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皋宜郡郡守府中。

宋南樓看著麵前的友人,揚了揚眉:“你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師諸和微笑:“襄青那邊的事情由小溫校尉掌管,弟閑來無事,索性過來兄長這邊瞧瞧。”

宋南樓跟師諸和自幼相識,頗為了解對方的想法,知道他這個時候跑來皋宜,是不欲與宗室爭功,同時也想韜光養晦的意思,當下搖了搖頭,道:“你雖然已經出仕,但辦事的時候,卻隻肯出六分力氣。”

師諸和笑:“隻要不誤了公務,何妨得行樂時且行樂?”又道,“如今兄長已然擇主,弟卻還想再閑雲野鶴幾年。”

宋南樓知道自己這個友人一直覺得大周氣數將盡,又自認不是那個能夠力挽狂瀾的英雄豪傑,早就下定決心,準備找一個合適的主君輔佐,對方雖然同樣覺得小皇帝聰穎天賦,可惜受困於朝中局勢,再怎麽努力,也隻是徒勞而已。

作為已經打定主意跟皇帝混的臣子,宋南樓十分希望能把友人也帶入到這個任勞任怨的工作氛圍當中,於是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這是陛下前些日子寫與我的,你可以瞧一瞧。”

師諸和接過,一目十行地看完,末了點了點頭,感慨:“陛下明見千裏。”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隻是要求宋南樓加大毆打當地豪強的力度,盡量從這些人身上多獲取一些糧草出來,並征調豪族家中的奴婢徒附為民夫,往慶邑郡送一部分糧草過去——溫謹明當初之所以會防著慶邑部附近的邊營回調,就是因為此地跟皋宜、襄青等郡都處在同一個方向上,而且途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是水路,行進速度不會太慢。

除此之外,信上還提了一點需要跟襄青那邊通氣的問題——兩郡事情解決得比想象得要快,等一切塵埃落定後,禁軍且不忙著往回走,等督促完春耕再返回不遲。

宋南樓:“當時隨同而來的還有另一封信,陛下有諭,若是蕭西馳將軍忽然過來,就把第二封信給她。”看著友人,“不過直到今天,我都沒聽見建平那有什麽特別動靜——你覺得蕭將軍會過來麽?”

師諸和:“若是沒有第二封信,蕭將軍倒有五成可能過來,既然有了第二封信,那可能便不足一成。”

宋南樓點頭——溫晏然會這麽囑咐,就是猜到蕭西馳有意出逃,那麽自然會對此多加防範,之所以還給第二封信,隻是為了以防萬一。

師諸和靜靜站著,麵上忽然泛出一絲苦笑:“陛下若是能早生五十年……”

宋南樓負手,道:“我本來也希望陛下能早生五十年,不過如今也並不算晚。”

師諸和沒有說話,宋南樓也不指望立刻便能說服友人,笑道:“你心中還是不信,那不妨多瞧上一瞧。”

此時此刻,在談論建平情勢的並非隻有宋南樓這邊的人,泉陵侯那邊也因為京中變化超出了掌控而有些忙亂——除了溫謹明本人還十分坐得住之外,褚氏跟崔氏都有點坐立難安起來。

私室當中。

收到信件的褚叢默默無言,半晌之後才對與幕僚道:“咱們倒是小瞧了溫驚梅。”

幕僚:“依明公之意,近來種種都是國師的手筆?”

褚叢點頭:“雖然京中的來信總說天子明察秋毫,但小皇帝當真如傳言一般聰慧,年少時豈能一點風聲都不曾傳出?”又道,“其實當時給溫驚梅加上柱國的時候我便有所懷疑,按大周慣例,天桴宮一向不涉朝政,但你看自從小皇帝登基之後,他溫驚梅可有一點原來避世的模樣?”

幕僚露出若有所思之色,隨後衷心讚歎:“明公所言極是。”又幫著批評了幾句,“誰能想到,溫驚梅自小裝得淡泊名利,原來是為了這一日。”

他們在建平內也有耳目,可以確認天子時常駕臨天桴宮,與國師相見,前段時間還也選拔了不少天桴那邊的道官入朝。

褚叢輕歎:“連袁言時都漸漸想要抽身退步,可見天桴宮勢力何其之大。”

幕僚佩服道:“還是明公見事分明——若是溫驚梅未曾把持朝政,那把持朝政者就必定是袁言時,如今他被降職為光祿大夫,連改元後都未曾複歸原位,那朝中權柄究竟落於何人之手,也就不必贅言了。”

——溫晏然並不知道她的潛在對手都在琢磨些什麽,不然肯定得感慨一句,如果不把她穿越人士的背景納入考慮的話,這兩位的思路還是挺正確的……

幕僚:“既然如此,不知明公該如何為泉陵侯解憂?”

褚叢冷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以袁言時的性情,此時多半隻是暫時蟄伏,咱們在建平內還有幾個能用的人手,且讓放些流言,打壓一下溫驚梅,隻要天桴宮那邊稍露頹勢,袁言時必定會乘勢而起,他們彼此爭鬥不休,豈不方便君侯徐徐圖謀?”

