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許是酒意上頭,又許是平時相處頗多,君臣二人關係也算親近,溫驚梅坐姿雖然跟之前一樣端嚴,目光卻柔和了不少,言語也不如之前那般克製,竟主動跟皇帝談起了烏流部的一些事情。

“想來陛下也知曉,烏流部上層貴人關係並不和睦,如今的頭人名叫烏舍,是受過大周冊封的一部之主,然而部中老人,卻多聽從他叔父,也就是部中左將軍的命令。”

溫晏然思忖:“朕記得,靠近烏流部的郡是……”

溫驚梅:“是定義郡,郡守是董氏的董複。”

董家雖然家門衰敗,終歸還是能掙到一個郡守的位置的,董複此人深諳平衡之道,考慮到烏舍的叔父有老一輩的擁護,根基深厚,再加上邊人不如大周這邊重視禮教,族中貴人多喜歡犯上作亂,指不定哪天那位左將軍就帶人掀翻了頭人的統治,自己統領一部,於是董複就以烏舍本人受過大周正經冊封的名義,明裏暗裏向這位新頭人提供支持,想要使得勢弱的那邊有足夠的力量與勢強的那邊分庭抗禮,進而引發烏流部的內部矛盾,這樣一來,這個邊地大部忙著折騰自己,也就無力騷擾周境。

在當前時代,董複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能吏了,換做太平時期,說不定真的能將烏流部徐徐瓦解,然而據溫晏然本人所知,大周如今的繁榮完全是空中樓閣,而等到各地烽煙四起的時候,那些本來就算不上乖順的邊地部族自然會跟著紛紛作亂,準備來中原分一杯羹。

溫晏然習慣性地用指節輕輕敲了敲桌案,若有所思:“定義郡守今年考評不錯,按常理而言,來年多半是能回建平來做官的。”

說到這一步,池儀已經對明白了天子的言下之意——那個“侍衛”看起來受到過一定的教育,在這個年代,邊地部族中有資格接觸書籍的,大多是族中貴人,或者貴人的身側近臣,以及一些因為各種原因離開故土,來邊地部族中居住的周人,而從對方的從形貌看,他是真正的邊地部族之人,加上個子也長得高,身材也魁梧,證明營養水平不差,雖然以侍衛的身份入宮,但看上去反倒比起作為使者的那位烏流部高層更有籌謀之姿,所以十有八九是隱瞞身份入京的烏流部貴人。

溫晏然想,殿中那些來自邊地的使者中,不乏部族首領本人,就算是烏流部頭人親自過來,也沒必要隱瞞身份,那個“侍衛”不遠千裏前來建平,固然可能是年輕人一時好奇,想來領略上國風光,但顧慮到當前的時局,那更可能是有所圖謀。

——把事情最糟糕的可能納入考慮,這樣一來,事到臨頭時也不至於手足無措。

溫晏然用食指輕輕點了下杯沿,池儀立刻執壺為天子斟了一樽果露。

“兄長不勝酒力,給他也倒一杯。”

溫驚梅就在坐席上欠身行了半禮:“那臣就多謝陛下體諒。”

內侍們已經開始往宴席上送點心,溫晏然用了一塊宮中新製的糕點——她上次召見溫循的時候,被對方的身高很刺激了一下,這才決定讓尚食那邊多花點力氣在研究各類穿越前並沒有多偏愛的乳製品上頭。

她用餐的速度與平時並無區別,但在池儀等近侍眼中,天子顯然是心有旁騖。

溫晏然在想,倘若那個烏流部的“侍衛”打算探聽定義郡郡守任免情況的話,又打算從哪個渠道入手?

大多數有資格在太啟宮內議事的朝官都出身正經士族,就算烏流部頭人親自過來做小伏低,也未必願意理會對方,所以那個“侍衛”隻能從一些邊緣人士身上入手。

溫晏然一邊思忖,一邊品嚐糕點。

或許是考慮到貴人希望盡可能多嚐幾種的味道,宮中點心的體積都不大,大約隻有月季花瓣的一半左右。

溫晏然嚐了一塊加了牛乳的,又拈起一塊加了蜜餞的細細觀賞。

一邊的溫驚梅眼觀鼻,鼻觀心,並不多言,盡職盡責的充當一個帝王身邊的背景板。

天子的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在皇帝能居高臨下,縱觀全殿之時,也有不少人對溫晏然的情況多加留心。

烏格奇往上邊看了一眼,心中關於“大周要完”的想法越來越濃鬱——那個皇帝的年紀實在太小,根本不到能夠當家的年紀,換做烏流部,坐不上兩天的頭人位置就得被攆下來,而且對方也不像是多早慧的模樣,在結束了必須的社交互動後,直接開始拉著堂兄開始閑聊,殿中明明有那麽多朝臣使者,卻不曾見那個小皇帝詢問正事,反倒開始玩賞桌案上的吃食。

他進建平以後,雖然也聽人說過新帝頗有威嚴,但烏格奇知道中原人在讚美貴人時,總喜歡加一些與當事人真實情況關係不大的溢美之詞,所以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加上打聽到新帝自登基以來,屢屢加恩於天桴宮,之前那次宮中叛亂事件結束後還幹脆給國師加了上柱國的勳職,頓時感覺自己明白了什麽。

既然天子不過一傀儡,那朝堂上所謂的忠臣們,必定會因為爭權而不斷內耗,而且旁邊的泉陵侯也毫不掩飾自己劍指建平的意圖,烏格奇想,紛爭雖然不算好事,但對他們烏流部來說,卻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崛起機會。

——自己書讀的比烏舍多,武力也比烏舍強悍,除了血統不如那位兄長高貴以外,處處都要強過對方,既然彼人可以,那他自己又憑什麽不行!

