戰這件事隻差一點的時候,直接驚得麵無人色,別說站立,幾乎連坐都坐不穩。

此次春獵,王有殷作為中書舍人隨駕,在年輕一代裏,她已經算是極有定力的一位官員,但在得知泉陵侯兵敗自盡時,手上的書卷也是直接跌落於地。

大部分人都沒料到,天子與泉陵侯的爭鬥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落下帷幕。

袁言時到底是有本事被先帝指定為輔政大臣的人物,得知此事後,也是慢慢想明白了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既心驚於泉陵侯的兵行險著,更為對方計劃的可能性而感到後怕——若是天子這邊沒有覷破那個“羅越”的身份,當真讓泉陵侯的甲士混入北苑當中,溫謹明的圖謀的確有成功的可能,雖說這樣一來,得到的皇位難免不穩,也會遭到各方勢力的言語質疑跟武力反抗,卻總算是一線生機。

泉陵侯想要險中求勝,天子卻是高瞻遠矚,料事在先,袁言時現下已逐漸明白,為何新帝以衝齡踐祚,強勢如此,卻無人可攖其鋒芒,實在是因為她對人物局勢都有著一種異常準確的判斷。

簡而言之,這是一位能逼著野心家不得不老實當忠臣的皇帝。

……

就在袁光祿大夫在心中感慨頂頭上司的性格能力的時候,充當臨時監獄的暗室內,崔氏跟褚氏的兩人正相對而坐,默默無言。

崔益閉目,啞聲道:“事已至此,你我也莫要多做掙紮,老實認罪便是。”

褚姓幕僚雙目紅腫,聞言隻是垂首不應。

昨夜泉陵侯既然選擇了自盡,那他們也就徹底明白了這位主君的打算。

溫謹明一向極有決斷,這種決斷也體現在了她對自己生命的安排上。

大周享國已久,傳到溫晏然這一代,已經三百餘年,天子天然具有極高的權威,在這種前提下,中樞並非不能容下一皇女,也不是容不得幾個地方上的世家大族。

然而這兩者結合在一起,就意味著世家能以皇女為旗幟,皇女能以世家為依仗,彼此互相聯合,威脅中樞的維權。

而且溫謹明並非隻有謀反的能力,她的確存在著謀反的意圖,此等心意,幾乎算是世人皆知,所以事敗之後,中樞這邊的處置方案大約有三種,一個是將兩者一齊解決,徹底清除所有後患;一個是留下溫謹明,滅掉崔氏等從屬;還有一個就是解決溫謹明,給其他人一個歸附的機會。

過了許久,褚姓幕僚才開口:“那崔君預備如何,現在就給族中寫信麽?”

他的聲調顯得有些古怪,像是在嘲諷同僚,又像是在嘲諷自己

崔益搖頭,語氣平靜:“你我作為人臣,卻不能輔佐主君成事,如今的首要之事,自然是為殿下的身後事打算。”

他們雖然是戴罪之身,但到底出身士族,在表達了想跟外界接觸的意圖後,很快就有一位儀容沉靜的內官帶人走了過來,不必二人開口,就客客氣氣道:“陛下口諭,若是泉陵侯故吏請求為主君收斂屍身,便允其所請。”

聽到這句話,崔益並不驚訝,反倒有種果然如此的想法。

——當今天子若不是這樣一位料事於人先的主君,又怎能窺破泉陵侯的所有布局,並將她誘入釜中?

……

存在感在臣下跟敵方臣下心中無限拔高的溫晏然,此刻還安詳地躺在榻上,遭受著熬夜的報應,同時無比懷念現在社會包括咖啡可可在內的各種甜熱飲。

北苑中雖然建有讓貴人居住的橫翥宮,然而此地的作用本是練兵家遊獵,寢殿本不是為了議事而設,麵積相對狹小,大臣們隻能立在殿外,由內官把話帶給天子。

一位女官帶來袁言時的請示——光祿大夫請問天子,既然出了叛亂大事,那要不要暫停春獵,率眾返回城中。

溫晏然:“倒也不必,將那些叛軍看押起來便可,如今泉陵侯已故,崔褚兩族的代表卻都幸存,就算其中還有忠於故主之人,也掀不起太大的風浪。”又道,“先將北苑的事情擬個奏疏出來,傳到城裏,再讓尚書台那邊出一個後續章程。”

過了片刻,外頭又問,天子預備如何處置崔益等人。

溫晏然笑道:“泉陵侯一心為她這些下屬考慮,朕也不好拂她的麵子,給崔益等人準備些筆墨,再找幾匹馬,找一隊護衛——殯殮之後,崔益差不多也該給家裏寫信了。”

袁言時聽到陛下的提醒,也是立刻就明白了過來。

崔氏等人出生大族,不僅要效忠於主君,也要想辦法顧全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