……

西雍宮內,被無數人深刻惦記的皇帝,此刻正拿著一份邊地的輿圖細看。

天子勤政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就需要近侍們多多照料,池儀留意時辰,掐準時間端了一盞溫水過來讓天子潤喉。

作為近侍,她十分了解天子生活上的喜好,比如陛下雖然並不討厭甜點,卻頗為反感在建平達官貴人家中所流行的加了蜜的水,嫌棄此類飲品喝起來不夠解渴,平日裏首選溫水,其次是泡得偏淡的茶。

不過不喜歡蜜水的溫晏然其實也理解為什麽這種飲料能夠流行起來——大周立國已久,建平作為都城的曆史已久有了三百多年,曆年積攢的生活汙水滲入地下,也影響了城中居民的飲用水,悼帝當年曾令水官重新引了城外活水的支流入城中的清涼池,並使專人維護,到了厲帝時期,皇家用水便不再從清涼池走,而是選用山泉跟露水,瑤宮跟桂宮雖然與太啟宮相連,但都位於城外,兩宮邊上有山,厲帝生活豪奢,竟令匠人把山中清泉用銅管引下,供自己取用。

等溫晏然登基後,瑤宮跟桂宮已經失去了皇帝常居之所的用處,但原先的設施都保留了下來,每天都有專人從桂宮瑤宮那邊將泉水送來天子這邊。

溫晏然覺得這樣不錯,她人不在瑤宮,卻不耽誤享受瑤宮的便利,既保證了宮中供水,也有助於讓旁人逐漸領悟到自己是個跟先帝一樣糟糕的昏君。

池儀等人則在心中感慨,天子自然是簡樸的天子,卻沒有因為想要凸顯自己的簡樸,刻意廢棄宮苑中的器物,行動純係自然,分毫不見造作之態,實在是有道明君。

既然皇帝偏愛泉水,建平內的達官貴人乃至平民百姓自然也紛紛效仿,靠此為生的小販每天早晨從城外取水來城中售賣的,並將自己賣的泉水取名為桂泉跟瑤泉,算是蹭一蹭皇家的光。

因為此時年假已接近尾聲,作為皇帝,溫晏然已經開始逐步恢複工作,再度埋首於各類文書當中,到了未時二刻,池儀過去提醒天子,說袁言時已經快要到了。

——溫晏然覺得既然已經過完年又改了年號,總得需要梳理一下來年的工作思路,這事她一個人做難免事倍功半,於是把評論區中公認的大忠臣給喊了過來,打算從對方身上獲取一些靈感。

看見人進殿,溫晏然客氣地站起身,含笑招呼了一聲:“太傅久等。”

袁言時先是躬身一禮,然後才糾正道:“老臣已經不再擔任太傅一職,還請陛下莫要再用舊日稱謂。”

溫晏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給對方賜了座後,直接切入正題。

她今天喊人來,是想問一問對方,作為皇帝,想要維持住自己的統治,她的依仗究竟在何處。

有關溫晏然的問題,許多經史著作中都給了相當深刻的意見,袁言時更是頗為熟練類似的禦前奏對,張口直接提了一句:“道德……”

溫晏然做了個打住的手勢,笑:“今日先隻談人。”

袁言時心頭一跳,感覺頭皮有些發麻。

天子這樣說,等於是在問自己有哪些人可信。

袁言時不知皇帝到底想做什麽,隻能本著自己的出身跟立場,給了一個絕對不會錯的答案:“士族多有仁義恢弘者,足可為陛下肱骨。”

他自己是世家出身,目前也隱有建州士族領袖的地位,必定要為自己人張目,也希望皇帝能多重視他們士族一點。

溫晏然微微頷首。

袁言時是被劇透過的忠臣,當然不至於在這些基本問題上欺騙自己,而且對方的說法也符合這個時代的主流認知。

經過幾代昏君的共同努力,大周皇室在民間的聲望降到了一個低點,而士族大多還是心向朝廷的,畢竟如今能在朝中為官的人,絕大多數也出生於世家大族世家大族,這些家族掌握了教育資源跟仕途資源,一向受人尊敬,也就不會想著改朝換代。

不考慮道德情感因素,越是能在這個政權的統治下獲得好處的人,就越會傾向於擁護這個政權。

她想了一想,若是把除了皇室以外的家族按勢力排序的話,那由上到下應該是門閥,世族以及豪強。

在溫晏然還不算太深刻的認知中,門閥屬於世家的終極形態,至於豪強,若是換做開國時期,倒有可能進一步發展為士族,但現在大周氣數將盡,階層固化嚴重,目前底層官吏還有不少豪強出身的人,但上層官吏基本全都是世家子女,不過可能是受到當前社會發展程度的製約,大周的門閥非常少,中樞對地方依舊保持著一定的影響力。

溫晏然想,這些大約也就是最不希望改朝換代的人了。

她記得自己之前看書的時候曾翻到過一句話,“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溫晏然原本覺得這是一句充滿從心風格的勸告,不過受袁言時今天教導的啟發,她覺得這可能是在委婉地告知統治者,他們權威究竟來自於什麽地方。

——溫晏然有點慶幸,還好自己做事謹慎,今天召忠臣過來多問了兩句,不然險些對誰才是自己隊友這點產生了誤解。

作為一個典型的偏科選手,溫晏然的曆史知識儲備頗為貧瘠,隻隱約記得以前在網上看過一些有關政策與社會結構的分析——有些時候看似正確的改革反而會帶來嚴重的負麵效果,像帝辛,因為改革奴隸製度被認為背叛了貴族階級,反而遭遇了逐鹿之敗,也成功背負上了昏君的名頭。

結合上從袁言時口中問出來的答案,溫晏然大致能夠確定,所謂的氣運之子們多半也集中在門閥、世家以及豪強這三個統治階層,想要成功成為一個能令所有人感到“這世界已經沒救了”的昏君,她就要痛擊這些潛在的隊友。

袁言時看著一臉若有所思的皇帝,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