正在暢想未來的烏格奇並不知道,中原這邊對皇帝的讚美之詞雖然有很大的誇張成分,但也有不少處於委婉的寫實狀態,比如在說新帝“察事於微”上頭,就多少包含一點大臣們對天子疑心病重的感慨。

此時已到申中,溫晏然微覺疲倦,幹脆起身回寢宮更衣,並委托光祿大夫袁言時跟國師溫驚梅替她招待各郡官員以及邊地來使。

皇帝要走,朝中官吏自然躬身相送,至於邊地各部的使者,雖然站在殿內,心中卻並不敢將自己當做與中原貴人同等的存在,老老實實地伏拜於地麵,烏格奇雖然心有大誌,卻無法特立獨行,隻能跟部族正使一樣矮身跪送。

儀仗如林,護衛著天子起架,溫晏然閉著眼睛靠在車輦中的軟墊上,她想,除了正式的朝臣外,有資格接觸到朝中機要的,要麽就是大臣府中的幕僚——這些人許多也是士族出身,同樣也是邊地部族無法接觸到的存在——要麽就是心懷二意之輩,例如泉陵侯的從屬,再或者就是內官。

袁言時此前替她講史的時候,曾說古往今來,能動人心誌的,要麽是德,要麽就是利,建平是大周中樞所在,對方特地跑過來,大概率是有所圖謀,倘若他們想跟建平這邊搭上線的話,要是走道德路線,除非那個烏流部貴人救了哪位士人重要長輩的命,否則完全沒有可能,至於用以權勢或者力量脅迫的途徑,對方一個在中原無根無基的外族人,隻有搭上泉陵侯的船才有可能做到,而泉陵侯也不會平白給他好處,其中必然存在著利益交換。

再或者,就是許以巨利了。

溫晏然睜開眼睛。

她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對這個世界的文化習俗政治局勢缺乏了解,加上那個《昏君攻略》的遊戲協助係統又過於廢物,所以遇事時不得不多想一想。

烏流部與大周有商貿往來,既然兩邊存在買賣,對方就必定會分潤與中原大族,然而就算烏流部的人再想送禮,也得等新郡守上任後,再與對方細細商議……

思考之時,已經到了西雍宮寢殿,總算能把天子禮服換下,同時解開頭發,並穿上鬆散的寢衣寢鞋。

見到陛下返回,池儀正要過來侍奉,卻聽見溫晏然擺了擺手道:“讓旁人來,你今日還有旁的事情要忙。”

池儀聞言,立時過來聽命。

溫晏然先揮退左右,沉默片刻,才笑道:“今日的事情,朕其實也隻有三成把握,所以不好多言,免得惹人生笑。”又道,“烏流部多有內患,既有內患,難免會有處置株連等事,那個‘侍衛’過來,說不定當真有大生意要做,你跟阿絡兩人且用心探查。”

池儀心中微凜,稍一思索,明白了天子言下之意。

從先朝起,買良家子為奴一事便屢禁不止,有些人家為了避免官府追究,不從本地購置奴仆,而是轉而向邊地尋求,一些邊地部族為了賺取金錢,會將部族中的人口賣到中原這邊。

對內患嚴重的烏流部來說,把在鬥爭中失勢的家族賣往中原為奴,既獲得了金錢,也解決了後患,算是一舉兩得的好事,然而類似的交易處於灰色地帶,倘若他們賣過來的奴隸數量太多,難免會惹人疑慮。

倘若說那個“侍衛”是因為這件事遠來建京打探情況,其實也說得過去,但溫晏然有直覺認為,此事似乎不止於此。

溫晏然微微笑了下,低聲:“若是生意當真跟人有關,你要多多留意,免得令他們驚擾到建平中的貴客。”又道,“邊地部族想跟宮中人接觸並不容易,你先過去安排一番,免得他們白跑一趟。”

池儀領命而走,溫晏然也沒有歇下,她令宮人掌燈,並擺開桌案,自己披著棉袍開始寫信,須臾成書兩封,那兩封信都用火漆封死,其中一封上麵寫了個“一”字,另一封表麵寫了個“二”字。

溫晏然:“阿絡,你讓人將兩封信都帶給宋卿,讓他先拆第一封看完。”

張絡小心詢問:“那第二封……”

溫晏然笑:“第二封……其實多半是用不上的,隻做萬一之備罷了。”

她把信交給張絡,自己在榻上坐了一會,同時打開[帝王筆記],簡單記錄了一下今天的事情。

溫晏然偶爾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不過回憶下各類文藝作品裏的情節,多疑也算昏君的標準性格配置之一,她還是走在了正確的職業道路上的。

……

皇帝走後,大臣們尚不覺得如何,那些邊地使者們卻像是送了一口氣似的,舉止逐漸開始不受拘束起來,等到酒足飯飽,歌舞盡興後,不少人直接倒在席上,沉醉不醒,不得不在內官的扶持下或者回府,或者返回稾(gǎo)街。

——稾街是建平中專門提供給外部使臣居住的地方。