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剛過年沒多久,溫晏然就有了需要定下大致方案的問題,一個是春獵,一個是如何營造她自己的陵墓,還有一個是該怎麽給她過生日。

其中最容易解決的是春獵,畢竟這屬於皇帝們的常見娛樂項目,那麽多年下來,少府那邊早就有了一套合理流程,以前怎該麽辦現在還怎麽辦,至於生日的話還有一段時間,目前不用太急,至於陵墓營造……工部那邊現在為此上折子,當然不是覺得天子可能早逝,而是通常情況下皇帝在親政後就會開始著手為自己身後事打算,再加上溫晏然還未成婚,宮中花銷有限,正適合撥出一筆錢去造墳。

溫晏然:“……”

她擺了擺手,表示先不必大興土木,並態度親切地告知工部那邊,萬一有朝一日自己真的山陵崩,那一切從簡就行。

本著皇帝也有可能隻是客氣客氣的顧慮,工部尚書又勸了幾句,卻遭到了跟之前一樣的拒絕。

其實是火葬擁護者的溫晏然笑道:“朕才登基未久,若果然英年早逝,那不過一少帝,又有什麽值得厚葬之處。”

她當然也想多弄一些花錢的名目,消耗府庫積蓄的同時也能順便為將來培養足夠的貪財小人,但在看過戶部的賬簿後又稍稍改變了主意——大周的搖搖欲墜是體現在各個方麵的,哪怕溫晏然本人現在的經濟狀況都比較一般,這還是在她剛剛得到了一大筆歲末上供的情況下,所以奢侈也得奢侈到她能用得到的地方。

作為一個昏君,溫晏然有理由認為自己的結局肯定不會好到哪去,花再多的金錢用來營造陵墓,也肯定不會起到實際作用,倒不如用在生前的享樂上頭。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值得一提的享樂項目的話。

正常來說,營造皇帝陵墓的開銷會由少府那邊負責一部分,所以工部尚書過來的時候,少府令侯鎖也站在一邊,等著天子給出指示。

他忽然意識到,在聽到皇帝拒絕大肆營造豪華陵墓的時候,他心中居然一點都不感到驚訝。

——天子在私室中都如此簡樸,在營造帝陵的時候,又怎麽會窮奢極侈呢?

經過一段時間對心態的調整,少府令原先那些諂媚君王,曲承上意的想法已經淡了,反倒真心想勸一勸皇帝,節儉固然是美德,作為天下至尊,委實不必自苦如此。

工部尚書跟目光中滿是欲言又止之意的少府令離開了西雍宮,而確定了個人善後問題的溫晏然她現在正在看禦史台那邊上的折子。

禦史可以風聞言事,哪怕沒有實際證據,也能夠把問題上稟給天子。

近來建平進來傳出了一些訊息,之前那批選自天桴宮的朝官們頗有些不法行為,而且常常私下聚集,涉嫌結黨營私。

受當前社會風氣的影響,各級官吏通過種種途徑撈錢,隻要沒過分到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基本都不會受到太過分的批評,特別是在大周有好幾代昏君給所有人做榜樣的情況下,但結黨一事就有些微妙,再聯想到天桴宮的主人是有擁立之功的溫驚梅,難免令人不安。

溫晏然瞥了一眼就把奏折擱到旁邊去了——她當初之所以屢屢加恩於天桴宮,就是希望能扶點有別於朝中舊人的新勢力出來,從今天折子上的內容看,自己的計劃頗為成功。

不過考慮到自己對溫驚梅的信任一直表現得頗為明顯,溫晏然也覺得,近來的傳言倒有值得深挖之處。

溫晏然一麵思忖,一麵又回想了一下在評論區看過的劇透內容,畢竟她當時瀏覽得不夠深入,必定有很多漏掉的內容,但僅從記得的那些分析,目前所有選自天桴宮的朝官們當中並沒有被評論區重點提及過的名字,她暫時沒有額外在意的理由,當然為了表示自己依舊信重天桴,溫晏然索性借著改元的名頭,隨手挑了幾個存在感比較強的人,把他們的官位往上稍稍提了一提。

溫晏然喊了聲池儀,問:“今天王通事在執勤麽?”

池儀微微躬身,回稟:“王通事今日休沐,陛下可要召她入宮?”

溫晏然笑:“又沒有要事,何必在休沐時召人,且讓她好好歇一歇。”

王通事就是王有殷,這妹子其實也是評論區留名的人物,她出身士族,但家境一般,近支人口也不算多,在評論區的稱呼是“資質平平王有殷”。

溫晏然想起這個人的時候,總覺得很難從這句評價中把握到王有殷此人的準確性格,畢竟不管資質低還是資質高都是一個相對明顯的特征,而越是中庸,就越是缺乏值得總結的要點,她有些好奇對方哪裏表現得“資質平平”,於是留心觀察了一段時間,卻也瞧不出來什麽特別之處,隻覺得對方工作上沒什麽失誤,平時也頗為勤勉。

——大約就是這種沒有特別之處,所以才被被稱作“資質平平”?

溫晏然方才提拔了一下出身天桴宮的官吏,為了保持平衡,又順手把這個由袁言時團隊舉薦的小姑娘的官位提了半階,升為起居舍人。

“王舍人現在是居住在太傅府上罷?”溫晏然想了想,笑,“把文書送過去,再替朕送兩罐茶葉給太傅,算是謝太傅費心。”

內官們躬身領命,先將溫晏然的批複放入盒子裏,封裝妥當,然後依次發往尚書台那邊準備用印。

……

建平內的消費水平非常符合這座城市一國國都的定位,不是所有官吏都能賃得起房屋居住,朝廷這邊會提供各級官邸,當然受當前風氣影響,在舉主、親友,尊長家中居住也屬常態,像王有殷,在不當值的時候,便會待在袁言時的府邸內。

——畢竟袁言時是輔政大臣,府中的消息格外靈通。

提拔天桴宮出身官吏的旨意剛剛下發,袁言時這邊就收到了消息,他看了隨侍在身邊的出色後輩一眼,心領神會的王有殷便微微欠身,分析道:“依小人所見,從考績看,這些官吏現在提拔可,不提拔也可,天子如此作為,或許是想借此告誡朝廷內外,天桴宮地位不可動搖。”頓了下,又道,“若小人猜得不錯,稍後或許便會有內官上門。”

一位幕僚道:“莫非天子疑心明公?”

王有殷:“天子未必疑心大人,但若有人不滿天桴宮,那還能以朝中何人為旗幟?”

另一位幕僚道:“那些人到底是新入朝堂,或許是禦史台想表明自身公正無私,不會因為旁人天子寵臣而格外寬容,才集中彈劾了這麽一回。”

正在議論紛紛之時,外頭傳來消息,說有內官上門,還帶了兩樣東西,一件是給王有殷的升職文書,另一樣是給太傅的茶葉。

王有殷思忖片刻後,歎服道:“陛下如此做,是自己不疑大人,也不欲旁人疑大人。”

以溫晏然如今在建平的威望,當然也能出手把異議迅速按下去,不過她既然選擇讓袁言時代行此事,既顯得方法柔和,也多少有些幫著這位老臣撇清自身的意思。

袁言時頷首:“陛下如此信重,我雖一老朽,也該為陛下分憂。”

王有殷心領神會,垂下目光——不疑天桴宮,也不疑袁言時,那疑的到底是什麽人,答案就很明顯了。

袁言時畢竟是輔政大臣,他的態度在建平的士人中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既然他今天算是表了態,服從天子的安排,跟天桴宮那邊和睦相處,就算某些心向泉陵侯之人有意折騰點什麽,也難以興起風浪。

——而且這個決定對於袁言時來說也並不為難,畢竟他雖然覺得天桴宮權勢日重一日,卻從未懷疑過對方把皇帝當傀儡操縱……

王有殷旁觀於側,內心感慨萬千,她長於太傅府中,朝中那些能稱得上重臣的人不知見過多少,從幼時開始,便一向以聰明自負,等入朝為官後,才逐漸領悟到自己見識短淺。

其中天子當然是世間最頂尖的人物,王有殷原本對恩威並用隻有一個模糊的認知,如今隨侍在天子身側,看對方不止能以懲罰來操控朝臣,也通過獎賞來引導朝臣行為,才逐漸有了更深的理解。

在很小的時候,她曾風聞厲帝的行事作風,心中隱隱有些不忿——這樣一位無能暴虐之人,憑什麽可以成為天下的君主?

平心而論,先帝的確很適合讓人產生“這人都行我憑什麽不行”的犯上想法,從小被作為朝臣培養的王有殷因此生出了想要做權臣的念頭,但隨侍在溫晏然身側的這段時間,她的自信心遭受了來自現實的連番打擊——不說跟才十三歲剛開始讀書不滿一年的天子比較,甚至在麵對池儀張絡等讀書不多的內官時,她偶爾都會感到一絲自慚形穢,那些年少時的種種野心,也就徹底被埋葬在了記憶深處……

……

就在褚氏那邊望眼欲穿等著袁言時向溫驚梅發起進攻的同時,建平這邊正因為兩陣營領頭人物一個在家中日常自閉,另一個在皇帝的威嚴麵前選擇了從心而無比平靜,在不需要通過內訌來消耗精力的情況下,朝中的大臣們自然而然將目光投向了春耕。

農業社會,督導春耕一向是官府的重要工作,甚至有些地方的主官都會親自下田翻一翻土來以身作則,如今的朝廷設有大司農的這一職位,目前擔任的人是沈氏的一位老者沈夏,他年近六旬,精力難免有些不濟,再加上到了溫晏然這一代,九卿已半成虛職,權力不如以往,天子以體貼老臣的名義,下令戶部協理春耕諸務,也順便給盧沅光一個表現的機會。

溫暖的陽光照在太啟宮中,東風吹來了芳草的氣息,周圍積雪早已融化,湖邊的柳枝也萌發了新芽,在確定了工作目標後就把實際操作都安排給下屬的溫晏然因為缺乏娛樂活動,一時興起,要了些糧食種子,丟在西雍宮的花圃中。

——她本來也有點憂慮種糧食的行為是不是過於符合時人對一個正常皇帝的職業要求,不過想到反正自己是種在宮裏的,能清楚了解到這一點的也就是池儀張絡等奸臣預備役,以及少府那邊從先帝時期遺留下來的資深曲承上意型內官,縱觀身周,溫晏然覺得問題不大,一切都在可控範圍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